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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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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冰莹:望断天涯儿不归雨

  妈妈:

  情感逼着我写这封信给你。

  在朔风凛例的深夜,在一切人们的鼾睡声中,你决想不到你的女儿会披衣起来,燃上蜡烛给你写信。是的,你决不会想到这个上面来,因为你早巳说过:“她是逆子,无论娘死娘活。她是不记挂家里的。”

  妈妈,我也用不着向你忏悔,因为我并没有做错事,我要对你说的是底下的话──这些话也许能安慰你,也许更使你伤感,由伤感而得玻由箔…妈呀,我怎好写出以下的字呢?

  我离开你整整地过了五个冬了!妈妈,你大概每到冬天都在念着我吧?而我是很少有时间想到你的。不过今年来,我时时梦见你,梦见你白发苍然,面容憔悴。一天的黄昏时候,在一个深山古庙里,你牵住我的衣裳流泪,我说:“时候到了,我有重要事去做,妈,不要拉住我吧!”你还是紧紧地拉住我不放。我不管你的难受,竟忍心使劲地一摔,脱离你逃走了。扑通一声,你倒在地下,待我回头看时,见不着你,只听到一声声凄凉的敲碎离心的梆声──原来我已由梦中惊醒了!??妈,你该记得很清楚吧?那是六年前的冬天,二、三哥和我都回来了,姐姐也在家,只有大哥远去益阳。你说:“他是不听话的坏东西,愿意在外边流浪,看他老了还要家不?”“人生能得几回圆?”父亲说这话时,我们都静默地听着,各人的心弦上都不约而同的弹着伤感之曲。然而现在呢?妈妈,二哥是离了人世,我是等和二哥一样的,虽然还活着,但是何时能见到你呢?妈妈,我们此生还有见面的一天吗?唉!

  三哥告诉我,他为了生活的压迫,今年也不能回家过年;大哥是早离开了故乡的,那么妈妈,今年的冬天、你认为“围炉团聚有无限天伦乐趣的冬天,将怎样过去呢?妈妈,父亲还没有回来吧?他的胡须想来长得更深更白了,牙齿大概都脱了吧?他还记念我不?还想用他的皮袍裹着他的爱女──风陀陀,我小时的乳名──唱着催眠歌吗?提到皮袍,我又难过起来。去年三哥走时,曾留下六十元给我,要我替父亲买件皮袍寄回去,并且说:“父亲这样年纪了,知道他还能穿我几件皮袍?你一定要买回去,不要将钱花了!”而我正在他的意料中将钱花了,但是我并不是乱花,是为的吃饭呵!妈,一个人需要饭吃,这总是正当的,应该的吧!今年三哥又来信催我借钱买皮袍给父亲了,我明知他等着要穿,然而我往何处去借呢?自己一个人的生存尚且顾不了,哪里能顾到其他呵。我是逆子,妈,我始终是一个不能孝顺你们的逆子呵!

  我想到你,妈,就要为你下泪!你太凄凉,你太悲苦,你苦心养大的孩子们,一个个都变成了你的叛徒,到如今,死的死了,活的远走高飞,你希望“儿女长成好享福”的梦打碎了,打个粉碎了!妈,这怎不叫你伤心呢!你是旧的脑筋,旧的思想,旧的生活……一切旧的支配了你整个的人生,整个的命运。妈,有什么办法呢!在旧的社会毁灭,新的社会建设这过程中,像你们这样的人是免不了要痛苦的。但这种痛苦并不是你女儿以及那无数万像你女儿一样的这类叛徒──你所认为的叛徒──赐给你们的。妈,不要怨恨吧,我们正在开始创造比你想的更完善,更快活,更幸福的家庭呵!那个家庭实现以后,世界上的人,都不会有痛苦了。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曾经在家对你说过许多次的。

  三哥前天来信说:“我亲爱之父母,何不幸而有此凄凉寂寞之暮年。”我是早就想到了的!妈妈,前年冬天你还写过两次信来催我回去,后来我不但没有回来,而且连信也没有一封给你,因此现在再也见不到你的片纸只字了。妈,我想你,想我的父亲,还有和善的姐姐、嫂嫂,天真活泼的侄儿、外甥,和疼爱我的姨妈、六祖母,我都想见她们,然而,哪里能够呢?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哪来的路费呵!

  妈,你和父亲常说自己是风烛残年,活一天算一天.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样呢?虽然我是个年纪轻轻,身体强壮,精神活泼的孩子,但是旧社会的恶魔,正在张开血嘴,吃这些有血气,精神勇敢,年纪轻轻的孩子呵!…妈,我说的太远了,还转回来吧!

  我对你也实在太残酷了!为什么连半个字都不给你呢?我已经得到胜利了,为什么还在怨恨你呢?我不该对你残酷,我应以残酷对待施予我们压迫和痛苦的敌人,妈,我要给你写信,此后再不那样固执了。

  我并不以飘泊为苦:四海为家,哪里都可安身,即使永远离开你了,也不会怎样感到悲哀,我有我的事业要干;妈呵,哪有时间容许我来思家!

  我想你,在今晚我的确特别想你!我恨不能马上插翅飞到你的面前,倒在你温暖慈爱的怀里痛哭一常妈,你不是对惠的母亲说过这样的话吗:“我只要见她一面,死也心甘!”唉!这是多么沉痛的话呵,你是轻轻地说出,而我却重重地受到了心的打击,我哭不出泪来,我只深深地叹了一声冷气。

  “不要难()受,只要每月有封信寄回,你的母亲也如见到你一般的。”我听了惠的母亲的话,我不敢抬头望她了。妈,我对不住你,我为什么不给你来信呢?我太自私,我对你的怀恨,还没有消失。难道我真是个铁石心肠吗?不!妈呵,我是最重情感的人,我对人从不会残酷,只要不是敌人。我想你,我在热烈地想你!现在我完全恢复六年前的情感了,妈呵,我爱你,我永远地爱你!

  我明明知道你之所以对我那样残酷,也无非是为了维持封建关系的原故,其实你的心里何尝忍心使你的女儿生生地和自己分离,任她在外边过着流浪的生活呢?说老实话,亲爱的妈,我一点也不苦痛,我从没有感到我过的是流浪生涯,但在你,早巳觉得,我的生活在全家的人说来,算是最可怜了!然而,妈,你们才是真正可怜呵!我虽然常常感到物质生活的苦痛,但精神永远是愉快的,活跃的。妈,你知道我们的理想,你认为永远不能实现的理想,快要在我们的努力与中,完成它最后的使命了吗?虽然现在的环境一天比一天不同,反动的空气一时比一时紧张,我们在兴奋时连痛快地谈话,唱唱我们的歌都不可能,但是我们在每天睡前的微笑,是希望明天太阳来到的象征;我们干千万万的同志们种下的革命种子,现在将得到收获了!灿烂的鲜花快开遍整个的中华了!统治者的加紧压迫,即是表示革命到了尖锐化的时期,他们的最后挣扎,就是我们的最后胜利的开始!妈,你快活吧,你的女儿写到这里,精神忽然兴奋起来,她想抱着你狂吻呢。

  

  谢冰莹:雨

  一个多星期以来,老是下着连绵不断的牛毛雨,心里充满了抑郁、烦闷和愤慨。

  是的,别人在雨天只有烦闷和苦恼,而我却有愤慨的!我诅咒这梅雨似的天气,它唤起了我创痛的回亿。虽然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也曾热烈地希望过下雨,但那是另一种心情,而且我所希望的是倾盆的大雨,而不是丝丝的牛毛雨。记得我第一次踏上广西的地界,那是初抵梧州的第二天,我们和朋友到洞天吃晚饭,去时还看到美丽的晚霞挂在西边的山上,不料吃了饭回来,已是大雨滂沱,满街成了江河了。

  除开我,他们三个人都很着急,尤其那位女朋友颖,更后悔没有带伞出来。我却暗暗地高兴,不管他们讨厌不讨厌,终于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雨,下得痛快极了,但希望明天就天晴。”

  “广西的气候,在一小时内,常常会变化三四次的,也许今晚上你们就可看到月亮哩。”

  致深先生的预言,虽然没有兑现,晚上仍继续着下雨,但第二天的确是个好晴天。

  来南宁将近三个月了,除了感到这儿缺少山水之美,像生活在沙漠中一般的枯燥外,对于气候,我似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原因是南宁的气候很合我的脾胃,常常在晴天突然下起大雨来,但下过立刻又晴了,这是使我最高兴最痛快的。不料最近一个多星期来,讨人厌的牛毛雨日夜地下个不停,说句过火一点的话,有时烦恼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儿跑向那有阳光或者正下着狂风暴雨的地方去!

  起初,在牛毛雨初下的第一天,我不但丝毫都不觉讨厌,而且一到下课,我便椅在栏杆边,欣赏那幅富有诗意的烟雨蒙蒙的画图。

  从小楼的东边望去,有一条由乡下直通城市的小石径,那是和一条终年黄浊的溪水平行的,弯弯曲曲,一直通到绿树丛里便遮断了去路,望过去,好似那边有一座深邃的森林。这路不知还有多长,在森林中不知藏着有多少稀奇的神秘的景物。每每看到由乡下挑着青菜到市上售卖的村妇,在树丛里消失她们的影子时,我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溪水上架着一条小小的板桥。天晴的时候,五点半钟便看见有小姑娘或老太婆在桥下洗菜捣衣了;雨天虽然这么早看不见她们的影子,捕鱼人却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们披着用棕叶编成的雨衣,戴着一顶蒲叶的斗签,蹲在溪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网。这情景,简直是一首诗,一幅画的材料。更有趣的是,每当他用力拖起沉重的网来时,我总是伸长脖子去望他──其实网里有没有鱼,我是看不清楚的──有时望到他的手在动了,从网里抓到了什么丢进篓子里去,我便替他高兴,不期然地微笑起来,不管那握在他手里的是小鱼或者虾子,但对于他总是生利的东西。如果当他举起网来,看了一下重新又把网沉下水里的时候,我的心也不由得感到微微的失望,这不知是种什么心理,也许因为我小时候喜欢捞鱼,而且希望每次都不落空,所以以自己的心理来代替他人呢!

  小楼的南面,就是种着蔬菜和蕃薯的土坡,那里有连接着的茅屋三间,还有一间上面补着瓦而周围却用茅草围着,破烂不堪的小屋子。从没有看到有人出进,也许这是堆肥料或者养鸡猪的地方?

  每逢雨天,在那三间茅屋的旁边,倾泻着一条小瀑布,声音很大,一到夜阑人静的深夜,好像与东京奥多摩的瀑布差不多。更奇怪的是小瀑布的水特别澄清,它流在溪水里也绝不同流合污,变成浊色,它的确是“众水皆浊我独清”。不信,你自己跑来看看好了。

  茅屋的后面,有几间半被树林遮住了的瓦屋;再过去,就是一座整齐壮观、屋顶上竖着十字架的天主堂。在这小小的领域里,居然可以看到三个不同的阶级,这简直是中国社会的缩影。每天早晨,礼拜堂的钟声当当当地响了时,便有一大批妇人抱着小孩,小孩牵着大人的手,挤向礼拜堂去。帝国主义的势力实在太大了,无论什么穷乡僻壤、交通闭塞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足迹。中国的群众,有知识的被他收买,无知识的被他麻醉。可怜的勤劳善良的老百姓,他们不信自己是创造世界的万能上帝,而去信仰那虚无飘渺的耶稣,自己用血汗所换来的代价,通通送进了帝国主义者的腰包里。而高鼻子洋人却整天在宣传“凡贫病之人,只要信主,主就保佑你上天堂”。唉!可怜无知的群众,哪里知道他们之所谓天堂,就是真正的地狱呢?

  小楼之西,是一片广漠无限的墓地,名叫小校常那儿不知埋葬了多少年来的贫苦年幼的白骨,革命先烈的忠魂。在晴和的日子,你可纵目四眺,望见天涯地角的山林,望见绝无尘埃的云天,望见成群的小鸟翱翔,牧牛郎骑在牛背上吹短笛。但是雨天,这一切美景都被笼罩在烟雨蒙蒙中了。那直挺挺竖在墓道边的电杆,任你的目力如何尖锐,也只能数到十二三根。对着这一片迷茫的烟景,我现在并没有诗一般的心情来享受,我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窒人的空气布满四周,沉重的郁闷压在心头。我想狂叫几声,叫破这死气沉沉的空气;我想飞,飞上那红光闪烁的天边!……那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我们被锁在牢狱里,那丝丝的雨像门帘似的垂在窗外,我和五个××女人缩做一团,警犬──看守的警察──穿上了大衣,头缩在衣领里,两手互相摩擦着,他走近铁门来用轻蔑的语气问着:“支那始娘,你也冷不?”

  “我不冷!我的热血在沸腾,我的心在燃烧!”

  我的声音是粗暴的、愤怒的,说话的口沫溅到警犬的脸上去了(那时我正站起来伸伸腰),他恨恨地骂了一声“马鹿”!我的血管几乎要涨破了,我咬紧了牙根,恨不得一拳打开铁门,冲出去杀死这侮辱我的帝国主义的走狗,杀尽这班狼心狗肺的人类之敌!

  就在那天晚上,六个人盖着一条发臭的薄被,躺在潮湿的地板上,我病了!起初是伤风、咳嗽,后来周身发热、头痛。除了想喝水外,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其实除了一天两次硬饭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但开水是有一定的时间发给的,每天只有两次,每次以一杯为限。在病倒的第三天,我要求警犬替我买点阿司匹灵和水果来吃,但谁理你呢?我想这回是非死不可了,不是气死也会病死的。然而特写给我的字,一个个都在我的眼前跳跃:“不要绝食,我们不能死的,我们总有恢复自由的一天,总有消灭帝国主义者的一天!”

  一想到这几句()话,我的精神便振作了!第二天,我勉强地吃了几口饭,一片咸萝卜。

  第六天,雨停止了,从铁窗望过去,外面是一片红的。呵,暖和的太阳出来了,虽然照不到冰冷、潮湿、黑暗的牢狱,但只要有太阳,是会温暖我冰冷的心、医治我受创的心的。

  回忆那段生活是使人难受的,尤其在雨天回忆,更感到难受。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五日于小楼

  (选自《湖南的风》,光明书局1936年版)

  

谢冰莹:望断天涯儿不归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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