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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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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绵绵的秋雨

  一连几天的秋雨总算想歇口气了。小路上铺满了落叶,被风吹起,像一层层五彩斑斓的波浪。昨晚,杨潇一直抱着吉它唱那支美国民歌〔……往日雏菊满山遍地,梅姬,到如今苍林无春意;旧水车已静寂在那里,梅姬,难温我们的往事……〕我后悔不该住在她家,我应该住到旅馆去。往事?唉,最好不要重温什么往事,尤其那往事如果是一团说不清的痛苦和恨悔。

  我就要走了,就要离开这块古老的土地,到遥远的异国去漂泊。也许我不再回来,我宁愿去永远漂泊。让人们随便去说什么好了。在这块土地上,我只欠着一笔帐,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帐……潮湿的空气中带着发苦的霉味。太阳终于出来,却又无精打采地沉到古殿飞檐的后面去了;把一片沉静的黄光投向那片老柏树林。离得远远的,远远的!忘却是医治一切创伤的良药。可我总该见见她——那个至今被蒙在鼓里的……那是她吗?我的心一阵紧跳: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独自坐在一棵老柏树下,微驼的脊背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就像是那老柏树的一部分。她好像正望着什么。

  我向她走去。我想这一定是她了。临来时,杨潇对我说:“如果你在家里找不到她,就到她家近旁的那个小公园去找。离儿童运动场不远;有一片老柏树林……”

  我向她走去。我的腿在发抖。但愿这还不是她,但愿我没能找到她,但愿……如果我在最后那一刻没有胆怯,如果我和大勇同时冲上那座楼顶,如果……唉,往事毕竟难于忘却,何况我正是为了往事而来。

  昨天,渐渐沥沥的秋雨中,我又来到了这座古城。“我总该看看她”,一路上我不断地说服着自己,虽然我也感到了透顶的滑稽。算来大勇已经死去十四年了。十四年前我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也是迷迷蒙蒙地下着细碎的秋雨。杨潇昨天一见我就说:“喔嚯!未来的美国公民,除了每月一张‘伍元整’的汇票,十四年啦,你多一个字都不写。”“你怎么知道的?”我尽量使语气显得平静。“美利坚吗?听别人说的。”她也在竭力使表情显得自然。她的小女儿好奇地看着我。我忽然想到,每一个的出现都是偶然的。如果我没有胆怯,如果大勇还活着,还会有这么一个小姑娘么?“你给我写过几个字呢?”

  “行啦,收支平衡,谁也别抱怨。”“别人都好么?”“也是每月一张‘伍元整’,证明都还活着。”“她呢?”“活着。”

  古殿檐头的枯草在秋风中飘摇。这是一座荒废了的古苑。昔日的雕阑玉砌散落在草丛中,被风雨剥蚀得像一块块墓碑。秋蝉乘这个生最后的时光全力地叫着,使这古苑更显得寂寞、空旷。

  我向她走去。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老柏树下,不知正张望着什么。夕阳把她的白发染得金黄。

  “她怎么样?”我问杨潇。“你如果能多呆几天,就能见到他。”她以为我是在问她的丈夫。

  我不想问这个。如果不是为了打听大勇的母亲的地址,我也不会来杨潇家。虽然我的心早已麻木了,但昨天那个小姑娘说“我爸爸出差了”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一阵轻松和庆幸。

  “我是说大勇的母亲,她一点都没有察觉?”“幸亏她聋了。她深信不疑。”杨潇把“疑”字拉得特别长,脸上露出一丝恶毒的苦笑。吉它声又响了起来……[我今日上山漫游,梅姬,眺望山下的景致;小溪荡漾水车响,梅姬,仿佛当年周游时……]她弹着,唱着,闭着眼睛。歌声就像窗外那绵绵的秋雨,缓慢、深沉、而又有点。我简直难以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泼辣得甚至有点骄狂的杨潇——那个疯狂的宣传队的台柱子?她没有原谅我,我总觉得他们谁也没有原谅我。可是有一本心理学的书上说过,胆怯是正常的:怕死是人的天性。何况……算了!无论怎样自我安慰,我也明白,我的一生终归是被那最后一刻的胆怯给毁了。

  城市在远处喧嚣。这儿是一片沉寂、只是偶尔从儿童运动场那边传来孩子们的叫嚷声。她坐在秋风里,正用牙咬开发卡,把一缕散开的白发拢向脑后;宽松的袖口落到了肘弯里,露出了枯干的胳臂。

  我向她走去。但愿这是她。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看看她,却一直没有这个勇气。要不是下个月就要出国,我今天也还不会来,是呀,不敢来。当然,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深信不疑”,但我的心需要安宁,需要逃避那恐怖的回忆。否则怎么活下去呢?人要活下去,大约都不得不设法忘掉一些事情。

  [……岁月像无情的铁笔,梅姬,在我脸上留痕迹……]我的“痕迹”在心里,我的岁月像一支长矛,永远扎在心上。我常常梦见狼,梦见熊和迷缝起眼睛的豹。昨夜,我又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杨潇惊慌地跑了过来:“是你吗?”“是我。”她扭亮了台灯,默默地坐在我身旁。屋檐下的破铁“叮叮咚咚”地响,雨不紧不慢地下着,下得那么有耐心。“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呢?”她说。我看着她,看着她那有些透明的睡衣。她永远不会知道,当年大勇让我吃了多少醋。如果我现在还能再吃他的醋就好了,我宁愿,宁愿!只要他还活着。“为了离开,为了不再回来。”我说。那也是真话,如今我已心如死灰,再唤不起什么爱的情感。我宁愿去漂泊,让异国的水冲淡我的记忆,让他乡的风吹散我的忧郁。

  她到底望着什么呢?。神情那么专注、安详。她双腿盘在一起,裸露的脚腕像是老柏树的根。

  天快亮的时候起风了。我恍恍惚惚地又像是做了个梦,好像是在小时候:早晨,窗玻璃上挂了一层蒙蒙的水气,母亲从外面进来,对我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把毛衣穿上吧。”那毛衣干松柔软,带着一股樟脑的香味。我抱住了母亲的脖子。不知为什么,母亲哭了,叹气摇头,哭得那么伤心。我醒了。我看见身上多了一条毛毯,杨潇正悄悄地走出去。我听见杨潇的小女儿正在隔壁[梅姬、梅姬]唱着。“妈妈,牛奶热好了吗……”门轻轻地关上了,仿佛把我关在了人世之外。我感到一阵可怕的孤独。

  人不能没有爱,尤其不能没有所爱。不能被爱固然可怕,但如果你爱的本能无以寄托就更可怕。假如不能被爱是一条黑暗的小路,燃着爱的心还可以照耀着你前行,但倘若全无所爱,便如那绵绵的秋雨,把你的生活打得僵冷。杨潇如今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她的小女儿身上了。我羡慕杨潇请不要谴责她爱得可怜。我们都曾有过博大的爱的胸怀,我们甚至不惜为之捐躯,但是……人们从恶梦中惊醒了,急于寻求爱的怀抱,那本身已经可怜!

  那么我呢?我还爱着什么呢?不知道。

  那么大勇的母亲呢?她孤独地坐在这古苑里,坐在那老柏树下,她望着什么呢?想着什么呢?

  杨潇在热牛奶。我问她:“她心情好吗?”“比你我都好,”杨潇冷冷地说:“她说她要地活着,绝不能玷污了她儿子的英名。”

  她的原话是:“决不能给我英雄的儿子丢脸!‘怎么样?我们总算满意了吧?总可以心安了吧?”杨潇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在这孤寂的城市,梅姬,善良的老少在一起……〕我向她走去,去欺骗那个善良的老人。我们已经欺骗她十多年了,是的,还要继续欺骗下去。否则怎么办?怎么办?!她已经失去一个活生生的儿子了,还要再让她失去心中那个英雄的幻影吗?她已经失去她唯一的儿子了,还要再让她失去心中唯一的骄傲和安慰吗?我摸摸上衣口袋里的六十元钱,厚厚的一叠,都是五元一张的——来自十二个不同的地方。每一张是一颗心,每颗心都是善良的,每颗善良的心都在欺骗她。十多年了,每月我们从十一个不同的省、市把钱寄到杨潇这里,由她给大勇的母亲送来,说那是“烈属抚恤金”。我们只有这一个办法能使她相信,她的儿子是为革命牺牲的。我们不忍用诚实来伤害这个孤单的老母亲的心。多么滑稽!欺骗是善良的,诚实反成了残忍,这滑稽的结果总该有一个更加滑稽的原因吧?我说不清,说不清!年轻的生命化作了尘灰,赤子的红心停止了搏动,本来你以为那是为了一个最壮丽的事业而献身,可是忽然你信奉的上帝告诉你:“杂耍该收场了,孩子们!”于是,你还说得清什么呢?“他不是烈士,是歹徒,是坏人,是小混蛋!”于是,你还能再唱两句国际歌么?而我至今记得大勇死前对我的那句挖苦:“我到马克思那儿去等你,就怕马克思不收胆小鬼。”他至死都以为他是在为革命和真理而战,含着童稚般的笑离开了这滑稽的人间!

  我向她走去。

  成群的雨燕低飞着,尖叫着,飞进古殿扭曲的檐下,又从那一层层干裂的木椽中飞出来那苍凉的叫声像一支古老的哀歌,绵长、凄惋,使人想起遥远的过去;想起古驿道,想起古战场,想起送寒衣的孟姜女和被焚毁的阿房宫,想起刀耕火种、骨针石斧,甚至想起满天飞翔的恐龙……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好像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存在。我走近她了。我看见布满在她脸上的深深的皱纹和褐色的老人斑。她似乎是在笑着。她身旁停着一辆很旧的竹制婴儿车,车里面放着一把笤帚、一个口袋和一个柳条簸箕。干裂的柏子落了一地。

  我走到了她身旁。这肯定是她。从那张瘦削而苍老的脸上,我又看见了大勇的影子;宽阔的额头,总是像在微笑的孩子气的嘴。大勇长得太像他的母亲了。她没有注意到我。一缕夕阳的残光照到她脸上,她把爬满青筋的手举到额前,遮住阳光,依然那么专注地望着。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那儿有一个儿童运动场:一群孩子正尽情地游戏,笑着、叫着、追逐着……转椅飞转,像一只五彩缤纷的万花筒;秋千高荡,像一只只彩色的气球放上了秋空……像是一幕幻景,像是上帝丢落的一片春光。

  我们也曾那样。孩子的心都一样。孩子的心里只有春光。他们那红红绿绿的衣裳像是故意对着断壁残垣炫耀,他们吵吵嚷嚷的笑声像是存心向这秋风残照挑战。童心是美好的,可惜他们早晚要长大;春光是美好的,可惜这世间不会没有阴冷的秋雨。他们知道么?他们怎么会知道。

  她发现了我。“您也喜欢孩子?”她对我说。

  “我也是。”她又转过脸去,朝儿童运动场上望着,说:“操心、受累、担多少惊怕,可花多少钱你买不来个情愿不是?”

  原来是为这个!“离儿童运动场不远有一片老柏树林。”“你怎么知道她会在那儿?”“可能在那儿,她常常在那儿。”“干什么?”

  “你忘了,她给人家看了一辈子小孩儿,供大勇上的大学。”当时我还不明白杨潇这话的意思。“她还在看小孩儿?”“不,她聋了。”忽然,她拍着腿大声笑了起来,指着前面想要说什么。却又咳嗽得说不出话来。

  在她手指的地方,一个蒙上了眼睛的男孩子正搂住了一个小姑娘。我呆呆地站在她身旁,也说不出来。杨潇的小女儿昨天晚上问我,能不能从外国给她寄一个“茹比克立方块”来。“一定。”,我说。如果大勇还活着,他也早该有儿女了……“看哪,您快看!”她双手捧住额头,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声中带着喘息和痰音。然后又急忙抬头去望,似乎生怕放过了更精彩的场面。“您快看,快看哪……”

  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看见了一架高高的云梯,看见了寒光闪闪的长矛……“您快看,快看哪!”我看见了绿色的柳条帽,看见了红色的臂章,看见了宣誓时紧握的拳头……“您快看,快看哪!”……那已破旧的婴儿车里站着一个咿呀学语的男孩子,车边坐着一个怀着希望的母亲……婴儿车里站着别人的孩子:男孩子、女孩子、女孩子、男孩子……老保姆颤巍的手,颤巍巍的童谣……童年的大勇扒在母亲的背上;少年的大勇在阔野上奔跑;青年的大勇在灯下拉着计算尺……母亲老了,老了!“头发白了,背驼了,看一眼膀阔腰圆的儿子,脸上露出舒心的笑……”

  您快看,快看哪!“我看见了赤子殷红的血,看见慈母被骗的心……赶紧离开!我应该把钱交给她,然后赶紧离开!但我却依旧木然地站着。

  老柏树又摇落了几颗柏子,无声地落在土地上。有一颗挂在了她的头发上,她没有觉到。大约她是以为“酒逢知己”了吧,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

  “前两天来了个画画的老头儿。那老头儿也是喜欢孩子,画呀画的,画的全是些小姑娘、小小子儿……”

  她好像是在对我说,又好像我根本不存在。她一直望着儿童一运动场上。

  “我在早市上见过那么一件小花褂儿,红地儿白花儿,就像那个小姑娘穿的那件。我看了好几回……”

  想要忘掉的东西,正说明是忘不了的。如果我在最后那一刻没有胆怯,如果我和大勇从东西两侧同时攻上楼顶,就会分散对方的兵力,就不致于四支长矛一齐都对准了他的胸膛……“那老头属鼠的,比我小五岁,有高血压;人到是挺好的人,画画的。他也是喜欢孩子……”

  只要我能吸引过一个来,凭大勇“高校花剑冠军”的本事,对付那三个是没问题的……“那小花褂做得可真巧,五块多钱,不要布票。我看了好几回,后来让一个老太太买去了。四、五岁的小姑娘春、秋天正好穿……”

  然而我害怕了,忽然停止了攀登,站在云梯上,觉得心里一阵发凉……我听见一声惨叫,大勇摔下去了。那沉重的声音……他躺在担架上,轻蔑地望着我……下着雨,那也是秋天。杨潇疯了似地从雨雾迷蒙的远处跑来……“您不信?!”大勇的母亲忽然扭过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像是受了什么侮辱。

  “什么?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我连忙说。

  “我说我这辈子看过十八个,四个姑娘,十二个小子。”

  “您是大勇的母亲吧?”我问。我想赶紧把钱交给她,赶紧离开。“您瞧?那还能掺假?!”她没听清,然后掰着手指数了起来:“头一个是姑娘,叫小帆……”

  老柏树树叶悉簌地低语着,树梢上只剩了夕阳最后一缕血一样的红光。

  “数小帆那孩子可人疼。小时候整天和我们大勇在一块玩,像亲兄妹似的。长大了也常来看看我。我给她做过一双带虎头的鞋,都说穿了那鞋吉祥。唉,谁承想她能打死了人呢?小时候那孩子最心软,死了只猫都哭半天儿……”

  如果我冲上去了呢?!这么多年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件事。如果我冲上去了,后面的人也就会冲上去了,对方那四个人就完了。或者他们会投降?不会!谁都认为自己是在为真理而战,谁都不愿落得叛徒的耻辱……大勇那支剑是绝不会打输的……那么,今天我们就连欺骗这个老母亲的办法也没有了。公正的法庭会向她说明一切。这么说,我最后那一刻的胆怯也许倒是上帝对他的羔羊的怜恤了!多么滑稽!人间竟有死比活还幸运的时候。

  那缕红光正在变淡,变成了暗紫色,变成了淡蓝色,慢慢地消失了。

  儿童运动场那边也安静了下来。秋千垂着头,转椅歪着身子,孩子们三三两两地穿过树林回家去了,五颜六色的衣服隐没在静静的树林那边。

  大勇的母亲不再说话,背驼得更深,头垂到了膝盖上,只有那双混浊得发灰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望着孩子们消失的地方。

  [……在这孤寂的城市,梅姬,善良的老少在一起……人们都说我已衰老,梅姬,如今步履难移……〕昏暗的暮色笼罩了老柏树林,笼罩了这座废弃了的古苑。我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忧伤。我就要走了么?不再回来?离开那被骗的赤子的坟塿?离开这被骗得心如坟塿的母亲?

  大勇的母亲扶着老柏树站了起来,用衣袖擦着眼睛。然后,她从婴儿车里拿出笤帚,开始慢慢地扫那落满在地上的柏子。

  “要这干什么用?”我问。

  她听见了。“这是药材,挺值钱呢。”

  “怎么,您缺钱用?!”

  “不,不缺。我有‘烈属抚恤金’!”她直起腰喘了口气。“不是为卖钱,这东西国家需要。我那儿子是烈士,我不能……”

  雨燕还在低飞着,尖叫着。那叫声是为了刺痛每一个将要离开母亲的儿子的心!我就要走了么?不再回来?离开这古老而善良的土地?离开我多灾多难的祖国?谁愿意离开母亲?谁愿意离开祖国?谁愿意如吉普赛人般地到处流浪?谁愿意像犹太人似地没有了祖国?祖国!母()亲!那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那是亿万颗活着的心……这是离不开的,走到天涯海角也离不开!唔,我多少年的决心竟这么被打碎了不成?不知道。我感到深深的不知所措般的凄惶……。

  她还在那儿扫着柏子。我终于见到她了,完了么?我的帐偿还了?我的良心安宁了?我就是为了这个而来?为了找一个自我安慰的根据?云又在天上聚集着,聚集着。雨星星的。这绵绵的秋雨!下到几时去呢?

  我还要回来,还要回来。没有了爱的生活是不堪忍受的,何况这是骨肉般不可分离的爱。我还要回来,还要回来。如果我做事,还是要为我的故土而做,如果我唱歌,还是要为我的同胞而唱。我还要回来!但愿那时我能够明白,我能够告诉给母亲一切真话……[……在这孤寂的城市,梅姬,善良的老少在一起……]这绵绵的苦雨,下吧,下吧,总有个完!

  一九八一年十月五日

  

  :“傻人”的希望

  缺心眼儿的人怕别人说他缺心眼儿,就象心眼儿多的人怕别人说他心眼儿多一样。这似乎是个规律。根据这规律,席二龙并不缺心眼儿似的。有一回,别人使劲拍他的后脑勺,说那无疑疙疙瘩瘩的象核桃,娶媳妇怕是困难了。二龙急了,说:“你要把我惹急了,我趁你不留神,一刀宰了你!”别人说:“那你也得挨枪毙。”二龙愤愤不平地喊。“我缺心眼儿!谁不知道?缺心眼儿的才不枪毙呢。”凭这一点判断,席二龙不仅有自知之明,而且对客观世界也颇有所知,即便算不得机灵,可也算不得傻。

  可是二龙有时也真冒点傻气。从六十年代过来的人都记得,中国有过一回更名改姓的竞赛热潮:姓卫的倘若嫌原名不好听,女的就可以改作“卫红”,男的就可以改作“卫革”或“卫东彪”;姓向的也可如法改革;复姓东方者尤其得天独厚,除去“红”这个好字眼不得擅用外,什么“赤”呀、“亮”呀、“春”呀、“盛”和“胜”呀,随手拈来,无一不好。席二龙耳闻目睹,羡慕之余也动了改革之心。无奈姓席,“席红”?“席革”?总都象是一张什么席,毫无气派。要不就学某些姓“钱”姓“刁”的干脆连姓也改了?可一他那位盼子成龙的父亲还在世,又不让。这天他抱了一摞报纸坐在桌前,那上面好听的字眼多啦,凭什么姓席的就不能叫得气派点呢?老天长眼,报纸上的头一行字里就有席,他乐得跳起来:“就叫‘席万岁’吧!”然而他又坐下了,举起巴掌在脖子上狠狠一击,仿佛那儿落了只蚊子。前面说过,二龙对客观世界颇有所知,很快就明白了叫“万岁”绝不高明。他又往下看。功夫不负苦心人,第二行又有席字。席二龙改名为“席身体”了,他也想叫“席健康”,但那太俗。这都是往事了。揭人家的短总该适可而止。

  林彪死后,席身体又叫席二龙了。只是在批孔老二的时候,别人又拿他开心,叫他作“席老二”。他拍拍厚实的胸脯喊:“他妈他是孔老二,他妈我是席二爷!”别人于是问:“席二奶奶身体可好?”他满脸涨红地笑了,两手端起棉裤的裤腰往上提,裸露的粗腰在更粗的棉裤腰里直转。唯男大当婚一事是二龙一块难言的心病。

  细论起来,席二龙到底是有点缺心少肺的,但除了后脑勺长得欠佳,其余各部分都称得上粗壮、匀称、绝非一辈子难于为姑娘所爱的那一种。至于穿戴邋遢,那是因为母亲长年卧病,不能帮他料理之过。再者,他还要供养母亲(哥哥不孝,结了婚就一分钱也不给妈了)。也顾不上讲究穿戴,而且总得为日后结婚攒几个钱吧?二龙就没立轰轰烈烈的志向,图清洁队工资高点,当了掏粪工人。后来他觉得这实在是一大失算:猪肉少了,卖肉的有了可开的后门儿;一演外国电影,卖电影票的也有了资本;逢死人多的时候,火葬场都长了行市!唯独掏大粪绝无私利可图,谁缺那玩意儿?“虽说那玩意全是从后门儿来的!”二龙急了,管谁爱听谁不爱听呢,就这么说!二龙不傻,这笔帐算得过来——挣钱多点顶屁用?没后门儿可开才不吃香呢!不吃香就难找对象,不吃香也没脸找对象,何况后脑勺还像核桃呢?二龙想起来就窝囊。怎么办呢?

  二龙决计换个工作了。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对象,他便把几年勒裤腰带勒下的二百块钱全取了出来,活动活动路子,换个有后门可开的工作去。“别以为席二爷不懂这一套!”他咕哝着,一边沾着唾沫嘎巴嘎巴地点钞票。

  及至二百块钱只剩下一小把硬币的时候,傻小子有点傻造化,二龙当上了建筑工人,专管盖楼房的。他索性把剩下的硬币全买了猪头肉和二锅头,凑到母亲的病床边。人生难得几回乐,喝侃一回!母亲也高兴,二龙更高兴。

  喝着喝着二龙想起了哥哥,说:“妈,哥和嫂的房子也够小了,等赶明儿我给他们弄一套单元。”

  母亲就愿意看着俩儿子能亲亲热热的,说:“妈活一天算一天,将来还不是你们哥俩亲?”她直劲给二龙夹猪头肉。

  吃着吃着,二龙又想起了叔叔,说:“妈,二叔家的房子也够不方便的了,等赶明儿我给他们弄一套单元。”

  “你爸死后,二叔待咱不错。”母亲给二龙斟酒。

  吃着喝着,二龙又想起对门刘三婶来,说:“妈、三婶待咱也不错,等赶明儿我给她们弄……”

  “唉,先顾顾你自个儿吧,你都三十二啦!”

  “妈,这回好办了。我弄一套单元,您一人住一间,我们俩住一间。”

  “你和谁?”母亲眉开眼笑地看二龙,以为儿子真找着对象了呢。

  二龙转了转脖子,在乌黑发亮的领子上蹭蹭痒,说:“不行,我得要三间一套的单元。”

  “干吗?”

  “将来孩子要是长大了呢?”

  母亲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叹了口气。他嘿嘿地笑了,满脸涨红,两手端起裤腰,裸露的粗腰又在里面转了。

  二龙独自核计了好几天,决定务必得让妈抱上孙子再死(嫂子生了两个全是丫头,而母亲的寿命看来不会很长),刻不容缓,他着手托人介绍对象了。他自知缺心眼儿,而且后脑勺出奇的难看,所以不打算找城里的姑娘。“我还看不上她们呢!一个个机灵鬼儿似的,往后欺侮我,我妈该难受了。”这是他的理由,似乎他自己难受与否倒还在其次。他对世界也了解,深信能弄到房子的人,弄到别的也不难;弄到什么都不难的人,托人给介绍个对象也就不必太难为情。他逢人便托、无论男女老少,见面没三句话,就端端裤腰说:“咱条件也不高,找个农村的。模样别太丑就行。我能弄到一套单元。”就这么一句,多了也想不出来。

  过了一年多,他感到别人没把他的大事放在心上,都说“行呵行呵,我给你留神”,可都是光说不练。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二龙则是“缺心少肺忽生一智”——何不显显能呢?他开始了外事活动,只要是说得上话的,处处吹嘘:“等赶明儿我给你弄一套房子,我在建筑公司专管盖楼房,我有路子。”然后再说那句“模样别大丑就行”。一般熟知他的人都不信他的,可也不忍心泼他的冷水,打碎他的希望。却偏偏有一天他碰上了一个不了解他而又认真的人。

  “等赶明儿我给你弄一套房子。”二龙说。

  “你能弄到房子?”那人来了兴致。

  “我在建筑公司专管盖楼房,我有路子。”

  “噢!党委书记是你的亲戚?”

  “那倒不是。”

  “噢!革委会主任是你父亲的老战友?”

  “没听我爸说过有老战友。”

  “噢?”

  “我跟领导就行,都是一个单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和谁呢?”

  那人象见了鬼似地蹦起来,立正了有一刻钟,然后哈哈大笑了。

  “……模样别太丑就行。”二龙还在说。

  “就凭你和领导说说?那我也会!”

  “我们是内部,你算老几?”二龙觉得那人真可笑。

  “算了吧老兄,你是真傻还是跟我装傻?”

  二龙急了,因为总算有人认认真真地跟他商量终身大事了,机不可失!他站起来,抓住那人的胳膊:“你不信?”

  那人吓的一哆嗦:“嗯,不太信……”

  二龙把那人揪到窗前,指着远处,远处有一架起重机的长臂悬在落日的红光中。他说:“不信咱俩去看看,那座楼我们正盖着呢。领导说了,那座楼是给本单位职工盖的,”重点照顾岁数大了要结婚的。我席二龙缺心眼谁不知道?不会说瞎话!“那人听了也觉着有些道理,便又问:“可只照顾你,又不照顾我呀?”

  “凭什么不照顾?”二龙脖子一梗。

  “不是说照顾本单位职工吗?我又不是你们单位的?”

  二龙提提裤子,心眼儿来得真快:“就说你是我弟弟!”

  “霍!我姓啥?你姓啥?”

  二龙扑通一声坐在床上。是呀,这倒没料到。他傻了一会眼。又傻了一会眼,心里盘算:“这可又难了。”的力量据说可以很大,二龙再傻了一会眼后,一拍大腿:“豁了!你要给我说成了媳妇儿,我把房让给你!”

  “真的?”

  “真的。”

  “一言为定!”

  “我席二龙不会说瞎话。”

  从那人家出来,二龙不知不觉来到那幢尚未竣工的楼前。多好的一座楼呀!前面有阳台,后面也有阳台。二龙给它砌过砖,抹过灰,每一块砖他都是那么拿鸡蛋似地生怕碰坏一个角。那是自己的楼呀!二龙攀上脚手架,走到楼房里去。他记得砌这几个窗口的时候他当过一回临时小组长。他喊过一声:“这回谁不卖力气,让他妈谁绝后!”哥几个真给他争气——超额完成任务,受到了党支部的表扬。二龙又走到他早已看中的那套单元里去,他每天都要来这儿看看的。记得在这儿他差点和一个工人打起来,因为人家砌歪了一块砖,他骂人家是“丫头养的。”可现在呢?这房子八成得让给别人了……月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框里洒进来;洒了一墙、一地。二龙摸摸地板,地板是钢筋水泥的;又摸摸墙壁,墙壁砌得真结实。“我席二龙不能说瞎话。”他冲着墙说,泪珠子摔碎在地板上。

  真不含糊,没过三天那人家就给二龙介绍了一个模样不大丑的农村姑娘。消息很快传遍每一个知道席二龙的人的耳朵、“谁?就是那个席身体,啧啧啧,傻小子有点傻福气!”人们背后说。“二龙,听说对象挺漂亮?”人们当面问。他嘿嘿一笑:“比咱强多了。”

  二龙忘记房子的事带来的悲酸,高兴了,穿戴也干净利落了,干活比以往更卖力气;可是谁要让他加班或者开会,就火冒三丈:“他妈席二爷没挣那份儿开会的钱!就晚上有会儿功夫,我有约会!”管你是书记是主任呢,全这么说,而且说完就走。谁笑话?记住他!等结婚那天要给他喜糖吃才怪呢!

  晚风中二龙和姑娘遛马路,转商场,逛公园。

  湖波荡漾,柳丝依依。长椅的这头坐着姑娘,那头坐着二龙,中间放着二龙给姑娘买的红皮包。二龙想:“咱可不能那么楼搂抱抱的,让人看了,有多流氓?”

  “二龙,城里可真好。”姑娘说。

  “可不!”二龙说。

  “二龙,我还是头一回逛这个公园呢。”

  “可不!”

  “二龙,那座楼房可真高。”

  “可不!”

  “二龙,听说楼房里做饭不用煤,取暖不用火?”

  “可不!”

  “二龙,咱以后也住楼房吗?”

  “可……不……!”

  “真的?”姑娘高兴了。

  “……”二龙可难受了。

  “你说话呀!”姑娘焦急的大眼睛望着他呢。

  二龙心想:“豁了!”一拍大腿:“可不!”

  二龙历来以“我席二龙不说瞎话”而自傲,这回可难坏了他。你说那房让给那人不让呢?不让?那人会说他席二龙说瞎话;让姑娘又会说他说瞎话,而且天哪!姑娘将来就是“孩子他妈”,会骂他一辈子的!这事实在是失算,可现在还有什么辙呢?

  他独自默默地遛达,想呵想的,居然给他想出辙来了:“我又没说把一套房全让给他,让给他一间,妈住一间、我们俩住一间不就行了么?孩子?以后再说吧。”他朝那座楼跑去。自从脚手架拆掉以后,他就去盖别的楼了,一个月没来,喝!玻璃都安好了!二龙跑上楼梯,往左走有三个单元、往右走有三个单元,每个单“元有三间房、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真他妈盖了!“二龙拍着阳台上的栏杆自言自语着。

  二龙又天天来看这楼房了。母亲教他的:勤看着点,只要一能住人咱就先搬进去,占两间、留一间给那个人,咱也不能坑害人家。

  这天二龙跑进楼,发现有点古怪:左边楼道口安了一扇新门,右边楼道口也是;他又跑上二楼、三楼,全是。“管他的,多安个门还不好?”

  这天二龙又跑到楼前,又有点稀奇:楼前砌起了高墙,楼后也砌起了高墙,楼左楼右全是。“管它的,多一道围墙更安全!”

  这天二龙再跑到楼前,简直邪门儿:墙上拉起了电网。“管他的,现在贼多,不能不防。”

  忽然有一天,建筑公司里到处传说:“那座楼房不归咱们啦!”二龙问了又问还是不信,没下班就跑到楼前,门口添了巡逻的士兵。左面楼道口的门上写着“1”,右面门上写着“2”。很清楚:三套单元合为一套单元,每套单元里面有九间房,三个厨房和三个厕所。很清楚:两个厨房已改成贮藏室,两个厕所正在改成洗澡间。不太清楚的是:谁来住?

  在那座楼房的每一个窗口都挂上了轻柔漂()亮的纱帘的时候,建筑公司里到处传说:“席二龙这阵子可真是傻了,结婚的双人床都买好了。姑娘又不愿意了。”真是。二龙现在可是真傻了。人也瘦了。不信你就去那座楼前等着,每晚他都来,站在高墙外,痴呆呆地望着他早已选中的那个窗口。阳台上有时出现几个漂亮姑娘,二龙并不是看她们,二龙觉得她们并不比那个农村姑娘好看。他只是后悔自己不该说瞎话。他在高墙下站上二、三十分钟,想起家里病重的母亲,觉得不该站得太久,于是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谁让我席二龙说瞎话来?说让给人家一套,又只想让给人家一间,天报应,活该!”

  他端起裤腰往上提,裸露的腰在里面转。

  一九八O年三月

  

史铁生:绵绵的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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