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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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乡魂
一
倘若你生长在故乡,那份乡情乡恋牵肠挂肚自不必说;倘若它只是你长辈的故土,你却出生在异地他乡,你对它的印象与情感都是从长辈那里间接获得的,这故乡对你又是怎样一种感觉?
数年前,我应邀与几位作家南下访游古迹名城,依主人安排,途经宁波一日。车子一入宁波,大家还在嘻哈交谈,我却默然不语,脸贴车窗,使劲张望着外边景物,急于想抓住什么,好跟心里的故乡勾挂一起。此时我才发现心里的故乡原是空空的。我对自己产生怀疑,面对祖父与父亲的出生地,为何毫无感应?
但它原先只是我一个符号——籍贯啊。
我不是"回"故乡,而是"来"故乡,第一次。为什么回到故乡,故乡反而没了?我渴望与故乡拥抱和共鸣,但我不知道与故乡的情感怎样接通。好似一张琴闲在那儿,谁来弹响,怎么弹响?
二
下车在街上走走,来往行人说的宁波话一入耳朵,意外有种亲切感透入心怀,驱散了令我茫然的陌生。
我很笨,一直没从祖父和父亲那里学会宁波话。但这特有的乡音仿佛是经常挂在他们嘴边的家乡的民歌,伴随着我的童年与少年。那时,尤其是来串门看望祖父的爷爷奶奶们,大都用这种话与祖父交谈。父亲平时讲普通话,逢到此时便也用这种怪腔怪调加入谈话,好像故意不叫我听懂,气得我噘起小嘴,抗议。那些老爷爷老奶奶们便说笑话逗我、哄我,但依然还说那种难懂的宁波话……这曾经叫我又气又恨的话,为什么此刻有如施魔法时的咒语,一下子把依稀往事、把不曾泯灭的旧情、把对祖父与父亲那些活生生的感觉,全都召唤回来,并逼真地、如画一般地复活了?
在天童寺,一位老法师为我们讲述这座古寺非凡的经历。他地道的宁波口音叫我如听阿拉伯语,全然不懂,我便有机会仔细去看这法师的仪容,竟然发现他与祖父的模样很像:布衣布袜,清瘦身子,慈眉善眼,尤其是光光的头顶中央有个微微隆起的尖儿。北方大汉剃了光头,见棱见角,又圆又平;宁波人歇顶后,头顶正中央便显露出这个尖儿来,青亮青亮,仿佛透着此地山水那种聪秀的灵气。我觑起眼睛再感觉一下,简直就是祖父坐在那里说话!
祖父喜欢用薄胎细瓷的小碟小碗吃饭。他晚年患糖尿病,吃米都必须先用铁锅炒过再煮。他从不叫我吃他的饭,因为炒过的米不香,也少了养分。宁波临海,吃起海鲜精熟老到。祖父吃清蒸江螺那一手真叫空前绝后,满满一勺入口,只在嘴里翻几翻,伴随着吱吱的吸吮声,再吐出来便都是玲珑精巧的空壳了。每次吃江螺,不用我邀请,祖父总会令人惊叹又神气十足地表演一番。这绝招只有父亲吃鱼吐刺的本事可以媲美。然而,祖父,你如今在哪儿呢?我心头情感一涌,忽然张开眼睛,想对老法师大叫一声:爷爷!
奇怪,祖父是在我十岁那年去世的,三十年过去了,什么原故使我要隔着岁月烟尘并如此动情地呼叫他呢?
是我走到故乡来了,还是故乡已然悄悄走进我的心中?
三
前两年,我去新加坡为"华人文艺营金狮文学奖"评奖。忽有十几位上了年纪的华人到宾馆来访,见面先送我一本刊物,封面上大写一个"冯"字。原来都是此地冯氏宗亲会的成员。华人在海外谋生,身孤力单需要支持,便组织各种同乡同族的会,彼此依傍,守望相助。每每同乡同族人有了难题,便一齐合力解纷;若是同乡同族人有了成就,就视为共荣,同喜同贺。一位冯姓长者对我说:
"你是咱冯家的骄傲啊。"
此时我多么像在家人中间!
张张陌生的面孔埋藏着遥远的亲切。我在哪里曾经与他们相关相连?唐宋还是秦汉?我想起在黄河边望着它烟云迷漫、波光闪耀的来处,幻想着它万里之外那充满魅力的源头。同国、同乡、同肤、同姓,都有一种共同的源头感。有着共同源头的人,身上必定潜在着一个共同的密码,神秘地相牵。
我望见坐在侧面的一位老者清瘦、文弱、似曾相识的面孔,心有所动,问道:
"你家乡在哪儿?"
"宁波。"他一开口,便依然带着很重的乡音。
我听了,随即说:
"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老家也在宁波。"
他马上叫起来:"现在就是一家,我们好近呀!"随即急渴渴向我打听故乡的情形。
多亏我头年途()经故乡,有点见闻,才不致窘于回答。他一边听我讲,一边忽而大发感慨:"全都不一样了,不一样了……"忽而冲动地站起来,手一指,叫着:"那是伯伯带我去捉鱼的地方!"然后逼我讲出更多细节,仿佛直要讲得往事重现才肯作罢。
我怕冷落了同座其他人,才要转换话题,那些人却笑眯眯摆手说:
"不碍事,你再给他多讲讲吧……"
他们高兴这样旁听,直听得脸上全都散发出微醺的神气,好像与我的这位老乡分享着一种特殊的幸福,那便是得以慰藉的乡恋。
这老乡情不自禁把座椅一步步挪到我身前,面对面拼命问,使劲听。可惜我只在故乡停了一天,说不出更多见闻。但我发现,我随便扯些街道的名称、旧楼的式样、蔬菜的种类,他也都视如天国珍闻,引发他一串串更多的问题,以及感叹和惊叫。我更感到故乡伟大而神奇的力量。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一切属于它的人们,不管背离它多久多远。似乎愈远愈久便愈感到它不可抗拒的引力……在我与这异国的华裔老乡分手之时,心中升起一份歉意。我想,我那次在故乡应该多住上几天,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冯骥才:歪儿
那个暑假,天刚擦黑,晚饭吃了一半,我的心就飞出去了。因为我又听到歪儿那尖细的召唤声:"来玩踢罐电报呀——""踢罐电报"是那时男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它不单需要快速、机敏,还带着挺刺激的冒险滋味。它的玩法又简单易学,谁都可以参加。先是在街中央用白粉粗粗画一个圈儿,将一个空洋铁罐儿摆在圈里,然后大家聚拢一起"手心手背"分批淘汰,最后剩下一个人坐庄。坐庄可不易,他必须极快地把伙伴们踢得远远的罐儿拾回来,放到原处,再去捉住一个乘机躲藏的孩子顶替他,才能下庄;可是就在他四处去捉住那些藏身的孩子时,冷不防从什么地方会蹿出一人,"啪"地将罐儿叮里当啷踢得老远,倒霉,又得重新开始……一边要捉人,一边还得防备罐儿再次被踢跑,这真是个苦差事,然而最苦的还要算是歪儿!
歪儿站在街中央,寻着空铁罐左盼右盼,活像一个蒸熟了的小红薯。他细小,软绵绵,歪歪扭扭;眼睛总像睁不开,薄薄的嘴唇有点斜,更奇怪的是他的耳朵,明显的一大一小,像是父子俩。他母亲是苏州人,四十岁才生下这个有点畸形的儿子,取名叫"弯儿"。我们天天都能听到她用苏州腔呼唤儿子的声音,却把"弯儿"错听成"歪儿"。也许这"歪儿"更像他的模样。由于他身子歪,跑起来就打斜,玩踢罐电报便十分吃亏。可是他太热爱这种游戏了,他宁愿坐庄,宁愿徒自奔跑,宁愿一直累得跌跌撞撞……大家玩的罐儿还是他家的呢!
只有他家才有这装芦笋的长长的铁罐,立在地上很得踢,如果要没有这宝贝罐儿,说不定大家嫌他累赘,不带他玩了呢!
我家刚搬到这条街上来,我就加入了踢罐电报的行列,很快成了佼佼者。这游戏简直是就为我发明的——我的个子比同龄的孩子高一头,腿也几乎长一截,跑起来真像骑摩托送电报的邮差那样风驰电掣,谁也甭想逃脱我的追逐。尤其我踢罐儿那一脚,啪的一声过后,只能在远处蒙的暮色里去听它叮里当啷的声音了,要找到它可费点劲呢!这时,最让大家兴奋的是瞅着歪儿去追罐儿那样子,他一忽儿斜向左,一忽儿斜向右,像个脱了轨而瞎撞的破车,逗得大家捂着肚子笑。当歪儿正要发现一个藏身的孩子时,我又会闪电般冒出来,一脚把罐儿踢到视线之外,可笑的场面便再次出现……就这样,我成了当然的英雄,得意非凡;歪儿怕我,见到我总是一脸懊丧。天天黄昏,这条小街上充满着我的迅猛威风和歪儿的疲于奔命。终于有一天,歪儿一屁股坐在白粉圈里,怏怏无奈地痛哭不止……他妈妈跑出来,操着纯粹的苏州腔朝他叫着骂着,扯他胳膊回家。这愤怒的声音里似乎含着对我们的谴责。我们都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默默站了一会儿才散。
歪儿不来玩()踢罐电报了。他不来,罐儿自然也变了,我从家里拿来一种装草莓酱的小铁罐,短粗,又轻,不但踢不远,有时还踢不上,游戏的快乐便减色许多。那么失去快乐的歪儿呢?我望着他家二楼那扇黑黑的玻璃窗,心想他正在窗后边眼巴巴瞧着我们玩吧!这时忽见窗子一点点开启,跟着一个东西扔下来。这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悦耳、那么刺激,原来正是歪儿那长长的罐儿。我的心头第一次感到被一种内疚深深的刺痛了。我迫不及待地朝他招手,叫他来玩。
歪儿回到了我们中间。
一切都奇妙又美好地发生了变化。大家并没有商定什么,却不约而同、齐心合力地等待着这位小伙伴了。大家尽力不叫他坐庄;有时他"手心手背"输了,也很快有人情愿被他捉住,好顶替他。大家相互配合,心领神会,做假成真。一次,我看见歪儿躲在一棵大槐树后边正要被发现,便飞身上去,一脚把罐儿踢得好远好远,解救了歪儿,又过去拉着他,急忙藏进一家院内的杂物堆里。我俩蜷缩在一张破桌案下边,紧紧挤在一起,屏住呼吸,却互相能感到对方的胸脯急促起伏,这紧张充满异常的快乐啊!我忽然见他那双眯缝的小眼睛竟然睁得很大,目光兴奋、亲热、满足,并像晨星一样光亮!原来他有这样一双又美又动人的眼睛。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双眼睛,就看我们能不能把它点亮。
冯骥才: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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