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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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谈考试
少年读书而要考试,中年作事而要谋生,老年悠闲而要衰病,这都是人生苦事。
考试已经是苦事,而大都是在炎热的夏天举行,苦上加苦。我清晨起身,常见三面邻家都开着灯弦歌不辍;我出门散步,河畔田埂上也常见有三三两两的孩子们手不释卷。这都是一些好学之士么?也不尽然。我想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临阵磨枪。尝闻有“读书乐”之说,而在考试之前把若干知识填进脑壳的那一段苦修,怕没有什么乐趣可言。
其实考试只是一种测验的性质,和量身高体重的意思差不多,事前无需恐惧,临事更无需张皇。考的时候,把你知道的写出来,不知道的只好阙疑,如是而已。但是考试的后果太大了。万一名在孙山之外,那一份落第的滋味好生难受,其中有惭恧,有怨恨,有沮丧,有悔恨,见了人羞答答,而偏有人当面谈论这回事。这时节,人的笑脸都好像是含着讥讽,枝头鸟啭都好像是在嘲弄,很少人能不顿觉人生乏味。其后果犹不止于此,这可能是生活上一大关键,眼看着别人春风得意,自己从此走向下坡。考试的后果太重大,所以大家都把考试看得很认真。其实考试的成绩,老早的就由自己平时读书时所决定了。
人苦于不自知。有些人根本无需去受考试的煎熬,但存一种侥幸心理,希望时来运转,一试得售。上焉者临阵磨枪,苦苦准备,中焉者揣摩试题,从中取巧,下焉者关节舞弊,混水捞鱼。用心良苦,而希望不大。现代考试方法,相当公正,甚少侥幸可能。虽然也常闻有护航顶替之类的情形,究竟是少数的例外。如果自知仅有三五十斤的体重,根本就不必去攀到千斤大秤的钩子上去吊。冒冒然去应试,只是凑热闹,劳民伤财,为别人作垫脚石而已。
对于身受考试之苦的人,我是很同情的。考试的项目多,时间久,一关一关地闯下来,身上的红血球不知要死去多少千万。从前科举考场里,听说还有人在夜里高喊:“有恩的报恩,有怨的报怨!”那一股阴森恐怖的气氛是够怕人的。真有当场昏厥、疯狂、自杀的!现代的考场光明多了,不再是鬼影憧憧,可是考场如战场,还是够紧张的。我有一位同学,最怕考数学,一看题目纸,立即脸上变色,浑身寒战,草草考完之后便佝偻着身子回到寝室去换裤子!其神经系统所受的打击是可以想象的!
受的不只是考生。主持考试的人也是在受考验。先说命题,出题目来难人,好像是最轻松不过,但亦不然。千目所视,千手所指,是不能掉以轻心的。我记得我的表弟在二十八年前投考一个北平的着名的医学院,国文题目是:《卞NFEB8不苟时好论》,全体交了白卷。考医学院的学生,谁又读过《晋书》呢?甚至可能还把“卞NFEB8”读作“便壶”了呢。出这题目的是谁,我不知道,他此后是否仍然心安理得地继续活下去,我亦不知道。大概出题目不能太僻,亦不能太泛。假使考留学生,题目是《我出国留学的计划》,固然人人都可以诌出一篇来,但很可能有人早预备好一篇成稿,这样便很难评分而不失公道。出题目而要恰如分际,不刁钻,不炫弄,不空泛,不含糊,实在很难。在考生挥汗应考之前,命题的先生早已汗流浃背好几次了。再说阅卷,那也可以说是一种灾难。真的,曾有人于接连十二天阅卷之后,吐血而亡,这实在应该比照阵亡例议恤。阅卷百苦,尚有一乐,荒谬而可笑的试卷常常可以使人绝倒,四座传观,粲然皆笑,精神为之一振。我们不能不叹服,考生中真有富于想象力的奇才。最令人不愉快的卷子是字迹潦草的那一类,喻为涂鸦,还嫌太雅,简直是墨盒里的蜘蛛满纸爬!有人在宽宽的格子中写蝇头小字,也有人写一行字要占两行,有人全页涂抹,也有人曳白。像这种不规则的试卷,在饭前阅览,犹不过令人蹙眉,在饭后阅览,则不免令人恶心。
有人颇艳羡美国大学之不用入学考试。()那种免试升学的办法是否适合我们的国情,是一个问题。据说考试是我们的国粹,我们中国人好像自古以来就是“考省不倦”的。考试而至于科举可谓登峰造极,三榜出身乃是惟一的正规的出路。至于今,考试仍为五权之一。考试在我们的生活当说已形成为不可少的一部分。英国的卡赖尔在他的《英雄与英雄崇拜》里曾特别指出,中国的考试制度,作为选拔人才的方法,实在太高明了。所谓政治学,其要义之一即是如何把优秀的分子选拔出来放在社会的上层。中国的考试方法,由他看来,是最聪明的方法。照例,外国人说我们的好话,听来特别顺耳,不妨引来自我陶醉一下。平心而论,考试就和选举一样,属于“必需的罪恶”一类,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之前,考试还是不可废的。我们现在所能做的,是如何改善考试的方法,要求其简化,要求其合理,不要令大家把考试看作为戕贼身心的酷刑!
听,考场上战鼓又响了,由远而近!
梁实秋:谈时间
希腊有位伟大的哲学家Diogenes,有一天亚历山大皇帝走去看他,以皇帝的惯用的口吻问他,“你对我有什么请求吗?”这位玩世不恭的哲人翻了翻白眼,答道:“我请求你走开一点,不要遮住我的阳光。”
这个家喻户晓的小故事,空间涵义可估,恐怕见仁见智,各有不同的看法。我们通常总是觉得那们哲人视尊荣犹如敝屣,富贵如浮云,虽然皇帝驾到,殊无异于等闲之辈,不但对他无所希冀,而且亦不必特别的假以颜色。可是约翰逊博士另有一种看法,他认为应该注意的是那阳光,阳光不是皇帝所能赐予的,所以请求他不要把所不能赐予的夺了过去。这个请求不算奢,却是用意深刻。因些约翰逊博士由“光阴”悟到“时间”,时间也是虽然极为宝贵,而也是常常被人劫夺的。
“人生不满百”,大致是不错的。当然,老而不死的人,不是没过,不过期颐以上不是一般人所敢奢望的,数十寒暑当中,睡眠却了很大一部分。苏东坡所谓“睡眠去其半”,稍嫌有一点夸张,大约三分之一左右总是有的。童蒙一段时期,说它是天真未凿也好,说它是昏昧无知也好,反正是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及到寿登耄耋,比死人多一口气,也没有多少生趣可言。掐头去尾,人生所余无几。就是这短暂的一生,时间亦不见得能由我们自己支配。约翰逊博士所抱怨的那些不速之客,动辄登门拜访,不管你正在怎样忙碌,他觉得宾至如归,这种情形固然令人啼笑皆非,我觉得空间不能算是怎样严重的“时间之贼”。他只是在我们的有限的资本上抽取一点捐税而已。我们的时间之大宗的消耗,怕还是要由我们自己负责。
有人说:“时间即。”也有人说:“时间即金钱。”二说均是,因为有人人为金银即生命。不过细想一下,有命斯有财,命之不存,财于何有?有钱不要命者,固然实繁有徒,但是舍财不舍命,仍然是较聪明的办法。所以淮南子说:“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我们幼时,谁没有作过“惜阴说”之类的课艺?可是谁又能趁早体会到时间之“难得而易失”?我小的时候,家里请了一位教师,书房旧上有一座钟,我和我的姊妹常乘教师不注意的时候把时钟往前拨快半个钟头,以便提早放学,后来被老师觉察了,他用朱笔在窗户纸上的太阳阴影划一痕记,作为放学的时刻,这才息了逃学的念头。
时光不断在流转,任谁也不能攀住它停留片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每天撕一张日历,日历越来越薄,快要撕完的时候便不免矍然以惊,惊的是又临岁晚,假使我们把几十册日历装为合订本,那便象征我们全部的生命,我们一页一页的往下扯,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呢!“冬天一到,春天还会远吗?”可是你一共能看见几次冬尽春来呢?
不可挽住的就让它去罢!问题在,我们所能掌握的尚未逝去的时间,如何去打发它,梁任公先生最恶闻“消遣”二字,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忍心去“杀时间”。他认为一个人要作的事情多,时间根本不够用,哪里还有时间可供消遣?不过打发时间的方法,亦人各有不同,士各有志。乾隆皇帝下江南,看见运河上舟挥往来,熙熙攘攘,顾问左右:“他们都在忙些什么?”和坤侍卫在侧,脱口而出:“无非名利二字。”这答案相当正确,我们不可以人废言。不过三代以下唯恐其不好名,大概名利二字当中利的成分大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时间即金钱之说仍属不诬。诗人华兹华斯有句:
尘世耗用我们的时间太多了,夙兴夜寐。
赚钱挥霍,把我们的精力都浪费掉了。
所以有人宁可循迹山林,享受那清风明月,“侣鱼虾而友麋鹿”,过那高蹈隐逸的生活。诗人济慈宁愿长时间地守着一株花,看那恭敬花苞徐徐展瓣,以为那是人间至乐。嵇康在大树底下扬槌打铁,“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刘伶“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提壶”,一生中无思无虑其乐陶陶。这又是一种颇不寻常的方式。最彻底的超然例子是《传灯录》所记载的“南泉和尚问陆亘曰:“大夫十二时中作么生?”陆云:“寸丝不挂!”寸丝不挂就是了无挂碍之谓,“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境界高超极了,可以说是“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根本不发生什么时间问题。
人,诚如波斯诗人莪漠伽耶玛所说,来不知从何处来,去不知向何处去,来时并非本愿,去时亦未征得同意,糊里糊涂地在世间逗留一段时间。在此期间内,我们是以心为形役呢,还是立德立言以求不朽,还是参究生死直超三界呢?这大主意需要自己拿。
梁实秋:谈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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