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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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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平伯:跋《灰色马》译本

  ……

  一言蔽之,我们要了解书中人佐治的性格,第一个观念就是“矛盾”。他无时无地不在这旋涡的激扰之中。Gourmont在他底《卢森堡之一夜》里面说:“事事都是矛盾的,我也不愿再讲了。”这和《灰色马》中所谓“接吻罢,不要思想了,”正是同一的意思。为什么不要想,不要讲呢?因为想不出,讲不通底原故。但他们偏要找想不出的去想,找讲不通的去讲。这又是一种新的矛盾了。总之,我们张着眼去窥探包孕着我们的世界一切,看不见谐和,看不见系统,只看见一团一团,一片一片的纠缠着,冲突着的憧憧然的怪东西。我们有求知识底欲念,而且有求知识谐和底欲念;但终于陷入矛盾的泥中;况且,不但包孕着我们的已无谐和底可能;即我们自己也是大怪物中底一个小怪物。我们不但不知道一切而已,即最密接的“自我”,所知的亦是最少。这实在不能使我们再忍耐下去!一切是谎犹有可说,连我自己也是一个谎当然是不可堪的,矛盾即存在“我”底中间,欲免除矛盾,惟有否认“我”。至于肯定自我的人,只有让这种状况与我们相终始的一法。绝对的不讲,绝对的不想,把第一义的生活之路上贴上一张“此路不通”底条子,而勉力企图第二义生活底充实。

  我们已经大大地让步了,而状况底不佳依然如故。所谓第一义与第二义底区别,即是“什么”“为什么”与“怎样”底区别。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儿初醒,迷迷胡胡地想着:我们对于生活,只有三个态度。如生活是顺着我们的,那么我们便享乐它;如生活是逆着我们的,那么我们便毁坏它;如享乐不得,毁坏不了底时候,那么我们便撇开它。当时自己觉得这种见解颇是明通。但醒清楚了一想,觉得话虽好听,总是梦话。天下有这般简单的事情,有这般简单的我吗?对于生活,有这般单纯的爱与憎吗?火烧了眉毛,你能够撇开吗?少艾的女郎张着臂膊,你能够撇开吗?既然这些事情是不大可能的,而且是不大会有的:那么,这不是梦话是什么呢?

  我们生活底痼疾是不可救药的了!人人都呻吟着,嫌恶他自己药方底无效。总想抢别个病人底药方来瞧一下,以为中间有何等的灵丹妙剂呢。但等到药方拿到手里,或者竟把他药碗抢来喝了,方才知道这正是一个大夫开的方子,不但药名相同,而且分量还是一般的!又有一种病人,当大夫来瞧的时候,听见他阁阁地走进来,心中有十二分的期待和一种渺茫的欣悦。他底病实在已是没救的了,医生那里还给什么药呢,实在给的只是一杯牛乳。但迷惘的他喝了几口牛乳,以为这是一杯良药,载着再生人间底希望来哩,这不是可怜而可叹吗?莫笑!莫笑!这就是我们!这就是我!

  我们要了解书中人佐治底身世,第二个主要的观念就是“没奈何”。我看他实在把一切的药饵都给吃了,但结果还不免自杀。你说“肯定自我”罢,他是惟一的肯定自我的人;你说“热烈的肉爱”罢,他抱着爱尔娜,又吻着依黎娜呢;你说“火一般的生活”罢,他是俄罗斯恐怖党底执行委员,杀人如杀一个衫上的虫子;你说“玄冥的沐浴”罢,他对于万有一切底了解,比我们底哲学专家还要深刻得多。我们所有底药方,在他口袋中都一张一张的叠着,可是终久无补于他!既然这样,那里还能有补于我们!我们平常总以为“实行”可以排除我们底烦忧,可以作飘飘然的我们底药石;但读了《灰色马》之后不觉废然而返,深信佐治所谓“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空的”这句底十分痛快。他底死,人以为是英雄的,我独以为是平常的。或者在平常人底心目中,把英雄平常化了吗?这也不可知。但我却觉得像他这样心境,离我们底却是最近。他也是不得不死方才去死的,并非对于死有什么爱悦,也非对于生有何等憎恶。对于“生死”底趣味,最好让他自己说。他在狱中待死的时候说道:“死似乎是不必要,所以是不可能的。甚至于想到我是为了这个原故而死时,也并不觉得快乐,骄傲。我所感到的,是异样的淡漠。我不想生,但也并不想死。……我问我自己道:‘我害怕不害怕呢?’我的回答是:我不害怕,我没有恐怖,——我只有淡漠。”

  这真是一段恰当好处的话。

  现在我要综合地说明《灰色马》,不能不提到我底第三个主要观念。这便是毁灭。毁灭在这里有两个解释:(1)底变化,(2)灵智底闭塞。让我先唱第一段:“生命之力是镞锋内向的一枝箭,深埋在婴儿底心里。当你最初觉到它在那边生长;你已黯然内伤了。当你错认它底生长为你底骄傲;你底血已涓涓地开始长流了。当你忘记了骄傲而体会到伟大;那么,你底创已快穿了,你底血已快干了。当你并忘了伟大,找着了那个‘平凡’;啊,这枝生命箭骤洞了你底心胸,黄土糁着犹沸腾的一堆血。‘烈烈烧着的煤炭’一旦熄了。红的焰,青的烟,都已上升了,都已远人间了。不知那一年上,偶然有一天,街灯黄的时候,有柔曼的么弦,凄皎的横笛,无意中唱出了您。‘好陌生的名字!’听的人都怪诧异了。咳!应该被忘却的您啊!(《呓语》之十五)“在生命之流中,前波是被后波跨过的。但前波有更前的波在它底前,后波有更后的波在它底后,所以大家都是安然地过去,认为平常而必要的事。故超越是我们底名字,被超越也是我们底名字。在我们应当走的时候,我们定要快快的走。我们不愿挤住后面兄弟们底路。大家走,大家向前走,大家向着毁灭走。这里有生命底光辉,正照耀在我们底前路。毁灭是永久的动,是生命底重新。我们底眼光很短,它匆匆地跑过去,所以很像一匹《灰色马》;但上面人底名字不一定叫做死。”(《呓语》之十六)以我的意思,生命不但是向着毁灭,而且也是应当向着毁灭去的。生命力愈伟大的人便离毁灭愈近。书中的佐治底结局,正可以如是观。我不敢信他底一生所走的是条歧路。这正是向着毁灭去的一条康庄大道。跑得快的人,便愈到得早;这是自然之理。若因他跑得太快,连影儿都看不见了;在后面的人,便说他是摔死了,或说他是掉在沟里去了,这未免太痴。况且,谁能停着脚步不走的?大家不是一样吗?所以我心中底问题,不是什么“归宿”,(有归宿或者没有都不成问题)只是在路上的问题。这倒是不容易解决的。让我再唱第二段:

  “我父亲有一把两刃的尖刀,带着古旧的鞘。说他是死在这上面的;这句话好久了,所以我也很少知道。

  “十二三岁了,母亲让我佩这刀,还带着古旧的鞘。‘你佩着它,记念你父亲。你可千万别学你父亲,把刀拔出了鞘。要割破手呢,痛的呢!孩子,你千万别把刀拔出了鞘。你父亲底血流过在这上面的,你母亲底泪流过在这上面的;你千万别学我们底样子!——可是,我知道,这把两刃的尖刀终久要流我孩子底血,流你妻底泪的。咳!这运命!——去罢,孩子!好好的去!你尽你底一生佩着它,记念你父亲,他是死在这个上面的。……’

  “呜咽而出的话语,好似轻碎的秋风微啸。‘带着这样破烂的鞘,邻家底孩子要笑话的;’我坚决地自语。从来没见过刀有两刃的,倒要抽它出来瞧。……刀从此出了鞘,摔荡摔荡,挂上孩子底腰。

  “青绿的苔痕,黄赤的锈痕,(难道是血痕吗?)光光的一把两刃尖刀。邻家孩子耍木刀底时光,我必定高高举起了它,象戏台上好汉底样子,喊道:‘吓!’在这里,我觉得骄傲。

  “十四五岁,十七八岁了,我底血快要沸了。苔痕尽扫,锈痕潜消,光光的一把两刃尖刀。半新半旧,好没样子的!在水边的石上,磨洗下子,这有多们好。

  “清泉白石之间,二十岁的年少自磨他底宝刀。行路的人都夸道,‘好把刀!’好得来活象一汪静止的秋水,森森地迸出青白的寒光。这难道不好吗?自然好。‘好!好!’大家都说。在这里,我觉得骄傲。

  “光光的一把两刃尖刀,摔摔荡荡上了我底腰。有人问‘鞘呢?’我笑笑,‘向来没有啊。’‘你小心些!’‘小心什么!我从小就佩着,我要佩到老。’谁还记得当年曾有过这么一个古旧的鞘!母亲呜咽着的话语呢,更如烟一般的散了。

  “‘少年人,你刀哪里来的?’‘父亲底。’‘谁给的?’‘母亲给的。’‘原来做什么用的?’‘我知道吗?”‘现在你怎样用呢?’‘我要见你底血!’吓跑了他们。在这里,我觉得骄傲。

  ……

  “微霜下凝的晚秋之夜,衰草是白的,圆月也是白的,秋虫似耳语底啾唧,秋风似女人新衣底悉飒,越觉得凄清杀的寂,越觉得黯淡极的默。大大的北方平原,小小的一个僵冷久的青年尸体,上面有熠耀的群星霎着眼,玄湛的碧天板着脸;心窝里插着一把刀,血从缝里渗出来。

  朦胧的月下,却()分明地看得出这是一把两刃的尖刀。刃边各刻着两个字:一面是‘理智’,一面是‘情感’。中间更有一行密字,写道:‘撇了我罢,少年人!’”(《呓语》之十七)简单地说,灵明即是人生苦难底根原,怀疑和厌倦都从此发生。在路上的我们本可以安然走着的,快快活活走着的,(生物界大都如此。)只因为我们多有了灵明,既瞻前,又顾后,既问着,又答着;这样,以致于生命和趣味游离,悲啼掩住了笑,一切遍染上灰色。如我们能实行《灰色马》中依梨娜发的口令:“接吻罢,不要思想了,”大家如绿草般的生活着,春天生了,秋天死了,一概由他!这是何等的幸运呢?可惜,这种绮语徒劳我们底想望。我们还是宛转呻吟着以至于死。

  “如你们初次在路上,你们该唱愚底恋歌;如你们彷徨于中道,你们该唱死底恋歌。”这是《灰色马》译本我的。

  一九二三,七,一

  

  俞平伯:城站

  读延陵君的《巡回陈列馆》以后,(文载《我们的六月》)那三等车厢中的滋味,垂垂的压到我睫下了。在江南,且在江南的夜中,那不知厌倦的火车驮着一大群跌跌撞撞的三等客人归向何处呢?难怪延陵说:“夜天是有限的啊!”我们不得不萦萦于我们的归宿。

  以下自然是我个人的经历了。我在江南的时候最喜欢乘七点多钟由上海北站开行的夜快车向杭州去。车到杭州城站,总值夜分了。我为什么爱搭那趟车呢?佩弦代我说了:“堂堂的白日,界画分明的白日,分割了爱的白日,岂能如她的系着孩子的心呢?夜之国,梦之国,正是孩子的国呀;正是那时的平伯君的国呀!?(见《忆》的跋)我虽不能终身沉溺于夜之国里,而它的边境上总容得我的几番彳亍。

  您如聪明的,必觉得我的话虽娓娓可听,却还有未尽然者;我其时家于杭州呢。在上海作客的苦趣,形形色色,微尘般的压迫我;而杭州的清暇甜适的梦境悠悠然幻现于眼前了。当街灯乍黄时,身在六路圆路的电车上,安得不动“归欤”之思?于是一个手提包,一把破伞,又匆促地搬到三等车厢里去。火车奔腾于夜的原野,喘吁吁地驮着我回家。

  在烦倦交煎之下,总快入睡了。以汽笛之尖嘶,更听得茶房走着大嚷:“客人!到哉;城站到哉!”始瞿然自警,把手掠掠下垂的乱发,把袍子上的煤灰抖个一抖,而车已慢慢的进了站。电灯迫射惺松着的眼,我“不由自主”的挤下了车。夜风催我醒,过悬桥时,便格外走得快。我快回家了!不说别的,即月台上两桁电灯,也和上海北站的不同;站外兜揽生意的车夫尽管粗笨,也总比上海的“江北人”好得多了。其实西子湖的妩媚,城站原也未必有分。只因为我省得已到家了,这不同岂非当然。

  她的寓所距站只消五分钟的人力车。我上车了,左顾右盼,经过的店铺人家,有早关门的,有还亮着灯的,我必要默察它们比我去时,(那怕相距只有几天)有何不同。没有,或者竟有而被我发见了几个小小的,我都会觉得欣然,一种莫名其妙的欣欣然。

  到了家,敲门至少五分钟。(我不预报未必正确的行期,看门的都睡了。)照例是敲得响而且急,但也有时缓缓地叩门。我也喜欢夜深时踯躅门外,闲看那严肃的黑色墙门和清净的紫泥巷陌。我知道的确已到了家,不忙在一时进去,马上进去果妙,慢慢儿进去亦佳。我已预瞩有明艳的笑,迎候我的归来。这笑靥是十分的“靠得住”。

  从车安抵城站后,我就体会得一种归来的骄傲,直到昂然走入自己常住的室为止。其间虽只有几分钟,而这区区的几分钟尽容得我的徘徊。仿佛小孩闹了半天,抓得了糖,却不就吃,偏要玩弄一下,再往嘴里放。他平常吃糖是多们性急的;但今天因为“有”得太牢靠了,故意慢慢儿吃,似乎对糖说道:“我看你还跑得了吗?”在这时小孩是何等的骄傲,替他想一想。

  城站无异是一座迎候我的大门,距她的寓又这样的近;所以一到了站,欢笑便在我怀中了。无论在哪一条的街巷,哪一家的铺户,只要我凝神注想,都可以看见她的淡淡的影儿,我的渺渺的旧踪迹。觉得前人所谓“不怨桥长,行近伊家土亦香”。这个意境也是有的。

  以外更有一桩可笑的事:去年江浙战时,我们已搬到湖楼,有一天傍晚,我无端触着烦闷,就沿着湖边,直跑到城站,买了一份上海报,到站台上呆看了一会来往的人。那么一鬼混,混到上灯以后,竟脱然无累的回了家。环很惊讶,我也不明白所以然。

  我最后一次去杭州,从拱宸桥走,没有再过城站。到北京将近一年,杭州非复我的家乡了。万一重来时,那边不知可还有认识我的吗?不会当我异乡客人看待吗?这真是我日夜萦心的。再从我一方面想,我已省得那儿没有我的家,还能保持着孩子的骄()矜吗?不呢?我想不出来。若添了一味老年人的惆怅,我又希罕它做什么?然而惆怅不又是珍贵的趣味吗?我将奈何!真的,您来!我们仔细商量一下:我究竟要不要再到杭州去,尤其是要不要乘那班夜车到杭州城站去,下车乎?不下车乎?两为难!我看,还是由着它走,到了闸口,露宿于钱塘江边的好。城门西土巷陌中,自然另外有人做他们的好梦,我不犯着讨人家的厌。

  “满是废话,听说江南去年唱过的旧戏,又在那边新排了,沪杭车路也不通了,您到哪儿去?杭州城站吗?”

  一九二五年十月六日,北京。

  

俞平伯:跋《灰色马》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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