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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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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璞:从近视眼到远视眼
经过不到半小时的手术,我从近视眼一变而为远视眼。这是今年六月间的事。
我的眼睛近视由来已久。八九岁时看林译《块肉余生述》,暮色渐浓,还不肯放。现在还记得“大野沉沉如墨”的句子。抗战期间的菜油灯更是培养近视眼的好工具。五十几年,脸上从未脱离眼镜,老来患白内障,眼前更是一片迷茫,戴不戴眼镜也没有什么区别了。“老年花似雾中看”,以为这也是人必然要经过的“老”
的滋味。
可是人太可尊敬了,太伟大了,能够修理自己,让自己重又处在明亮绚丽的世界中。手术后我透过眼罩的缝隙看到地上有许多花纹,还以为眼睛出了毛病,一问才知道病房里的地板本来就有花纹,只是我原来看不见。因为感到明亮,以为房间里换了电灯泡,其实也是自己的眼睛在作怪。取下眼罩时,我先看见横过窗前的树枝,每片叶子是那样清楚,医院门前的一树马缨花,原来由家人介绍过,现在也看到了颜色。近年来我看人都只见一个轮廓,这时眼前的医生有了眉眼,我不由得欢喜地对大夫说:“我看见你了。”
本是最亲近的家人,这些年也是模糊的。现在看到老伴的头顶只剩下不多的头发,女儿的脸上已添了几道皱纹。我猛然觉得生活是这样实在,这样暖热,因为我看到了。
病房走廊外面,是那座尼泊尔式的白塔,以前我知道那里有这座塔,家人指着说“看呀,看呀,就在眼前”。我看不见。因为习惯了由别人代看,也不觉得懊恼。
这时我特地到窗前去看,原来那塔很近、很大、很白,由蓝天衬着,看上去有几分俏皮,不是中国塔的风格。我在这塔的旁边从近视眼变成远视眼。它应该是我的朋友。
因为高度近视,将白内障取出后,不放人工晶体。结果是两眼各有几百度的远视,成了远视眼。我看不清东西时,习惯地把它拿近,反而更看不清。倒是远处的东西较清楚。虽不能像正常人,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们回家,进了西门,经过大片荷塘时,见朵朵红荷正在盛开,花瓣的线条都显得那样精神。露珠在荷叶上滚动,我几乎想走下车去摸一摸。燕南园好几栋房屋换过房顶。我第一次看清一层层的瓦。
走进家门,院中的荒草好像在打招呼,说:看看我们,早该收拾了。“我本以为我的住处很整洁,却原来只是一种幻象。现在看到的是有裂纹和水迹的房顶,白粉剥落的墙壁,还有油漆差不多退尽的地板。而且这里那里的角落,都积有灰尘。
我看着窗外一只灰尾巴喜鹊坐在丁香的一段枯枝上,它飞走了,又一只黑尾巴喜鹊飞来。这两种喜鹊是两个家庭,“文化大革命”前就居住在这里,“文革”时鸟儿也逃难,后来迁回。这几年,鸟丁兴旺,我只听见闹喳喳,这时看得清楚,恍如旧友重逢。它们似乎也在问我:“嘿,你怎样了?”
我们素来阴暗的房间增加了亮度,我在镜中看到了自己,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自知之明”了。我相信通过爱心而做出的描述,总之是不显老。现在我看清了自己的额前沟壑,眼下丘陵。忽然想到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句话。看来,近视眼也有好处,让人不知道老态的存在。
我去医院复查,沿路大声念着街旁店铺的招牌,“看,这个馆子叫湘菩提。”
“哦!这儿还有鱼翅宴。”司机很觉莫名其妙。他哪里知道看得见的快乐。
七月六日我们去游览白塔寺,也拜访我的朋友枣那座白塔。这天下着小雨,家人说,他们来来去去看见正门是不开的。我们打着伞走过去,却见正门洞开,门不高大,有七七四十九颗门钉在微雨中闪闪发亮。我们走进去,见院中有一个新铸的鼎,为西城区金融界所献,鼎上有一条彩色的龙。这鼎似乎与佛法较远。前面的殿正举行万佛艺术展,因为离得近,我反而看不清每个塑像的姿态面目。正殿供奉据说是三世佛,居中是释迦牟尼不成问题,两旁是阿弥陀佛和药师佛。我有些疑惑,觉得在别处看到的未来佛和过去佛好像不是这两位。我们走到白塔下面,塔身高五十一丈,只能看见底座,又据说转塔一周可以祈福消灾。这时一位游人枣我们之外惟一的游客,她对我们说:“白塔寺正门从今天起正式开放,今天是阴历五月二十三日,好像和观音菩萨有什么关系。我们是第一批走进第一次开的正门,真是有福气。”我们绕塔一周,在塔后看到四株古老的楸树,不知有多少年了。我想如果世上真有福气,它应该属于驱逐病魔的医生们。他们使人的延长,他们使人离开黑暗。其实是他们给了病人福气。作为医学界代表的药师佛怎么能是过去佛呢,他应该属于未来。
医学是科学的一部分。我默默念诵,科学真是了不起!人类真是了不起!有了科学才有各种治疗,有了人的智慧才有科学。人类智慧的一大特点是有想象力,这样才能创造。千万不要扼杀想象力!人类另一个特点是能积累经验,在积累的经验上才能求得进步。()不知多少治疗的经验,才捧出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经验是最可宝贵的,怎能忘记!
最初的喜悦过去了,因两眼视力不平衡,我看到的世界不很端正,楼房、车辆都有些像卡通。想想也很有趣,是近视眼时,常常要犯错误。作为眼疾患者的日子,更是过得糊里糊涂。成为远视眼,又看不清近处的事,希望能逐渐得到调整。若是能够,也许日子会过得清醒些。
爱因斯坦在他七十岁的时候,人问他得到了什么,他答道:“不过在人生的海滩上拾到了一些蚌与螺。”我总觉得这句话很美,美得让我感动。
我已迈过了七十岁。回头一看,我拾到的不过是极小的石粒。如果我有一双较正常的眼睛,又不是那么糊涂,我还会多拾几颗小石粒,虽然它们很平凡,虽然它们终究都是要漏去的。
1999年7 月下旬
宗璞:冰的画
岱岱出疹子,妈妈要他躺在床上,不准起来。他起初发高烧,整天昏沉沉的,日子还好打发。后来逐渐好了,还让躺着,而且不能看书,怕伤了眼睛,他真腻烦极了。白天妈妈不在家,几本画册都翻破了,没意思,他只好东张西望,研究家里的各种摆设。无非是桌、椅、柜。橱,他从生下来就看着的。窗台上有一个纸盒,资格倒还不老。盒里有一点泥土,土中半露着几棵柏子,柏子绿得发黑,透出一层白霜。那是岱岱采回来给妈妈泡水喝的,可她总不记得。
晚上妈妈回来,总是笑眯眯地问:“岱岱闷坏了吧?”一面拿出一卷果丹皮,在他眼前一晃。岱岱知道妈妈累坏了,两只小手攥住妈妈冻僵的手,搓着,暖着,从不抱怨自己的寂寞。
可能是近来睡得太多了,这一天岱岱醒得特别早。妈妈已经走了。他想看窗外的大树,但是看不见。他以为窗帘还没有拉开,屋里却又很亮。他仔细看看,原来窗上的四块玻璃,冻上了厚厚的冰,挡住了视线。
“一层冰的窗帘。”岱岱想。今天一定冷极了。他想找一个缝隙望出去,目光在冰面上搜寻着。渐渐地,他发现四面玻璃上有四幅画。那是冰的细致而有棱角的纹路,画出了各样轮廓。
右上首的一幅是马。几匹马?数不清。马群散落在茫茫雪原上,这匹马在啃嚼什么,那匹马抬起头来了。因为冰的厚薄不匀,它们的毛色也有深浅。忽然,马匹奔跑起来,整个画面流动着。最远的一匹马跑得最快,一会儿便跑到前面,对着岱岱用蹄子刨了几下,忽然从画里窜了出来,飞落在书柜顶上。
“哈!你好!”岱岱很高兴马儿来做伴。“你吃糖么?”
马儿友好地看着岱岱,猛然又从柜顶跃起,在空中绕着圈子奔驰。它一面唱着:
“我是一匹冰的马,跑啊跑啊不能停;我要化为小水滴,滋养万物得。”它的声音很好听,是丰满厚重的男中音。跑着跑着,它不见了。
岱岱忙向玻璃上的冰画里找寻,只见右上首冰画中万山起伏,气势十分雄壮。
远处一个水滴似的小点儿,越来越大,果然是那马儿从远处跑进这幅画中了。它绕着各个山峰飞奔,忽上忽下,跳跃自如。一会儿,山的轮廓渐渐模糊了,似乎众山都朝着马儿奔跑的方向奔跑起来。“群山如奔马。”岱岱想。这是妈妈往西北沙漠中去看爸爸时,路上写的一句诗。
左下首的冰画是大朵的菊花。细长的花瓣闪着晶莹的光。花儿一朵挨着一朵。
岱岱的目光刚一落上,它们就一个接一个慢慢地旋转起来,细长的花瓣甩开了,像是一柄柄发光的伞。忽然有什么落在伞上了。是一个小水滴吗?水滴中还是那匹马。
它抖了抖身子,灵巧地踏着旋转的花瓣跳舞。对了,妈妈昨晚讲过在唐朝宫廷里象和马跳舞的故事。该给它们配点音乐才好。岱岱伸手去拿录音带盒。真糟糕!忘记问妈妈象和马跳舞都用什么音乐了。
马跳着,花瓣也参加了,好像许多波纹,随着马的舞姿起伏。一会儿,马停住了跳舞,侧着头屈了屈前腿,便从花瓣上飘然落下。在它落下来的瞬间,细长的菊花瓣齐齐向上仰起,好像是在举剑敬礼。
右下首的冰画中只有一棵松树。一丛丛松针铺展着。冰的松针,冰的松枝,冰的树干。树干嵌入窗棂中,像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树干向上斜生,树枝则缓缓向下倾斜,一丛丛松针集在一起,成为一个斜面。斜面上有一滴亮晶晶的东西滚动着。
那马儿还在里面!随着水滴的移动,树枝的斜面越来越向下,马儿的长长的鬃毛飘起,它在向远处飞奔。越来越小,然后水滴里什么也没有了,像一个透明的球,一直滚落在窗台上。
岱岱忽然看见窗外的大树了。它那光秃秃的枝桠,向冬日的天空伸展着。冰画都消失了,只有一层淡淡的模糊的水汽。
窗台上湿漉漉的。太阳出来了。
第二天妈妈休息。岱岱请妈妈参观冰的画。于是妈妈不忙去做饭洗衣,而和岱岱一起躺着,自得其乐地观赏那四块玻璃。
“看哪!妈妈!”岱岱低声叫道,好像怕把画儿吓跑了。
“左上首是一只鸟,正拍着翅膀要飞。”妈妈轻轻说。
“它的翅膀是冰做的。”岱岱说。有这样的能从玻璃上看出画来的妈妈,他真觉得骄傲。“看哪!它飞出来啦!”
冰的鸟真从画中飞出来了,停在屋中的白纸灯罩上,用两只爪抓住灯罩丝边。
它的翅膀一开一合,闪耀着彩虹般的光。
“当心触电!”岱岱提醒它。
鸟儿似乎一笑。它的笑当然是用眼睛,而不是用嘴。它飞起来了,绕着屋子飞了一圈又一圈,满屋都是彩虹般的光,随着它的翅膀飘动着。
不多时,它停下来啄啄翅膀,发出竖琴般悦耳的声音。随即它又飞起来,唱起了歌:“我是一只冰的鸟,飞啊飞啊不能停。我要变成小水滴,滋养万物得生命。”
它的声音明亮柔和,是次女高音。它飞着唱着,虽然还在屋内,却好像越来越远。
渐渐地,歌声连同唱歌的鸟儿,都消失了。
“看右上边,它要进去了!”岱岱说。但是右上边的冰画,是一幅静静的村景,有房屋、树木,还有一片清晰的倒影。“那是沙漠上的海市蜃楼!”妈妈叫起来。
“我和你爸爸一起看见过的!”
爸爸在沙漠里从事一项伟大的工作,已经好几年了。“要是画里有爸爸就好了。”
岱岱想。他往左下首去找,这里是亮闪闪的一片,好像只有沙粒铺在画面上,一直伸延到很远。
“那是月光下的沙漠!”妈妈微笑了,眼睛里有泪水的亮光。
“可是没有爸爸。”岱岱遗憾地想。“鸟儿呢?莫非就不见了?”
右下首的冰画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彩虹。彩虹下飞出了那只冰鸟。它扇动翅膀,满幅画流动着绚烂的光亮的颜色。彩虹忽然和鸟儿一起跳舞了。跳着跳着,画中的颜色和光亮都越来越淡。一层飘来的雾气遮住了彩虹和冰鸟,整个画都不见了。玻璃上有一排参差不齐的水滴,向下慢慢地流淌。
窗外那光秃秃的大树,占满了四个镜框,向天空伸展着。
窗台上湿漉漉的。太阳出来了。
春天来了。妈妈和岱岱打()开窗户,做春季大扫除。“呀!”岱岱叫道,“妈妈快看!”原来仍在窗台上的柏子,已长出嫩芽。
“它会长成一棵大树。”妈妈说,指指窗外。窗外的大树不再光秃秃,枝桠上的小叶泛出青青的颜色。
岱岱起劲地擦窗户,那冰的画没有了。但是每个小水滴,都高兴地施舍了它自己。尽管可能长成的大树不见得会记住它们。
宗璞:从近视眼到远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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