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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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船
我的书架上有一部明代文学家张岱的《夜航船》。这是一部许多学人查访终身而不得的书,新近根据宁波天一阁所藏抄本印出。书很厚,书脊显豁,插在书架上十分醒目。文学界的朋友来寒舍时,常常误认为是一部新出的长篇小说。这部明代小百科的书名确实太有意思了,连我自己巡睃书架时也常常会让目光在那里顿一顿,耳边响起欸乃的橹声。
夜航船,历来是中国南方水乡苦途长旅的象征。我的家乡山岭丛集,十分闭塞,却有一条河流悄然穿入。每天深夜,总能听到笃笃笃的声音从河畔传来,这是夜航船来了,船夫看到岸边屋舍,就用木棍敲着船帮,召唤着准备远行的客人。山民们夜夜听到这个声音,习以为常,但终于,也许是身边的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也许是憨拙的头脑中突然卷起了幻想的波澜,这笃笃笃的声音产生了莫大的诱惑。不知是哪一天,他们吃过一顿稍稍丰盛的晚餐,早早地收拾好简薄的行囊,与妻儿们一起坐在闪烁的油灯下等候这笃笃声。
当敲击船帮的声音终于响起时,年幼的儿子们早已歪歪扭扭地睡熟,山民粗粗糙糙地挨个儿摸了一下他们的头,随即用拳头擦了擦眼角,快步走出屋外。蓬头散发的妻子提着包袱跟在后面,没有。
外出的山民很少有回来的。有的妻子,实在无以为生了,就在丈夫上船的河滩上,抱着儿子投了水。这种事一般发生在黑夜,惨淡的月光照了一下河中的涟漪,很快什么也没有了。过不了多久,夜航船又来了,依然是笃笃笃、笃笃笃,慢慢驶过。
偶尔也有些叫人羡慕的信息传来。乡间竟出现了远途而来的老邮差,手中拿着一封夹着汇票的信。于是,这家人家的木门槛在几天内就会跨进无数双泥脚。夜间,夜航船的敲击声更其响亮了,许多山民开始失眠。
几张汇票使得乡间有了私塾。一些幸运的孩子开始跟着一位外乡来的冬烘先生大声念书。进私塾的孩子有时也会被笃笃声惊醒,翻了一个身,侧耳静听。这声音,与山腰破庙里的木鱼声太像了,那是祖母们向往的声音。
一个坐夜航船到上海去谋生的人突然成了暴发户。他回乡重修宅院,为了防范匪盗,在宅院四周挖了河,筑一座小桥开通门户。宅院东侧的河边,专修一个船码头,夜航船每晚要在那里停靠,他们家的人员货物往来多得很。夜航船专为他们辟了一个精雅小舱,经常有人从平展展的青石阶梯上下来,几个佣人挑着足够半月之用的食物上船。有时,佣人手上还会提着一捆书,这在乡间是稀罕之物。山民们傻想着小舱内酒足饭饱、展卷卧读的神仙日子。
船老大也渐渐气派起来。我家邻村就有一个开夜航船的船老大,早已成为全村艳羡的角色。过去,坐他船的大多是私盐贩子,因此航船经常要在沿途受到缉查。缉查到了,私盐贩子总被捆绑起来,去承受一种叫做“趱杠”的酷刑。这种酷刑常常使私盐贩子一命呜呼。船老大也会被看成是同伙,虽不做“趱杠”,却要吊打。现在,缉查人员拦住夜航船,见到的常常是神态高傲的殷富文士,只好点头哈腰连忙放行。船老大也就以利言相讥,出一口积压多年的鸟气。
每次船老大回村,总是背着那支大橹。航船的橹背走了,别人也就无法偷走那条船。这支橹,就像现今小汽车上的钥匙。船老大再劳累,背橹进村时总把腰挺得直直的,摆足了一副凯旋的架势。放下橹,草草洗过脸,就开始喝酒。灯光亮堂,并不关门,让亮光照彻全村。从别的码头顺带捎来的下酒菜,每每引得乡人垂涎欲滴。连灌数盅后他开始讲话,内容不离这次航行的船客,谈他们的风雅和富有。
好多年前,我是被夜航船的笃笃声惊醒的孩子中的一个。如果是夏夜,我会起身,攀着窗沿去看河中那艘扁黑的船,它走得很慢,却总是在走,听大人说,明天傍晚就可走到县城。县城准是大地方,河更宽了,船更多了,一条条晶亮晶亮的水路,再也没有泥淖和杂藻,再也没有土岸和残埠,直直地通向天际。
第二天醒来,急急赶到船老大家,去抚摩那支大橹。大橹上过桐油,天天被水冲洗,非常干净。当时私塾已变成小学,学校的老师都是坐着航船来的,学生读完书也要坐着航船出去。整个学校,就像一个船码头。
橹声欸乃,日日夜夜,山村流动起来了。
夜航船,山村孩子心中的船,破残的农村求援的船,青年冒险家下赌注的船,文化细流浚通的船。
船头画着两只大大的虎眼,犁破狭小的河道,溅起泼刺刺的水声。
这下可以回过头来张岱的《夜航船》了。
这位大学者显然是夜航船中的常客。他如此博学多才,不可能长踞一隅。在明代,他广泛的游历和交往,不能不经常依靠夜航船。次数一多,他开始对夜航船中的小世界品味起来。
船客都是萍水相逢,无法作切己的深谈。可是船中的时日缓慢又无聊,只能以闲谈消遣。当时远非信息社会,没有多少轰动一时的新闻可以随意评说,谈来谈去,以历史文化知识最为相宜。中国历史漫长,文物典章繁复,谈资甚多。稍稍有点文化的人,正可借此比赛和炫示学问。一来二去,获得一点暂时的满足。
张岱是绍兴人,当时绍兴府管辖八县,我的家乡余姚正属其中。照张岱说法,绍兴八县中数余姚文化气息最浓,后生小子都得读书,结果那里各行各业的人对于历史文物典章,知之甚多,一旦聚在夜航船中,谈起来机锋颇健,十分热闹。因此,这一带的夜航船,一下去就像进入一个文化赛场。
他在《夜航船序》里记下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举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日:“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你看,知识的优势转眼间就成了占据铺位的优势。这个士子也实在是丢了吾乡的脸,不知道“澹台”是复姓倒也罢了,把尧、舜说成一个人是不可原谅的。让他缩头缩脚地蜷曲着睡,正是活该。但是,夜航船中也有不少真正的难题目,很难全然对答如流而不被人掩口耻笑。所以连张岱都说:“天下学问,唯夜航船中最难对付。”
于是,他决心编一部初级小百科,列述一般中国文化常识,使士子们不要在类似于夜航船这样的场合频频露丑。他把这部小百科名之曰《夜航船》,当然只是一个潇洒幽默的举动,此书的实际效用远在闲谈场合之上。
但是,张岱的劳作,还是让我们看到了一种有趣的“夜航船文化”。这又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可感叹之处。
在缓慢的航行进程中,细细品尝着已逝的陈迹,哪怕是一些琐碎的知识。不惜为千百年前的细枝末节争得脸红耳赤,反正有的是时间。中国文化的进程,正像这艘夜航船。
船头的浪,设不进来;船外的风,吹不进来;航行的路程,早已预定。谈知识,无关眼下;谈历史,拒绝反思。十年寒窗,竟在谈笑争胜间消耗。把船橹托付给老大,士子的天地只在船舱。一番讥刺,一番炫耀,一番假惺惺的钦佩,一番自命不凡的陶醉,到头来,争得稍大一点的一个铺位,倒头便睡,换得个梦中微笑。
第二天,依然是这般喧闹,依然是这般无聊。船一程程行去,岁月一片片消逝,永远是喧闹的无聊,无聊的喧闹。
我一次次抚摩过的船橹,竟是划出了这样一条水路?我梦中的亮晶晶的水路,竟会这般黯然?
幸好,夜航船终于慢吞吞地走到了现代。吾乡的水路有了一点好的征兆:几位大师上船了。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柏,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
——这是在船上。
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
——这是周作人在船上。他不会再要高谈阔论的旅伴,只求个人的清静自由。
早春晚秋,船价很便宜,学生的经济力也颇能胜任。每逢星期日,出三四毛钱雇一只船,载着二三同学,数册书,一壶茶,几包花生米,与几个馒头,便可优游湖中,尽一日之长。……随时随地可以吟诗作画。“野航恰受两三人。”“恰受”两字的状态,在这种船上最充分地表出着。
——这是丰子恺在船上。他的船又热闹了,但全是同学少年,优游于艺术境界。
这些现代中国的航船虽然还是比较平缓、狭小,却终于有了明代所不可能有的色泽和气氛。
仍然想起张岱。他的惊人的博学使他以一人之力编出了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夜航船》,在他死后24年,远在千里之外的法国诞生了狄德罗,另一部百科全书将在这个人手上编成。这部百科全书,不是谈资的聚合,而是一种启蒙和挺进。从此,法国精神文化的航船最终摆脱了封建社会的黑夜,进入了一条新的河道。张岱做不到这地步,过错不在他。
说到底,他的书名还是准确的:()《夜航船》。
我,难道真的被夜航船的笃笃声敲醒过吗?它的声响有多大呢?我疑惑了。
记得有一天深夜,幼小的我与祖母争执过:我说这笃笃声是航船,她说这笃笃声是木鱼。究竟是什么呢?都是?都不是?抑或两者本是同一件事?
祖母早已亡故。也许,我将以一辈子,索解这个谜。
:庙宇
自幼能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当然不懂其义,完全是从乡间老娘们的口中听熟的。
柴门之内,她们虔诚端坐,执佛珠一串,朗声念完《心经》一遍,即用手指拨过佛珠一颗。长长一串佛珠,全都拨完了,才拿起一枚桃木小梗,醮一醮朱砂,在黄纸关碟上点上一点。黄纸关牒上印着佛像,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圈,要用朱砂点遍这些小圈,真不知需多少时日。夏日午间,蝉声如潮,老太太们念佛的声音渐渐含糊,脑袋耷拉下来,猛然惊醒,深觉罪过,于是重新抖擞,再发朗声。冬日雪朝,四野坚冰,佛珠在冻僵的手指间抖动,衣履又是单薄,只得吐出大声佛号,呵出口中热气,暖暖手指。
年轻的媳妇正在隔壁纺纱、做饭。婆婆是过来人,从纺车的呜呜声中可以辨出纺纱的进度,从灶火的呼呼声中可推知用柴的费俭。念佛声突然中断,一声咳嗽,以作儆示,媳妇立即领悟,于是,念佛声重又平和。媳妇偶尔走过门边,看一眼婆婆。只等儿子长大成家,有了媳妇,自己也就离了纺车、灶台、拿起佛珠。
不知几个月后,庙中有一节典,四村妇人,皆背黄袋,衣衫干净,向庙中赶去。庙中沸沸扬扬,佛号如雷,香烟如雾。庄严佛像下,缁衣和尚手敲木鱼,巍然端然。这儿是人的山,人的海,一人之于众人,如雨入湖,如枝在林,全然失却了自身。左顾右盼,便生信赖,便知皈依。两膝发软,跪向那布包的蒲团。
邻家有一帮会中人,一日缺钱,闯入我家,抱我而走,充作人质,以便逼索。家人哀求追赶,无济于事。村间一二叔伯大声呼叫,只换得他大步逃奔。他抱我躲进了庙会的人群,挤挤挨挨,东张西望。
他从未进过庙宇,从未见过如此拥挤的人群。他的步子不得不放慢,渐渐端详起四周的奇景。佛号浩荡而悠扬,调节着他的鼻息,众人低眉垂目,懈弛了他的对抗。他怀抱我的手势开始变得舒适,宛若一个携婴朝拜的信士。当他挤出庙门,就像成了另一个人,笑咧咧的,走进我家,把我轻轻放回摇篮,扬长而去。我的嘴里,衔着一支土制棒糖。
他再也没有回来。听人说,就在几天之后,他在路上,被先前的仇人砸死。
我家近处的庙宇很小,只有两个和尚,一胖一瘦,还有一个年老的庙祝。瘦和尚是住持,严峻冷漠;胖和尚是云游僧人,落脚于此,脸面颇为活络。
两个和尚坐在一起念经,由瘦和尚敲木龟,的的笃笃,呜呜唉唉。孩子们去了,围着他们嬉闹,瘦和尚把眉头紧蹙,胖和尚则瞟眼过来,牵牵嘴角,算是给孩子们打了招呼。孩子们追逐到殿前院子里了,胖和尚就会缓缓起身,穿过院子走向茅房,回来时在青石水斗里净净手,用宽袖擦干,在孩子们面前蹲下身来,摸摸他们的头发和脸蛋,然后把手伸进深深的口袋,取出几枚供果,塞在那些小手里。耽搁时间一长,瘦和尚的木鱼声就会变响,胖和尚随即起身,走回经座。
他们不念经的时候,孩子们敢到胖和尚的禅房里去。胖和尚满脸笑容,躬身相迎,问孩子们的名字,然后拿起毛笔,握住软软的小手掌,把各人的名字一一写上。他的字写得极好,比学校的女老师写的好多了。不忍心洗掉,照着它,一遍遍临摹。第二天写字课,老师看见黑糊糊的手掌,笑了:“怎么把手都涂脏了?”还没说完,竟一步上前,紧紧握住,急问:“谁写的,这么好?”她知道,这些村庄,几乎没有识字的人。说是和尚,老师像被烫着了一般,连忙放手,转身走开。
放了学,少不了告诉胖和尚,老师称赞了他的字。胖和尚嘡声一笑,说:“我们住持写得才好!”随即领孩子到后院,指了指菜园南端的一堵粉墙。那里,满墙都是乌亮活灵的字,比字帖上的还好。深深嗬了一声,小步走去,依偎着粉墙仰望。难怪瘦和尚一脸端庄。
一天,两个和尚仍在念经,孩子们唱起了老师新教的一首歌,像与和尚比赛。歌词是: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和尚们念完一段经,站起身来。走向孩子们的,不是胖和尚而是瘦和尚。孩子们惊恐地要逃开,瘦和尚说:“等一等,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孩子们嗫嚅地复述了一遍,瘦和尚说:“来,到我的禅房里来。”
瘦和尚的禅房在楼上,孩子们从来没有上去过,心跳得厉害。这个禅房太整洁了,油亮的藏经箱成排壁立,地板油漆过,一尘不染。瘦和尚走到桌边举笔展纸,说:“你们再念一遍。”孩子们边念,他边写,写完自个儿咿唔一阵,点头说:“写得好。是你们老师写的?”他打开桌上的锡罐,取出一把供果,分给孩子们。比胖和尚平日分的,多得多了。
第二天当然又去转告老师,说和尚称赞她的歌写得好。老师立即脸红,说:“我怎么写得出来?那是李叔同写的。”几天之后,瘦和尚又用毛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李叔同。
学校离小庙不远,只隔着一条大路,但和尚和老师从来没有见过面。终于有一天,老师正在小小的操场上与孩子们玩,突然停住,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墙外。那里是一个倾倒学校垃圾的瓦砾堆,瘦和尚正在弯腰拣着废纸。拣了一大堆,用长长的衣服兜着,走到庙门边,抖进墙上一个洞口,点火焚烧。洞口上有四个暗暗的字迹:敬惜字纸。
孩子们疑惑地仰脸看老师,老师也在发呆。
又有一次,轮到和尚们发呆了。两个和尚在路边看到一头羊被石头一绊,差点跌进水池。他们惜生护生,立即牵起羊颈上的绳子,拴在路旁一棵小树上。当时,大路旁已种下两排小树,直伸远方。两位和尚笑眯眯地正待走开,从校门里急急地奔出我们的老师,胸脯起伏着,气喘吁吁地解开拴在树上的绳子,对孩子们说:“羊要把小树挣断的,快把羊送还给主人!”平下气息后她又说;“等你们毕业,这树就这成了林荫道。那时正是大热天,你们阴阴凉凉地走到县城去考中学。”
两位和尚在几步之外,呆呆站着。他们万没想到,学校老师竟是如此一位丽人。不敢正视,直耳听着,眼睛只盯着孩子看。他们惜生护生,好像并不包括植物,而老师起伏的胸脯中,却藏着一个绿色的天地。
夜间,整个乡村一片漆黑,只有小庙排房的灯和老师宿舍的灯还亮着,遥遥相对。掸房里点的是蜡烛头,老师点的是玻璃罩煤油灯。村里老人说,他们都在“做课”。
孩子们每夜都抓蟋蟀,连乱坟岗子也不怕。这里已是村边,村外是无边无际的荒原。于是,两道灯光,宛如黑海渔火。
吾乡东去6里许,有一座辉煌大庙,名曰金仙寺。寺门面对宽阔的白洋湖。寺庙前半部在平地上,后半部则沿山而上,路人只见其黄墙耸天,延绵无际,不知其大几何。进得寺门,立即自觉矮小,连跨过一条门坎也得使劲搬腿。谁也走不完它的殿阁和曲廊,数不尽它的佛像与石阶。曾扒窗偷看过它的一个厨房,其锅之大,几若圆池。老人说,兴盛之时,此寺和尚上千,一睹此锅,大体可信。记得此寺一个院落,有洒金木雕的全本西游记连环故事,刻工之精,无与伦比。乡间儿童,隔些时日便蹑脚进去,低声指认,悄声争辩,读完了一部浪漫巨着。也读完了一门雕刻美学。
金仙寺东侧,便是小镇鸣鹤场。走完狭长的街道,再走完一道长堤,又有一座小庙,上名石激头。该地石揪处处,故而得名。石批头小庙只是通向一座比金仙寺更为宏大的庙宇的起点。由它向南,翻过五座山头,即见远近闻名的王磊寺。
在乡人心中,金仙寺和王磊寺,无异于神秘天国。那里也该有住持或首领吧,他们会是何等样的超迈人物?如此浩大的排场,开支来自何处?这些问题,连小庙里的两位胖瘦和尚也完全不知。一天又一天,只听山那边传来的晨钟暮鼓,堂皇而又沉着。
大概是从30年代起始罢,两寺渐渐有了新的动向。山薯出土季节,常见田埂阡陌间,有两寺和尚挑担来往。他们把山薯送给有过施舍的人家,说是答谢,实则提醒,请施主赶紧再结善缘。看着汗渍涔涔的和尚,看着沾满黄泥的山薯,乡人们终于知道,两寺的财脉已经枯竭。黄泥山薯确是佳品,浓甜嫩脆,比平地红薯好得远了。
年长之后翻阅史料,看到一段记载惊了一跳。我离开座位,仁立南窗遥望家乡。岂能想到,和尚们挑着山薯走出庙门,五磊寺里住着的,竟然正是——写歌词的李叔同!
李叔同,留学日本首演《茶花女》,揭开中国话剧史。又以音乐绘画,刷新故国视听。英姿翩翩,文采风流,从者如云,才名四播。现代中国文化,正待从他脚下走出婉约清丽一途。突然晴天霹雷,一代俊彦转眼变为苦行佛陀。娇妻幼子,弃之不见,琴弦俱断,彩色尽倾,只换得芒鞋破钵、黄卷青灯。李叔同失落了,飘然走出一位弘一法师,千古佛门又一传人。
我们唱着他的歌,与和尚比赛,而他自己却成了和尚。
他在挣脱,他在躲避。他已耗散多时,突然间不耐烦嚣。他不再苦恼于艺术与功利的重重抵悟,纵身一跃,去冥求性灵的完好。
松涛阵阵,山雨淋淋,这里已没有一个现代的颤音。法师自杭州出家,历十余年,由净土而皈南山律宗,在五磊寺受菩萨戒,发愿弘扬律宗,创建道场。
五磊寺住持栖莲,金仙寺住持亦幻积极响应。一所“南山律学院”正酝酿建起。法师只提倡议,不管实务。两寺住持,只得到上海募钱。上海名士得知法师倡议,慨然解囊,两寺住持随即办置化缘簿,请法师写序。
法师一见簿册,突然大怒,严责两寺住持“藉名敛财”。但无财何从建院?法师也是进退维谷。重去招惹早已诀别了的世界,是他所忌讳。于是律学院停办,法师不久也云游别处,留下尴尬的庙宇两座。
或许可说,法师出家,是新文化在中国的尴尬;法师发怒,是佛教在新时代的尴尬。我由此想到小庙与学校间相对的灯光。两道灯光间,法师的袈裟如云如雾,飘荡隐约。
金仙寺旁,土木工程正忙。和尚们念经完毕,或挑山薯回来,成群结队傻傻地观看。
那是一位叫吴锦堂的华侨在重建家乡。吴氏不知何许人也,据传,乃近乡一普通农孩,长大流落上海,被雇于一家日本餐厅,如此这般,到了日本,竟日渐发达,成高官巨贾。然后倾其资产,投于桑梓。金仙寺面临的白洋湖,由他筑岸建堤,光洁坚致,气势恢宏。沿湖民房,悉数重造,皆若层层别墅。由东到西,长几里许,竟成了一个世外桃源。更为甚者,还在北面东山头,耗巨资兴建一所学校,曰锦堂师范。古地之大,建房之多,令乡间财绅咋舌。不久他便去世,金仙寺西侧,筑豪华墓道,成一名胜,供人凭吊。
墓体为白石,正如湖岸为白石,长堤为白石,荡荡展开,白得晃眼。圈圈白光围住了金仙寺,金仙寺依旧黄墙高耸,藤葛缠绕,暮鸦回翔。
和尚们洗涤打水,也享用着平臻臻的洋灰河埠。葛麻芒鞋,踏在上面,总觉得过于挺滑,不大自在。不知弘一法师可曾在这条长堤上漫步,估量他不会喜欢。他逃避着现代,而现代却莽莽撞撞,闯到了庙门跟前。
天长日久,无人修葺,吴锦堂的种种建筑,也渐渐污损,与四周萧索的村落悄悄扯平。唯有你到浙江的所所中学,遇到几名老教师,一问之下,常答曰出身锦堂师范。我在京沪两地,遇到一些浙籍知名学者,叙完同乡之谊,总能发现,竟也是锦堂师范的人才。
抗日战争时期,曾有几名日本兵,为吴锦堂墓站岗。乡民疑惑了,不再对他戴德。他的坟墓,一度成了晒谷场。
数月前在报上读得一条新闻:全国青少年珠算比赛,前面一批名次竟然全部属于浙江一座小镇。记者用惶惑不解的笔调写道,神童荟萃一处,实是奇迹。这座小镇,便是金仙寺旁侧的鸣鹤场,吴锦堂修建世外桃源的所在。
我是理解的,自豪地一笑。耳边响()起哗哗的珠算声,如白洋湖的夜潮。
听说两大寺庙又在重新修复,款项甚巨。工棚里,应有锦堂师范的毕业生,指挥着算盘的交响乐。
注:此文发表后,收到从家乡寄来的《慈溪修志通讯》,其中有一段文字介绍吴锦堂:
吴锦堂(1855~1926),名作莫,东山头乡西房村人。出身农家,少时随父耕作,及壮东渡日本,经商致富,名重中外,素以桑梓为重,先后捐银数十万两,兴修水利,创办学校,泽被乡里。本世纪初,与陈嘉庚、聂云台并称全国“办学三贤”。又积极支持孙中山先生人人事辛亥革命,是我国近代着名爱国华侨。
余秋雨:夜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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