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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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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凝:永远有多远

  你在北京的胡同里住过吧?你曾经是北京胡同里的一个孩子吧?胡同里那群快乐的、多话的、有点缺心少肺的女孩子你还记得吧?

  我在北京的胡同里住过,我曾经是北京胡同里的一个孩子。胡同里那群快乐的、多话的、有点缺心少肺的女孩子我一直记着。我常常觉得,要是没了她们,胡同还能叫胡同么?北京还能叫北京么?我这么说话会惹你不高兴——什么什么?你准说。是啊,如今的北京已不再是从前,她不再那么既矜持又恬淡、既清高又随和了。她学会了拥抱,热热闹闹、亦真亦假的拥抱,她怀里生活着多少多少北京之外的人啊。胡同里那些带点咬舌音的、嘎嘣利落脆的贫北京话也早就不受戴见了——从前的那些女孩子,她们就是说着这样的一口贫北京话出没在胡同里的。她们头发干净,衣着简朴(却不寒酸),神情大方,小心眼儿不多,叫人觉得随时都可能受骗。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我来到北京,在任何地方看见少女,总会认定她们全是从前胡同里的那些孩子。北京若是一片树叶,胡同便是这树叶上蜿蜒密布的叶脉。要是你在阳光下观察这树叶,会发现它是那么晶莹透亮,因为那些女孩子就在叶脉里穿行,她们是一座城市的汁液。胡同为北京城输送着她们,她们使北京这座精神的城市肌理清明,面庞润泽,充满着温暖而可靠的肉感。她们也使我永远地成为北京一名忠实的观众,即使再过一百年。

  当我离开北京,长大成人,在B 城安居乐业之后,每年都有一些机会回到北京。我在这座城市里拜访一些给孩子写书的作家,为我的儿童出版社搜寻一些有趣的书稿, 也和我的亲人们约会,其中与我见面最多的是我的表妹白大省(音xǐng)。白大省经常告诉我一些她自己的事,让我帮她拿主意,最后又总是推翻我的主意。她在有些方面显得不可救药,可我们还是经常见面,谁让我是她表姐呢。

  现在,这个六月的下午,我坐在出租车上,窗外是迷蒙的小雨。我和白大省约好在王府井的“世都”百货公司见面,那儿离她的凯伦饭店不远。她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在四星级的凯伦,在那儿当过工会干事,后来又到销售部作经理。有一回我对她说,你不错呀刚到销售部就当领导。她叹了口气说哪儿呀,我们销售部所有的人都是经理,销售部主任才是领导呢,主任。我明白了,不过这种头衔印在名片上还是挺唬人的:白大省,凯伦饭店销售部经理。

  出租车行至灯市西口就走不动了,前方堵车呢。我想我不如就在这儿下来吧,“世都”已经不远。我下了车,雨大了,我发现我正站在一个胡同口,在我的脚下有两级青石台阶;顺着台阶向上看,上方是一个老旧的灰瓦屋檐。屋檐下边原是有门的,现在门已被青砖砌死,就像一个人冲你背过了脸。我迈上台阶站在屋檐下,避雨似的。也许避雨并不重要,我只是愿意在这儿站会儿。踩在这样的台阶上,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我回到了北京,就是脚下这两级边缘破损的青石台阶,就是身后这朝我背过脸去的陌生的门口,就是头上这老旧却并不拮据的屋檐使我认出了北京, 站稳了北京, 并深知我此刻的方位。“世都”“天伦王朝”“新东安市场”“老福爷”“雷蒙”……它们谁也不能让我知道我就在北京,它们谁也不如这隐匿在胡同口的两级旧台阶能勾引出我如此细碎、明晰的记忆——比如对凉的感觉。

  从前,二十多年前那些夏日的午后,我和我的表妹白大省经常奉我们姥姥的吩咐,拎着保温瓶去胡同南口的小铺买冰镇汽水。我们的胡同叫驸马胡同,胡同北口有一个副食店,店内卖糕点罐头、油盐酱醋、生熟肉豆制品、牛羊肉鲜带鱼。店门外卖蔬菜,蔬菜被售货员摆在淡黄色竹板拼成的货架上,夜里菜们也那么摆着不怕被人偷去。干吗要偷呢?难道有人急着在夜里吃菜么?需要菜,天一亮副食店开了门,你买就是了。胡同南口就有我说的那个小铺。如果去北口副食店,我们一律简称“北口”;要是去南口小铺,我们一律简称“南口”。

  “南口”其实是一个小酒馆,台阶高高的,有四五级吧,让我常常觉得,如果你需要登这么多层台阶去买东西,你买的东西定是珍贵的。南口不卖油盐酱醋,它卖酒、小肚、花生米和猪头肉,夏天也兼卖雪糕、冰棍和汽水。店内设着两张小圆桌,铺着硬挺的、脆得像干粉皮一样的塑料台布的桌旁,永远坐着一两位就着花生米或小肚喝酒的老头。我觉得我喜欢小肚这种肉食就是从“南口”开始的。

  你知道小肚什么时候最香吗?就是售货员将它摆上案板,操刀将它破开切成薄片的那一瞬间。快刀和小肚的摩擦使它的清香“噗”地迸射出来,将整间酒馆弥漫。那时我站在柜台前深深吸着气,我坚信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一种肉。直到售货员问我们要买什么时,我才()回过神儿来。

  “给我们拿汽水!”这是当年北京孩子买东西的开场白,不说“我要买什么”,而说“给我们拿……”。“给我们拿汽水!”“冰镇的还是不冰镇的?”“给我们拿冰镇的,冰镇杨梅汽水!”我和白大省一块儿说,并递上我们的保温瓶。

  我已从小肚的香气中回过神儿来了,此时此刻和小肚的香气相比,我显然更渴望冰凉甘甜的杨梅汽水。在切小肚的柜台旁边有一只白色冰柜,一只盛着真冰的柜。当售货员掀开冰柜盖子的一刹那,我们及时地奔到了冰柜跟前。嗬,团团白雾样的冷气冒出来,犹如小拳头一般打在我们的脸上痛快无比,冰柜里有大块大块的白冰,一瓶瓶红色杨梅汽水就东倒西歪地埋在冰堆里。

  售货员把保温瓶灌满汽水,我和白大省一出小酒馆,一走下酒馆的台阶——那几级青石台阶,就迫不及待地拧开保温瓶的盖子。通常是我先喝第一口,虽然我是白大省的表姐。以后你会发现,白大省这个人几乎在谦让所有的人,不论是她的长辈还是她的表姐。这样,我毫不客气地先喝了第一口,那冰镇的杨梅汽水,我完全不记得汽水是怎样流入我的口中在我的舌面上滚过再滑入我的食道进入我的胃,我只记得冰镇汽水使我的头皮骤然发紧,一万支钢针在猛刺我的太阳穴,我的下眼眶给冻得一阵阵发热,生疼生疼。啊,这就是凉,这就叫冰镇。

  

  铁凝:四季歌

  一

  一个青年和一个姑娘在公园里散步。正是春天的黄昏。

  黄昏和春天使北方的公园变得滋润了,脚下的黄土放散着苦涩的香气。

  姑娘留意着路边的长椅,长椅上都是青年和姑娘。

  小时候她常来公园,中学时也来过。那时她不注意椅子和椅子上的人,她爱看鱼、花、树、猴子、孔雀。今天她第一次想拥有一只长椅,一只安放在僻静角落的空椅子。于是她明白:她开始恋爱了。

  青年忽然丢下她跑起来,原来不远处正有一只刚空下来的椅子。他比另一对男女抢先一步占住它,冲她招手。她也跑起来,心中赞叹他的敏捷。

  这只椅子位置很好:设在甬路旁边微微隆起的斜坡上,可以俯视路人;椅子背后还有一株小垂柳,垂柳能遮蔽椅子上的他们。他们坐下来。

  青年掏出一袋杏脯递给姑娘。姑娘微微红了脸:“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杏脯?”

  “我什么都知道。”“我们才认识十天。”

  “十天?是的。可‘知道’和‘十天’之间不一定有必然联系。”

  “十天毕竟标志着时间呀。”

  “时间又能说明什么呢?和有些人,你就是相处半辈子也不明白彼此是怎么回事,你们只能站在一个层次上对话;而和另一种人,只消互相看上一眼,就全明白了。比如认识你,我觉得比十天要久远得多。我甚至觉得上帝所以创造了你,正是因为世上存在着我。尽管人海茫茫,我们彼此终会碰见……”

  “是的……是的……总算碰见了。”姑娘低声嘟囔着。

  她似乎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也不明白自己正在怎么说,只是受着一种感动。他那低沉的声音像一股股暖流包容着她。她心中暖暖的,身上却一阵阵发抖。她咬紧牙关抗拒着颤抖,惧怕着又在等待着一个新的时刻。

  长椅上没有出现那个时刻,青年又说起了别的。

  姑娘忽然有点想哭。

  当天色终于遮蔽了他们彼此的视线,她才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他那俊美的侧面使她一阵心跳。“能看见我吗?”他问。“看得见。”

  他握住她的手。她想起一个:“她在五月就挥霍了她的夏季。”

  她没有握他。

  二

  青年和姑娘在公园里散步。正是夏天的黄昏。

  四周静静的,近处短篱笆旁只有老花匠佝偻的身影在晃动。

  他们在老地方坐下。没有什么特别,就像大多数认识许久的青年和姑娘幽会一样。

  当天色模糊了他和她的视线时,姑娘握住青年的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腾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手背。“我爱过一个人。”她说。

  “哦。”他尽量不在意地问,“什么时候?”“十二岁的时候。”

  黑暗中他笑了。

  “他是我们班长,有一次他病了三天没上学,我还给他写过一封信。”

  “写了点什么?”他几乎是快活地问。

  “唔,关于希望他好好养病什么的,还说我们都很想他。其实,是我想他。”

  “他现在做什么?”“火车司机。和我们语文课代表结婚了。”

  青年抱住姑娘,抱得很紧,很开心。“疼。”她说。

  “我真爱你。”他对着她的耳朵说。

  “为什么、为什么……”她象往常那样胡乱问着。

  “就为了这个。”他吻着她那令人疼爱的肩膀。

  他心中充溢着幸福,拥抱着满怀的,又象拥抱着她那个动人的故事。世上难道有不希望得到这样的妻子的男人么?他甚至懊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抢先一步告诉她一件事。他也有一件事要告诉她。

  “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他说。

  “别说。我知道。”她伸手捂住他的嘴。

  “你知道什么?”他松开她。“我什么都知道。”她沉静地说。

  三

  青年和姑娘在公园里散步。正是初秋的黄昏。

  他们走到老地方坐下来。

  青年向姑娘讲述他的事,讲他过去的女朋友。他所以向她描述过去的一切,是请他相信,他鄙视并且厌恶过去的一切,只爱现在的她。

  “那时候插队,因为寂寞才爱。再说,她热情奔放,主动找到我这儿,我怎么能够拒绝呢。我感激她给予我的一切,那时候有她在,我觉得黄土都是光明的。今天我才明白,感激是最靠不住的一种东西。”

  “是的,靠不住的。”姑娘附和着。

  “后来她先撇下我,独自回城安排了工作,和‘市革’副主任的儿子结了婚——工作就是他给她安排的。那时候工作比爱情吸引力大得多。”

  “是大得多。”姑娘附和着。

  “现在想起来这一切是多么值得庆幸!幸亏她离开了我,不然我怎么会认识你呢!你不知道她是一种、一种那样的人,常常有过多的要求……对于男人。在村里,她总是要我没完没了地吻她,当然,还要求我买吃的给她:花生、柿饼,有时连酱油都喝。女性怎么能这样不自爱呢……”

  “是的,怎么能呢。”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青年拉开距离,坐在长椅的另一端。

  “总之,她和你是无法相比的,她的腿不短,但左腿有点弯曲。你的修长、笔直的腿是少见的。少见的,懂吗?”

  “懂吗?”姑娘喃喃地重复着。

  她眼前出现一片模糊的花。原来,她已不知不觉离开长椅,走到一个花坛跟前。青年跟上来。姑娘又向前走。她在一畦人面花前停住了。

  青年站在她身后继续说:“我承认我拥抱过。她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每当我们拥抱时,我都想到她的胸脯太丰满了。一个姑娘……我甚至怀疑……这种女人无论如何是可怕的。后来,我常常觉得恶心。”

  “是的,恶心……”姑娘盯着人面花。那一面面小花宛若一张张小老头的脸,正冲青年和姑娘做着种种鬼样儿。姑娘移开视线。

  青年绕到姑娘眼前:“请你相信,相信我只爱你,因为爱,才说了所有这一切。”“是的,这一切。”姑娘说。

  他觉得她的声音很古怪,他还从那声音里听出一丝委屈。

  四

  青年和姑娘在公园里散步。已是冬天的正午。没有太阳,有雪。

  他们的老地方空着。

  青年跑上去,用皮手套掸掉椅面上的雪花,冲姑娘招手。但姑娘没有跑,她继续在雪地上走。青年丢开长椅跟上来。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说。“我正在想我哥哥。”姑娘说。

  她说:“文革”时哥哥被打成反革命,嫂子为了表示和他划清界限,偷出两本哥哥的日记交给工宣队,工宣队为了进一步证实她的立场,对她进行了种种考验。比如,让她晚上躺在床上套哥哥的话,当然是对“大革命”不满的话;他们打他时,还让她掰他的手。“她掰了?”

  “掰了。她当众掰断了哥哥右手的中指。后来就离了婚。”

  “太残忍了,真不可想象。”青年低语着。

  “现在我又有了新嫂子。但哥哥从来不许我们当着新嫂子的面议论过去的一切。”“他自己呢?”

  “他自己从不对任何人诉说以往和嫂子之间的痛苦。我替他生气,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告诉我,因为,她还有自己的生活和……前途。”

  姑娘停住脚步:“从那儿()开始,我才知道什么是男人。”

  青年木木地望着姑娘。他发现她那副弱小的肩膀不仅仅引人疼爱,还有一种他从未意识到的威慑力量。姑娘继续向前走。青年没有跟上来。

  姑娘走着,推断着自己会有哪些地方可供他将来向别人描述。

  姑娘走着,用手背擦着让泪珠和雪花凝结住的睫毛。

  她走出公园时,发现公园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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