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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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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去问妈妈

  那一年游敦煌回来,兴奋地同妈妈谈起戈壁的黄沙和祁连的雪峰。说到在丝绸之路上僻远的安西,哈密瓜汁甜得把嘴唇粘在一起……安西!多么遥远的地方!我在那里体验到莫名其妙的感动。除了我,咱们家谁也没有到过那里!我得意地大叫。

  一直安静听我说话的妈妈,淡淡地插了一句:在你不到半岁的时候,我就怀抱着你,走过安西。

  我大吃一惊,从未听妈妈谈过这段往事。

  妈妈说你生在新疆,长在北京,难道你是飞来的不成?以前我一说起带你赶路的事情,你就嫌烦。说知道啦,别再唆。

  我说,我以为你是坐火车来的,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妈妈依旧淡淡地说,那时候哪有火车?从星星峡经柳园到兰州,我每天抱着你,天不亮就爬上装货卡车的大厢板,在戈壁滩上颠呀颠,半夜才到有人烟的地方。你脏得像个泥巴娃娃,几盆水也洗不出本色……我静静地倾听妈妈的描述,才知道我在幼年时曾带给母亲那样的艰难,才知道发生在安西的感动源远流长。

  我突然意识到,在我和最亲近的母亲之间,潜伏着无数盲点。

  我们总觉得已经成人,母亲只是一间古老的旧房。她给我们的童年以遮避,但不会再提供新的风景。我们急切地投身外面的世界,寻找自我的价值。全神贯注地倾听上司的评论,字斟句酌地印证众人的口碑,反复咀嚼朋友随口吐露的一滴印象,甚至会为恋人一颦一笑的涵义彻夜思索……我们极其在意世人对我们的看法,因为世界上最困难的事莫过于认识自己。

  我们恰恰忘了,当我们环视整个世界的时候,有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始终在背后凝视着我们。

  那是妈妈的眼睛啊!

  我们幼年的顽皮,我们成长的艰辛,我们与生俱来的弱点,我们异于常人的秉赋……我们从小到大最详尽的档案,我们失败与每一次的记录,都贮存在母亲宁静的眼中。

  她是世界上第一个认识我们的人。我们何时长第一颗牙?我们何时说第?我们何时跌倒了不再哭泣?我们何时骄傲地昂起了头颅?往事像长久不曾加洗的旧底片,虽然暗淡却清晰地存放在母亲的脑海中,期待着我们将它放大。

  所有的妈妈都那么乐意向我们提起我们小时的事情,她们的眼睛在那一瞬露水般的年轻。我们是她们制造的精品,她们像手艺精湛的老艺人,不厌其烦地描绘打磨我们的每一个过程。

  我们厌烦了。我们觉得幼年的自己是一件半成品,更愿以光润明亮、色彩鲜艳、包装精美的成年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于是我们不客气地对妈妈说:老提那些过去的事,烦不烦呀?别说了,好不好?!

  从此,母亲就真的噤了声,不再提起往事。有时候,她会像抛上岸的鱼,突然张开嘴,急速地扇动着气流……她想起了什么,但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干燥地合上了嘴唇。我们熟悉了她的这种姿势,以为是一种默契。

  为什么怕听母亲讲过去的事情?是不愿承认我们曾经弱小?是不愿承载亲人过多的恩泽?我们在人海茫茫世事纷繁中无暇多想,总以为母亲会永远陪伴在身边,总以为将来会有某一天让她将一切讲完。

  在一个猝不及防的刹那,冰冷的铁门在我们身后戛然落下。温暖的目光折断了翅膀,掩埋在黑暗的那一边。

  我们在悲痛中愕然回首,才发现自己远远没有长大。

  我们像一本没有结尾的书,每一个符号都是母亲用血书写。我们还未曾读懂,着者已撒手离去。从此我们面对书中的无数悬念和秘密,无以破译。

  我们像一部手工制造的仪器,处处缠绕着历史的线路。母亲走了,那唯一的图纸丢了。从此我们不得不在暗夜中孤独地拆卸自己,焦灼地摸索着组合我们性格的规律。

  当那个我们快乐时,她比我们更欢喜;我们忧郁时,她比我们更苦闷的人,头也不回地远去的时候,我们大梦初醒。

  损失了的文物永不能复原,破坏了的古迹再不会重生。我们曾经满世界地寻找真诚,当我们明白最晶莹的真诚就在我们身后时,猛回头,它已永远熄灭。

  我们流落世间,成为飘零的红叶。

  趁老树虬蚺的枝丫还郁()郁葱葱时,让我们赶快跑回家,去问妈妈。

  问她对你充满艰辛的诞育,问她独自经受的。问清你幼小时的模样,问清她对你所有的期冀……你安安静静地偎依在她的身旁,听她像一个有经验的老农,介绍风霜雨雪中每一穗玉米的收成。

  一定要赶快啊!给我们的允诺并不慷慨,两代人命运的云梯衔接处,时间只是窄窄的台阶。从我们明白人生的韵律,距父母还能明晰地谈论以往并肩而行的日子屈指可数。

  给母亲一个机会,让她重温创造的喜悦;给自己一个机会,让我深刻洞察尘封的记忆;给众人一个机会,让他全面搜集关于一个人一个时代的故事。

  在春风和煦或是大雪纷飞的日子,赶快跑回家,去问妈妈。让我们一齐走向从前,寻找属于我们的童话。

  

  :那座山,虎啸龙吟

  我16岁的时候,离开北京,穿上军装,作为藏北某部队第一批女兵5个人当中的一员,到达了这块共和国最高的土地。这块土地是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和喀喇昆仑山聚合的地方,平均高度在海拔5000米以上,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阿里”。

  从北京来到西藏的阿里当兵,严酷的自然环境将我震撼。所有的日子都被严寒冻硬,绿色成为遥远而模糊的幻影。

  吃的是脱水菜,像纸片一样干燥的洋葱皮,在雪水的浸泡下,膨胀成赭色的浆团,炒或熬以后,一种辛辣而懊恼的气味充斥军营。

  由于缺乏维生素,我的嘴唇像兔子一样裂开了,讲话的时候就会有红红的血珠掉下来。这是很不雅的事情,我就去问老医生怎样才能治好嘴唇?医生想了半天,说你要大量地吃维生素。我说吃啦,每天都吃一大把,足足有20多片呢!可我的嘴唇为什么还是长不拢?医生说那就是你说话太多了,紧紧地闭一个星期的嘴巴,你的嘴唇就长好了。我说,那可不行,我是卫生班的班长,就算跟伙伴们可以不说话,跟病人也是要讲话的……老医生表示爱莫能助。

  后来我的嘴唇还是我自己治好的。夜里睡觉的时候,用胶布把自己的嘴巴给粘起来,强迫裂开的口子靠在一起,白天撕开照常讲话。了一段时间,在某一个清晨就好了。

  由于缺氧,我的指甲猛烈地凹陷下去,像一个搅拌咖啡的小勺。年轻的女孩就是爱斗嘴,有一天,女卫生员争论起谁的指甲凹得最厉害,最后决定用注射器针头往指甲坑里注水,一滴滴往下灌,水的滴数多而不流淌溢出者为胜。记得我荣登榜首。我在藏北高原当了十几年的兵,把自己最宝贵的青年时代留在了冰川与雪岭之间。我曾经背负武器、红十字箱、干粮、行军帐篷,徒步跋涉在无人区。也曾骑马涉过冰河,急驰在雪原,给藏族老乡送医送药。

  我曾在万古不化的寒冰上,铺一张雨布席地而眠。初次这样露营时,我想,醒来身体还不得泊在一片汪洋之中?我真是高估了人体的微薄热量。黎明,当我掀开雨布查看时,只见雪原依旧,连个人形的凹陷都没有。除了双膝像凝固般的疼痛,一切都很正常。攀越海拔6000多米的高山时,心脏仿佛在胸膛炸成碎片,要随着急遽的呼吸迸溅出嘴巴。仰望云雾缭绕的顶峰,俯视脚下深不可测的渊薮,只有17岁的我,第一次想到了死。

  1980年我转业到北京,结婚、生子,操持家务……一个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该干的事情,我都很认真地做了。贤妻良母好医生,这是人们众口一词的评价。对一个30岁的医生来说,你还需要什么?

  按说是不需要什么了,我应该安安静静地沿着命运已经勾勒的轨道,盘旋下去。但是,我虽然从小生活在北京,对北京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但此次归来,我却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怀里那么多藏北的风雪,强烈地撞击着心脏。我对这个巨大的都市,感觉陌生。

  我到过这个国家最偏远最荒凉的地方,在横贯整个中国的旅行中,我知道了它的富饶与贫瘠。我在妖娆的霓虹灯中行走,身旁会突然显现白茫茫的雪原。在文明的喧哗与躁动之间,我倾听到遥远的西部有一座山在虎啸龙吟……我的父亲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在文学艺术方面有很好的天赋。只是由于他们那一代人所处的环境,使他戎马一生,始终未能从事文学。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期望,我决定一试。

  一个微茫的希望在远方磷火般地闪动。我想用我的笔,告诉世人一些风景和故事。

  在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学完了大学中文系的所有课程,以毕业论文“优”的成绩结束了自学。我后来又读了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得到了硕士学位。告别医院的那一天,我心里好忧伤,有一种流离失所的凄凉……医生和作家都是与人为善的事业,可叹我在同一个时间内只可选择其一。

  我的父亲已经仙逝。他的眼睛在天上注视着我,更使我有一种无法逃遁的庄严感。

  为了西部那座美丽无比的雪山,为了我的父母殷殷的期望,我将努力写作;直到我无法胜任这一神圣的工作时为止。

  

毕淑敏:回家去问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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