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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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璞:冰的画
岱岱出疹子,妈妈要他躺在床上,不准起来。他起初发高烧,整天昏沉沉的,日子还好打发。后来逐渐好了,还让躺着,而且不能看书,怕伤了眼睛,他真腻烦极了。白天妈妈不在家,几本画册都翻破了,没意思,他只好东张西望,研究家里的各种摆设。无非是桌、椅、柜。橱,他从生下来就看着的。窗台上有一个纸盒,资格倒还不老。盒里有一点泥土,土中半露着几棵柏子,柏子绿得发黑,透出一层白霜。那是岱岱采回来给妈妈泡水喝的,可她总不记得。
晚上妈妈回来,总是笑眯眯地问:“岱岱闷坏了吧?”一面拿出一卷果丹皮,在他眼前一晃。岱岱知道妈妈累坏了,两只小手攥住妈妈冻僵的手,搓着,暖着,从不抱怨自己的寂寞。
可能是近来睡得太多了,这一天岱岱醒得特别早。妈妈已经走了。他想看窗外的大树,但是看不见。他以为窗帘还没有拉开,屋里却又很亮。他仔细看看,原来窗上的四块玻璃,冻上了厚厚的冰,挡住了视线。
“一层冰的窗帘。”岱岱想。今天一定冷极了。他想找一个缝隙望出去,目光在冰面上搜寻着。渐渐地,他发现四面玻璃上有四幅画。那是冰的细致而有棱角的纹路,画出了各样轮廓。
右上首的一幅是马。几匹马?数不清。马群散落在茫茫雪原上,这匹马在啃嚼什么,那匹马抬起头来了。因为冰的厚薄不匀,它们的毛色也有深浅。忽然,马匹奔跑起来,整个画面流动着。最远的一匹马跑得最快,一会儿便跑到前面,对着岱岱用蹄子刨了几下,忽然从画里窜了出来,飞落在书柜顶上。
“哈!你好!”岱岱很高兴马儿来做伴。“你吃糖么?”
马儿友好地看着岱岱,猛然又从柜顶跃起,在空中绕着圈子奔驰。它一面唱着:
“我是一匹冰的马,跑啊跑啊不能停;我要化为小水滴,滋养万物得。”它的声音很好听,是丰满厚重的男中音。跑着跑着,它不见了。
岱岱忙向玻璃上的冰画里找寻,只见右上首冰画中万山起伏,气势十分雄壮。
远处一个水滴似的小点儿,越来越大,果然是那马儿从远处跑进这幅画中了。它绕着各个山峰飞奔,忽上忽下,跳跃自如。一会儿,山的轮廓渐渐模糊了,似乎众山都朝着马儿奔跑的方向奔跑起来。“群山如奔马。”岱岱想。这是妈妈往西北沙漠中去看爸爸时,路上写的一句诗。
左下首的冰画是大朵的菊花。细长的花瓣闪着晶莹的光。花儿一朵挨着一朵。
岱岱的目光刚一落上,它们就一个接一个慢慢地旋转起来,细长的花瓣甩开了,像是一柄柄发光的伞。忽然有什么落在伞上了。是一个小水滴吗?水滴中还是那匹马。
它抖了抖身子,灵巧地踏着旋转的花瓣跳舞。对了,妈妈昨晚讲过在唐朝宫廷里象和马跳舞的故事。该给它们配点音乐才好。岱岱伸手去拿录音带盒。真糟糕!忘记问妈妈象和马跳舞都用什么音乐了。
马跳着,花瓣也参加了,好像许多波纹,随着马的舞姿起伏。一会儿,马停住了跳舞,侧着头屈了屈前腿,便从花瓣上飘然落下。在它落下来的瞬间,细长的菊花瓣齐齐向上仰起,好像是在举剑敬礼。
右下首的冰画中只有一棵松树。一丛丛松针铺展着。冰的松针,冰的松枝,冰的树干。树干嵌入窗棂中,像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树干向上斜生,树枝则缓缓向下倾斜,一丛丛松针集在一起,成为一个斜面。斜面上有一滴亮晶晶的东西滚动着。
那马儿还在里面!随着水滴的移动,树枝的斜面越来越向下,马儿的长长的鬃毛飘起,它在向远处飞奔。越来越小,然后水滴里什么也没有了,像一个透明的球,一直滚落在窗台上。
岱岱忽然看见窗外的大树了。它那光秃秃的枝桠,向冬日的天空伸展着。冰画都消失了,只有一层淡淡的模糊的水汽。
窗台上湿漉漉的。太阳出来了。
第二天妈妈休息。岱岱请妈妈参观冰的画。于是妈妈不忙去做饭洗衣,而和岱岱一起躺着,自得其乐地观赏那四块玻璃。
“看哪!妈妈!”岱岱低声叫道,好像怕把画儿吓跑了。
“左上首是一只鸟,正拍着翅膀要飞。”妈妈轻轻说。
“它的翅膀是冰做的。”岱岱说。有这样的能从玻璃上看出画来的妈妈,他真觉得骄傲。“看哪!它飞出来啦!”
冰的鸟真从画中飞出来了,停在屋中的白纸灯罩上,用两只爪抓住灯罩丝边。
它的翅膀一开一合,闪耀着彩虹般的光。
“当心触电!”岱岱提醒它。
鸟儿似乎一笑。它的笑当然是用眼睛,而不是用嘴。它飞起来了,绕着屋子飞了一圈又一圈,满屋都是彩虹般的光,随着它的翅膀飘动着。
不多时,它停下来啄啄翅膀,发出竖琴般悦耳的声音。随即它又飞起来,唱起了歌:“我是一只冰的鸟,飞啊飞啊不能停。我要变成小水滴,滋养万物得生命。”
它的声音明亮柔和,是次女高音。它飞着唱着,虽然还在屋内,却好像越来越远。
渐渐地,歌声连同唱歌的鸟儿,都消失了。
“看右上边,它要进去了!”岱岱说。但是右上边的冰画,是一幅静静的村景,有房屋、树木,还有一片清晰的倒影。“那是沙漠上的海市蜃楼!”妈妈叫起来。
“我和你爸爸一起看见过的!”
爸爸在沙漠里从事一项伟大的工作,已经好几年了。“要是画里有爸爸就好了。”
岱岱想。他往左下首去找,这里是亮闪闪的一片,好像只有沙粒铺在画面上,一直伸延到很远。
“那是月光下的沙漠!”妈妈微笑了,眼睛里有泪水的亮光。
“可是没有爸爸。”岱岱遗憾地想。“鸟儿呢?莫非就不见了?”
右下首的冰画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彩虹。彩虹下飞出了那只冰鸟。它扇动翅膀,满幅画流动着绚烂的光亮的颜色。彩虹忽然和鸟儿一起跳舞了。跳着跳着,画中的颜色和光亮都越来越淡。一层飘来的雾气遮住了彩虹和冰鸟,整个画都不见了。玻璃上有一排参差不齐的水滴,向下慢慢地流淌。
窗外那光秃秃的大树,占满了四个镜框,向天空伸展着。
窗台上湿漉漉的。太阳出来了。
春天来了。妈妈和岱岱打()开窗户,做春季大扫除。“呀!”岱岱叫道,“妈妈快看!”原来仍在窗台上的柏子,已长出嫩芽。
“它会长成一棵大树。”妈妈说,指指窗外。窗外的大树不再光秃秃,枝桠上的小叶泛出青青的颜色。
岱岱起劲地擦窗户,那冰的画没有了。但是每个小水滴,都高兴地施舍了它自己。尽管可能长成的大树不见得会记住它们。
宗璞:总鳍鱼的故事
我们的故事的前半段,发生在中生代泥盆纪的大海里。
那时,陆地上一片荒凉,海洋里却热闹得很。从海洋里孕育出来,又在海洋里蓬勃生长,如火如荼,好不兴旺。海底像个大花园,各种各样的珊瑚,有的如同一棵小树,有的像盛开的花朵,有的长成一个花坛模样,红黄蓝白,拼成各式图案。海百合腰肢袅娜,随着海水摇摆;各类水藻,粗大茁壮,像蛇一样漂动着。看见那鹦鹉螺吗?叫做直角石的像一个个蛋卷冰淇淋,只是细长些;叫做弓角石的像牛角,只是小得多。他们的圆口上都长了很多触角,像是大胡子,好不滑稽。这个世界的主角是鱼类。当时已有很多种鱼。他们自由自在地游,和现代的鱼一样活泼快活。
鱼类中有一种叫做总鳍鱼。他们身体修长,游得很快;另有两对肉质鳍,可以支持身体,在海底爬行。看他们在浩淼的碧波间游得多畅快!忽然一扎,便到了水底,愣了一阵,用两对鳍慢慢爬起来。有时遇到尖利的沙石,当然是很疼的,因为他们没有穿鞋子呀。
“我们不怕。”一条小总鳍鱼名叫真掌,正在泥沙上爬行。他在和堂妹矛尾比赛,约好只准爬,不准游,目标是离海岸不很远的一块黑礁石。小真掌说:“我们不怕。”他一步步在海百合茎下爬,认真得眼珠子都不转一转。
小矛尾却不这样。她爬了几步,见真掌只顾专心爬,便偷偷地浮起来游了很远,又爬几步,又游了很远。“我们不怕!”她也笑着,叫着。当然是她先到目的地。
那里礁石顶和海面相齐,她在顶上又爬了几步,便停在一个石孔里,给真掌喊加油。
老实的真掌很羡慕矛尾的本事,他加劲练习,决心要爬得更好。他的练习场所是海底一长条沙地,两旁都是海百合,像我们路边的垂柳一样。还有许多直角石、弓角石在旁观。海百合常常弯下腰来,笑眯眯地说:“何必自苦乃尔!”她们有文绉绉的风度,所以得把文绉绉的语言教给她们。
真掌没有那么文绉绉,他一愣之后回答说:“我就是想做得好一点儿。”他有这个习惯,什么都想做得好一点儿。于是他继续爬。他也有腻了的时候。那时他就猛地蹿起,一直浮到海面,看一看那似乎是永恒的静寂的天空,在起伏的波涛上漂一漂,在礁石的石孔里歇息一下,很快又回到深水中来。因为总鳍鱼是深水鱼类,水面的空气使他不大舒服。
海中的居民过着好日子。他们也许可以就这样过下去,过上几千万年。有一天,几条总鳍鱼老太太在珊瑚花坛边用鳍撑住沙地,东家长西家短闲聊天。忽然她们都觉得头晕,好像有什么东西压下来,可又什么也看不见。一位老太太的孙子游来报告,说是海水在退!大家眼看着那块黑礁石越来越高,本来在礁石顶端散步,鳍可以不离水面,凉爽而舒适,你们记得不?现在这礁石顶端离开水面已有一株大海百合那么高了。
鱼儿们大为惊慌,各按族类聚会。在真正的灾难面前,谁又能讨论出什么结果!
几天过去了,不只上了年纪的鱼感到头晕,身强力壮的鱼也头晕得厉害。又过了不知多久,他们整天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在晃动,简直不能保持平衡。海水浅多了,炽热的阳光照下来,各种贝类都闪着刺眼的光,使鱼儿们不只头晕而且眼花。
真掌很害怕。他还没有过这样强烈的可以称为恐怖的感觉。他很小就离开父母,凭着大自然给他的修长而强壮的身体,生活很顺利。可现在是怎么了?连游动都很困难。他躲在岩石底下的弯洞里,隔一会儿便探出头来,他想看看矛尾妹妹在哪里。
忽然海水剧烈地晃动了,一大群鱼互相碰撞着艰难地游过来。在一片混乱中,真掌知道不远处海水已退尽,许多鱼在阳光下曝晒,很快都死去了。真掌从洞里游出来,想过去看看,能不能帮忙做点什么。
“真掌!你怎么往那边去!”是矛尾在叫,“那边没有水了,不能去!”
“我可以爬几步。”真掌说。
“不能去!但愿我们这点水能保住。”矛尾费力地摆动她那秀丽的尾巴。为了让她安心,真掌便听从了她的话。
“可咱们怎么能保住这水呢?”大家互相问,谁也不能回答,只能过一天算一天。鱼儿们在惶恐不安中觉得越来越热。这一天,真正的灾难终于到来了。
真掌正在大礁石下面,偏着身子,用力看那高不可攀的礁石,像是小学生在看一座大塔。忽然,他觉得背脊发烫,原来海水正急速地退去,转眼间,鱼群都搁浅在泥泞中了。
“怎么办哪?”鱼儿们一般是以沉默为美德的,这时也禁不住大嚷大叫起来;他们挣扎着从泥泞中跳起,拼命甩动尾巴,又重重地落下来。彼此恐怖的呼喊使得彼此都更加恐怖。“怎么办?怎么办哪?”海百合没有海水做依附,东倒西歪,狼狈不堪。“大祸临头!”她们说。
真掌用两对鳍在礁石边站稳,他心里也乱得很。因为死鱼很多,空气、水和泥沙中都发出腐烂的气味。许多总鳍鱼爬过来了。不知道他们是否开会讨论过,他们似乎做出了决定:此地不宜停留。必须赶快离开。
总鳍鱼成群结队地爬动。真掌也在其中。他们一步步艰难地向着一个方向前进。
向着陆地!
向着陆地。他们来自海洋,但不把自己圈囿在海洋里。想想看,无边的、丰富深奥的大海也能成为一种圈囿。他们爬,让小小的鳍负担着全身,吃力地爬。真掌很快便爬到最前面。他觉得自己的鳍坚定有力。本来总鳍鱼的鳍是有骨骼的。
可是矛尾又不见了!矛尾在哪里?你平时不总是先到达目的地吗?真掌不得不掉转身子找她。尖利的沙石扎得他痛彻肺腑,他也顾不得。左看有看,每一次都用力转动整个身子。好不容易看见矛尾了!瞧!她和姊妹们在不远的一个水坑里,惊慌地翻腾着。真掌忙爬过去,一股恶浊的气味扑过来。“不能留在这儿!”真掌爬着叫道。他看见矛尾的尾巴黏糊糊的,几条死鱼在她身边,肚皮翻朝着太阳。
“爬!”真掌命令道。矛尾立刻跟在他后面爬了。大群的总鳍鱼从他们身边过去,向着一个方向。
向着陆地!
他们不知爬了多久,鳍都破了,流出淡淡的冰冷的血。矛尾越爬越慢,她太累了,觉得再向前一步就会死掉。面前又出现一个水坑,不少鱼在里面苟延残喘,他们叫矛尾。她猛地冲了几步,落入了水坑。
真掌费力地掉转身子。矛尾从拥挤的鱼群中伸出头来,他们两个对望着。在亿万年的历史中,几秒钟是太短暂了,太微不足道了,可这是多么重要的几秒钟呵!
既然道路不同,就分手吧。
真掌又掉转身子,和大批正在爬行的总鳍鱼一起,向着陆地前进了。
他们爬啊爬啊,毫不停留。一路上,有的不惯爬行死于劳累,有的不堪阳光照晒死于酷热,有的不善呼吸死于窒息。他们经过的路上,遗下了不少死鱼。但是活着的还是只管在爬,爬啊爬啊,向着前面,向着陆地!
终于有一天,真掌和伙伴们爬到了一丛绿色植物下面。他们当然不是海百合。
这些植物有的枝梢卷曲,有的从地下长出宽大的叶片,绿油油的。他们不受海水圈圃,显得独立而自由。这是早期的裸蕨植物。真掌和伙伴们觉得凉爽适意,高兴得用尾巴互相拍打。陆地上,这里那里已经涂抹着小块绿色,绿色要把大地覆盖起来,好迎接大地的主人。
呵!陆地!从海洋来的生命开始了征服陆地的伟大进程。
我们的故事的后半段发生在公元20世纪50年代的一个海港。
港湾深处住着一种大鱼,身材修长,有两对肉质鳍。他们强壮,捕食轻易,吃饱了,便在深深的海中自由自在地游。鱼生来如此,还有何求!可是近两年,有好几条这种鱼莫名其妙地失踪,不是在海中搏斗被别的鱼吃掉——那是天经地义的,而是被水上面的什么东西捞了去。一种恐怖的气氛笼罩着鱼群,明明有比大海的力量还大的一种力量在主宰世界。鱼儿们已经听说了,那是人类。
“别浮上去!”鱼妈妈告诫小鱼,“人会逮住你。”在鱼的头脑里,人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
有一条年轻的鱼,早离开妈妈独立生活了。他很好奇,富有诗人和哲学家的气质,常爱浮上海面,看港湾中的各种船只,看岸上的灯火。他听说过,那大大小小神奇的船是人造的,那辉煌灿烂的地方是人类居住的。
一个夜晚,他在海面上慢慢游,看着星星般的灯火,觉得很不舒服。他不知道这是一种惆怅。他的生活本来还可以丰富得多,而不只是光知道吃别的鱼而活下去。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把他同住了,把他往上拉,往上拉。他用力甩着尾巴挣扎,完全无济于事。虽然他有一米多长,一百多斤重,可那结实的网,是人造的。
他给重重地摔在甲板上,离开了水,他只有喘气的份儿。许多人惊诧地看着他。
“瞧这条怪鱼!”人们叫道。他弯起头尾一纵身跳起来,尾巴扫到一个人肩上,那人叫道:“好大力气!”便举起鱼叉来,几个人立刻拉住他,一齐说要请鱼类学家看一看。
这条鱼给运到一个深池里,有一个铁丝网,将这池一隔两半。池里装的是海水。
有小鱼做食物,他很舒服。不久他就发现,在铁丝网的那一边还住着一条鱼,正是他的一位叔叔,前些时失踪了的。
“你在这里?”“你也来了?”他们互相问候,互相愁苦地望着。
“我们落到人的手里了。”叔叔说。他来的时间不短了,已经成为一条有知识的鱼。不过他不爱炫耀,“我们真倒霉。”
年轻的鱼不久就知道人的权威了。人把他从海里捞上来,人喂他吃的。他在这里离人很近,饲养人员、研究人员、参观人员不断来看他们。他还知道,人可以使他昏迷,把他翻来覆去检查个够,再使他苏醒。人可以叫他生,也可以叫他死。他没有能力违背。
他崇敬地望着人。不料铁丝网那边的上了年纪的鱼,却很不以为然,“我们是鱼,就该在水里游,怎么能爬呢!爬出来的成绩,算不得什么。”
年轻的鱼不懂,愣着。
“你知道吗?人类是我们的堂兄弟。”老鱼终于吐出了这个秘密。年轻的鱼如闻霹雳,大吃一惊。
“有什么了不起!”老鱼又说,“我们是鱼,他们也不过是鱼变的。我们过了几亿年还是在水里游,他们连海也进不来了。”他骄傲、庄重地游动着,以证明他游水的技术。
年轻的鱼还想知道得多一些。上了年纪的鱼却认为再多说就近于饶舌,有碍沉默的美德。也许他就知道这一点,谁知道呢。
这时,一位妇女带着几个人走到池边来了。这位女鱼类学家是鱼的朋友,她热爱鱼类科学,因为对鱼太了解了,又成为鱼的仇敌。年轻的鱼崇拜她,见到她就沉到水下去。上年纪的鱼蔑视她,见了她便张着大口,以示她经不起一咬。
遗憾的是无论蔑视或崇敬,这位妇女都不知道。她专心地给人们讲解着。她讲得太清楚了,有几句话一直传到水下:
“这种矛尾鱼是总鳍鱼的一支。另一支真掌鳍鱼登陆,发展为两栖动物,经过漫长而艰难的历程,两栖动物又发展为高级脊椎动物。奇怪的是,这种矛尾鱼没有灭绝,而经历了三亿多年,除了身体变大了些,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依然故我。
它们没有发展,没有变化,它们是鱼类的活化石。”
我们故事的结尾是在一个展览会上。许多人来看活化石。两条鱼轮流展出。这天轮到年轻的鱼,他呆呆地停在大玻璃箱的水藻里。有人走近,他就向漂动的海藻中钻,尽量把尾巴对着参观的人群。这举动和他那健壮的身体很不相称。
人们觉得很有趣。活的化石!真是奇迹!而且这活化石这样富于表情。一个小观众笑问道:“你害怕吧,我的堂兄弟?”
另一个小观众仔细观()察了半天,大声说:“你觉得不好意思了,是吗?”
年轻的鱼悲哀地望着海藻,没有回答。
(原载上海《少年文艺》1984第4期)
宗璞:冰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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