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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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璞:长相思
万古春归梦不归
邺城风雨连天草
——温庭筠《达摩支曲》
当我站在秦宓的公寓门口时,心里很高兴。虽然和她不是同学,也非玩伴,交往不多,却觉得颇亲密。因为家里认识,我照她们家大排行称她做八姐。在昆明街角上,曾和她有过几次十分投机的谈话,内容是李商隐和济慈。当时她在上大学,我上中学。这次到美国来,行前她的堂姐秦四知道我的计划中有费城,便要我去看看她。我满口答应说,也正想见她呢,好继续街角上的谈话。“她现在很不一样了,——还没有结婚。”秦四姐欲言又止,“见了就知道了。”
时间过了四十年,还有什么能保持“一样”!
门开了。两人跳着笑了一阵之后,坐定了。我发现时间在她身上留的痕迹并不那么惊心触目,像有些多年不见的熟人那样。她的外貌极平常,几乎没有什么特征可描述,一旦落入人海之中,是很难挑得出来的。这时我倒看出一个特点,她年轻时不显得年轻,年老时也不显怎样衰老。大概人就是有一定的活力存在什么地方,早用了,晚不用,早不用,晚用。
两人说了些杂七杂八的事。她忽然问:“你来看我,是受人之托吧?”
“你堂姐呀,才说过的。”
“不只是四姐。还有别人。”她笑吟吟的,似乎等着什么重要喜讯。
“真没有了呀。”我很抱歉,见她期待的热切神色,恨不得编出一个来。
“你要是等什么人的消息,我回去可以打听。”
秦宓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去了,呆呆地看着我,足有两分钟。然后就低头交叉了双手,陷入了沉思。我不知道是否该告辞,但是说好晚饭后才来车接我,只好也呆坐着。
她的房间不大,却很宜人,说明主人很关心自己的舒适,也能够劳动。她坐在一扇大窗前,厚厚的墨绿色帷幔形成一个沉重的背景。
“拉开窗帘好吗?”我想让他做点事。她抬头想了一下,起身拉开窗帘。我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花海,一片奔腾汹涌的花海。这是美国的山茱萸花,高及二楼,把大窗变成了一幅美丽的充满生意的画面。
“真好看!”我跳起身,战到窗前。山茱萸一株接着一株,茂盛的花朵一朵挨着一朵,望不到边。
“这不算什么。”秦宓裁判似地说,“记得昆明的木香花吗?那才真好看!”
木香花!当然记得!白的繁复的花朵,有着类似桂花却较清淡的香气。那时昆明到处是木香花:花的屏障,花的围墙,花的屋顶……“我第一次注意木香花,是和你在一起的。你是我们的证人。”秦宓的眼光有些迷茫。
你们?你们是谁?你和木香花吗?
“那时你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他认识你,向你走过来,你说‘这是秦宓秦八姐’。你看见我们在木香花前相识。”
我感觉很荣幸,但实在记不起那值得纪念的场面了。“我没有介绍他吗?”我试探地问。
“他用不着介绍。我知道他,他是你父亲的高足。还会唱歌,抒情男高音,在学校里很有名的。”
我把父亲的高足——我认识的,飞快地想了一遍,还是发现不了哪一位和秦宓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已经明白。她等的消息,就是和这位木香花前的高足有关。
“他对我笑了一笑。——也没有说。”她叹了口气,目光有所收拢了,人从木香花的回忆来到山茱萸前。记起了主人的职责。“我们做晚饭吧。端着你的杯子。”她安排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自己动手做饭,拒绝了我助一臂之力的要求。
“你们后来来往多吗?”我禁不住好奇。
“常在校园里遇见,他有时点点头,有时就像没看见似的。你知道吗?”她有些兴奋地说,“有一次新中国剧社到昆明演出话剧《北京人》,我们宿舍有好几张票,我因为要考法文,没有去。后来听说他去了,真后悔,说不定会坐在他身边呢。”她的遗憾还像当年一样新鲜。
“你来美国后他也来了?”
“他先来,我才来的。可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后来他到欧洲去了。后来听说他回去了,消息完全断绝了。”
“你难道不觉得,除了大形势下断绝消息的那些年,他想找你,其实很容易?”
“他一定有很多难处。”她的目光中又是一片迷茫。这目光如同一片云雾散开了,笼罩着她,使她显得有几分神秘。“他一定会来接我。他一定的。我一直等着。”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一句话没有交谈过,她却等着,等了四十年!
房角有一把儿童用的旧高椅,和整个房间很不谐调,我走过去看。
她说:“这个么,我帮别人修理,还没有修好。”
“你做木工?”
“无非是希望自己对别人有点用。”
我要帮着摆餐具,她()微笑道:“呀!你不会摆的。”说着她迅速地摆好餐桌,样样都是三份。
“还有客人么?”我不免问。
“就是他呀。”她仍在微笑。“我觉得他随时会来,如果没有他的座位,多不好。”她一面说着,一面仔细地把一张餐纸叠成一朵花,放在当中位置上。我们两个相对而坐,我们的餐纸都没有用心叠过。
等一个不会来的人,有点像等一个鬼魂。天黑了,窗帘拉上了,遮住了山茱萸。我觉得屋里阴森森的。她可能喜欢这样的气氛,渐渐高兴起来。举起杯子对我表示欢迎。说我的到来是好兆头,证人都来了,本人还不来么?我不便表示异议,只好笑笑,呷一口果汁。她提起昆明街角上的话题,兴致很好。
宗璞:花的话
春天来了,几阵清风,数番微雨,洗去了冬日的沉重.大地透出了嫩绿的颜色,花儿们也陆续开放了.若照严格的花时来说,它们可能彼此见不着面,但是在既非真实,也非虚妄的园中,它们聚集在一起了。不同的红,不同的黄,以及洁白,浅紫,颜色绚丽;繁复新巧的,纤薄单弱的,式样各出新栽。各色各式的花朵在园中铺展开一片锦绣。
为了花儿们刚刚睁开眼睛时,总要惊叹道:"多么美好的世界,多么明媚的春天广阳光照着,蜜蜂儿蝴蝶儿,绕着花枝上下飞舞;一片绚烂的花的颜色,真叫人眼花镜乱,忍不住赞赏的浓艳。花儿们带着新奇的心清望着一切,慢慢地舒展着花瓣,从一个个小小的红苞开成一朵朵鲜丽的花。她们彼此着怎样斜倚在枝头,怎样颤动着花蕊,怎样散发出各种各样的清雅的、浓郁的、幽甜的芳香,给世界更添几分优美。
为了开着开着,花儿们看惯了春天的世界,觉得也不过是如此。却渐渐地觉得自己十分重要,自己正是这美好世界中最美好的。
为了一个夜晚,明月初上,月光清幽,缓缓流进花丛深处。花儿们呼吸着夜晚的清新空气,都想谈谈心里话。榆叶梅是个急性子,她首先开口道:"春天的花园里,就数我最惹人注意了。你们听人们说过吗?远望着,我简直像朵朵红云,飘在花园的背景上。"大家一听,她把别人都算成了背景,都有点发愣。玫瑰花听她这么不谦虚,很生气,马上提醒她?quot;你虽然开得茂盛,也不过是个极普通的品种,要取得突出的位置,还得出身名门。玫瑰是珍贵的品种,这是人所共知的。"她说着,骄傲地昂起头。真的,她那鲜红的、密密层层的花瓣,组成一朵朵异常娇艳的不太大也不太小的花,叫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嗅一嗅。
为了"要说出身名门,--"芍药端庄地颔首①微笑。当然,大家都知道芍药自古有花相②之名,其高贵自不必说。不过这种门第③观念,花儿们也都知道是过时了。有谁轻轻嘟嚷了一句:"还讲什么门第,这是十八世纪的话题广芍药听了不再开口,仿佛她既重视门第,也觉得不能光看门第似的。
为了"花要开得好,还要开得早!"已经将残的桃花把话题转了开去,"我是冒着春寒开花的,在这北方的没有梅花的花园里,我开得最早,是带头的,可是那些耍笔杆儿的,光是松啊,竹啊,说他们怎样坚贞,就没人看见我这种突出的品质广"我开花也很早,不过比你稍后几天,我的花色也很美呀片说话的是杏花。
为了迎春花连忙插话道:"论美丽,实在没法子比。有人喜欢这个,有人喜欢那个,难说,难说。倒是从有用来讲,整个花园里,只有我和芍药姐姐能做药材,治病养人。"她得意地摆动着柔长的枝条,一长串的小黄花都在微笑。
为了玫瑰花略侧一侧她那娇红的脸,轻轻笑道:"你币知道玫瑰油的贵重吧。玫瑰花瓣儿,用途也很多呢。"为了白丁香正在半开,满树如同洒了微霜。她是不大爱说话的,这时也被这番谈话吸引了,慢慢地说:"花么,当然要比美,依我看,颜色态度,既清雅而又高贵,谁都比不上玉兰,她贵而不俗,雅而不酸,这样白,这样美--一"丁香慢吞吞地想着适当的措词。微风一过,摇动着她的小花,散发出一阵阵幽香。
为了盛开的玉兰也矜待地开口了。她的花朵大,显得十分凝重。颜色白,显得十分清丽,又从高处向下说话,自然而然便有一种屈尊纡贵的神气。"丁香花真像许多小小的银星,她也许不是最美的花,但她是最迷人的花?quot;为了她的口气是这样有把握,大家一时都想不出话来说。
为了忽然间,花园()的角门开了,一个小男孩飞跑了进来。
为了他没有看那月光下的万紫千红,却一直跑到松树背后的一个不受人注意的墙角,在那如茵的绿草中间,采摘着野生的二月兰。
为了那些浅紫色的二月兰,是那样矮小,那样默默无闻。
她们从没有想到自己有什么特殊招人喜爱的地方,只是默默地尽自己微薄的力量,给世界加上点滴的欢乐。
为了小男孩预备把这一束小花插在墨水瓶里,送给他敬爱的、终日辛勤劳碌的老师。老师一定会从那充满着幻想的颜色,看出他的心意的。
为了月儿行到中天,花园里始终没有再开始谈话,花儿们沉默着,不知怎么,都有点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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