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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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四季歌
一
一个青年和一个姑娘在公园里散步。正是春天的黄昏。
黄昏和春天使北方的公园变得滋润了,脚下的黄土放散着苦涩的香气。
姑娘留意着路边的长椅,长椅上都是青年和姑娘。
小时候她常来公园,中学时也来过。那时她不注意椅子和椅子上的人,她爱看鱼、花、树、猴子、孔雀。今天她第一次想拥有一只长椅,一只安放在僻静角落的空椅子。于是她明白:她开始恋爱了。
青年忽然丢下她跑起来,原来不远处正有一只刚空下来的椅子。他比另一对男女抢先一步占住它,冲她招手。她也跑起来,心中赞叹他的敏捷。
这只椅子位置很好:设在甬路旁边微微隆起的斜坡上,可以俯视路人;椅子背后还有一株小垂柳,垂柳能遮蔽椅子上的他们。他们坐下来。
青年掏出一袋杏脯递给姑娘。姑娘微微红了脸:“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杏脯?”
“我什么都知道。”“我们才认识十天。”
“十天?是的。可‘知道’和‘十天’之间不一定有必然联系。”
“十天毕竟标志着时间呀。”
“时间又能说明什么呢?和有些人,你就是相处半辈子也不明白彼此是怎么回事,你们只能站在一个层次上对话;而和另一种人,只消互相看上一眼,就全明白了。比如认识你,我觉得比十天要久远得多。我甚至觉得上帝所以创造了你,正是因为世上存在着我。尽管人海茫茫,我们彼此终会碰见……”
“是的……是的……总算碰见了。”姑娘低声嘟囔着。
她似乎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也不明白自己正在怎么说,只是受着一种感动。他那低沉的声音像一股股暖流包容着她。她心中暖暖的,身上却一阵阵发抖。她咬紧牙关抗拒着颤抖,惧怕着又在等待着一个新的时刻。
长椅上没有出现那个时刻,青年又说起了别的。
姑娘忽然有点想哭。
当天色终于遮蔽了他们彼此的视线,她才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他那俊美的侧面使她一阵心跳。“能看见我吗?”他问。“看得见。”
他握住她的手。她想起一个:“她在五月就挥霍了她的夏季。”
她没有握他。
二
青年和姑娘在公园里散步。正是夏天的黄昏。
四周静静的,近处短篱笆旁只有老花匠佝偻的身影在晃动。
他们在老地方坐下。没有什么特别,就像大多数认识许久的青年和姑娘幽会一样。
当天色模糊了他和她的视线时,姑娘握住青年的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腾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手背。“我爱过一个人。”她说。
“哦。”他尽量不在意地问,“什么时候?”“十二岁的时候。”
黑暗中他笑了。
“他是我们班长,有一次他病了三天没上学,我还给他写过一封信。”
“写了点什么?”他几乎是快活地问。
“唔,关于希望他好好养病什么的,还说我们都很想他。其实,是我想他。”
“他现在做什么?”“火车司机。和我们语文课代表结婚了。”
青年抱住姑娘,抱得很紧,很开心。“疼。”她说。
“我真爱你。”他对着她的耳朵说。
“为什么、为什么……”她象往常那样胡乱问着。
“就为了这个。”他吻着她那令人疼爱的肩膀。
他心中充溢着幸福,拥抱着满怀的,又象拥抱着她那个动人的故事。世上难道有不希望得到这样的妻子的男人么?他甚至懊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抢先一步告诉她一件事。他也有一件事要告诉她。
“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他说。
“别说。我知道。”她伸手捂住他的嘴。
“你知道什么?”他松开她。“我什么都知道。”她沉静地说。
三
青年和姑娘在公园里散步。正是初秋的黄昏。
他们走到老地方坐下来。
青年向姑娘讲述他的事,讲他过去的女朋友。他所以向她描述过去的一切,是请他相信,他鄙视并且厌恶过去的一切,只爱现在的她。
“那时候插队,因为寂寞才爱。再说,她热情奔放,主动找到我这儿,我怎么能够拒绝呢。我感激她给予我的一切,那时候有她在,我觉得黄土都是光明的。今天我才明白,感激是最靠不住的一种东西。”
“是的,靠不住的。”姑娘附和着。
“后来她先撇下我,独自回城安排了工作,和‘市革’副主任的儿子结了婚——工作就是他给她安排的。那时候工作比爱情吸引力大得多。”
“是大得多。”姑娘附和着。
“现在想起来这一切是多么值得庆幸!幸亏她离开了我,不然我怎么会认识你呢!你不知道她是一种、一种那样的人,常常有过多的要求……对于男人。在村里,她总是要我没完没了地吻她,当然,还要求我买吃的给她:花生、柿饼,有时连酱油都喝。女性怎么能这样不自爱呢……”
“是的,怎么能呢。”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青年拉开距离,坐在长椅的另一端。
“总之,她和你是无法相比的,她的腿不短,但左腿有点弯曲。你的修长、笔直的腿是少见的。少见的,懂吗?”
“懂吗?”姑娘喃喃地重复着。
她眼前出现一片模糊的花。原来,她已不知不觉离开长椅,走到一个花坛跟前。青年跟上来。姑娘又向前走。她在一畦人面花前停住了。
青年站在她身后继续说:“我承认我拥抱过。她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每当我们拥抱时,我都想到她的胸脯太丰满了。一个姑娘……我甚至怀疑……这种女人无论如何是可怕的。后来,我常常觉得恶心。”
“是的,恶心……”姑娘盯着人面花。那一面面小花宛若一张张小老头的脸,正冲青年和姑娘做着种种鬼样儿。姑娘移开视线。
青年绕到姑娘眼前:“请你相信,相信我只爱你,因为爱,才说了所有这一切。”“是的,这一切。”姑娘说。
他觉得她的声音很古怪,他还从那声音里听出一丝委屈。
四
青年和姑娘在公园里散步。已是冬天的正午。没有太阳,有雪。
他们的老地方空着。
青年跑上去,用皮手套掸掉椅面上的雪花,冲姑娘招手。但姑娘没有跑,她继续在雪地上走。青年丢开长椅跟上来。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说。“我正在想我哥哥。”姑娘说。
她说:“文革”时哥哥被打成反革命,嫂子为了表示和他划清界限,偷出两本哥哥的日记交给工宣队,工宣队为了进一步证实她的立场,对她进行了种种考验。比如,让她晚上躺在床上套哥哥的话,当然是对“大革命”不满的话;他们打他时,还让她掰他的手。“她掰了?”
“掰了。她当众掰断了哥哥右手的中指。后来就离了婚。”
“太残忍了,真不可想象。”青年低语着。
“现在我又有了新嫂子。但哥哥从来不许我们当着新嫂子的面议论过去的一切。”“他自己呢?”
“他自己从不对任何人诉说以往和嫂子之间的痛苦。我替他生气,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告诉我,因为,她还有自己的生活和……前途。”
姑娘停住脚步:“从那儿()开始,我才知道什么是男人。”
青年木木地望着姑娘。他发现她那副弱小的肩膀不仅仅引人疼爱,还有一种他从未意识到的威慑力量。姑娘继续向前走。青年没有跟上来。
姑娘走着,推断着自己会有哪些地方可供他将来向别人描述。
姑娘走着,用手背擦着让泪珠和雪花凝结住的睫毛。
她走出公园时,发现公园有门。
铁凝:树下
老于一向不喜欢参加同学聚会一类的活动。快五十岁的人了,弄那个干什么?他常跟家里人说,口气里带出点不屑。好像同学一词只能和青少年发生联系,同学聚会一类的活动也只有他们那个年龄段的人才搞。
老于被迫参加过一次初中同学的聚会,两、三年前的事了。发起者是班中一个绰号小狼的男生。小狼上中学时就是一个瘦得皮包骨头却精力充沛的坏小子,这几年做生意赚了些钱,还是瘦得皮包骨头,精力十分充沛。小狼为聚会的事很是把老于寻找了一番,最后才在城郊一所中学里找到了老于。原来老于成人之后就和所有同学断了联系,现在他是这所中学的语文教师,同时也是一个家庭妇女的丈夫,两个孩子的爸爸。虽说老于和小狼二十多年不见,但小狼走进老于的教研室,他们还是一眼就把彼此认了出来。
小狼说,看是吧,还是把你给找到了吧。老于笑着,搓着沾满粉笔末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小狼对老于讲了聚会的事,说,山南海北的同学都让我招呼来了,就差你一个了。新疆远不远?×××,他说了一个男生的名字,在乌鲁木齐呢,这次专程飞回来;海口远不远?×××,他又说了一个男生的名字,这次也专程飞回来。还有项珠珠,小狼对老于说,项珠珠你应该记得,写专和你较劲的那个女生,期末考试总分老比你少两分的那个女生,人家现任省外贸厅副厅长,也亲口答应从省会赶来参加咱们的聚会,所以老于你不能不去,谁不知道你是当年咱们班的高材生呀。小狼末尾这句话说得老于怪不痛快,怎么听怎么像是对他老于的讥讽。
但那次的聚会老于还是去了,也许他真是为了项珠珠而去。他想起了中学时项珠珠的样子,大脑门,薄嘴唇,小辫子编得紧紧的,背一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说不出哪儿有那么点儿与众不同。
那时老于暗暗把项珠珠看作学习上的对手,别的同学呢,全不在话下。中学时的老于很有些目空一切的气势。一次项珠珠的一篇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在全班朗读,老于便在下一次作文课上,一口气写出两篇内容不同且立意都不低的作文交与课代表,以压倒项珠珠的风头。他这种令人意外的出众才华当即受到语文老师的赏识和表扬,并给全班同学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那时的老于,还萌生过成为作家的念头。
记得有一回,几个同学在一起议论文学名着,老于说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项珠珠连忙问道:谁?老于故作漫不经心且快而流利地又说了一遍陀氏大名,项珠珠就对他说,你能不能念慢一点?老于内心得意着,那一次的得意始终存在老于的记忆里。几十年过后,当了中学教师的老于回想起中学时光,仍能清晰地记起项珠珠当时的表情和她的问句:谁?----俱往矣!现在的老于感叹着。
在小狼操持的那次聚会上,项珠珠姗姗来迟,比原定时间竟晚出六个小时。几十位同学围坐在一家中档酒店的包间里,听小狼一直用手机和她联络,却原来,是厅里又有了临时的会。好不容易开完会上了路,又遇到高速公路堵车。这样,本来是中午的聚餐就推到了下午。大伙饿得头昏眼花,小狼只给每人叫了一份手擀面,还劝大伙耐心等待,还说谁让项珠珠是咱们当中官职最高的人呢。老于想,什么话,官职高就可以让别人饿着肚子等她?我们是她的同学,又不是她的下级。想着,几次抬屁股要走,见大伙情绪都还高昂饱满,似是专心等待项珠珠,又似是借等待项珠珠再细聊彼此现在的日子。人又这么齐全,还有从新疆、海南飞来的同学也在场,老于就不好告辞了。他听着大伙的闲聊,觉得他这一班同学平庸的居多,话题也琐碎、无趣,这其实是他预料之中的。但他深信他的生活水准在他们之下,这其实也不在他预料之外。比方说他至今租着两间没有暖气的民房,他的老婆是当年他插队从乡下带回来的一个乡村姑娘,现在靠给附近一个农贸市场打扫卫生挣点钱。这些事老于的中学同学不知道。用不着,他想,让他们怜悯他么,那又何必。只待大伙话题一转说起彼此的下一代时,老于才提起点兴致。
他的一儿一女都是聪明过人的孩子,大儿子这年刚考入人民大学经济系,小女儿正上初中,老于认为她形象思维的细胞实在活跃。他想起女儿两岁时,有天晚上他抱着女儿出门散步,指着满天星星问女儿是什么,女儿说,满天都是大米花呀!老于认为一个能把星星说成大米花的孩子,你怎么会不去设想她应该是个诗人呢……还没容老于向同学们介绍自己的孩子,项珠珠的车到了。项珠珠的到来使全班同学的精神为之一振,连老于也觉得眼前一亮。项珠珠没变,大伙儿都说。何止没变,简直比中学时更、更、更什么呢,总之,包括老于在内,所有同学都觉得项珠珠和他们不是一种人。她站在你的面前,神清气爽的样子,你不会觉得她疏远你,可你又决不能轻易亲近她。她和每个同学握了手,跟老于握手时,还特意对他说,她记得他一堂课能写出两篇作文。项珠珠吃饭时也挺随和,小狼说些在老于听来十分俗气的话,项珠珠也不在意。
比如他说要论同学呀,大学、小学都不行,大学时都太精,小学时都太傻,惟有中学同学最亲呀!比如他说有项珠珠这样的同学是我们全体的荣耀,老同学之间可得互相提携呀等等。老于坚信项珠珠的不在意是有意作出来的,越是不在意,越显得她比他们高。
聚会结束时,项珠珠让随行的办公室主任把带来的小礼品分赠大家----一种小巧的真皮名片夹。一切都很得体,老于想。只是他没有名片,名片夹他回家后就转赠给了女儿。
那次聚会之后,两年之间小狼他们又搞过两回,老于不再参加,受了伤似的。其实谁伤了他呢,他也不知道。后来的那两次,小狼把宝马开到他家门口来接都没能接动,仿佛就因为小狼看见了他的破院子,他的满手长着冻疮的女儿,还有院子里几只下蛋的母鸡。这没什么,老于心想,住在城郊是可以养鸡的,孩子正长着身体需要鸡蛋补养啊。冻疮不好,那是因为屋里太冷,烧煤又太贵。
自从儿子去北京念大学,一家人得全力以赴供应儿子每月的开销,老于连烟都戒了,哪儿还能挤出取暖的煤钱。冻疮是不好啊,一个女孩子家…………老于安慰着自己,又谴责着自己,不去参加小狼他们的聚会,脸上几乎带出宁死不屈的神情,以后小狼再也没有找过老于。又过了些时候,项珠珠从省会调至老于的城市,作了这城市的副市长。自此,老于和家人常在电视屏幕上看见她。老于的老婆说,这个女市长和你不是同学么。老于说是。老于的女儿说,中学还是大学,老于说,中学,同班。女儿说,人家都说中学同学比大学同学亲。老于的老婆就说,能不能跟市长,给咱们找两间有暖气的房。老于说,怕不好开这个口。女儿说,又不是别人,她不是你的中学同学么。此时全家正吃晚饭,老于盯住女儿的双手,手肿着,青一块紫一块的。再看看孩子的耳朵,也冻了。女儿吃饭却挺香,不挑食,呼呼噜噜地喝粥,喝得脸蛋子通红。女儿没写过诗,自从两岁时管天上的星星叫大米花之后,再也没有过类似的诗意。可女儿有数学天才,前不久参加全省高中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女儿拿了个第二,回家后她对老于说,她的目标是北大、清华,非这两个学校不考。老于支持女儿,可他拿什么支持呢,至少他应该让女儿住在有暖气的房子里吧,至少他不该让女儿冻得攥不住笔吧。明年女儿高中毕业,最关键的一年,老于拿什么来支持女儿的关键时刻?也许真应该去找项珠珠同学,项珠珠市长。
找找她又有何妨?谁让她总在电视屏幕上出现呢,谁让她是这城市的父母官呢,难道老于不是归她管辖的一个市民么。再说找她又不是为我老于,是为我的女儿啊,她是个人才,人才不是父母的私有财产,是属于民族属于国家的,让属于民族和国家的人有好一点的居住条件又有什么不对呢?
他想起前两天,深夜苦读书的女儿双脚踩在炭火盆的边沿上,炭火烤着了女儿的棉鞋,差点烧着女儿的脚。要是房间有暖气,何至于女儿要围着一只小小的炭盆取暖呢。老于越想越觉得理直气壮,便有些后悔前两次同学聚会没去参加。那本是联络感情的形式之一啊,倘若在那样的场合不断见面,再开口求人办事就显得很自然。不过,即使没有参加那几次的聚会,项珠珠也否认不了老于是她的中学同班同学。这么一想,老于心里安定了。
老于家中无电话,第二天他特意早些上班,趁同事们还没进教研室,他给项市长打了电话。秘书问明姓名身份后,老于直接和项市长通了话。应该说,电话里的项珠珠是很热情的,热情而不嗦。稍事寒暄,便问老于是不是有什么事找她。这边老于连连说着没事没事真没什么事,声音挺大就好像谁说有事谁就是诬陷了他似的。那边项市长说有事也没关系只要她能帮忙。这边老于仍高声坚持说没事,只是想见面聊聊。那边项珠珠就把家里电话、地址告诉了老于,欢迎老同学有时间到家里去。这边老于硬着头皮问今晚行不行,那边项珠珠沉吟片刻答应了。这边老于急忙挂断电话,急忙到有点不礼貌,生怕项市长变卦。
这晚老于骑五十分钟自行车,从城郊赶到项市长家。他被一个面孔清秀的小阿姨让进客厅,然后项市长出现了,和老于面对面落座在两张小沙发上。谈话一开始老于就觉得浑身燥热,他没有意识到,那是他穿了厚厚的棉袄、棉裤和棉鞋的缘故。在他的没有炉火的家里,他需整日这样穿戴,老婆和女儿甚至整日把毛线帽扣在头上。而在项市长温暖的家中,一件薄薄的开司米就足够了,项珠珠就身穿一件薄薄的开司米圆领衫。老于一下子意识不到这些,他甚至看不见客厅里都摆列了些什么。房间阔大,地板很亮,果盘里的水果鲜美,杯中的绿茶馨香…………这些和老于无关,或者,越是置身此情此景,老于便越要使自己的谈话配得上这气氛和这气氛中的女市长。他于是就谈文学。
他想起中学时的项珠珠是喜欢文学的,初次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介绍给她的正是他老于。果然,如今的项珠珠对文学仍然保持着并不虚假的爱好,她很轻易地就说出了一大串当代作家的名字和他们的小说,并和老于探讨这些作家的长短、得失。老于谈着自己的见解,他发现项珠珠脸上是信服的神态。
他提到了作家的想象力,他说他认为很多当代中国作家是缺乏想象力的,他们用借来的想象力填充他们的小说。他说到新近读过的一篇美国小说名叫《热冰》的,他称赞《热冰》的想象力,那是一个投湖死亡的少女被父亲藏进冰库永远凝固了青春的故事。老于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想起了他今晚的使命。这使他有点内疚,因为直至现在他也没能使谈话赶上正路。可难道项珠珠不该知道这个美国小说么,不该知道他老于涉猎文学范畴之广么,不该知道他生活角色的平淡和他内心世界的高贵丰富不成正比么,那么他应当继续讲下去:裸体的少女被藏进冰库里一只巨大的冰箱,一个下班时没来得及出去、被误锁进冰库的工人,当他怀着绝望的心情准备被冻死时,他发现了那具被冻住的少女躯体,他伸手触摸她那冰冻的乳房,那乳房居然是温暖的。他依偎住它,那热的冰,竟奇迹般地抗过了一夜寒冷直至第二天上班的人开了冰库的门。
老于被自己的讲述感动着变得欲罢不能,有一瞬间他觉得这是他给自己提供的一个机会,他已经很久没对什么人谈起过这类感想了,现在连他自己也惊奇自己肚子里有这么多要说的东西。他欲罢不能,由小说又绽开去说起电影,他说他在电影馆看过电影《莫扎特之死》,观摩票是从前他一个学生给弄的。他说他认为这是一部谈妒忌的电影,宫廷乐师对莫扎特怀有刻骨的妒忌,他认为莫扎特是横在他和上帝之间唯一的障碍,他必得让莫扎特死。莫扎特终于死了,几十年之后老态龙钟的宫廷乐师却不得不发出最真实的感叹,他说既然莫扎特是我和上帝之间唯一的障碍,为什么莫扎特已经死了三十多年,我还是这么平庸呢。
老于讲到这儿咽了一口茶,并观察了一下项珠珠的表情,他确认她是专注的,没有因为他冗长的讲述感到疲乏。她的表情使老于很满意自己,当他满意自己的时候便也开始焦虑自己:房子呢?房子的请求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口呢。
偏在这时项珠珠又饶有兴致地问起老于最近在读什么书,项珠珠的提问显然使老于必得继续偏离房子,他于是讲起有关陈寅恪的一本书,可惜项珠珠没听说过陈寅恪这个人。不过老于并不怪她,他觉得没有道理要求市长一定得知道陈寅恪是谁。后来他又五花八门地说了一大堆杂书,有关二十世纪重大发明的什么硅片啦、阿斯匹林啦、胰岛素啦、核能啦、人工肾啦、超导体啦、射电望远镜啦、因特网啦、心动记录器啦、防窃听蜂窝电话啦等等等等。他滔滔不绝,心中却一遍遍问着自己:难道这是求人办事的样子么?这不是请求这是挑衅,是在向这客厅这市长挑衅,拿他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听过的奇闻向他不可企及的这房子和房主人叫板。
他滔滔不绝着,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对付自己,心中的另一个老于在同他捣蛋。他的话题越是宽泛,他说出房子的可能就越是狭窄;莫扎特他们越是高雅,他的房子问题就越是俗不可耐;他越是想说出房子,就越是说不到房子上去。他以为他是会步步逼近房子的,却不知为什么一直在朝相反的方向奔逃。他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他在点点滴滴、一分一寸地折磨自己枪毙自己,他同情自己又痛恨着自己,可是他必须讲,老于差不多要声嘶力竭了。这时候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走进了客厅,她穿着绒布小花睡衣,睡眼惺忪地依偎进项珠珠的怀里叫她妈咪。老于的叙述被打断了,他有些惊奇地看着项珠珠怀里的孩子。项珠珠笑着告诉老于,她结婚晚,所以孩子才这么小。孩子把老于拉进了现实:客厅,水果,香茗,妈咪……时间太晚了,有十一点了吧,他的事还没说呢,可他已经没有理由再坐下去了。他站了起来,项珠珠也站了起来。以她的经验和洞察力,会猜出他是有求于她的,于是她又问老于真的没有别的事么?没有没有没有真的没有……老于边摆手边大步向门口走,叫人觉得你若再问反而是你对他的不礼貌了。项珠珠没有再问。出得门来,老于的脑子很乱。他解开棉袄领扣,让冷风吹一吹他那燥热的心。他推起自行车在便道上走了几步,站在一棵龙盘槐下。他是来求项珠珠解决两间带暖气的房子的,可他一晚上都说了些什么呀!什么热冰啊莫扎特啊陈寅恪啊,他们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他又想起了那个叫着妈咪的睡眼惺忪的小女孩,假若她早点出场,说不定话题就会由孩子很自然地转到房子上去。他还对那一声妈咪感到十分别扭,那分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优越。他老于的女儿是永远不会管他叫爹地的,可这并不妨碍女儿能考上名牌大学,不会妨碍的绝对不会妨碍!他顽强地思想着简直是大声地思想着,可他的心依旧是憋闷的。项珠珠使他憋闷么?他觉得不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拒绝他什么啊。那么错儿在哪儿?是哪儿出了错儿?
后来他发现那是因()为他到底没能面对项珠珠说出房子的事。他本是带着一肚子请求从家里赶来的,他不能再将这请求原封带回家去。他应该说出来,他必得说出来,他鼓动着自己又朝龙盘槐靠近了一点,就像夏日里顶着太阳走路的那些人总想钻到树荫里去那样。现在他心里好过了一点,仿佛就因为这龙盘槐伞状的树冠为他遮蔽了冬夜的燥热。他于是就把这棵树想成了项珠珠,他就对着树说出了他那难以启齿的请求。他把满心的重负卸在了这棵树下,然后骑车离开了它。
老于回到家时,已是夜半时分。他悄悄推车进了院子,见房间还亮着灯。他知道老婆和女儿还没睡,她们在等待他带回的消息。他站在院子里没有立即进屋,因为他发觉自己又把另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带回了家来:他准备请求老婆和女儿再也别让他去请求市长了。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一下子不断地处在请求之中,或许到了他这岁数,谁的日子里都会伴随着一些这样或那样的请求吧。这时老于坚信一年后女儿肯定能考上大学离开家,那么她就会住进学校里有暖气的宿舍。剩下他和老婆两人,又有什么对付不了的事呢。日子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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