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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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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凝:国

  国跟他爹来百舍赶集买花,国他爹开花坊。这年国十二,头上留着“瓦片儿”。

  花市设在茂盛店里。茂盛店临街,三间土坯房,房前常年搭着罩棚。棚下设两张白茬长桌,赶集的、住店的在大棚下吃豆芽焖饼、喝糊汤。有个卖咸驴肉的在棚下操刀卖肉,有人买了肉,借茂盛的盘子盛,还找茂盛要醋蒜。茂盛不用徒弟,自己掌勺自己跑堂。

  茂盛店面狭窄,后院宽敞,一带土坯院墙圈起两亩大的院子。院里常年滚着牛马粪,人和牛马把墙的边边缘缘蹭得溜光。贴墙几棵老椿树让牲口啃光了皮,可树照样疯长,瘦高。这里晚上留宿过往车马,白天清静,只在逢五排十大集时才热闹——花市占着。外地开花坊的在这儿收花,给茂盛好处。

  国他爹沿着一溜摊开的花包查看,和卖花的讨价还价。他不急于买进,只等行市。太阳正南时才是收花的好时辰,卖花的都急着回家,放松花价。

  国替他爹守着花堆。刚买进两份,花堆还小,堆前横着大秤和杠。国坐在花堆上玩秤砣,提起秤砣往花上扔。秤砣沉入花堆,国就插进胳膊找,找出来再往里扔。他一次比一次扔得高,秤砣一次比一次沉得深。

  米子在卖花,穿着藕荷小袄,黑薄棉裤,头上蒙块素白羊肚手巾。米子不蒙花手巾,她觉着花红柳绿反倒贫气。这手巾两头各有一行红字,这头是“祝君早安”;那头是英文老花体的“Good Morning”。这儿的人都蒙这种手巾,这儿的人都不深究这两行字的含意。可人们都假装研究米子的手巾。米子知道人们不是看手巾,是看她。

  每次米子卖花,宝聚都叫米子连外屋水瓮旁边的花一块儿包走。米子不。她只顾自己,这是体己。外屋的留给宝聚卖,那才是她和爹的缠缴①。哪怕缠缴不够时米子再往外拿,她也要攒体己。她钻窝棚也想着以后,她要寻人,她要生儿育女,她不愿意只带着一张穷嘴走。

  ① 缠缴:生活费用。

  宝聚的花包小,在花市尽头。

  国他爹从米子跟前走了好几趟,不看米子的花包,也不看米子的手巾。米子拿眼瞟他,心想:充什么大尾巴牲口,你不就是开花坊的。你那小算盘我知道,左不是耗人呗。

  米走看见国他爹在远处抓挠着卖主的花和卖主杀价,知道他杀价杀得狠。可等钱用的卖主还是扛起花包跟着国他爹走。

  也不知转了多少趟,米子到底憋不住叫住了国他爹。米子说:“哎,我说买花的,怎么光走,也不怕把鞋底子磨出窟窿呀。”国他爹站住,说:“你的花我收过,被伤①。”米子说:“谁被伤?”国他爹说:“开花坊的被伤,买主被伤。”米子说:“怎么被伤?”国他爹笑笑,又走了。米子觉出有点讪。她想着等这个汉们再过来怎么对付。她觉着太阳走得很慢,日子过得很慢。

  ① 被伤:不划算

  国他爹又过来了,这次米子不再叫他,倒把脸狠狠一扭,一行“Good Morning”正对准国他爹的眼。国他爹觉出了眼前这行字。他头上也有一块这样的羊肚手巾,却从未觉出手巾上有字,可眼前有字。他捉摸这行字像什么,像蚰蜒,他想。像蚰蜒爬。

  像长虫吧。

  像蚰蜒。

  米子知道买主在看她的背影,腾地转过来说:“转够了,转饿了,咱俩到前头吃焖饼喝糊汤去,我掏钱还不行。”

  米子把国他爹说红了脸,不知是因为私看了米子的手巾还是米子说要请他吃焖饼。他打算站住,打算和米子认真点。可他一时叫米子的话给说闷了,寻思一阵,伸出胳膊就到米子花包里抓花。米子说:“哎、哎,放下放下,不卖不卖。”国他爹把弓下的腰又直了起来,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不敢正眼看米子,却说:“不卖撂这儿作什么,撂这儿就能看。”米子说:“递说你不卖就是不卖。”国他爹说:“莫非你的花和别人的花两样?”米子说:“还三样啊。”国他爹说:“四样我也得看着。”

  他看了一眼米子,米子正拿眼睛直勾勾地盯他。可她不恼怒,像受了谁的屈。国他爹心里说:敢情你早盯了我半天。莫不是我说话说走了嘴?我说的两样不是那个意思,你分明是多了心,才“三样”“四样”地拿话点我。花,也来之不易,我收了吧。国他爹又去抓花,米子说:“怎么还抓?”国他爹收住手,拍拍说:“我要了。”米子说:“你要,还有个我卖不卖呢。就不兴不卖?”国他爹说:“出个大价还不行?”米子说:“纵然给匹金马驹子也妄想扛走。”国他爹说:“怎么这宗买卖越说越远。”米子说:“刚知道。”国他爹猜不透米子的心思,干吃米子的话头,也讪了。他看了米子一会子,看不出什么,心想走吧。

  国他爹刚走,米子却说:“你回来。”国他爹站住了,说:“还有事儿?”米子说:“怎么不扛你的花?”国他爹说:“不是说不卖?这死说话说。”米子说:“不卖花谁在这儿站着,站得都腿酸。”国他爹说:“扛过来吧。”米子说:“还没出价呢。”国他爹撩起大祆,拽住米子的手,把两人的手捂住说:“这整,这零儿。”这里买花、买牲口有唱码成交的,也有拉手成交的。国他爹拽米子的手不算过分,可他拽住了米子的手。米子想想这价倒不算小,嘴里却说:“就算白扔给你吧。”国他爹说:“还不快扛过来。”米子说:“让谁扛?”国他爹说:“你扛。”米子说:“扛不动。”国他爹看看米子,扛起了米子的花包。

  卖主们都在笑这宗买卖。

  国他爹扛着米子的花包走,排列在地上的花包拍打着他的腿。米子在后头跟着,钟样的薄棉裤腿拍打在花包上。

  国他爹放下花包用大秤勾住过过,解开就往花堆上倒,花堆高了。国他爹给米子数钱,国把扑散下来的花往上攒,指着花对他爹说:“爹,你快看。”米子知道国让他爹看什么,就斥打着国说:“有什么看头儿。”国他爹信手从堆上抓起一把笑笑说:“杂。”米子说:“杂?是不()是花?再给你扛一包袱好的去。”

  米子把一叠老绵羊票掖进衣兜,跑着去找宝聚,一路想着她那花的不整状。在买主雪白的花堆上,她的花像故意寒碜她,洋花里掺着笨花,还有人头大一团紫花。

  宝聚的花还没卖。米子扛过宝聚的花包,硬逼着国他爹过秤。国他爹抗不过米子,米子旋风般地把宝聚的花也倒上花堆。国又指着花让他爹看,国他爹又信手抓起一把说:“怎么又使潮又使白土?”

  

  铁凝:米子和明喜

  洋花的成色好,使花主们更看重花。三伏天缺水,花主扔下大庄稼不管,净浇花地。井水浸着干渴的土垄沟,土垄沟渗水,水头像是不动弹。可水在流,流进花地,漫过花畦,花打起精神,叶子像张开的巴掌。花桃湛绿,硬邦邦打着浇花人的小腿。

  花主明喜在看水。明喜躺在花叶下睡,花搭搭的阴影在他光着的胸脯上晃。明喜不真睡,他估摸着水势,畦满了,便从花叶惦记他的花地,他盼花地今年比往年好,他盼大庄稼快倒了。那时他就会有一个看花的窝棚,那时他就从媳妇炕上卷起一套新被新褥。明喜愿意看花,虽然看花要离开媳妇,媳妇又是新娶的。可媳妇知道这花地的娇贵。知道这事不能拦,索性就不拦,还把新被褥给明喜准备出来。新被褥是娘家的陪送,洋花纺线、鬼子绿、鬼子紫、煮青和槐米染线,四蓬缯织布。

  明喜要看花了,媳妇总是和明喜恩爱着一夜不睡,就像明喜要出征,要远行,要遇到不测风云,那不测风云就是窝棚里的事。她知道现在丈夫对她的热情都是提前给予她的歉意。明喜和媳妇高兴一阵,翻个身,叹口气,像在说:看花,祖辈传下来的,我又不能不去。要看花,莫非还能不搭窝棚,还能不抱被褥,还能不离开你,还能……他不再想,仿佛不想就不再有下文。

  明喜八月抱走被褥,十月才抱回家。那时媳妇看看手下这套让人揉搓了两个月的被褥,想着发生在褥子上面、被子底下的事,不嫌寒碜,便埋头拆洗,拆洗干净等明年。

  谁都知道米子钻窝棚挣花,也不稀罕。这事也不光米子,不光本地人。还有外路人,外路女人三五结伴来到百舍,找好下处,昼伏夜出。

  花主们都有这么个半阴半阳含在花地里的窝棚。搭时,先在地上埋好桩子,桩子上绑竹弓,再搭上箔子、草苫,四周戮起谷草,培好土。里面铺上新草、新席和被褥。这窝棚远看不高不大,进去才觉出是个别有洞天:几个人能盘腿说话,防雨、防风、防霜。

  花主们早早把窝棚搭起来,直到霜降以后满街喊抬花时,还拖着不拆。拖一天是一天,多一夜是一夜。就是宝聚用糖锣敲醒的那种夜。

  宝聚用糖锣宣布了夜的开始,旷野里也有了糖锣声。旷野里的糖锣比宝聚的糖锣打出的花点多,但更喑哑,像是带着夜这个不能公开的隐私在花地里游走。糖锣提醒你,提醒你对这夜的注意;糖锣又打扰着你,分明打扰了你的夜。它让你焦急让你心跳,你就盼望窝棚不再空旷。

  在旷野敲糖锣的人叫“糖担儿”,但他们不挑担儿,只一只柳编大篮,篮子系儿上绑个泡子灯。 篮里也摆着宝聚车上的货, 烟比宝聚的好,除了“双刀”、“大孩儿”还有“哈德门”、“白炮台”。他们用好烟、大梨给窝棚“雪里送炭”,他们知道,窝棚里的人在高兴中要“打茶围”。

  有个糖担儿每天都光临明喜的窝棚,明喜的窝棚里每天都有米子。糖担儿来了,挑帘就迸,那帘子叫草苫儿,厚重也隔音,人若不挑开,并不知里面有举动。糖担儿挑开了明喜的草苫儿,泡子灯把窝棚里照得赤裸裸。明喜在被窝里骂:“狗日的,早不来晚不来。”他用被角紧捂米子。米子说:“不用捂我,给他个热闹看,吃他的梨不给他花。”糖担儿掀掀被角,确信这副溜溜的光肩膀是米子的,便说:“敞开儿吃,哪儿赚不了俩梨。”他把一个凉梨就势滚入米子和明喜的热被窝。明喜说:“别他妈闹了,凉瘆瘆的。”米子说:“让他闹。你敢再扔俩进来?”糖担儿果然又扔去两个,这次不是扔,是用手攥着往被窝里送。送进俩凉梨,就势摸一把长在米子胸口上的那俩热梨,热咕嘟。米子不恼,光吃吃笑。明喜恼了,坐起来去揪糖担儿的紫花大祆。米子说:“算了,饶了他吧,叫他给你盒好烟。”明喜说:“一盒好烟,就能沾这么大的便宜?”米子说:“那就让他给你两盒。”明喜不再说话,明喜老实,心想两盒烟也值二斤花,这糖担儿顶着霜天串花地也不易,算了,哪知米子不干,冷不丁从被窝里蹿出来,露出半截光身子,劈手就从糖担儿篮子里拿。糖担儿说:“哎哎,看这事儿,这不成了砸明火。”米子说:“就该砸你。叫你动手动脚,腊月生的。”说着,抓起两盒“白炮台”就往被窝里掖。糖担儿伸手抢,米子早蹴到被窝底,明喜就势把被窝口一摁,糖担儿眼前没了米子。糖担儿想,你抢走我两盒“白炮台”,我看见了你的俩馋馋①,不赔不赚。谁让你自顾往外蹿。我没有花地,没有窝棚,不比明喜。看看也算开了眼。

  ① 馋馋,乳房。

  明喜见糖担儿不再动手动脚,说:“算了,天也不早了,你也该转游转游了。我这儿就有几把笨花,拿去吧。”明喜伸手从窝棚边上够过一小团笨花,交给糖担儿。糖担儿在手里掂掂分量、看看成色说:“现时笨花没人要。还沾着烂花叶。留给你媳妇絮被褥吧。”明喜说:“算了,别来这一套了,我不信二斤笨花值不了仨梨两盒烟。”糖担儿不再卖关子,接过花摁进篮子,冲着被窝底说:“米子,我走了,别想我想得睡不着。赶明儿我再来看你。”明喜说:“还不快走。”糖担儿这才拱起草苫儿,投入满是星斗的霜天里。明喜披上衣服跟出来,他看见糖担儿的灯顺着干垄沟在飘。看看远处,远处也有灯在飘。他想起老人说的灯笼鬼儿,他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见过灯笼鬼儿什么样。可老人们都说见过,说那东西专在花地里跑。

  糖担儿用糖锣敲着花点,嘴里唱着“叹五更”。

  明喜见糖担儿已经走远,钻回窝棚。米子在被窝底蹴着。明喜掀开被窝对着里面说:“米子,出来吧,糖担儿走了。”米子不出来,只伸出一条白胳膊拽明喜,让明喜也蹴到被窝底。明喜先把腿伸进被窝,摸黑儿在枕头上坐一会儿,然后褪下大袄向下一溜,也溜到被窝底。米子早用头顶住了他的小肚子,顶得明喜想笑。明喜把本子推开,米子打个挺儿舒展开身子说:“你顶我还不行。”明喜不说话,也用头去顶米子。米子说:“扎死我。”说着扎,她捶着明喜的背,搂着明喜的脖子。明喜的脸贴着米子的身子一愣:我操!敢情米子的身上这么光滑,我怎么这会儿才知道。明喜觉着自己手糙、脸糙、身上也糙,米子生是和明喜的糙身子滚……两人觉出身上冷才知道被窝敞了许多,明喜歪起身子掖被窝,米子说:“我该走了,也省了你左掖右掖了。”明喜说:“这就走?”米子说:“你也乏了,睡吧。”明喜说:“看你说的,别把我看扁了。”米子说:“扁不扁的吧,莫非你听不见你的呼噜?”明喜不说话了。米子早已摸黑穿好了棉裤棉袄,又摸到自己的鞋,跪在明喜身边说:“你睡吧,我走了。”

  明喜躺着不动,只说:“外边有洋花,干草挡着哩,你自己抓吧。哎,可不许你再到别处串了,干草底下的花你尽着抓。你听见没有?”

  米子答应一声,从窝棚顶上拽下她掖在那儿的空包袱皮,洪开了草苫儿。明喜听见她在揪干草抓花。

  米子把明喜捂在干草底下()的洋花尽摁入包袱,系上包袱便松心地蹲在花垄里撒尿,尿滋在干花叶上豁啷啷地响,明喜被这响声惊醒,知道米子还没走,披上大祆拱出窝棚两步迈在米子跟前,米子从花垄里站起来挽腰系裤说:“又起来干什么?”明喜说:“我还得嘱咐你一句,你听了别烦。可不许你再往别处去了,快回家吧。”米子说:“我不是答应过了!”明喜说:“我没听见。”米子说:“那是你没听见。”米子把一包捶布石大小的棉花抡上了肩,她觉得,明喜留给她的花还真有些分量哩。

  米子望望四周,糖担儿的泡子灯又跳出了一个窝棚,糖锣打着花点。她迈过几条花垄,跨进一条干垄沟。明喜盯着米子的背影,看见米子并没有朝村里走。米子只朝村里走了一小截就斜马着拐了回来。明喜想,说话不算数,还钻。赶明儿看我还给你留好花。

  赶明儿米子来了。明喜问:“怎么总是说话不算话,不是说回村么?”米子说:“是回村了。”明喜说:“得了吧,别哄我了,走了一小截就往回拐,又串了几处?”米子说:“你愿意听?”明喜说:“不。”米子说:“不愿意听还问。”明喜说:“问是得问,不问问还能给你留好花?”米子说:“就那几把洋花,也有脸说。你别给我留了,你娶了我吧。娶了我,就不要你的花了,还让你敞开儿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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