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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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迎“春”
“春来了,从哪里迎接她呢?可能听她微步的足音,看她美艳的衣裳, 接她轻倩的笑语?”她从青青的草色中来了,从潺潺的水声中来了,从拂拂的微 风中来了,从世人欣悦的微笑中来了。我的朋友,这不是“春”么?她推 着浓妆的世界,转到你面前,慰藉你,鼓舞你,更深深的命令你。
看这美满完全的表现呵!
我的朋友!
你一定要寻见“春”么?
“春”何曾是人间的呢?
看她创造的罢!新绿的草色中,新涨的潮声里,“春”在里边蕴藏着 了!
一九二二年三月九日。疯人笔记其实我早就想下笔了:无奈我总不能写, 我一写起来,就没个完结,恐怕太倦乏。而且这里面的事,说出来你们也不了解, 这原是极糊涂极高深的话——但是有些聪明人劝我说:“你这么一个深思的人 ,若不把这些积压思想的事,尽情发泄出来,恐怕你要成为一个……”他们的末一 句话,至终没有说出。我不知道他们是称赞我,还是戏弄我。但这都不关紧要;我 就开始叙一件极隐秘极清楚的事情了。
太阳怎样的爱门外的那棵小树,母亲也是怎样的爱我——“母亲”?这两个字 ,好像不是这样说法,只是一团乱丝似的。这乱丝从太初就纠住了我的心;稍微一 牵动的时候,我的心就痛了,我的眼睛就酸了,但我的灵魂那时候却是甜的。
这乱丝,世上没有人解得开,上帝也解不开——其实上帝也是一团乱丝,母亲 也解不开。
母亲——也就是乱丝——常常说我聪明,但有时又说不要太聪明了,若是太聪 明了,眼睛上就要长出翅儿来,飞出天外去了。只剩下身体在地上,乌鸦就来吃了 去——但我想那不算什么,世上的聪明人不止我一个。他和他,还有他;他们都是 聪明人,没有事会说出事来。一夜的浓睡之后,第二天起来,却做了许多诗,说他 们半夜里没有睡。看见人来了,就抱出许多书来,假装看着;人去了,却来要我替 他们补鞋。
他们的眼睛上,却还没有长出翅儿,乌鸦也不来吃他。这也是和富士山和直布 罗陀海峡一样,真可笑!
但无论如何,我不要多看着他们。要多看他们时,便变成他们的灵魂了。我刚 才不是提到那门外的小树么?就是这棵小树,它很倾向对面屋上的一个石像。看来 看去的,一夜发热到了二百零百度,就也变成石像了。这话说起谁也不信,但千万 年以后的人,都来摄了他的影儿去,这却是我亲眼看见的。
我的屋子虽然又矮又小,但是一开起门来,就看见街道。
就是天空,也比别人的阔大得多了。这是第一件事使我落泪的!——世人的鞋 ,怎么这样的容易破呢?使我整天里一根绳子,拉来拉去的。但并不是他们要我补 ,是我自己唤住经过的人,要替他们补的。我想与其替他们补鞋,不如教给他们怎 样的走道。不过如他们都晓得怎样走道,我也没有了拉来拉去的材料了。
世间没有一个人会写出充满了力量的字,若是有,也都成了“白的他”了。他 的字,无论在什么地方出现,我都会认得的。这又是一件使我落泪的事——他的字 写在书上,连纸页都凹凸出来了,我便是闭着眼,也知道是他写的。他是王子,谁 不知道呢?他天然的有一种腼腆含愁的样子。他母亲是印度人,这是我所知道的, 无怪乎他是这般的温柔洁白了。世界上只有印度人是温柔的,是洁白的。这也是小 树变成石像的另一个原因。
当他十个轮子的雪车,驾着十匹白马,跟随着十个白衣的侍者,从我门口经过 的时候,街上的尘土,便纷纷的飞进来报告我了!——我敢说没有人不敬慕喜欢他 ,但他却是这般的不爱理人,也许是他的印度的母亲教给他的。无论如何,他总和 乱丝有些深密的关系,更造成他腼腆含愁的样子了。
他虽然不爱理人,却有时来看望我。是可怜我老无依靠么?是叫我补鞋么?然 而他是永远赤着脚的,他本是永远坐在车上,不肯和世人的道路接触的——他来时 ,我很自然。我喜欢他么?不过这喜欢和不喜欢的界限,在我心里,极其模糊。容 我再仔细回想看……有了,这原如同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一般,都是不容易明晓 的事。总而言之,他是因为我的眼睛要长出翅儿了,他恐怕乌鸦吃了我,血水滴到 他的赤脚上,他防备着就是了。
“黑的他”更如同狗一般——也许就是乌鸦——倒也有些人喜欢他。他却是走 在道上,鞋更是非常的破烂。我不能再替他补了,这一根绳子,尽着拉来拉去的, 有些烦腻了。
天如不开朗,就是有人很忧愁,要死了。这光景瞒不了我,乱丝曾告诉过我。 这也是小树变成石像的另一原因。
果然“黑的他”来了,他说话有些吞吐——他的眼睛永久不会长出翅儿来,我 实在看不起他——他说“白的他”有些和他好的意思,要请他替他作王子了。并且 说“白的他”为他的缘故,下地来走了。他说这话时,带些难过的样子,却又喜欢 。我战栗起来,绳子都落到地上了。我的唇儿不能说话,我的心却求上帝赦免他。 他的死期要临到了,上帝呵,乱丝呵!赦免他的明白罢!
倘若他再这样的明白,不是我说……“白的他”车上的鸾铃响了,“黑的他” 为何又跑了?世界上乱得很,我要哭了;眼泪是乱丝拉出来的,乱丝是纠在世界上 的,可笑!——天又黑了。
门户要是浅了,消息是很快的,人们很容易彼此知道。
“黑的他”真有思想,他是会挨着门敲着去告诉他们的。
聪明人,也抱着很新的书出来,彼此的说着“黑的他”的消息,又做了许多的 抒情和叙事的诗。这乱的,昏黑的,潮水般的谈话,都证明世界有翻转的时候。
晚霞要是红了,也是有人从昏乱的快乐中要死了……一抬头雪车停在门口 ,我知道一定有些事故……“白的他”坚凝的站在我面前。上帝呵!乱丝呵!他的 话,我一句都听不明白。他的那些侍者,却都低着头看我,——这都是“黑的他” 召的祸,我早料到有这一日。“白的他”永远是温柔的,却也有深恨的时候,因此 我十分的信富士山是要变低的,直布罗陀海峡是要变浅的。
“白的他”也不再说话了;他出来的时候,他的十个侍者,都惨默无声——他 的衣裳都冻结得如同银甲一般,清澈的眼睛里,飞出盛怒的光气来。我怕极了!他 上车时,我已听得他背上的银弓,不住的的响。
我惊魂未定,车儿也许走到街头了。“黑的他”从我门口也过去——上帝呵! 那自以为清洁的人,要伏罪了。
我几乎不能转动,但我至终跳了出去。雪车过处,“黑的他”紧握着胸前带血 的箭矢,闭着眼卧在街上了。“白的他”
站在车上,含怒的凝视着,弓儿还在手里,侍者们也一排儿的低着头——马又 飞驰去了。
我又跳进来了,我的心几乎要飞出腔子来,要不是我握着,就……富士山是十 二万尺高,直布罗陀海峡是十二万尺深。若不是它们这样的高深,我也没有了拉东 拉去的材料了,我要哭了!
聪明人只因太聪明了,眼睛里反长不出翅儿来。他们又半夜不睡了,又做诗了 ——咳!
哪一件事瞒得过我;你们半夜里睡罢,起来再偷着彼此抄罢!我敢说,我那小树, 是你们逼得它变成石像的,可惜辜负日光抚爱了它一场,横竖我要同你们……现在 你们又讥消“黑的他”不自量了。杀人的事,都是你们做成的;“白的他”心中狂 热的血,也是你们倒给他的——乌鸦来了,天也黑了。
印度的母亲,原是住在瓶子里的;瓶子破了,便没了住处了。这瓶子是乱丝纠 成的,乱丝腐了,自然瓶子也要破的。
其实并不是乱丝腐了,只因世界上都是乱丝,也不必分彼此了。这倒不干我的 事,我只拉我的绳子就完了。因为世人的鞋,终古是破烂的,我要不拉,就消灭了 许多,永远没有人知道了,这是极可痛心的事!
瓶子破了,印度的母亲走时,白的王子自然也要跟去了。
本来世界也不愿意有他。世界真可恨!只愿要那些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的人, 如同我们中间那些聪明人一般——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是了,“白的他”不久要走 了。其实这去与不去的念头,在我心里,也很模糊。
晚霞中永远挂着无数带血的箭矢,尖儿是朝下的——埋在“黑的他”的心里。 但我相信他的血里,未必会有悔罪的言词,这也是那些聪明人激励他的。
下雨以后的尘土,是不能报信的。“白的他”来辞别了,依然是腼腆含愁的样 子。他的怒容消灭在我的心里,只如同做梦一般——其实梦是什么,我完全不能知 道,只觉得是很无影响又很受影响的事,又是这根绳子所常常穿过的。这绳子是每 个孩子一入了世,就带着的,只是他们如不喜欢有梦,也可以从一把剪刀上跳过, 绳子就断了。这把剪子是不容易寻得的,这也是,我的小树变成石像的另一个原因 。
“白的他”款款的坐下,用那种不远不近的话和我说:他要跟他母亲去了,破 瓶子是住不得的。若勉强住下,天风也要将他们吹飞了——这理我早就知道——他 现在要到北冰洋去,在那里有他们的雪宫。北冰洋原也只配他和他母亲住,我也十 分的信,他那赤脚是不怕冷的。再一说,北冰洋和富士山,以及直布罗陀海峡在太 古原是相连的。
他撩着曳地的白衣,走了出去。侍者都一排儿的恭敬着和我行了一个辞别的礼 。他赤着脚上车了,这是一去不回的表示!车转过街角的时候,我耳中还听见他那 雪车上鸾铃最后的声音,还看见他回头望着,依然是那一种腼腆含愁的样子……上 帝呵,乱丝呵!这无结果的,不彻底的,难道永远是如此么?我也只得盼望他永远 是如此!
这在书页里凸凹的字,世界上永没有人能写了——聪明人以我的哭为可笑,悄 悄的彼此谈论着。无论如何,我恨极了你们了!“黑的他”是被你们逼死的,“白 的他”是被你们逼走的。每逢有晚霞的时候,我就想起这些事,我的每一个血轮, 都在我身中旋转——乌鸦来了!
我的身体原是五十万年前的,至今丝毫也没有改变。但现在却关闭在五十万年 以后的小屋子里,拉那五十万年以后的小绳子。除非那梦有时的释放我,但那也不 过只是一会子——我要回去,又回不了,这是怎样悲惨的事!母亲呵!乱丝呵!假 如世界上没有我,你也不至于说我聪明了;乌鸦也不来了,我也不至于整天对着那 些聪明人了,小树也不至于被他们逼成石像了!
我经过的这些事,我从原始就知道要怎样一件一件的相随着发生。这些事在我 心里,从很淡的影子,成了很浓的真像,就从我的心里,出到世界上了。每一件事 出去,那些聪明人就笑了,半夜里浓睡,早晨起来偷着做诗了。这又是一件使我落 泪的事!这种现象无异于出了一件事去,就掷回一块冰来,又回到我心里。上帝呵 !乌鸦来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多写:我的眼睛的翅儿,已经长出一点来了,眼睛走了,肉体 交给啄人血肉的乌鸦,这又是怎样悲惨的事!——这事母亲早就告诉我。
我近来常常看见晚霞里带血的箭儿;常常听见尘土中鸾铃的声音;和那些聪明 人酷虐的笑。
心头的冰块愈积愈多,和拿笔的手是很有关系的。我更不能拉那绳子了;世人 的鞋破烂到什么地步,我也不能管了——现在我手内的血轮已经渐渐的冻结,莫非 要步那小树的后尘么?
在眼睛未飞走,乌鸦未来,手尖未冻结之先;我指着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起 誓:我诅咒那些聪明人,他们掩起自己的使人看不起的事情,一面又来扰乱我屋前 的天空,叫我在垂老的年光,遇见了这些无影响又受影响的事!
上帝呵!母亲呵!——你们原都纠()在乱丝里——我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我只 求你们使乌鸦晚一点来,不要在我眼睛飞到半空的时候,看见我自己的肉体被吞啄 ,因为我的身体原是五十万年前的。也求这乌鸦吞啄了我之后,飞到北冰洋去,吐 出我的血来作证据,告诉“白的他”——但不要滴在他的赤脚上,他原是怕这个的 ——说补鞋的老人,眼睛已经飞去了,在他未飞去之先,已替他诅咒了那些聪明人 了。
眼睛上的翅儿,垂下来了,遮住了我的脸。我的绳子,我也不带去了,谁拾了 去,就算是谁的。在我平日很亲近的东西,如破鞋尘土之类,我都不能顾了。
心中的冰块,相磨压的声音愈大了,眼上的翅儿也鼓动了,乌鸦来了!
想起来了,还有一句刺心刻骨的话,要告诉你们。我如现在不说,终古也不能 有人知道,那石像就是……完了,收束罢!血轮已经凝结到指尖,我的笔儿不 能移动了,就此——说、散文集《超人》。)
冰心:宇宙的爱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
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的白云。依旧是四年 前的我。
这些青绿的叶,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前的水?云可是四年 前的云?
——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水儿,云儿。—— 然而它们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里欣欣的长着,活活的流着,自由 的停留着。
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可是 四年前的我?
四年前的它们,只觉得憨嬉活泼,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妙庄严?——但我可 是四年前的我?
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儿荡漾,圆月儿飘浮 ,和一个独俯清流的我。
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阻不了阳光照临,也 阻不了风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限的,何用劳苦工夫,来区分这和爱的世 界?
坐对着起伏的山,远立的塔,无边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儿凝想。朝阳照到发 上了,——想着东边隐隐的城围里,有几个没来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 叔,和昨天独自睡在树下的小弟弟,怎得他们也在这儿……一九二一年六月十 八日,在西山。山中杂感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 隐隐的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的谈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 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裳。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 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蚁般缘走在青岩上。绿树丛颠的嫩黄叶子,也衬在红 墙边。——这时节,万有都笼盖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闻纸上,花花绿 绿的都载的是什么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 者呵!我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的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
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 山,水,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
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人格主义救不了世界,学说救不了世界,要 参与那造化的妙功呵,只有你那纯洁高尚的人格。
万能的上帝!
求你默默的藉着无瑕疵的自然,造成我们高尚独立的人格。可爱的除了宇 宙,最可爱的只有孩子。和他说话不必思索,态度不必矜持。抬起头来说 笑,低下头去弄水。任你深思也好,微讴也好;驴背上,山门下,偶一回头望 时,总是活泼泼地,笑嘻嘻地。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在西山。青年的烦闷青年时代的生涯,注定是 烦闷的。无论是动,是静,是欢乐,是无聊,总觉得背后有烦闷跟着。
到底为什么?是月儿晶莹,是雨儿阴沉,是一望的远山无际,是半池的微波粼 粼?这也只是一刹那顷的自然现象。是神妙,是温柔,对于人生有什么烦闷的影响 ?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丧掉生命的,不能得着生命。”以众生的痛 苦为痛苦,所以释迦牟尼,耶稣基督,他们的生涯里,注定的是永远烦闷!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在西山。图画信步走下山门去,何曾想寻幽访胜 ?
转过山坳来,一片青草地,参天的树影无际。树后弯弯的石桥,桥后两个俯蹲 在残照里的狮子。回过头来,只一道的断瓦颓垣,剥落的红门,却深深掩闭。原来 是故家陵阙!何用来感慨兴亡,且印下一幅图画。
半山里,凭高下视,千百的燕子,绕着殿儿飞。城垛般的围墙,白石的甬道, 黄绿琉璃瓦的门楼,玲珑剔透。楼前是山上的晚霞鲜红,楼后是天边的平原村树, 深蓝浓紫。暮霭里,融合在一起。难道是玉宇琼楼?难道是瑶宫贝阙?何用来搜索 诗肠,且印下一幅图画。
低头走着,一首诗的断句,忽然浮上脑海来。“四月江南无矮树,人家都在绿 阴中。”
何用苦忆是谁的着作,何用苦忆这诗的全文。只此已描画尽了山下的人家!爱的实 现诗人静伯到这里来消夏,已经是好几次了。这起伏不断的远山,和澄蓝的海 水,是最幽雅不过的。他每年夏日带了一年中的积蓄的来,在此完成他的杰作 。
现在他所要开始着作的一篇长文,题目是《爱的实现》。
他每日早起,坐在藤萝垂拂的廊子上,握着笔,伸着纸。浓荫之下,不时的有 嗡嗡的蜜蜂,和花瓣,落到纸上,他从沉思里微笑着用笔尖挑开去。矮墙外起伏不 定的漾着微波。骄阳下的蝉声,一阵阵的叫着。这些声音,都缓缓的引出他的思潮 ,催他慢慢的往下写。
沙地上索索的脚步声音,无意中使他抬起头来。只见矮墙边一堆浓黑的头发, 系着粉红色的绫结儿,走着跳着就过去了。后面跟着的却只听见笑声,看不见人影 。
他又低下头,去写他的字,笔尖儿移动得很快。他似乎觉得思想加倍的活泼, 文字也加倍的有力,能以表现出自己心里无限的爱的意思——一段写完了,还 只管沉默的微笑的想。——海波中,微风里,漾着隐现的浓黑的发儿,欢笑的人影 。
金色的夕阳,照得山头一片的深紫,沙上却仍盖着矗立的山影。潮水下去了, 石子还是润明的。诗人从屋里出来,拂了拂桌子,又要做他下午的功课。
笑声又来了,诗人拿着笔站了起来。墙外走着两个孩子;那女孩子挽着她弟弟 的头儿,两个人的头发和腮颊,一般的浓黑绯红,笑窝儿也一般的深浅。脚步细碎 的走着。走得远了,还看得见那女孩子雪白的臂儿,和她弟弟背在颈后的帽子,从 白石道上斜刺里穿到树荫中去了。
诗人又坐下,很轻快的写下去,他写了一段笔歌墨舞的《爱的实现》。
晚风里,天色模糊了。诗人卷起纸来,走下廊子,站在墙儿外。沙上还留着余 热。石道尽处的树荫中,似乎还隐现着雪白的臂儿和飘扬的帽带。
他天天清早和黄昏,必要看见这两个孩子。他们走到这里,也不停留,只跳着 走着的过去。诗人也不叫唤他,只寂默的望着他们,来了,过去了,再低下头去, 蕴含着无限的活泼欢欣,去写他的《爱的实现》。
时候将到了,他就不知不觉的倾耳等候那细碎的足音,活泼的笑声。从偶然到 了愿望——热烈的愿望。
四五天过去了,他觉得若没有这两个孩子,他的文思便迟滞了,有时竟写不下 去。
他们是海潮般的进退。有恒的,按时的,在他们不知不觉之中,指引了这作家 的思路。
这篇着作要脱稿了,只剩下末尾的一段收束。
早晨是微阴的天,阳光从云隙里漏将出来。他今天不想写了,只坐在廊下休息 。渐渐的天又开了。两个孩子举着伞,从墙外过去。
傍晚忽然黑云堆积起来,风起了。一闪一闪的电光穿透浓云。接着雷声隆隆的 在空中鼓荡。海波儿小山般彼此推拥着,白沫几乎侵到阑边来。他便进到屋里去, 关上门,捻亮了灯。无聊中打开了稿纸,从头看了看,便坐下,要在今晚完成这篇 《爱的实现》。——一刹那顷忽然想起了那两个活泼玲珑的孩子。
他站起来了,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又扶着椅背站着,“早晨他们是过去了 ,难道这风雨的晚上,还看得见他们回来么?他们和《爱的实现》有什么……难道 终竟写不下去?”
他转过去,果决的坐下,伸好了纸,拿起笔来——他只有笔微微的敲着墨盒出神。
窗外的雨声,越发的大了,檐上好似走马一般。雨珠儿繁杂的打着窗上的玻璃 ,风吹着湿透的树枝儿,带着密叶,横扫廊外的阑干,簌簌乱响。他迟疑着看一看 表,时候还没有到,他觉得似乎还有一线的希望。便站起来,披上雨衣,开了门, 走将出去。
雨点迎面打来,风脚迎面吹来,门也关不上了。他低下头,便走入风雨里,湿 软的泥泞,没过了他的脚面,他一直走去,靠着墙儿站着。从沉黑中望着他们的去 路。风是冷的,雨是凉的,然而他心中热烈的愿望,竟能抵抗一切,使他坚凝的立 在风雨之下。
一匝的大雨过去了,树儿也稳定了。那电光还不住的在漆黑的天空中,画出光 明的符咒,一闪一闪的映得树叶儿上新绿照眼。——忽然听得后面笑声来了,回过 头来,电光里,矮矮的一团黑影,转过墙隅来。再看时又隐过去了。他依旧背着风 站着。
第二匝大雨来了,海波他手足淋得冰冷,不能再等候了,只得绕进墙儿 ,跳上台阶来,拭干了脸上的水珠儿。——只见自己的门开着,门外张着一把湿透 的伞。
往里看时,灯光之下,书桌对面的摇椅上,睡着两个梦里微笑的孩子。女孩儿 雪白的左臂,垂在椅外,右臂却作了弟弟的枕头,散拂的发儿,也罩在弟弟的脸上 ,绫花已经落在椅边。她弟弟斜靠着她的肩,短衣上露出肥白的小腿。在这惊风暴 雨的声中,安稳的睡着。屋里一切如故。只是桌上那一卷稿纸,却被风吹得散乱着 落在地下。
他迷惘失神里,一声儿不响。脱下()了雨衣,擦了擦鞋,蹑着脚走进来。拾起地 上的稿纸,卷着握在手里,背着臂儿,凝注着这两个梦里微笑的孩子。
这时他思潮重复奔涌,略不迟疑的回到桌上,捡出最后的那一张纸来,笔不停 挥的写下去。
雨声又渐渐的住了,灯影下两个孩子欠伸着醒了过来。满屋的书,一个写字的 人,怎么到这里来了?避着雨怎样就睡着了?惺忪的星眼对看着怔了一会,慢慢的 下了椅子,走出门外。拿起伞来从滴沥的雨声中,并肩走了。
外边却是泥泞黑暗,凉气逼人。——诗人看着他们自来自去,却依旧一声儿不 响。只无意识的在已经完成的稿子后面,纵横着写了无数的《爱的实现》。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根》1921年7月第12卷第7号,后收入小 说、散文集《超人》。)
冰心: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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