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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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花脸
做孩子的时候,盼过年的心情比大人来得迫切,吃穿玩乐花样都多,还可以把拜年来的亲友塞到手心里的一小红包压岁钱都积攒起来,做个小富翁。但对于孩子们来说,过年的魅力还有更一层深在的缘故,便是我要写在这几张纸上的。
每逢年至,小闺女们闹着戴绒花、穿红袄、嘴巴涂上浓浓的胭脂团儿;男孩子们的兴趣都在鞭炮上,我则不然,最喜欢的是买个花脸戴。这是种纸浆轧制成的面具,用掺胶的彩粉画上戏里边那些有名有姓、威风十足的大花脸。后边拴根橡皮条,往头上一套,自己俨然就变成那员虎将了。这花脸是依脸形轧的,眼睛处挖两个孔,可以从里边往外看。但鼻子和嘴的地方不通气儿,一戴上,好闷,还有股臭胶和纸浆的味儿;说出话来,声音变得低粗,却有大将威武不凡的气概,神气得很。
一年年根,舅舅带我去娘娘宫前年货集市上买花脸。过年时人都分外有劲,挤在人群里好费力,终于从挂满在一条横竿上的花花绿绿几十种花脸中,惊喜地发现一个。这花脸好大,好特别!通面赤红,一双墨眉,眼角雄俊地吊起,头上边突起一块绿包头,长巾贴脸垂下,脸下边是用马尾做的很长的胡须。这花脸与那些愣头愣脑、傻头傻脑、神头鬼脸的都不一样。虽然毫不凶恶,却有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庄重之气,咄咄逼人。叫我看得直缩脖子,要是把它戴在脸上,管叫别人也吓得缩脖子。我竟不敢用手指它,只是朝它扬下巴,说:"我要那个大红脸!"卖花脸的小罗锅儿,举竿儿挑下这花脸给我,龇着黄牙笑嘻嘻说:"还是这小少爷有眼力,要做关老爷!关老爷还得拿把青龙偃月刀呢!我给您挑把顶精神的!"就着从戳在地上的一捆刀枪里,抽出一柄最漂亮的大刀给我。大红漆杆,金黄刀面,刀面上嵌着几块闪闪发光的小镜片,中间画一条碧绿的小龙,还拴一朵红缨子。这刀!这花脸!没想到一下得到两件宝贝。我高兴得只是笑,话都说不出。舅舅付了钱,坐三轮车回家时,我就戴着花脸,倚着舅舅的大棉袍执刀而立,一路引来不少人瞧我,特别是那些与我一般大的男孩子们投来艳羡的目光时,使我快活之极。舅舅给我讲了许多关公的故事,过五关、斩六将,温酒斩华雄。边讲边说:"你好英雄呀!"好像在说我的光荣史。当他告我这把青龙偃月刀重八十斤,我简直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舅舅还教我用京剧自报家门的腔调说:
"我——姓关,名羽,字云长。"
到家,人人见人人夸,妈妈似乎比我更高兴。连总是厉害地板着脸的爸爸也含笑称我"小关公"。我推开人们,跑到穿衣镜前,横刀立马地一照,呀,哪里是小关公,我是大关公哪!
这样,整个大年三十我一直戴着花脸,谁说都不肯摘,睡觉时也戴着它,还是睡着后我妈妈轻轻摘下放在我枕边的,转天醒来头件事便是马上戴上,恢复我这"关老爷"的本来面貌。
大年初一,客人们陆陆续续来拜年,妈妈喊我去,好叫客人们见识见识我这关老爷。我手握大刀,摇晃着肩膀,威风地走进客厅,憋足嗓门叫道:"我——姓关,名羽,字云长。"客人们哄堂大笑,都说:"好个关老爷,有你守家,保管大鬼小鬼进不来!"我愈发神气,大刀呼呼抡两圈,摆个张牙舞爪的架势,逗得客人们笑个不停。只要客人来,妈妈就喊我出场表演。妈妈还给我换上只有三十夜拜祖宗时才能穿的那件青缎金花的小袍子。我成了全家过年的主角。连爸爸对我也另眼看待了。
我下楼一向不走楼梯。我家楼梯扶手是整根的光亮的圆木。下楼时便一条腿跨上去,"哧溜"一下滑到底。这时我就故意躲在楼上,等客人来突然由天而降,叫他们惊奇,效果会更响亮!
初一下午,来客进入客厅,妈妈一喊我,我跨上楼梯扶手飞骑而下,呜呀呀大叫一声闯进客厅,大刀上下一抡,谁知用力过猛,脚底没根,身子栽出去,"啪"地巨响,大刀正砍在花架上一尊插桃枝的大瓷瓶上,哗啦啦粉粉碎,只见瓷片、桃枝和瓶里的水飞向满屋,一个瓷片从二姑脸旁飞过,险些擦上了;屋内如淋急雨,所有人穿的新衣裳都是水渍;再看爸爸,他像老虎一样直望着我,哎哟,一根开花的小桃枝迎面飞去,正插在他梳得油光光的头发里。后来才知道被我打碎的是一尊祖传的乾隆官窑百蝶瓶,这简直是死罪!我坐在地上吓傻了,等候爸爸上来一顿狠狠的揪打。妈妈的神气好像比我更紧张,她一下抓不着办法救我,瞪大眼睛等待爸爸的爆发。
就在这生死关头,二姑忽然破颜而笑,拍着一双雪白的手说道:
"好啊,好啊,今年大吉大利,岁(碎)岁(碎)平安呀!哎,关老爷,干吗傻坐在地上,快起来,二姑还要看你耍大刀哪!"谁知二姑这是使什么法术,绷紧的气势刹时就松开了。另一位姨婆马上应和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除旧,不迎新。您等着瞧吧,今年非抱个大金娃娃不成,是吧!"她满脸欢笑朝我爸爸说,叫他应声。其他客人也一拥而上,说吉祥话,哄爸爸乐。
这些话平时根本压不住爸爸的火气,此刻竟有神奇的效力,迫使他不乐也得乐。过年乐,没灾祸。爸爸只得嘿嘿两声,点头说:
"啊,好、好、好……"
尽管他脸上的笑纹明显含()着被克制的怒意,我却奇迹般地因此逃脱开一次严惩。妈妈对我丢了眼色,我立刻爬起来,拖着大刀,狼狈而逃。身后还响着客人们着意的拍手声、叫好声和笑声。
往后几天里,再有拜年的客人来,妈妈不再喊我,节目被取消了。我躲在自己屋里很少露面,那把大刀也掖在床底下,只是花脸依旧戴着,大概躲在这硬纸后边再碰到爸爸时有种安全感。每每从眼孔里望见爸爸那张阴沉含怒的脸,不再觉得自己是关老爷,而是个可怜虫了!
过了正月十五,大年就算过去了。我因为和妹妹争吃撤下来的祭灶用的糖瓜,被爸爸抓着腰提起来,按在床上死揍了一顿。我心里清楚,他是把打碎花瓶的罪过加在这件事上一起清算,因为他盛怒时,向我要来那把惹祸的大刀,用力折成段,大花脸也撕成碎片片。
从这事,我悟到一个祖传的概念:一年之中惟有过年这几天是孩子们的自由日,在这几天里无论怎样放胆去闹,也不会立刻得到惩罚。这便是所有孩子都盼望过年深在的缘故。当然那被撕碎的花脸也提醒我,在这有限的自由里可得勒着点自己,当心事后加倍地算账。
冯骥才:空屋
好像家里人谁也不肯说,为什么后院那间小屋一直空着,锁着,甚至连院子也很少人去。这空屋便常常隐在几株大梧桐深幽的、湿漉漉的阴影里,红砖墙几乎被苔涂绿,黝黑的檐下总是挂着一些亮闪闪的大蜘蛛网。一入秋,大片大片黄黄的落叶就粘在蛛网上,片片姿态都美,它们还把地面铺得又厚又软,奇怪的是很少有鸟儿飞到这院里来,这便在它的荒芜中加进一点阴森的感觉;影影绰绰,好像听说这屋闹鬼——空屋里常有人走动,还有女人咯咯笑,茶壶自己竟会抬起来斟水……弄不清这是从哪个鬼故事里听来的,还就是这空屋里发生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那时我小,儿时常把真假混记在一起。
一个夏夜,我隔窗清晰听到后院这空屋突然发出"啪"的一声,好像谁用劲把一根棍子掰断,分明有人!鬼?当时,只觉得自己身子缩得很小很小,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脖子不敢也不能转动了。母亲以为我得了什么急病,问我,我不敢说,最可怕的事都是怕说出来的。从这次起我连通往后院的小门都不敢接近,以致一穿过那段走廊,两条胳膊的鸡皮疙瘩马上全鼓起来。但上楼梯必须横穿过这走廊,每次都是慌慌张张连蹿带跳冲过去,不止一次滑倒跌跤,还跌断过一颗门牙,做了半年多的"没牙佬"。在我的童年里,这空屋是我的一个阴影、威胁、精神包袱,和各种可怕的想象与噩梦的来源。
后来,长大一些,父亲叫我随他去后院这空屋里拿东西,我慑于父亲的威严,被迫第一次走进这鬼的世界。
我紧贴在父亲的身后,左右胆战心惊地瞅这屋,竟然和我生来对它所有猜想都截然不同。没有骷髅、白骨、血手印和任何怪物,而是一间静得要死的素雅的小书房;几架子书,一个书桌,一张小床,一个带椭圆形镜子的小衣柜。屋里的主人好像突然在某一个时候离去——桌上的铜墨盒打开着,床上的被子没叠,地上的果核也没清扫,便被时间的灰尘一层层封闭了。我从来没见过哪一间屋子有这么厚的尘土,积在玻璃杯里的灰尘足有半寸厚,杯子外边的灰尘也同样厚,一切物品都陷没并凝固在逝去的岁月里。灰蒙蒙的,看上去像一幅淡淡而又冷漠的水墨画。
灰尘是时间的物质。它隔离人与物,今与昔,但灰尘下边呢?什么东西暗暗相连?
一间房子里如果有人住,虽然天天使用房中的一切,它们反而不会损坏,这大概是由于人的精神照射在这些物品上,它们带着活人的气息,与人的有光、有色、有声、有机地混合一起;但如果这房子久无人住,它们便全死了,呆在那儿自己竟然会开裂、脱落、散架、坏掉……奇怪吗?不不,人创造的一切因人而在。人旺而物荣,人灭而物毁。只见这书桌前的座椅已经散成一堆木棍,有如零落的尸骨;蚊帐粉化了,依稀还有些丝缕耷拉在床架上,好像吹口气便化成一股烟;头顶上双股灯线断了一根,灯儿带着伞状的灯罩斜垂着;迎面的几个书架最惨,木框大多脱开,上边的书歪歪斜斜或成堆地掉落在尘埃里……忽然,吓我一跳!什么东西在动?那椭圆镜子里的自己?鬼!我看见了一个人!我的叫声刚到嗓子眼儿,再瞧,原来是墙上旧式镜框里一个陌生的男青年的照片——他隔着尘污的玻璃炯炯望着我,目光直视,冷冷的,有点怕人。他是谁?这空屋原先的主人吗?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个梳中分头、穿西装、领口系黑色蝴蝶结的人!他早死了吗?空屋里那些吓人的动静莫非就是他的幽灵作祟?
父亲拿了一盏台灯和字典,把那铜墨盒和铜笔架放在我手里。我抢在父亲前面赶快走出这空屋。经我再三追问,母亲才告诉我——墙上那照片里的青年确实早已死去。他竟是我的堂兄!他在上大学时,被他痴爱的女友抛弃,从此每当上哲学课,就对一位不相干的教哲学的女教师嘿嘿傻笑,这才知道他疯了。那女友与他分手时送给他一支双朵的芭兰花。那是用细铁丝拧成的双杈的小叉子,把一对芭兰花插在上边。他便天天捏着这对花忽笑忽哭,直到花儿烂掉,没了,他依旧举着这光光的小叉子用鼻子闻,后来大概他意识到没有花了,就把小叉往鼻孔里插,常常鼻孔被插出血来,终于有一天,他把这小叉子插在电插座上,结束了痛苦绝望的人生。据说那一瞬间,我家电闸的保险丝断了,所有灯齐灭,全楼一片漆黑。
我那时还不懂这东西如此厉害,但它的刺激性全部感受到了。虽然我对这位堂兄全无印象,他是在我三岁时去世的,可随着我渐渐长大,就一点点悟出我这同胞灵魂中曾经承受和不能承受的是些什么。对鬼的幻觉与惧怕也就随之消失,但我仍不肯再走进这空屋。在我那同胞与世决绝之时,这空屋里的一切都不曾给他一点牵挂与挽留啊!这是个无情的空间,一如漠漠人生。我讨厌那屋里所有东西,似乎都是冰冷的、不祥的,像一堆尸骨。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用那台灯、墨盒和笔架。尤其当那台灯在父亲的书案上亮起,一看这惨白清冷的灯光,我心里便禁不住打个寒噤。世界上所有台灯的灯光都有一种温情啊。
我认定自己终生不会走进这空屋,但第二次进去却是另一种更加意想不到的感受。
"文革"初的一天,突如其来,我家被彻底捣毁,父亲被弄到屋顶上批斗,他随时可能被推下来或者自己跳下来;母亲给拉到大街上,被迫和几个挨整的妇女跪着赛跑。许多陌生人围在门外喊,一个老邻居家的孩子带领红卫兵用棍棒斧头把我家扫荡得粉碎,直到天黑他们才退去。我一家人坐在被砸毁的成堆成堆的破烂东西上,战战兢兢,不知何时会有人闯进来,再发生什么祸事。这世界变得无法无天,无论谁都可以对我们构成致命的威胁。更深夜半时,近处和远处还在响着喊斗呼打声,我们不敢开灯,不敢出声,黑夜有如恐怖无边地、紧紧地包裹着我……后来,疲惫不堪的父母和妹妹卧在地上睡着了,不知为什么,我独自起身悄悄穿过走廊和后院,走进那一向被我拒绝的空屋。脚一踏入,那是怎样一个异样宁静的空间啊。
我先在屋中央,月光()射入的银白照眼的一块地上蹲下来,瞅着一片片清晰而如墨的梧桐叶影;四周,透过黑色透明的空气,书架家具一件件蒙蒙地显现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屋中这些陌生的、无生命、本来被我看做是无情无义的死东西,此刻对我反而都是这世上独有的无伤害和保护的了。一切有关的都不安全、一切无关的才最安全。隐隐约约,黑糊糊的墙上,我那疯了并死了的堂兄正冷冷地瞅着我;镜框可能被抄家的人打歪,堂兄的脸也歪着,更添一种活生生的神情,我丝毫不怕,却很想他能像鬼那样走下来,和我说话,反倒会驱散现实压在我心上非常具体的恐怖。我紧紧盯着他,等他,盼他的鬼魂出现……不知不觉进入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境界:安慰、逃脱与超然。
整整一夜,我享受着这空屋。
冯骥才:花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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