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点击量:0
宗璞:总鳍鱼的故事
我们的故事的前半段,发生在中生代泥盆纪的大海里。
那时,陆地上一片荒凉,海洋里却热闹得很。从海洋里孕育出来,又在海洋里蓬勃生长,如火如荼,好不兴旺。海底像个大花园,各种各样的珊瑚,有的如同一棵小树,有的像盛开的花朵,有的长成一个花坛模样,红黄蓝白,拼成各式图案。海百合腰肢袅娜,随着海水摇摆;各类水藻,粗大茁壮,像蛇一样漂动着。看见那鹦鹉螺吗?叫做直角石的像一个个蛋卷冰淇淋,只是细长些;叫做弓角石的像牛角,只是小得多。他们的圆口上都长了很多触角,像是大胡子,好不滑稽。这个世界的主角是鱼类。当时已有很多种鱼。他们自由自在地游,和现代的鱼一样活泼快活。
鱼类中有一种叫做总鳍鱼。他们身体修长,游得很快;另有两对肉质鳍,可以支持身体,在海底爬行。看他们在浩淼的碧波间游得多畅快!忽然一扎,便到了水底,愣了一阵,用两对鳍慢慢爬起来。有时遇到尖利的沙石,当然是很疼的,因为他们没有穿鞋子呀。
“我们不怕。”一条小总鳍鱼名叫真掌,正在泥沙上爬行。他在和堂妹矛尾比赛,约好只准爬,不准游,目标是离海岸不很远的一块黑礁石。小真掌说:“我们不怕。”他一步步在海百合茎下爬,认真得眼珠子都不转一转。
小矛尾却不这样。她爬了几步,见真掌只顾专心爬,便偷偷地浮起来游了很远,又爬几步,又游了很远。“我们不怕!”她也笑着,叫着。当然是她先到目的地。
那里礁石顶和海面相齐,她在顶上又爬了几步,便停在一个石孔里,给真掌喊加油。
老实的真掌很羡慕矛尾的本事,他加劲练习,决心要爬得更好。他的练习场所是海底一长条沙地,两旁都是海百合,像我们路边的垂柳一样。还有许多直角石、弓角石在旁观。海百合常常弯下腰来,笑眯眯地说:“何必自苦乃尔!”她们有文绉绉的风度,所以得把文绉绉的语言教给她们。
真掌没有那么文绉绉,他一愣之后回答说:“我就是想做得好一点儿。”他有这个习惯,什么都想做得好一点儿。于是他继续爬。他也有腻了的时候。那时他就猛地蹿起,一直浮到海面,看一看那似乎是永恒的静寂的天空,在起伏的波涛上漂一漂,在礁石的石孔里歇息一下,很快又回到深水中来。因为总鳍鱼是深水鱼类,水面的空气使他不大舒服。
海中的居民过着好日子。他们也许可以就这样过下去,过上几千万年。有一天,几条总鳍鱼老太太在珊瑚花坛边用鳍撑住沙地,东家长西家短闲聊天。忽然她们都觉得头晕,好像有什么东西压下来,可又什么也看不见。一位老太太的孙子游来报告,说是海水在退!大家眼看着那块黑礁石越来越高,本来在礁石顶端散步,鳍可以不离水面,凉爽而舒适,你们记得不?现在这礁石顶端离开水面已有一株大海百合那么高了。
鱼儿们大为惊慌,各按族类聚会。在真正的灾难面前,谁又能讨论出什么结果!
几天过去了,不只上了年纪的鱼感到头晕,身强力壮的鱼也头晕得厉害。又过了不知多久,他们整天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在晃动,简直不能保持平衡。海水浅多了,炽热的阳光照下来,各种贝类都闪着刺眼的光,使鱼儿们不只头晕而且眼花。
真掌很害怕。他还没有过这样强烈的可以称为恐怖的感觉。他很小就离开父母,凭着大自然给他的修长而强壮的身体,生活很顺利。可现在是怎么了?连游动都很困难。他躲在岩石底下的弯洞里,隔一会儿便探出头来,他想看看矛尾妹妹在哪里。
忽然海水剧烈地晃动了,一大群鱼互相碰撞着艰难地游过来。在一片混乱中,真掌知道不远处海水已退尽,许多鱼在阳光下曝晒,很快都死去了。真掌从洞里游出来,想过去看看,能不能帮忙做点什么。
“真掌!你怎么往那边去!”是矛尾在叫,“那边没有水了,不能去!”
“我可以爬几步。”真掌说。
“不能去!但愿我们这点水能保住。”矛尾费力地摆动她那秀丽的尾巴。为了让她安心,真掌便听从了她的话。
“可咱们怎么能保住这水呢?”大家互相问,谁也不能回答,只能过一天算一天。鱼儿们在惶恐不安中觉得越来越热。这一天,真正的灾难终于到来了。
真掌正在大礁石下面,偏着身子,用力看那高不可攀的礁石,像是小学生在看一座大塔。忽然,他觉得背脊发烫,原来海水正急速地退去,转眼间,鱼群都搁浅在泥泞中了。
“怎么办哪?”鱼儿们一般是以沉默为美德的,这时也禁不住大嚷大叫起来;他们挣扎着从泥泞中跳起,拼命甩动尾巴,又重重地落下来。彼此恐怖的呼喊使得彼此都更加恐怖。“怎么办?怎么办哪?”海百合没有海水做依附,东倒西歪,狼狈不堪。“大祸临头!”她们说。
真掌用两对鳍在礁石边站稳,他心里也乱得很。因为死鱼很多,空气、水和泥沙中都发出腐烂的气味。许多总鳍鱼爬过来了。不知道他们是否开会讨论过,他们似乎做出了决定:此地不宜停留。必须赶快离开。
总鳍鱼成群结队地爬动。真掌也在其中。他们一步步艰难地向着一个方向前进。
向着陆地!
向着陆地。他们来自海洋,但不把自己圈囿在海洋里。想想看,无边的、丰富深奥的大海也能成为一种圈囿。他们爬,让小小的鳍负担着全身,吃力地爬。真掌很快便爬到最前面。他觉得自己的鳍坚定有力。本来总鳍鱼的鳍是有骨骼的。
可是矛尾又不见了!矛尾在哪里?你平时不总是先到达目的地吗?真掌不得不掉转身子找她。尖利的沙石扎得他痛彻肺腑,他也顾不得。左看有看,每一次都用力转动整个身子。好不容易看见矛尾了!瞧!她和姊妹们在不远的一个水坑里,惊慌地翻腾着。真掌忙爬过去,一股恶浊的气味扑过来。“不能留在这儿!”真掌爬着叫道。他看见矛尾的尾巴黏糊糊的,几条死鱼在她身边,肚皮翻朝着太阳。
“爬!”真掌命令道。矛尾立刻跟在他后面爬了。大群的总鳍鱼从他们身边过去,向着一个方向。
向着陆地!
他们不知爬了多久,鳍都破了,流出淡淡的冰冷的血。矛尾越爬越慢,她太累了,觉得再向前一步就会死掉。面前又出现一个水坑,不少鱼在里面苟延残喘,他们叫矛尾。她猛地冲了几步,落入了水坑。
真掌费力地掉转身子。矛尾从拥挤的鱼群中伸出头来,他们两个对望着。在亿万年的历史中,几秒钟是太短暂了,太微不足道了,可这是多么重要的几秒钟呵!
既然道路不同,就分手吧。
真掌又掉转身子,和大批正在爬行的总鳍鱼一起,向着陆地前进了。
他们爬啊爬啊,毫不停留。一路上,有的不惯爬行死于劳累,有的不堪阳光照晒死于酷热,有的不善呼吸死于窒息。他们经过的路上,遗下了不少死鱼。但是活着的还是只管在爬,爬啊爬啊,向着前面,向着陆地!
终于有一天,真掌和伙伴们爬到了一丛绿色植物下面。他们当然不是海百合。
这些植物有的枝梢卷曲,有的从地下长出宽大的叶片,绿油油的。他们不受海水圈圃,显得独立而自由。这是早期的裸蕨植物。真掌和伙伴们觉得凉爽适意,高兴得用尾巴互相拍打。陆地上,这里那里已经涂抹着小块绿色,绿色要把大地覆盖起来,好迎接大地的主人。
呵!陆地!从海洋来的生命开始了征服陆地的伟大进程。
我们的故事的后半段发生在公元20世纪50年代的一个海港。
港湾深处住着一种大鱼,身材修长,有两对肉质鳍。他们强壮,捕食轻易,吃饱了,便在深深的海中自由自在地游。鱼生来如此,还有何求!可是近两年,有好几条这种鱼莫名其妙地失踪,不是在海中搏斗被别的鱼吃掉——那是天经地义的,而是被水上面的什么东西捞了去。一种恐怖的气氛笼罩着鱼群,明明有比大海的力量还大的一种力量在主宰世界。鱼儿们已经听说了,那是人类。
“别浮上去!”鱼妈妈告诫小鱼,“人会逮住你。”在鱼的头脑里,人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
有一条年轻的鱼,早离开妈妈独立生活了。他很好奇,富有诗人和哲学家的气质,常爱浮上海面,看港湾中的各种船只,看岸上的灯火。他听说过,那大大小小神奇的船是人造的,那辉煌灿烂的地方是人类居住的。
一个夜晚,他在海面上慢慢游,看着星星般的灯火,觉得很不舒服。他不知道这是一种惆怅。他的生活本来还可以丰富得多,而不只是光知道吃别的鱼而活下去。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把他同住了,把他往上拉,往上拉。他用力甩着尾巴挣扎,完全无济于事。虽然他有一米多长,一百多斤重,可那结实的网,是人造的。
他给重重地摔在甲板上,离开了水,他只有喘气的份儿。许多人惊诧地看着他。
“瞧这条怪鱼!”人们叫道。他弯起头尾一纵身跳起来,尾巴扫到一个人肩上,那人叫道:“好大力气!”便举起鱼叉来,几个人立刻拉住他,一齐说要请鱼类学家看一看。
这条鱼给运到一个深池里,有一个铁丝网,将这池一隔两半。池里装的是海水。
有小鱼做食物,他很舒服。不久他就发现,在铁丝网的那一边还住着一条鱼,正是他的一位叔叔,前些时失踪了的。
“你在这里?”“你也来了?”他们互相问候,互相愁苦地望着。
“我们落到人的手里了。”叔叔说。他来的时间不短了,已经成为一条有知识的鱼。不过他不爱炫耀,“我们真倒霉。”
年轻的鱼不久就知道人的权威了。人把他从海里捞上来,人喂他吃的。他在这里离人很近,饲养人员、研究人员、参观人员不断来看他们。他还知道,人可以使他昏迷,把他翻来覆去检查个够,再使他苏醒。人可以叫他生,也可以叫他死。他没有能力违背。
他崇敬地望着人。不料铁丝网那边的上了年纪的鱼,却很不以为然,“我们是鱼,就该在水里游,怎么能爬呢!爬出来的成绩,算不得什么。”
年轻的鱼不懂,愣着。
“你知道吗?人类是我们的堂兄弟。”老鱼终于吐出了这个秘密。年轻的鱼如闻霹雳,大吃一惊。
“有什么了不起!”老鱼又说,“我们是鱼,他们也不过是鱼变的。我们过了几亿年还是在水里游,他们连海也进不来了。”他骄傲、庄重地游动着,以证明他游水的技术。
年轻的鱼还想知道得多一些。上了年纪的鱼却认为再多说就近于饶舌,有碍沉默的美德。也许他就知道这一点,谁知道呢。
这时,一位妇女带着几个人走到池边来了。这位女鱼类学家是鱼的朋友,她热爱鱼类科学,因为对鱼太了解了,又成为鱼的仇敌。年轻的鱼崇拜她,见到她就沉到水下去。上年纪的鱼蔑视她,见了她便张着大口,以示她经不起一咬。
遗憾的是无论蔑视或崇敬,这位妇女都不知道。她专心地给人们讲解着。她讲得太清楚了,有几句话一直传到水下:
“这种矛尾鱼是总鳍鱼的一支。另一支真掌鳍鱼登陆,发展为两栖动物,经过漫长而艰难的历程,两栖动物又发展为高级脊椎动物。奇怪的是,这种矛尾鱼没有灭绝,而经历了三亿多年,除了身体变大了些,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依然故我。
它们没有发展,没有变化,它们是鱼类的活化石。”
我们故事的结尾是在一个展览会上。许多人来看活化石。两条鱼轮流展出。这天轮到年轻的鱼,他呆呆地停在大玻璃箱的水藻里。有人走近,他就向漂动的海藻中钻,尽量把尾巴对着参观的人群。这举动和他那健壮的身体很不相称。
人们觉得很有趣。活的化石!真是奇迹!而且这活化石这样富于表情。一个小观众笑问道:“你害怕吧,我的堂兄弟?”
另一个小观众仔细观()察了半天,大声说:“你觉得不好意思了,是吗?”
年轻的鱼悲哀地望着海藻,没有回答。
(原载上海《少年文艺》1984第4期)
宗璞:熊掌
客人走了。楚秋泓老先生从门口慢慢走到桌旁,又慢慢地解开桌上的布包。布包里是个不小的纸包,绑着一道道麻绳。他的手颤个不停,这是近年添的毛病,他抖抖地拉了几下麻绳,心想最好有把剪子。
“爸爸,我来。”是儿媳逸芬的声音。她没有用剪子,随着手指灵巧的动作,绳子一道道落在桌上。纸包掀开了一点,露出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这是什么?”逸芬吓了一跳,赶快向后退了一步。
“熊掌,”老人说,“是卫表哥从东北托人带来的。”
逸芬端详着纸包,小心地打开了。这一对熊掌像是一双黑色翻毛皮靴,甚至也发出一股毛皮气味。足踝处露着发黄的骨头,一根粗绳从骨缝间穿过。她小心地捏住绳子,拎起来让老人看。
“挂起来。”老人打量了一下,微笑道。“等小哥回来再吃。”
小哥是老人的儿子,到美国考察半年,已经去了5个月了。逸芬也微笑,把绳子、报纸都塞进书包,一手拎着熊掌,走出房间。随即传来“依呀”的开门声,老人知道,熊掌挂在屋后小天井的阴凉处了。
老人慢慢走近帆布躺椅,那是他经常坐的。依照时令,椅上铺着暗绿色提花长毛巾。若是冬天,是一条用了多年的狼皮褥子;若是夏天,则是一块旧软席。一切都依照老伴在时的规矩。他慢慢往躺椅上坐下去,看着落地窗外的大丛月季花,花丛上新添了不少嫩绿的枝芽,显示着春天已经到来。
微笑像一滴晶莹的水珠,挂在他枯皱的脸上,那是从浸透了满意的心中流出的。
这种平静的满意的心情,真是阔别已久了。历尽了人世的浮沉荣辱,他总算活到这一天!儿子早已是副总工程师,因为父亲的这样那样的问题,多年不得转“正”,去年到底任命他为总工程师,并派出国。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两年,几乎人人都得出国走一遭,就好像当年人人都得到干校一样,当然其自觉的程度大不相同。媳妇从事工作,贤慧无比。儿科医生的女儿下半年也要出国进修。女婿在报社,是个小有名声的秀才。至于孙子辈的,虽比不得谢家玉树,也个个聪颖韶秀,并没有出现一个小流氓。
人生的晚境若此,还有何求!
不知为什么,老人平常很少想到这些。他的脑子总让一套过了时的经济学占据住了。熊掌好像一把梳子,把他的处境梳理了一遍,使他忽然意识到,在人生的道路上,他从谷底正在上升,现在到了向阳的山坡上。山坡上绿油油的,长满了茂盛的植物,熊掌就是一朵红花。山坡上清风习习,使人神怡,熊掌就是随之而来的缥缈的音乐。这不单是卫表侄的关心,也是人生超越了一般衣食的一点向往。
他按着躺椅的扶手站起身,扶着拐杖走出前厅,“依呀”一声推开小天井的门,搜索的目光慢慢落在黑毵毵的熊掌上。
他觉得安慰而满意。“是了,一定得大家一起吃。”他心里想的大家是他的全家,其实最主要的是儿子和女儿。他的人和学问久被弃置,许多器官久不发动,这时却有了一个清醒的目标:大家一起吃熊掌。他又走回躺椅时,忽然担起心来。儿子大概是这几天从西部飞到东部,飞机不会有问题吧?40年前自己在那边飞过,颠得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若在一瞬间再立起生死界石,他是万万经受不起了。
“真是胡思乱想!”老人责怪自己。这简直是老伴的习惯,老伴怕坐飞机,不管真的假的;爱不必要地担心,无谓地生气,这些习惯看来正在向他身上转移。小的时候,他可是什么也不怕的呀!想来也好笑,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都有过上树下河的光荣史,都有过后来看起来是极微小,但却再也达不到的盼望。
老人眼前仍晃动着黑毵毵的熊掌,不知怎的,熊掌上冒出许多赭黄的小圆棒。
对了,那就是他向往、盼望的东西,他儿时的时兴玩意儿,连响连歇的爆竹。它响两响,停一下,间隔准确,响声变化多端。当时的小伙伴几乎人手一炮,可是幼年失怙的秋泓,却不忍向母亲要这钱。卫表侄的母亲卫表嫂来做客时,正见他眼巴巴望着小朋友们放炮仗。她回去后,很快遣人送来两挂这种摩登炮仗,炮仗用红纸包着,是一个个赭黄色的小圆棒,顶端还有一圈小小泥金D字儿。他两手捧着,手太小,一下没攥过来,两挂炮都掉在门前泥坑里,坑里的积水满满的——那时街上,这种水坑可多呢。
“砰!”哪里的声音?那爆竹当然不响了,他也没有哭一场。这熊掌可一定得大家一起吃呵。原来是关前门,紧接着响起女儿清脆的声音。女儿比逸芬还大两岁,但活泼娇小,就像小哥还是小哥一样,到现在大家还是叫她小妹。她在医院里不知是怎样正经,在家里总是叽叽喳喳不停。老伴在世时常说:“你可真像个小姑子!”
“本来是嘛,逸芬,你说是不是?”
逸芬便温婉地一笑。“我说你呀,你可真像个儿媳妇!”小妹伸手抢过逸芬手上的毛活或是抹布,“我来当一会儿儿媳妇!”
她果然飞针走线,麻利快当,但一会儿就不耐烦,交回了事。
反正人家原来说的就是“一会儿”。十年动乱中,她曾有一时期根本不说话,自己写了个条子“我是哑巴”,随时出示。——那时候,哑巴也不是容易当的。现在总算都活过来了。
小妹和逸芬说着什么,走进前厅来了。“爸爸,这几天怎么样?熊掌真难看。
今天有十个孩子出麻疹。”她东一句西一句,一转身,两本杂志掉在地下。
“你,还是个儿科大夫,往50数的人了,你可怎么好!”
老人叹息。
“我不但是儿科大夫,还是儿科专家呐。——而且我早就知天命了。’她冷笑。
马上又兴高采烈地说:“爸爸,等小哥回来,叫大林联系个地方,四川饭店可以做的,好像得提前几天送去,用石灰水泡着褪毛。”
熊掌是吃过两次了,很肥嫩,但一点不腻。这对熊掌一定得全家人齐了再吃。
可是那炮仗没有响,那赭黄色,有一圈金色小D字儿的炮仗……女儿不停地说着医院的事,清脆的声音劈劈啪啪响。最后说要走了,晚上还得看文献。她把几本外文杂志在爸爸眼前一晃。“我还要研究一下熊掌的营养,可惜——”她连说带笑,忽然停了。
秋泓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是在遗憾母亲不能和大家一起尝熊掌了。他心上满意的春潮落了下去,露出了死别的那块灰暗的界石,它永远在他心中,不会消失的。
女儿就在身边,衣衫轻拂着他的手臂,他很想睁眼看她,却又不敢。她太像她母亲了,太像了。可是时间永不能倒流,因为那灰暗的界石插在那里……“嗯——”他含糊地应着。女儿走了。
逸芬在屋里走动着收拾什么。老人知道,孙子们快回来了。儿子呢?他忽然有些抱歉,瞎担心!简直像在咒自己的儿子。若是真有什么事,也该有国际电话来了。
不会有什么的,看逸芬的那种悠娴平静,能把任何祸事打发得远远的。
“小哥这几天有信吗?”忍不住问一句。“没有。还是上回您看过的那封。”
温婉地一笑。“你不要惦记。明天问问他们设计院。还有四周,也就回来了。”
还有四周。那是一个月啊。等啊盼啊,等得盼得月季花长出20多个花苞,叶子绿得深沉多了。这时儿子回来了。带回了欢喜和忙乱,安慰和热闹。半年不见,他又长高了!其实怎么可能呢。可真希望他还是小时候模样,可以不时提抱。
儿子和女儿不同,女儿不管成为什么专家,什么大名人,总是可以追随父母,尽管事事要听她的话。儿子到了十来岁,即使只是个平凡的儿子,也不能带着他,得处处尊敬他,因为他是儿子。
家里结束了半年的清静,电话一个个接着打来。“是楚老先生家吗?找楚总。”
老人不只满意,而且高兴自己除了脑中那点旧经济学对社会起过了污染作用外,还能做别的事,不时踊跃地接电话,然后高兴地传呼。好像那些人找的就是自己,一点不觉得遭受冷落。
小哥接电话时说,收获很大,过两天要在院里汇报。老人却想,谁的收获能比得上我呢?儿子回来了!回来一起吃熊掌。逸芬也比不上的,因为她没有一起吃熊掌的向往。
又一次电话响了。是女儿打来的。和小哥说了几句旅途长短后,只听小哥在重复她的话:“你今晚不能回来?大林明天一早要出去采访?去多久?半个月?”儿子拿着话筒,女儿清亮的声音在话筒里变成混浊的一片。老人靠在躺椅上,心想我的耳朵还不聋。
最后,儿子说:“那熊掌等大林回来吃。”又加上一句:
“爸爸说的。”
约在大林走后的第十天,快到中午时逸芬打电话来,说有事不能回来。黄昏时分来了上海长途电话,老人说儿子、媳妇都不在,自己报了姓名。于是听见接线员问那边说不说话。
老人直觉地感到那边有些迟疑,后来还是说话了,原来是大林。
“我明天上午回来。”他直着嗓子喊,“——我的事办完了。”
“好。小妹不在科里吗?”
“——她大概有会——。”那边很费劲地说,“爸爸身体好吧?我没有别的事。”
老人回到躺椅上坐下,刚要向后靠又猛然坐直了,觉得浑身发冷。这不是女儿出了什么事?他头发晕,胸口发堵,“呜——,”老人大声哼起来。他想去给女儿打电话,可是无论怎样也站不起来。黑毵毵的熊掌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儿子等回来了,一定要等女儿……有人轻轻开门,那是儿子,他总是轻轻的。
“爸爸,你怎么了?不舒服么?”儿子显然很累了,这时吃了一惊,倒提起精神来。
“小妹,她怎样了?”老人心神不定地说。
儿子迟疑片刻,讷讷地说:“小妹很好。她没事。爸爸别担心。”他越说越费劲。“不过——不过她下电车时摔了一跤,让人挤的,腿有点伤。”
“她在哪儿?我去看她!”老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猛然站起来,手杖也不拿,便往外走。
小哥忙拦住了。“她住医院了。伤真的不重。还不信我么?”
老人又头晕,眼前金星乱迸。他好像看见那赭黄色的炮仗,一圈金D字儿正在飞舞。那没有点燃过的,再也点不燃的心爱的炮仗。——不管怎样,现在还有熊掌呢。
小妹,小妹一定得回来吃这熊掌!
“熊掌——等小妹好了再吃——”他喘吁吁地坐回去。
“当然,爸爸放心。”儿子叹了一口气。“小妹一定回来吃熊掌。”
小妹的伤确实没有性命之忧,但也不轻。胯骨骨折,手术后上了石膏,住了约一个月医院。月季花开过了一次,深红的花朵给人一种丝绒的感觉。旁边一丛杏黄的,也有二十几个花苞了。
等小妹快好了,逸芬忽然要到天津开会。她难得出差,现在有这个机会,小哥很支持,老人也说好。老人说好的时候,想起前天的电视新闻,一共十几条全是开会,各种各样的会在各地开,就没有别的新闻么?他曾想。
逸芬要去两个星期,临走时特地对老人说:“熊掌别等我。
他回来了,小妹好了,就行了。”说着,温婉地一笑。
“当然等你。”老人严厉地说。
过了一个星期,一个傍晚,小妹由大林陪着,回家来了。
砰!她把前门一关,把拐杖放在走廊上,稳当地走进前厅。
“爸爸,看我的腿!就和没摔过一样。”她张开两手,袅袅婷婷转了个圈,合适的深烟色西服裙没有遮掩住她轻轻的趔趄,“到底还是不一样。”老人说:“你可不是演员,自己还是个大夫!”
女儿笑着,倚在老人身旁。孙子们出出进进,一个说“西铁城,石英钟”,另一个接道:“领导世界钟表新潮流。”大家哈哈大笑。不知谁开了灯,淡绿灯罩下的灯光比平时好像亮了许多。这时有人送来急件,女儿抢着收了。“准是小哥的。”
小哥一看,却是老人的。
信是一个领导机关来的,请楚秋泓先生前往庐山避暑,为期一个月,还可带家属一人。老人转脸看看女儿,这对她倒合适。小妹轻抚着老人的手臂,没有说话。
再仔细看日期,三日后便要动身。虽然行期仓促,避暑也嫌太早,很明显这邀请原不在计划之内,但谁也不去想这些,高兴还来不及呢。
“10亿人口,有几个轮得上避暑?”大林像是对自己说,“又有几个吃得上熊掌?”
“对了,”小哥说,“那熊掌就赶快吃了吧。逸芬说了,不用等她。”
老人沉吟着。儿子、女儿是一定要等的;逸芬、大林么,可以考虑。不过,缺了逸芬总不好,——不大好。
老人沉吟时,门无声地开了。逸芬悄悄走了进来。在明亮和热闹中,她显得那样窈窕轻盈,好像哪里飘来的一个影子。
“我的好嫂子!”小妹随着孩子们涌过去,随即按住左腿。
“你回来得恰是时候!”
“下星期的会和我关系不大,还有参观海港什么的,我就回来了。”逸芬及时扶住了小妹,温婉地微笑。看了小哥一眼。
“这就好了。”满意的心情如同温暖的潮水罩住了衰弱的心脏,滋润着总是昏昏然的头脑。露珠般晶莹的微笑又挂在枯皱的脸上。“这边阳世间的该等的人都齐了。——把熊掌拿出来看看,大林等会儿带着,明天早些送到店里去。”老人的声音相当大,他觉得那连响带歇的炮仗会忽然响起来似的。
逸芬走过放在走廊的冰箱,想到该开冰箱了,要好好擦一擦。“依呀”,她推开小天井的门,去拿熊掌。孩子们当然跟了过去,有谁叫起来:“一层黄的,那是什么!”三个大人也走过去看。只见一丛丛黄色的很小的小虫在熊掌上爬来爬去。
骨头上出现了一个个小洞,还有小虫从里面爬出来。皮毛倒还依旧。
老人也扶杖来到门前,“怎样了?”他问。
谁也没有说话。
“怎样了呢?”老人又问。大家让开了,老人看见熊掌还在逸芬手里拎着,凑近时,便看见那一层黄色的小虫正在慌乱地奔走,仿佛知道有什么大难临头。
那些金色小D字儿又在眼前飞舞,掺杂着黑毵毵毛茸茸的一片。儿时的爆竹和老来的熊掌一起向远方飘去,飘远了,飘远了。他环顾围在身边的儿孙,心中却充满了无边的惆怅。
惆怅也在向远方伸延,要把一切都笼罩起来。他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熊掌很快给埋在月季花下。那杏黄的一丛已有一、两朵绽开了花苞,轻风拂起淡淡的香气,在空中缓缓地飘散了。
宗璞:总鳍鱼的故事
下载Word文档到电脑,方便收藏和打印
相关标签:  宗璞  
相关文章
付费复制
付款成功后请在1小时之内完成复制
应付金额: 0 元
免费复制
1、微信搜索公众号“莲山资源”,点击此处复制
2、关注“莲山资源”公众号回复“验证码”获取
3、将得到的验证码输入下方输入框,确认即可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