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点击量:0
宗璞:哭小弟
我面前摆着一张名片,是小弟前年出国考察时用的。名片依旧,小弟却再也不能用它了。
小弟去了。小弟去的地方是千古哲人揣摩不透的地方,是各种宗教企图描绘的地方,也是每个人都会去,而且不能回来的地方。但是现在怎么能轮得到小弟!他刚五十岁,正是精力充沛,积累了丰富的学识经验,大有作为的时候,有多少事等他去做啊!医院发现他的肿瘤已相当大,需要立即做手术,他还想去参加一个技术讨论会,问能不能开完会再来。他在手术后休养期间,仍在看研究所里的科研论文,还做些小翻译。直到卧床不起,他手边还留着几份国际航空材料,总是“想再看看”。他也并不全想的是工作。已是滴水不进时,他忽然说想吃虾,要对虾。他想活,他想活下去呵!
可是他去了,过早地去了。这一年多,从他生病到逝世,真像是个梦,是个永远不能令人相信的梦。我总觉得他还会回来,从我们那冬夏一律显得十分荒凉的后院走到我窗下,叫一声“小姊——”。
可是他去了,过早地永远地去了。
我长小弟三岁。从我有比较完整的记忆起,生活里便有我的弟弟,一个胖胖的、可爱的小弟弟,跟在我身后。他虽然小,可是在玩耍时,他常常当老师,照顾着小朋友,让大家坐好,他站着上课,那神色真是庄严。他虽然小,在昆明的冬天里,孩子们都生冻疮,都怕用冷水洗脸,他却一点不怕。他站在山泉边,捧着一个大盆的样子,至今还十分清晰地在我眼前。
“小姊,你看,我先洗!”他高兴地叫道。
在泉水缓缓地流淌中,我们从小学、中学而大学,大部时间都在一个学校。毕业后就各奔前程了。不知不觉间,听到人家称小弟为强度专家;不知不觉间,他担任了总工程师的职务。在那动荡不安的年月里,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将来。这几年,父亲和我倒是常谈到,只要环境许可,小弟是会为国家做出点实际的事的。却不料,本是最年幼的他,竟先我们而离去了。
去年夏天,得知他患病后,因为无法得到更好的治疗,我于八月二十日到西安。记得有一辆坐满了人的车来接我。我当时奇怪何以如此兴师动众,原来他们都是去看小弟的。到医院后,有人进病房握手,有人只在房门口默默地站一站,他们怕打扰病人,但他们一定得来看一眼。
手术时,有航空科学研究院、623所、63l所的代表,弟妹、侄女和我在手术室外;还有一辆轿车在医院门口。车里有许多人等着,他们一定要等着,准备随时献血。小弟如果需要把全身的血都换过,他的同志们也会给他。但是一切都没有用。肿瘤取出来了,有一个半成人的拳头大,一面已经坏死。我忽然觉得一阵胸闷,几乎透不过气来——这是在穷乡僻壤为祖国贡献着才华、血汗和的人啊,怎么能让这致命的东西在他身体里长到这样大!
我知道在这黄土高原上生活的艰苦,也知道住在这黄土高原上的人工作之劳累,还可以想象每一点工作的进展都要经过十分恼人的迂回曲折。但我没有想到,小弟不但生活在这里,战斗在这里,而且把性命交付在这里了。他手术后回京在家休养,不到半年,就复发了。
那一段焦急的悲痛的日子,我不忍写,也不能写。每一念及,便泪下如绠,纸上一片模糊。记得每次看病,候诊室里都像公共汽车上一样拥挤,等啊等啊,盼啊盼啊,我们知道病情不可逆转,只希望能延长时间,也许会有新的办法。航空界从莫文祥同志起,还有空军领导同志都极关心他,各个方面包括医务界的朋友们也曾热情相助,我还往海外求医。然而错过了治疗时机,药物再难奏效。曾有个别的医生不耐烦地当面对小弟说,治不好了,要他“回陕西去”。小弟说起这话时仍然面带笑容,毫不介意。他始终没有失去信心,他始终没有丧失生的愿望,他还没有累够。
小弟生于北京,一九五二年从清华大学航空系毕业。他填志愿到西南,后来分配在东北,以后又调到成都、调到陕西。虽然他的血没有流在祖国的土地上,但他的汗水洒遍全国,他的精力的一点一滴都献给祖国的航空事业了。个人的功绩总是有限的,也许燃尽了自己,也不能给人一点光亮,可总是为以后的绚烂的光辉做了一点积累吧。我不大明白各种工业的复杂性,但我明白,任何事业也不是只坐在北京就能够建树的。
我曾经非常希望小弟调回北京,分我侍奉老父的重担。他是儿子,三十年在外奔波,他不该尽些家庭的责任么?多年来,家里有什么事,大家都会这样说:“等小弟回来。”“问小弟。”有时只要想到有他可问,也就安心了。现在还怎能得到这样的心安?风烛残年的父亲想儿子,尤其这几年母亲去世后,他的思念是深的,苦的,我知道,虽然他不说,现在他永远失去他的最宝贝的小儿子了。我还曾希望在我自己走到人生的尽头,跨过那一道痛苦的门槛时,身旁的亲人中能有我的弟弟,他素来的可倚可靠会给我安慰。哪里知道,却是他先迈过了那道门槛啊!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八日上午七时,他去了。
这一天本在意料之中,可是我怎能相信这是事实呢!他躺在那里,但他已经不是他了,已经不是我那正当盛年的弟弟,他再不会回答我们的呼唤,再不会劝阻我们的哭泣。你到哪里去了,小弟!自一九七四年沅君姑母逝世起,我家屡遭丧事,而这一次小弟的远()去最是违反常规,令人难以接受!我还不得不把这消息告诉当时也在住院的老父,因为我无法回答他每天的第一句问话:“今天小弟怎么样?”我必须告诉他,这是我的责任。再没有弟弟可以依靠了,再不能指望他来分担我的责任了。
父亲为他写挽联:“是好党员,是好干部,壮志未酬,洒泪岂只为家痛;能娴科技,能娴艺文,全才罕遇,招魂也难再归来!”我那惟一的弟弟,永远地离去了。
他是积劳成疾,也是积郁成疾,他一天三段紧张地工作,参加各式各样的会议。每有大型试验,他事先检查到每一个螺丝钉,每一块胶布。他是三机部科技委员会委员,他曾有远见地提出多种型号研究。有一项他任主任工程师的课题研制获国防工办和三机部科技一等奖。同时他也是623所党委委员,需要在会议桌上坦率而又让人能接受地说出自己对各种事情的意见。我常想,能够“双肩挑”,是我们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期出来的知识分子的特点。我们是在“又红又专”的要求下长大的。当然,有的人永远也没有能达到要求,像我。大多数人则挑起过重的担子,在崎岖的、荆棘丛生的,有时是此路不通的山路上行走。那几年的批判斗争是有远期效果的。他们不只是生活艰苦,过于劳累,还要担惊受怕,心里塞满想不通的事,谁又能经受得起呢!
宗璞:长相思
万古春归梦不归
邺城风雨连天草
——温庭筠《达摩支曲》
当我站在秦宓的公寓门口时,心里很高兴。虽然和她不是同学,也非玩伴,交往不多,却觉得颇亲密。因为家里认识,我照她们家大排行称她做八姐。在昆明街角上,曾和她有过几次十分投机的谈话,内容是李商隐和济慈。当时她在上大学,我上中学。这次到美国来,行前她的堂姐秦四知道我的计划中有费城,便要我去看看她。我满口答应说,也正想见她呢,好继续街角上的谈话。“她现在很不一样了,——还没有结婚。”秦四姐欲言又止,“见了就知道了。”
时间过了四十年,还有什么能保持“一样”!
门开了。两人跳着笑了一阵之后,坐定了。我发现时间在她身上留的痕迹并不那么惊心触目,像有些多年不见的熟人那样。她的外貌极平常,几乎没有什么特征可描述,一旦落入人海之中,是很难挑得出来的。这时我倒看出一个特点,她年轻时不显得年轻,年老时也不显怎样衰老。大概人就是有一定的活力存在什么地方,早用了,晚不用,早不用,晚用。
两人说了些杂七杂八的事。她忽然问:“你来看我,是受人之托吧?”
“你堂姐呀,才说过的。”
“不只是四姐。还有别人。”她笑吟吟的,似乎等着什么重要喜讯。
“真没有了呀。”我很抱歉,见她期待的热切神色,恨不得编出一个来。
“你要是等什么人的消息,我回去可以打听。”
秦宓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去了,呆呆地看着我,足有两分钟。然后就低头交叉了双手,陷入了沉思。我不知道是否该告辞,但是说好晚饭后才来车接我,只好也呆坐着。
她的房间不大,却很宜人,说明主人很关心自己的舒适,也能够劳动。她坐在一扇大窗前,厚厚的墨绿色帷幔形成一个沉重的背景。
“拉开窗帘好吗?”我想让他做点事。她抬头想了一下,起身拉开窗帘。我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花海,一片奔腾汹涌的花海。这是美国的山茱萸花,高及二楼,把大窗变成了一幅美丽的充满生意的画面。
“真好看!”我跳起身,战到窗前。山茱萸一株接着一株,茂盛的花朵一朵挨着一朵,望不到边。
“这不算什么。”秦宓裁判似地说,“记得昆明的木香花吗?那才真好看!”
木香花!当然记得!白的繁复的花朵,有着类似桂花却较清淡的香气。那时昆明到处是木香花:花的屏障,花的围墙,花的屋顶……“我第一次注意木香花,是和你在一起的。你是我们的证人。”秦宓的眼光有些迷茫。
你们?你们是谁?你和木香花吗?
“那时你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他认识你,向你走过来,你说‘这是秦宓秦八姐’。你看见我们在木香花前相识。”
我感觉很荣幸,但实在记不起那值得纪念的场面了。“我没有介绍他吗?”我试探地问。
“他用不着介绍。我知道他,他是你父亲的高足。还会唱歌,抒情男高音,在学校里很有名的。”
我把父亲的高足——我认识的,飞快地想了一遍,还是发现不了哪一位和秦宓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已经明白。她等的消息,就是和这位木香花前的高足有关。
“他对我笑了一笑。——也没有说。”她叹了口气,目光有所收拢了,人从木香花的回忆来到山茱萸前。记起了主人的职责。“我们做晚饭吧。端着你的杯子。”她安排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自己动手做饭,拒绝了我助一臂之力的要求。
“你们后来来往多吗?”我禁不住好奇。
“常在校园里遇见,他有时点点头,有时就像没看见似的。你知道吗?”她有些兴奋地说,“有一次新中国剧社到昆明演出话剧《北京人》,我们宿舍有好几张票,我因为要考法文,没有去。后来听说他去了,真后悔,说不定会坐在他身边呢。”她的遗憾还像当年一样新鲜。
“你来美国后他也来了?”
“他先来,我才来的。可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后来他到欧洲去了。后来听说他回去了,消息完全断绝了。”
“你难道不觉得,除了大形势下断绝消息的那些年,他想找你,其实很容易?”
“他一定有很多难处。”她的目光中又是一片迷茫。这目光如同一片云雾散开了,笼罩着她,使她显得有几分神秘。“他一定会来接我。他一定的。我一直等着。”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一句话没有交谈过,她却等着,等了四十年!
房角有一把儿童用的旧高椅,和整个房间很不谐调,我走过去看。
她说:“这个么,我帮别人修理,还没有修好。”
“你做木工?”
“无非是希望自己对别人有点用。”
我要帮着摆餐具,她()微笑道:“呀!你不会摆的。”说着她迅速地摆好餐桌,样样都是三份。
“还有客人么?”我不免问。
“就是他呀。”她仍在微笑。“我觉得他随时会来,如果没有他的座位,多不好。”她一面说着,一面仔细地把一张餐纸叠成一朵花,放在当中位置上。我们两个相对而坐,我们的餐纸都没有用心叠过。
等一个不会来的人,有点像等一个鬼魂。天黑了,窗帘拉上了,遮住了山茱萸。我觉得屋里阴森森的。她可能喜欢这样的气氛,渐渐高兴起来。举起杯子对我表示欢迎。说我的到来是好兆头,证人都来了,本人还不来么?我不便表示异议,只好笑笑,呷一口果汁。她提起昆明街角上的话题,兴致很好。
宗璞:哭小弟
下载Word文档到电脑,方便收藏和打印
相关标签:  宗璞  
相关文章
付费复制
付款成功后请在1小时之内完成复制
应付金额: 0 元
免费复制
1、微信搜索公众号“莲山资源”,点击此处复制
2、关注“莲山资源”公众号回复“验证码”获取
3、将得到的验证码输入下方输入框,确认即可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