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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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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盾:自杀

  大家都说环小姐近来愈加幽静了,简直有点儿近于怪僻。

  整天躲在她的小卧室内,除是吃饭时间,决不轻易出来。而即使是吃饭时间的偶一露脸,也只有嘴唇边常在的寂寞的笑影表示她并没生气,说话是照例很少的;甚至在一天中最热闹的晚饭席上,也并不见得稍稍活泼。她的温柔的眼波,常是注在自己的饭碗里,有时表哥的一句诙谐话会引起她抿着嘴唇的一笑,并且很天真的向他看了一眼,然而,话语还是没有的。有时她被逗引得不得不开口了,那也是和老财迷用钱一般,十分吝啬,只要一个字足够表示意思时,她决不肯多用到两个。表哥时常打趣她,说这样的话语是“电报体”;姑母却称赞她能够不像时下新女子那样的噪聒。但不论是打趣,是赞许,环小姐所聊以代替回答的,依旧是满腔心事似的微微一笑而已。

  女仆们常常把环小姐躲在房里做些什么事作为闲谭的。听见了这样的议论时,姑母总是呵斥道:“不要多嘴!环小姐是在房里看书写字呢!”于是这位老姑母便要回想到已故的兄弟,她的老眼前就要浮现出被书籍纠缠到脸黄肌瘦的好兄弟的影子;于是她就要移动龙钟的身体,走到环小姐房里,看看她的心疼的侄女儿是不是当真在那里太劳神的看书写字。而当她看见环小姐很春困似的从床上起来迎接她,并且看见枕边也没有什么花花绿绿封面的书籍,这位老太太便很放心了,往往没有坐到十分钟,又摇摇摆摆走了出来。“让她静静儿的歇一会罢。”老姑母常常是这么自言自语着离开了环小姐。

  有两个孩子揪住了裙角的表嫂,也时常抽空到环小姐房里来一次。她照例很疲乏似的将自己掷在环小姐常坐的藤椅里,嘘了一口气,便带笑的说:“真真吃勿消。啊哟,厌气得来。”这是她的开场白。于是便接着报账式的家务的叙述:阿大,阿二,要做夏衣;昨天刚送过了王府上老太太的寿礼,明天又是李家大小姐的“好日子”;说不定后天就会碰着四姑老爷的瘫子父亲的丧事——医生早已断定他难过明天的黄昏。“黄郎中惟有吃定病人啥时候死,是顶顶准!”表嫂一面说,一面照例翻弄那乱堆在桌面的几本书。环小姐总是静默的听着,直到表嫂又嘘一口气,作她的刻板文章似的结论:“故所以我格书包末,一塔括子还仔先生勒。”有时表嫂背诵她的家务刚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或是听得孩子们的哭声,那就要改变了她的结论的形式:“有仔家务,看书末,直头看弗进。”此时环小姐往往看着表嫂的俏媚的背影,轻轻的说:“不看也好。看了徒乱人意罢哩!”

  除了姑母和表嫂,更常到环小姐房里的,是女仆阿金。她每天要进来扫地,请吃饭;她应该比别人更明了环小姐的“深闺”生活。所以每逢女仆们在厨房里议论到环小姐的时候,阿金的意见是很有权威的。然而不幸,阿金也说不出所以然;她只能消极的否认老太太所谓“环小姐是在看书写字”;她没有一次,至少在最近半个月内,看见环小姐拿过书本子拈过笔。虽然早上去扫地的时候,间或发见一些小纸片,撕成了细长条,乱丢在书桌脚边,仿佛是写过字的,但是阿金也曾破工夫把这些纸条拼凑起来,才知道并非字,却是些不成名目的图画,其中有几个颇像人面。

  在无结果的议论以后,阿金总是摇着头说:“环小姐实在是怪小姐!”

  也许表哥的猜测最近似:有一天,偶然和夫人谈起了环小姐,他曾经说:“看那样子,有点儿近于所谓烦闷。”不过,为什么烦闷呢?那是不但表嫂全属茫然,表哥也觉得很难下一转语了。环小姐诚然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然而姑母那样的疼爱她,表哥是从小一处长大的伴侣,表嫂又是十二分的贤明,姑母的家就是环小姐的家亦既有二十年之久,何至现在忽然感到异样呢?所以环小姐而果真有烦闷,表哥和表嫂是有理由可以断定绝对不是起于身世飘零的感触。

  “大概是想着俚自家格终身大事。”表嫂在她丈夫面前又曾提示过这样的意思。然而仔细一想,还是不对。姑母和表哥都允许环小姐的婚姻可以自由;姑母早已把妆奁预备得十分周到,只要环小姐有意中人,立刻结婚也是不难的。而况环小姐自己并非是不出闺门的旧式小姐,和男女朋友同去游湖一类的交际,原来是常有的,仅仅是最近半个月来她自己愿意禁闭在卧室内,拒绝了一切游玩的邀请。

  所以环小姐的忽然冷寂是难解的,但也因为是难解,并且谁也不能负这责任,便只有好事的女仆们作为闲谭的资料,主人方面的空气是始终无所谓紧张。

  白昼去了,又是黄昏。环小姐坐在电灯光下,左手托住了头,让自己浮泛在杂念中。四壁是睡眠一样的静,衬出对面传来的表哥嫂房里的笑语声。环小姐有点憎恨这些太快乐的笑声,然而未始不想听听这太快乐的内容。杂念却不肯从命,极无赖的纠缠着。几个很清脆的字,似乎是表嫂的口吻,已经撞在环小姐脑膜上,但又忽然消失了。她的意识界充满了许多别的说不明白的物事,绝对排斥外来的新印象。而在这些纷乱的说不明白的事物中,又有一件什么东西在那里奋力挣扎,像是硬要出头。终于透露出来了,乃是一句很面熟的话:“环,我们望这里走。”

  窗外吹来一阵凉风,扫去了环小姐身上的躁热,便怳惚已在飞来峰下的石洞里。依旧是那一句“环,我们望这里走”在耳边响,很细,然而很分明。从手腕上起来一点轻微的麻痒又扩散到她胸前,她禁不住心跳了。蓦地有一个少年男子在她眼前了,捏着她的手腕,恳求似的看着她。心更跳得快,脸上也热烘烘了,她觉得有一条强壮的臂膊围到她腰间。她猛然喊出一声“喔唷”!这异样的声浪刚震动她的耳膜,便什么都没有了,依然在她的小卧室内,依然独坐在电灯光下。

  手腕上仍旧麻痒,而且加剧;一个花脚蚊子,肚子已经通红,十分费力似的从环小姐的嫩皮肤里拔出了它的长嘴巴,就很大方的飞走了。环小姐目送这蚊子,直到它消失在暗陬中。她忽然感得这小小的飞虫仿佛就是适才幻觉中的男子,半个月前的某一日曾经激动她的处女的灵魂,然而很大方的走了以后,也就不知去向,撇下她在孤寂怨艾中。环小姐低低的叹了口气,换右手来支着头。表哥嫂房里的笑语声早已低下去,低下去,现在只有一片冷淡的寂静。从远处来的若断若续的义忿似的蛙声又很像是替她诉不平。

  环小姐惘然站在窗前了。那边凤舞台左近,在雾气一般的薄光的笼罩下,透出隐隐的喧声。这一边,是环湖的山峰了,黑森森地站着,像是守夜的巨人。还有,疏疏落落闪耀不定的,是湖滨的许多别墅的灯火。人间是美丽的,生活是愉快的,然而,环小姐痛心地想,这都于她无份。她已是破碎不全的人,她再不能恬适地享用宝贵的青春,美丽的世间对于她反成了毒辣的嘲讽。她只能自己关闭在房里,一遍一遍的温理心灵上的重眚。

  这秘密的负担,时时刻刻压迫她,使她不得不逃入孤独。每逢许多人在一处谈笑,忽然所有的舌头都停止了时,环小姐便觉得自己成为众目的焦点,并且那些尚带有笑痕的嘴角又似乎都在说:“我们全知道你的事!”平时最亲热的朋友也变了样子。他们和环小姐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笑;而这笑,环小姐都明白的辨得出不是好意的。他们又常谈论相识者或不相识者的恋爱事情,环小姐也看出来都是指桑骂槐的讥讽自己。她像一匹胆怯的兔子,只能躲在窝里了。她读小说消磨如年的长日,然而小说的作者又似乎都知道她的秘密,拿她作为模特儿。幸而姑母和表哥嫂好像还没知道她的事,不然……环小姐转过身来,忍不住滴下两点眼泪。世间太美丽,而她的命运太残酷;一想到这快乐的人生于她无份,她更觉得人生是值得留恋了。失足的事诚然早已过去,便是造成这终身遗恨的刹那间的欢娱,也成为过去;但永不能过去的,是别人的恶意的脸和嘴。她将在嘲讽与冷漠中摸索她的生活的旅程!想到这里,环小姐的眼泪更接连的滚出来。她倒退几步,扑在床里,紧紧的抱着枕头,几乎放声哭起来了。她的被悲哀揉碎了的心,努力挣扎似的突突地跳,像是一叠声叫着:“自杀!自杀!自杀!”

  她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个不得已的念头,但每逢伤心,这可诅咒的两个字已经是一定要在她心上打一个来回。并且不知道又在什么时候已经替她定下了走这条末路的日期:那便是姑母他们也知道了她的秘密的一天。她下意识的承认这是当然的归宿,惟一的解决;但想起了自己奄化以后,世界还是这么美丽,还是有这么多的愉快的人儿在安然享受,并且还有这么多的人儿,甚至也有她平日所鄙夷的人儿,在那里议论她的短长,嘲笑,唾骂,怜悯——即使是怜悯也觉得不堪忍受:那她又以为自杀还是不够,不够!她但愿世界立刻毁灭,但愿孽火把她自己,一切人,一切物,一切悲的乐的记忆,全都烧了个无踪无迹。

  她忿然跳起来,睁大了哭红的眼睛,向房里狼顾。她的本就平凡的脸现在倒因嗔怒而新生一种撩人的风姿。她很快的走到书桌前,开了左边的抽屉,从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里取出一支钥匙,再开了右边的抽屉,这里有一束一束的旧信,几张照片,和一只长方形赭色袋鼠皮女子用的文件夹。她揭开文件夹,把微微发抖的手指伸进去,从很隐秘的一格里掏出一张照片来,嗤的一声,便撕碎了,于是像用完了一身的力气,她长呻一声,就落在坐椅里,颓丧的低垂了头。眼泪又慢慢的迸出来,落在她的手背。似乎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惘然看着电灯。现在她的眉梢忽又饱含了懊怅的气分了,她追悔刚才的举动太粗暴,太没有理由。

  “何必怪着他呢!”

  这么反省着,她拾起那张撕破的照片,很温柔的拼合起来,铺在膝头,像一个母亲抚爱她的被错责了的小宝贝。她又忍不住和照片里的人亲一个吻。她爱他,她将永久爱他!有什么理由恨他呢?飞来峰下石洞中的经验,虽然是她现在的痛苦的根原,然而将永远是她青春历史中最宝贵的一页呢!以后在旅馆内的几次狂欢,也把她的青春期点缀得很有异彩了。她脸上一阵烘热,觉得有一种麻软的甜味从心头散布到全身。

  她惘然想:

  “总之,是不能单怪他的。自己那时不也是很动情么?但是,人是那样的人,地是那样的地,谁敢说一定不跌进去?况且石壁洞上的佛像可以作证,那时自己并没过分荒唐,还没被肉感的诱惑冲激到不知所以;那时虽则做梦似的任凭他抚摸亲嘴,然而他的最后一步的要求是被毅然拒却了的。第二天还要到他旅馆里,自然是大大的不该,可是天晓得,鬼赶在我背后,怎么也熬不住不去!”

  她想出当时的心情来了。两个力在牵扯她。一个是说不明白的,然而难抵抗的,在催促她去;别一个是很分明的道德观念,则阻止她。浑身的血液都拥护前者去了,而在她脑子的一角却有个冷冷的东西为后者助威。但是终于到旅馆里,因为有把道德观念说服了:昨天既已把神圣的肉体全部开放给他的手和口,所以今天的吝惜是没有意义。

  就为的有这一念,她陷进得愈深,到底吮尽了欢喜果面的糖衣,尝着了中心的苦味了。当她第三次到旅馆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他们中间的romance就此告终,而她一个人的悲剧从此开头。

  环小姐低声叹了口气,把破照片又放进文件夹,走到窗前,痴望天空。稀薄的几朵白云间浮出一轮满月,似乎飞快的在跑,却又始终似乎在老地位。神秘地睒着眼的许多星,像是一群孩子在那里闹哄哄的交谭。凉风成片的吹来,又宛然是苍天的杂感。环小姐惘然看着,思想更乱而且更忙了:自己的行为,果然是太鲁莽了么?糊里糊涂跌进了泥淖,完全是自己的不好么?她所爱的人真是个要不得的骗子么?他就是偷得了处女的清白,却还要撒下一篇大谎来叫人死心蹋地想念着,那样极顶的坏人么?他的行动都是预定的诡计么?他留下的那封信也是宿构,而且说不定已经骗过许多人么?那样恳挚缠绵的文字竟会是虚伪的谎话么?那样俊伟可爱的人儿竟会是骗子么?难道自己这样的不中用,连骗子都认不出来么?难道自己当真陷于所谓性烦闷,做梦似的就把自己的一生毁了么?

  “不是的!”她坚决的在心里叫,“全都不是的哪!比自己轻率得多的女伴也没有碰到这样的事呢。他不是坏人,他的走是不得已,他舍弃一己的快乐,要为人类而牺牲,他是磊落的大丈夫。虽然像他那样负有重任的人是不应当很草率的就和人恋爱,然而他不是说过的么?他也是血肉做的人,他也有热情,他也不能抵抗肉的诱惑。”环小姐想起确是自己引诱他来拥抱,便很害羞似的把两手遮掩了面孔。她又深悔那时为什么不立刻去找着他,跟他到火里水里,到天涯海角。于是一个新的希望忽然拨动了她的心;如果他能回来呢?有一个为大多数人的幸福而的男人做爱人,该可以自傲了罢。

  “可是照他信里所说,他未必有活着回来的希望了。他的使命是永远的奋斗,不到死,不能离开他的岗位;因此他说他只好一个人去,不愿他所爱的女子陪着去作无谓的牺牲。”

  黑影又遮上了她的心。但是既已确认自己的处女清白并不是胡滥给一个不值得爱恋的男子,她便觉得心灵上的重负是除去了;她自笑从前为什么竟见不及此,却像犯了罪似的终天苦闷。她很应该很不愧作地对人家公开她的秘密:她恋爱一个男子,她把全身心都给了他,但是为了更神圣的事业,他很勇敢的离开她了。这岂不是最光明最崇高的事!

  她还可以在这美丽世界的愉快人儿中间心安理得的笑几声。

  在自慰的粉红色霞彩中,在黑夜的神秘的拥抱中,环小姐做了许多快意的梦:她梦见大家肃然恭听她讲自己的初恋,称赞她的爱人是真正的革命青年;她又梦见爱人回来,胸前挂满了荣耀的宝星。

  神秘的夜去了,又是现实的白昼。耀眼的阳光和嘈杂的人声,都使得环小姐又出奇的心怯;昨夜入睡时的勇气是逃走了,信仰是动摇了。她依旧在各人脸上看出侮蔑与讥讽。她又不得不自己禁闭在房里了。

  她看新闻纸解闷,可是本埠琐闻栏里就满载着男子的薄幸,每一个四方的铅字也像是在那里板起脸骂她。扔下了报纸,她拿起一本旧小说;旧小说所表现的,又无非是“痴情女子负心郎”,恰好替她写照。再换新小说来看,那就更呕气了;她看见自己是被剥得赤裸裸地作了悲剧的主角,看见自己成为运命所播弄的掌中物,犹如落在顽童手中的小飞虫。

  她丢了书本子,躺在床上,努力要不想。她呆呆地望着天空的灰色云,猜拟它们的形态:这就像姑母的面孔,那是一匹白马,而从后方远远的奔驰来的,不很像一列火车么?“是的,当然是火车,”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方一方的,不是车窗是什么?而且,而且,窗洞里透出人头来了!”像是毛边纸上的一滴水,那人头的轮廓渐渐放大,放大,并且像是准对着环小姐奔过来,愈加近,愈加大,愈加大,愈加近;待到环小姐认明白正是她的爱人的时候,突然和漏了光的照相片似的模糊了,消失了。

  环小姐的眼皮慢慢重起来,只留有一条细缝看着看着,终于完全闭合了。但是她还在想:也许他正在火车上,也许他今天又到来了,也许我出门去就忽然遇见他,也许他正在从前约会的地方耐心地等着,也许……环小姐轻飘飘的翻了个身,便已经出了卧房,并且不被什么人看见就一直到了从前约会过几次的花木掩映的湖滨了。湖水像银的小镜子,有一个人坐在石栏上。正是他哪!环小姐扑在他肩上,急促的说:

  “啊,你回来了!”

  “回来了。”

  “自然是回来和我结婚了;我要对每一个人说,我们快结婚了;我要对每一个人说,你不是薄幸的男子,你不是骗子。”

  “不是骗子,但也不是你的丈夫。”

  “可是我们已经——”

  “已经发生关系?然而最好是忘记得干干净净。不是你的丈夫,只是你一度的情人。你依然年青,你依然可以使一个爱你的人得到快乐,多量的快乐,比我们经验过的要多上好几倍的快乐!”

  她不能回答,只抱住了他的头颈,低声的哭。

  “你应该享受生活的快乐。虽然有过一个情人,你仍旧可以从另一个男子那里得到你所需要的快乐。假定我已经死了——”

  “现在你并没死。”

  “我现在就要死!”

  他说着便扭转身体向湖里跳。环小姐惊叫着抱住他;果然抱住了,但只是她自己床上的一个枕头。冷汗已经湿透了她的罗衫,一阵风来,吹的她发抖。

  环小姐惊惶地回顾,惟恐有人来偷窥了她的梦中秘密。没有什么人。但是像隔了一层板的一个声音正喊着“我知了,我知了!”她的心脏往下一沉,便作痛的剧跳。该不至于就是表嫂罢?也不像尖嘴刻薄的金小姐。更不是……环小姐苦痛地机械地推想着。突然那声音又来了,她这才认出原来是和风送来远处的蝉噪。

  她坐在窗前回忆那可爱而又可恨的梦境。她以为这不是好兆。但想到梦里的他的几句话原来就是留别信里所已有的,便又觉得这个妖梦其实是不足怪。“他这意见,当真是合理的么?”环小姐较为安详的推敲着。“当真可以不算什么一回事么?我已经不是故我,已经丧失了我之所以为我的最宝贵的资格,已经是破碎的白璧,难道这都可以不算一回事,都可以忘记得干干净净么?然而我还是我,并没缺少了什么。我的确还能够给爱我者以一切的快乐,无量的快乐。只要能够完全忘记,那是多么好!便算是自己不能忘记,只要永不给别人知道,那又是多么好!他的信里允许我绝对秘密,他说他就要走进坟墓去,在他一方面,这秘密是永久葬在坟墓里了,在我这方面,永久埋藏在心的深处。这就准定是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么?但愿没有半个人知道!”

  于是环小姐眼前又飘浮着粉红色的希望,幻想的空中楼阁一层一层叠起来,她将——并且一定可以,深藏着青春期的第一次狂欢的秘密在遗忘的角落里,坦然享受这美丽世界的一切愉快。可恨的是这美丽的世界却又同时属于许多第三者。

  “但愿没有半个人知道!只是当真有把握么?”

  她不敢说一定有。许多的第三者,——无聊的第三者,恶意的第三者,永远忙着窥探别人的秘密,永远准备着冷笑别人的第三者,都一齐涌现在环小姐眼前了。她深恨这些第三者!她把两手握着脸,咬紧了牙关。她深信自己有充分的权利在这快乐的世界过活,人家没有半分的理由可以使她不活,但是他们的鬼蜮的力量却使她不能快乐的活;可恨的第三者呀,她祈求大疫把他们一齐扫灭!

  诅咒,忿恨,失望,帮助着环小姐把可畏的太现实的白昼消磨了去。

  晚饭的时候,表嫂忽然说要去看新到的《马振华哀史》的电影了。她看着环小姐,似乎征求同意;她又惟恐别人不懂似的讲起马女士自杀的原因来。环小姐觉得每一个字就是一枝针,刺痛她的心。她偷看姑母和表哥的脸色,见得他们还是和平常一样,这才略觉胸口轻松了些。她竭力装出不介意的神气,微微的笑着。可是表哥的声音又像铅块似的投在她的悸动的神经上:

  “像这样的事,其实不值得编做影戏。社会里天天演着马振华式的悲剧。没有人知道便当作没有这么一回事,受骗的女子便也不肯自杀了。”

  表哥蓦然发了这样的议论。环小姐猛觉得眼前一片黑;坐着的椅子也作怪的变软了,像一堆棉花,将她陷下去,陷下去,一直的陷下去。幸而表哥的谭话随即滑进了另一方向,并且,环小姐自觉得始终没有一个眼风在她脸上掠过,不然,她一定晕倒了。

  “既然嫂嫂喜欢去看,我就陪你去罢。”

  环小姐努力迸出这几个字来。桌面突然寂静了。大家觉得出乎意外:环小姐今天居然有兴致。表嫂的嘴上抛出一个感谢的微笑。环小姐也轻轻的一笑,心里庆幸自己的策略居然奏了微效。至少是这个门里的人并没怀疑她!

  在影戏院里也碰到几个熟人。环小姐细读她们的面孔,分析她们的话语;她们都还坦白,没有讥讽的眼光,恶意的微笑。“看来她们并没知道我的事,”环小姐看着电影中的幽会,心里想。她确定自己的爱人是绝对能守秘密的,她也想不出仅仅两次的密会有什么痕迹落在别人眼里。那和马振华女士的经验有全不同呢!“过去的两星期,真是神经过敏。这反叫人诧异,反叫人起疑罢?应该向人解释。”她就找机会说了好几次:她是怕热天的,到了夏季,常常要“病暑”。

  她渐渐觉得一切第三者并非绝对的可憎,生活的路上还是充满着光明。然而她也当真的渐渐“病”了。自然是“病暑”。整天价昏昏的想睡,时常发乾呕,时常想吃这样那样,可是刚一上口便又觉得不是从前那个味儿。

  这反常的怪现象延长到一星期时,环小姐发现了个新秘密:每月规定要来一回的事是衍期了。“真是——么?”环小姐想着心悸。刚造成的一点希望立刻全部消散了。

  那怎样办好呢?这不欢迎的小!这是没有法子守秘密到底的。现在是连神秘温柔的月夜也不能给环小姐几分美丽的幻觉了。白昼和黑夜赶逐似的飞快过去,环小姐觉得她是一步近一步的走向坟墓向败灭。而又是独自的寂寞的走去,没有安慰,没有同情,甚至连痛恨也没有。如果还有人痛恨她,总比虚空的冷漠好些罢;她很想有一个母亲,即使是最严厉的母亲,她也将伏在母亲的怀中哭一会,也将直诉自己的,然后去死。可是没有。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尚在襁褓;母亲的音容笑貌,早已一点都记不起。在这世上,她没有半个亲人。姑母是她的保护者,表哥只是表哥。她想起表嫂没有来的时候,表哥还不是仅仅的表哥,但现在早已成为正式的表哥,不多不少只是一个表哥。

  夜来了时,她坐在窗前,痴痴的望着苍空的繁星。忧愁在她心里煎熬,她的思想飞得远远的,远远的,徘徊在群星的中间。她看见南天升起一道红光,她又看见红光里有她的爱人的面容,她又听得他说:“想不到再度的结合就留下了这么一个纪念。从前我要你忘却,现在我请你就培养大我们这纪念!”她知道这是他的灵魂深处的呼吁,大千世界都听得他这呼吁,群星也点头赞同着。

  她斗然勇敢了,一条出路横在她面前了。她将要对世界宣布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决心;她将大无畏的站在社会面前,抱定了她的第一次爱的果实。

  但是毁容的下弦月狡猾地对她睒着眼,冷冷的笑,幽幽地说道:“空想!太好的空想!你这就能得到冷酷社会的容许么?而况你又永远辞别了人生的快乐。但如果有一个人来替你顶名义,那就不同了。社会上需要虚伪的名义。你的最聪明的办法是赶快找一个人来掩护你的过失。”

  环小姐又踌躇起来。有两条出路这就为难了。永远是各有利弊的两条路,叫人难以决断。星和月是这般的各执一词聚讼着,只给了她更不可耐的烦躁。她果然忘记了笑,却也忘记了哭。这太大的问题,太强的震撼,把她弄成了麻木。

  而况她又一天一天的消瘦。似乎那“秘密”已经再不能忍耐着不露脸了。对于这“瘦”,姑母也起了焦虑;她摇摆着龙钟的身体到环小姐房里坐了半小时,反覆的絮烦的说:

  “环儿,你近来瘦了,你有病,告诉我姑妈,有什么病?想什么,要什么?都告诉我,我叫他们弄来。环儿,你心上不快?嫂嫂有什么话?阿金不周到?都告诉姑妈罢。我娘家就剩你一个了,你再有什么三长四短,我到阴间怎样见他们来!”

  姑母的老眼也有些潮润了。环小姐忍住了眼泪,只寂寞的假笑着,轻轻的摇头。她很想说:“姑妈呀!你老人家是疼爱我的,因为你对着地下的死者负责;可是你还疼我么,如果你知道我是已经有了你所痛恨的丑事?”然而她睁大了忧悒的眼睛,看着姑母的衰老的长脸,含糊地说些“没有病哪”,“只不过天热了不舒服”,“心上没有什么不快”一类的话。她不肯——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来宣布她的苦闷的秘密。

  她知道姑母的爱惜她是为了母族的死者,表哥是为了姑母,表嫂是为了表哥;他们都是为了别一种原因,而不是为了她本身。真真为了她而爱她的,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的去得远远,造成她现在的痛苦。如果这是命运么?如果她是命定着不得好死么?她愿意在这个人面前死。然而他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不知去向了。如果再有一个别的什么人也能为了她而爱她——只要再有这么一个人呵,她也愿意死,愿意在他面前倾吐自己苦闷的秘密,愿意死在他的忿怒的拳下。

  迷乱地苦痛地想着,环小姐禁不住眼泪落下来。她看着姑母的龙钟的背影,心头犹如绞着一般。

  表嫂也来很巧妙的询问环小姐有什么“不乐意”,也说她瘦了;并且说,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她原谅,请她直说,不要见外。环小姐全身抖战着;她觉得这些隔膜的抚慰比热骂还难受,她又感到自己的反常的态度确已引起这一家门内的猜测和不安;觉得侦察的眼睛是埋伏在她的四周了。现在是即使关闭在自己的房里也不能得到片刻的自在。房外的每一声小语,每一个足音,都使她惊悸得直跳起来。

  “那跫跫然来的,不是死神的脚音么?你就这么死了?你,刚在青春的盛年,刚只喝着一滴快乐的酒,就在寂寞中默默地死?”

  环小姐悲忿到几乎发痫了。她不愿死;只要还可以逃避,她决不愿死。但现在似乎死是唯一的逃避处所了。挺身出来宣布自己的秘密,把冷笑唾骂都付之一笑,如何?环小姐再三想来,没有这么多的勇气;自杀所需要的勇气还只是一时,而这却是长期。找另一个男子来做掩护么?那也是未必竟有把握。况且这一类的事是性急不来的,万一误近了坏人,岂不是更糟?

  她无端妒恨着她的女朋友了。她们每个人身后总跟着两三个男性。她们不怕左右周旋的麻烦,许就是先见到有一日要用来作掩护罢?“所以我是只有自杀的一条路了,”环小姐绝望的想,“我就是心肠太直,太好;现在这世界上,没有好人立足的余地!”

  宝叔塔后一个小星闪着寒光。夜是越来越静,充满着死的气息。环小姐下了决心,拿一条丝带来挂在床柱上,同时簌簌地落着眼泪。脑筋像通了电似的敏活起来,把她短促的二十三年的生活一齐都搬了出来。她记起十七岁那年的新潮流怎样激动了她的灵魂,怎样渴望着新的光明,怎样着将来的幸福,怎样庆幸自己的尚未订婚,怎样暗示给姑母和表哥她自己的婚姻要听她自由,怎样的半惊半喜地接近了男性,然而结果如此!她抖着手指把丝带挽成一个环,心脏要裂开来似的发出凄绝的诅咒:哄()骗呀,哄骗呀!一切都是哄骗人的,解放,自由,光明!还不如无知无识,任凭他们作主嫁了人,至少没有现在的苦闷,不会有现在的结局!至少不失为表嫂那样一个安心满意活着的人!

  她站在床沿,全身发抖,眼睛里充满了血。她再不能想了,只有一个念头在她的胀痛到要爆裂的头脑里疾转:宣布那一些骗人的解放自由光明的罪恶!死就是宣布!她不让自己犹豫似的将头颈疾钻入丝带的环内,身体向外一侧,两脚便离了床沿。

  同时,一个模糊得很的观念忽又在她脑里一动:应该还有出路,如果大胆地尽跟着潮流走,如果能够应合这急速转变的社会的步骤。可是丝带已经抽紧了,她的眼珠开始凸出来,舌头吐出拖长,脸上转成了青白色。

  凸出的一对眼睛向前瞪视,似乎还想证明那能够和这动乱转变的人生合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1928年7月8日

  

  茅盾:有志者

  睁开眼来,两片嘴唇轻轻一松,就有一个烟圈儿从他嘴边腾起,摇摇摆摆去了一段路,然后停住,好像不知道上前好呢转弯好,得站住了转一转念头,这当儿,那圈子一点一点扩大,那烟色也一点一点变淡起来,大到不能再大,淡到不能再淡,烟圈子也就没有。

  这不过是几秒钟间的事情,然而躺在那里看着的他,却觉得很久。他第二次(略为有点性急)把嘴唇再那样一松,这回是两个烟圈儿出来了,厮赶着似的,一前一后,前面那一个在一尺路以内就胀破了,后面那一个却赶过头去,——去的很快,因为很快就来不及扩大,他一边看着,一边心里就想着,“这一个也许可以达到帐顶罢?”但是忽然像中了风,那烟圈儿一下子就消得毫无影踪。

  他有点失望。再张嘴。可没有烟圈儿。只有一团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口气和烟的混血儿。于是下意识地把香烟屁股放在嘴角,用力吸一口,屏住气,打算如法炮制,这当儿,他夫人的脚步声从房门外来了,——是夫人的脚步声,决不会错。老是像拖着鞋皮——拖噜拖噜。他一听见就会头痛。他会立刻想象到自己的脑袋摊平了成为地板,而他夫人的鞋底——拖过!而且,他好像已经是地板了,他看得见夫人鞋底粘着的煤屑,鱼鳞,青菜梗。他忘记了制烟泡泡儿,忘记了有满嘴的烟在那里,烟呛住了喉咙,咳咳咳——他两手捧住了脑袋,睁圆着一对恨极了的眼睛。

  “又是我打搅你了。”夫人是一目了然的,“可是,你看,阿大撒了我一身尿,不换件衣服怎么成?”

  他苦笑。夫人进来总是有理由的。然而,他讨厌他夫人屡屡进来,也是有理由的:他不趁这暑假的期间写成一篇“创作”,难道等开了学一星期二十小时的课,百来本簿那时倒写得成么?难道因为阿大会撒尿,夫人要换衣,他就活生生“牺牲”了稳可以到手的“创作家”的头衔么?不成的!那怎么对得起他自己呢!——他的“人生经验”,他的“天才”,他的五年来朝思暮想的一鸣惊人的大抱负大计划!五年前他毕业的当儿,不是早已在师长和同学面前——简直是在全世界面前,宣言他要精心结构“创”一部“作”么?已经蹉跎了五年了呀!不成的!那个——简直不成话!

  然而夫人的进来总是有理由的,他只好苦笑。

  然而更糟的是他夫人换衣服竟比他做文章还难。这个女人总是那么拖拖沓沓!而且阿大又在下边哭起来了。这孩子,哭门一开,起码得二十分钟,像母亲。他忍无可忍似的从床上跳起来发话道:

  “嗨!你这人,阿大总是要撒尿,你总是要换衣服——嗯,要换衣服呢,那——你不好把衣服多放几件在下边么?”

  “嗳嗳,只有你才想得周到呀,这已经是换到第三件了,这一早上!”

  他夫人一面说,一面把一件淡灰色很短的单旗袍拎在手里相了一相,就披上身去。她扣好了大襟头的钮子,低头看看,忽然自己笑起来,“从前就时行这么短!”她自言自语,再扭过头去看看后身。皇天在上!她穿一件衣服也像他做文章!

  他无可奈何地再往床上一躺,叹口气,喃喃地说:

  “哎,哎,总得有个书房——书房;没有书房,产生不出——哎,伟大的——”

  他没有说完全,就觉得喉咙头梗住了。哇——哇——下边的阿大即已由示威变成了开火。夫人赶快跑。到房门边,她又回头朝她丈夫看了一眼,像是含嗔又像是安慰,轻声说:

  “何苦呢!暑假末,休息休息好啦!”

  他皱了皱眉头,不回答。“何苦呢!”他心里也这么说了一句,可是——阿大要撒尿,夫人要换衣服,当真比他的“事业”还重要么?笑话!可是,可是,夫人这句“何苦呢”,近来常常挂在嘴头了。真不应该!人家做老婆的,丈夫,给丈夫安排着一个适宜于“创作”的环境,她呢,倒反打退堂鼓。气数!而且——而且,她自己整天捧住个阿大,就好像人生的意义整个儿有了。“看我,五年前的计划,理想,还不是一古脑儿收起?”她还这么说呢!没志气!想不到她会变成这么平凡的!“只好随她去,然而害得我也平凡,却是不可恕的。”——他心里流泪地说,点着了一枝香烟,又叹气。

  这一回,他不制造烟泡泡儿,烟从口里接连喷出来,又从他鼻孔里;不多会儿,他的脸上罩满了一阵白烟,他在烟中看见了五年来的“过去”。他在烟中看见了新婚不久后的他夫人和他自己。夫人那时穿的正就是刚才换上的那件短得奇怪的淡灰色单旗袍,然而比现在美。

  吃过午饭,阿大照例睡一觉了,夫人在楼下轻手轻脚料理些杂务,时时侧着耳朵听。橐橐橐的皮鞋声在楼板上响到窗前又响回去。夫人听了会儿,忍不住抿嘴笑,笑过了又皱眉头。这样难产的“创作”应当是好的罢?

  忽然皮鞋声橐橐橐地响到楼梯头了。忽然又停住。夫人关心地朝楼梯那边望了一眼,忽然皮鞋声响下楼梯来了,丈夫脸上是一股心事。

  夫人赶快迎上去,一个笑靥,低声说:

  “怎么下来了?要什么,你叫一声就好啦,我老在这里留心听你。”

  他摇了摇头,朝他夫人脸上看着,似乎有话要说,但是眉头轻轻一皱,就橐橐地走到客堂里,那走法大有神经病的样子。“轻些!阿大——”夫人跟在后面警告。他好像浑身一跳,就站住了,朝摇篮里睡着的阿大看一眼,懒洋洋地坐到一张椅子里去了。夫人跟到椅子边,一手搭在他肩上,正想开口,他倒先说了,一个个字都像经过咬嚼:

  “想来,想去。这——环境里,断乎——断乎,写不出,好创作。”

  “那你就不用写罢。暑假——”

  “哎,先来个‘不用’,——不是办法!”摇着头,加强那“不是”的力量。

  “那怎么办呢?衣服什么的都搬到楼下来罢?”

  夫人诚恳地说,眼睛看住她丈夫。一个停顿。他像是在沉吟,又像是在斟酌;终于,眉毛一挺,毅然决然了:

  “怎么办么?只有一个办法!——嗯,衣服什么的,不是主要;怎么你会把衣服什么的看成了主要?不然,不然!唯一的办法是——嗯!我考虑过无数遍了,嗯,只有离开这环境,我——我到什么山里,什么庙里,聚精会神完成——完成我的创作!唯一的——唯一的办法!”

  夫人不回答,出神地看着一只墙角。等了一会儿,他不耐烦地说:

  “不明白么?你看不到这个必要罢?”

  “嗳。是的,是的!不过,不过;”她勉强笑了一笑。“不过我想起四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已经要——要写一部创作?你那时住在一座庙里,虽不是山里,倒也跟山里差不多,可是你那时老追着我说:寂寞呀,空虚呀,创不了作;你说我们一块儿就好了,你那时不是说得很认真的么?——”

  她说不下去了。她绷紧着脸轻声笑,忽然掉落一对眼泪来,但是眼泪挂在面颊上,她倒真心的笑了起来了。过去的追忆,似乎毕竟也还甜蜜。

  他似乎有点窘。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急口地叫道:

  “那,那,也不是我的错呀;这个,此一时,彼一时呀!这个,不到一年,就有了他呀!”手指着摇篮里睡着的阿大,却又顿着脚,“该死,该死,没等我创了作,他就来了!所以,这个环境,埋没天才,非——非离开不可!”

  夫人早已笑不出了,看看他,又看看摇篮,赶快伸一条腿过去,脚尖点住了摇篮边轻轻摇了一摇,可是来不及了,阿大一双小手已经狠命揉着他的小脸,这是要哭。夫人跑过去,一把抱了起来,已经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他觉得背上全是汗,洋纱短衫粘住了,就反过手去拎一拎空。

  “不成!真不成!非得——非离开这环境不可!”他说着又叹一口气,便橐橐地开正步走上楼去。

  过了几天,他居然独个人住到庙里去了。庙就是从前他恋爱“发祥”的那只庙,可不在山里,而在小小的乡镇。他分了三分之一的家用——四十块钱,预定要在这庙里住上六个星期。

  第一天是要布置出一个适宜于“创作”的书房来,一眨眼便已经天暗。他也累了,朝一盏美孚灯呆坐了会儿,听听窗外草里的络丝娘,自觉得“灵感”还没来,就上床睡觉。

  他有梦。当然是“创作”的梦。他读过孙博翻译的《沉钟》。他知道剧中的铸钟匠亨利那口钟就是“伟大的艺术”的象征。他坚信着自己这见解,谁要说他解释错了,他就要吵架。现在他梦中就看见他的“艺术的大钟”居然成功,而且没有掉在湖里,却高高地挂在庄严华丽的钟楼上。而且他亲手拿着檀香的大杵,凛凛然撞这口“艺术的大钟”了。

  洪……洪……洪……

  他梦中笑醒来还听得这庄严的钟声在耳边响。他揉了揉眼睛,把小指头放到嘴里轻轻咬一下。不错,他感觉得痛,他不是在梦中。但是那钟声明明从窗外飞来:洪……洪……“当真和拜轮一样,我一觉醒来就看见自己是文坛名人了么?”他这样想着,就赶快穿衣下床。这当儿,他的脑细胞一定是下了紧急全体动员令了;他平日读过的一切外国(自然没有中国)文豪成功史都一齐涌现来了。他眼前突然来了大仲马的比皇宫还富丽些的monte-cristo①,他便立刻拿定主意他决不像大仲马那样做孟尝君。他也许一星期请一次客——咳,在他的monte-cristo请一次客,然而决不让比他次等的文人天天来揩油。而且也许他要养几条狗防防贼,可决不能让他的狗带进半条野狗来帮着吃。不,一百个一万个不!他可不能像大仲马那么糊涂!——①monte-cristo法国作家大仲马着的小说《基度山恩仇记》中的人物;这里是指他所住的豪华雄伟的爵府。——作者原注。

  “不!”他跳下床在那破碎的方砖上顿一脚。像踏着了火砖似的,他的脚立刻缩起来,双手抱住了。他还没有穿袜子,破方砖刺痛了脚底心了。他抱着痛脚倒在床里,无端的哈哈狂笑。

  洪……洪……洪……钟声还是一句句响着。

  他揉着那只痛定了的脚,渐渐想起这是庙里的老和尚撞大殿上那口钟罢,便觉着有点扫兴。于是穿上袜子,趿着鞋皮,小小心心踏在那些破碎的方砖上,推开了一扇窗,他就唤小和尚打脸水。

  到乱草野花的石阶上站了一会儿,他就信步踱出庙门来了。一边踱着,一边就心里打起算盘来。庙里一个半月的租钱——不,香金,去了十块。茶水灯火在内。倘使带一份斋,那么按日大洋,三三得九,一三是三,三五十五,——哦哦,该是十三块五角罢,当然轻而易举,但是,但是——他是为“创作”而来的,用脑的,总不成餐餐豆腐青菜会产生出雄伟浓艳的作品,好在镇上有的是小馆子,新鲜的鱼虾,肥嫩的鸡鸭,每天花上——唉,小镇里的物价总不至于贵到哪儿去。

  他挺了挺胸脯,觉得自己的思虑真是周密之至。

  “不过这会儿是早饭呀,该吃点什么好呢?”走近了市廛的时候,他猛可地这么想起。他站住了向街上街下张望着,原来有小馆子也有带卖点心的茶馆。他就自然而然跑进了茶馆去。“按照卫生,早上不宜荤腥油腻,品一会茗提提神是好的,”——他给自己的行动解剖出坚实的学理。

  然而因为茶,他就联想到咖啡。对不起,他在家里并不是每天早上都有咖啡喝的,——不,简直一星期一次也没有。不过此番是大规模地来潜心“创作”,应当备一点咖啡。对了,咖啡是不可少的。不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全仗了二万几千杯咖啡?

  “哎,哎,怎么从前就忘记了呢!损失!天大的损失!不然!我的杰作早已产生了,何待今日!”捧着茶杯的他这样想就喝了一口,同时他又喊了一客葱花猪油烧饼和一客肉馒头。

  夫人将他指定要的黑咖啡买好寄了来时,已经是他在庙里的第四个黄昏。三天来他的生活很有秩序;早上吃茶,半小时;午饭晚饭,要是碰到闹汛,那就费掉一个钟头也还算幸气。余下的时间就是摊好原稿纸坐了下去。捧着脑袋构思了一会儿,好像“灵感”还没来,便点起一枝香烟催一催;坐着抽烟又好像不得劲,便躺到床上去,也照例制些烟泡泡儿;于是再坐到原稿纸面前去。再捧着头,再点着烟,再到床上躺一会。这是刻板的。有例外,便是在两枝香烟中间偶然不回到原稿纸面前去,而到房外那乱草天井中踱这么一刻钟二十分。

  这样秩序整然过了三天,原稿纸撕掉过十几张,但是摊在书桌上的原稿纸依然只标着一个大大的“一”字。

  这怪得他么!夫人还没把黑咖啡寄来呢!这个责任自然是夫人负的!

  然而现在黑咖啡终于寄到了,他的脑细胞又立刻下了全部紧急动员令。他一面在美孚灯上烧咖啡。一面就把生平听到的外国大文豪的轶事一古脑儿想起:司各德一个早晨要写二三万字呢!丹农雪乌白天骑马游玩,晚上开夜工,二十万言的小说也不过一星期就脱稿呢!——“哈哈!咖啡!咖啡万岁!”他不期然喊出了口。

  那一晚,他开了第一次的夜工。

  似乎黑咖啡当真有点魔力的。他坐在原稿纸前面不到十分钟,便觉得文思汹涌,仿佛那未来的“杰作”的全部结构蓦地耸现在他脑子里;“哈,原来早已成熟了在那里!”——他夹忙中还能自己评赞了一句。他像大将出阵似的掳起袖子,提起笔来,就准备把那“原来早已成熟了的”移到纸上去。他奋笔写了一行。核桃大的字!然而,然而,干么了?脑袋里“早已成熟了的”东西忽然逃走!真有那样没耐心多等一会儿的!

  于是他不能不捧着脑袋了,不能不搁笔了。约莫又是十分钟。他听得络丝娘在窗外草堆里刮拉刮拉,多么有劲,他又听得金铃子吉令令地摇着金铃。他脑子里的“杰作”的形体渐渐又显形。他眼睛里闪着光芒,再奋起他的fountainpen,又是核桃大的字,然而,不到半行,猛可地腿上来了一锥,他反射作用地拍的一下,半手掌的红血!就在这当儿,脑子里的东西就又逃走。

  现在他觉到占有这书房的,不是他而是蚊子。无数的蚊子,呐喊着向他进攻。他赶快朝桌子底下一看,原来蚊烟香已经被他自己踏熄了。这一定是刚才第一次文思汹涌时他不知足之蹈之闯下了的小小乱子。他只好再搁笔了。再烧起一盘蚊烟香,于是第二杯咖啡。

  照例第二次的东西总得差些。黑咖啡也不能例外自居。他苦苦地要把雾一样的脑膜上的影像捉到纸上去,然而每次只捉得一点点儿。而且那些影像真是世界上最胆怯的东西。络丝娘的刮拉刮拉,金铃子的吉令令,都足够吓它们立刻逃走。第一次的黑咖啡召了它们来时,它们可还不是这样“封建思想”的小姑娘似的!

  不过还有第三第四杯黑咖啡。

  不过第三第四杯黑咖啡的效力一定还得依次更差些!

  而且美孚灯也要宣告罢工了,灯焰突突地跳,跳一跳便小一些。

  他的一双眼睛也有点不听指挥,他轻轻叹一口气站起身来,看看原稿纸,还是第一张,十来行核桃大的字;看看地上,香烟屁股像窗外天空的星!

  很委屈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十分可惜那第一杯黑咖啡召来的第一次“灵感”没有全数留住。“怪不得人家说汉字应当废除呢!要不是为的笔画太多,耽搁了工夫,我那第一次的想像岂不是全可以移在纸上么?——至少是大部!”他这样想着,翻一个身。

  “听说西洋的大文章,比如伊伯尼兹罢,从来不作兴自己动笔的;他们有女打字。他们拿着咖啡杯,一面想,一面口说,女打字就嚓嚓地打在纸上。对呀,说比写快,打字又跟说一样快,那自然灵感逃不走!要自己写,还要那样麻烦的汉字,真太不像话呢!”他一面搔着腿上背上的蚊虫疤,一面这么想着,觉得有点悲哀了。

  但是再翻一个身,他的悲哀便又变为愤怒。都是受了生活压迫的缘故使他不得不在暑假“创作”,使他不得不来在这草镇破庙受蚊虫叮,而且使他没有女打字!要是他此番当真还是“创”不成“作”,那责任该当由“生活”由社会去负,他是被牺牲了的,他有什么错呢!

  他诅咒又诅咒,终于在诅咒中睡了去。

  以后是他历试西洋大文豪们各种各样写作习惯的时期。

  因为第一次开夜工的成绩太坏,他就不敢再学巴尔扎克。“这一位巴老先生好个结实的身体呵!听说他的头颈就比别人粗,头发跟马鬃似的,身材又高又大,有水牛般的精力。我怎么学得了他呢!而且他的书房里一定没有蚊子!”他感伤地想着,不免也带便恨到他爹娘为什么不把他生的又高又大些。但是他不能不“创作”。而“创作”又必须有“方法”,于是他就想到了司各德。这位老先生脚有点儿跛,身体似乎差些,他是早上写文章的。对了,早上,吃早饭之前,古哲说的什么“平旦之气”。

  他决定主意要起早了,虽然起早也并不容易。预定是六点钟,可是睡眠之神偏偏让他七点钟醒来。“哦,得有一个闹钟呀!”他打着呵欠想。也照黑咖啡的老例叫夫人寄一个罢,不成!家里没有闹钟,得现买。买买恐怕又得好几天。而且夫人肯不肯买也还成问题呢!上次寄黑咖啡就已经唠唠叨叨说上半车子话,说家里剩的几个钱算算总不够,阿大肚子不好也还没有看医生,糟糕!

  然而他不是轻易地就屈伏的人呵!一定得想法买个闹钟来。

  那天从茶馆里用过早饭回庙的时候,他就跟庙里的老和尚商量,请他每天早上六点钟权充个“报晓头陀”。

  “哦——六点钟么,出家人没有自鸣钟呀。”老和尚懒洋洋地说。

  他搔了搔头皮,心里想还是叫夫人买个闹钟寄来罢,但一转念,就歪着脑袋问道:“你每天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我么?头鸡啼就打坐念经了。”老和尚一对鸡婆眼直盯住了他的脸。

  “好好,就是头鸡啼罢。——头鸡啼来叫我!”他把问题解决。

  为的是要划一时代,这天白天里他就爽性不创作。他躺在床上喷了几个烟圈儿以后,猛可地又想起何不同时学一次丹农雪乌,总该也有点益处。他当然没有一匹骏马,但乡下人有的是牛,一头黄牛或水牛想来也使得。

  于是在上午就出发了。离庙不到一百步,就有田。绿油油一片。可是不见牛呵!他用了写实主义作家实地视察的勇气跑过了三四道田塍,果然望见远远地近一条小河处耸露起一只牛角。他禁不住心里一喜,脚下就更有劲了。他一口气奔了好大段的路,整个牛都看见了,然而糟啦,一个不识趣的乡下人刚刚牵那条牛到水车边,看样子是要上工了。等到他赶到跟前时,那牛早已很驯良地在盘着水车,牛脸上一副大眼罩。

  “一切的一切都在阻碍我创作天才的自由发展呵!”他这样想着,没精打彩走着回头路。肚子倒饿起来了,田里可又没有小饭馆。

  但是这一点只使他更加坚决。午饭后他换了个方向去找,居然有了,三四条,黄牛水牛全有,都不在工作时间,躺在大树根下乘风凉。他和看守的乡下孩子办了个交涉,两个铜子骑一骑。什么都得花点本钱,他很懂得;可不是他创作成了后他也不能让书店里欠版税?

  他把那几条牛一条一条都骑过。他骑的不很在行,然而他满意。骑到最后一头,那是黄牛——的时候,猛可地他觉得“灵感”来了,他预定的小说人物之一,可巧也是个牧童什么的,骤然从他脑子里跳出来,活龙活现站在那里。“哈哈!”他狂笑了一声,滚下牛背,搓搓手,然而,笔呀,纸呀,工具都不在手里,他再搓搓手,扫兴地叹口气。

  不过无论如何他这次“拟丹农雪乌”是成功了的。他在夕阳影中回到庙里,心里是愉快的,充满着希望的。照理他接着就该开那么一个全夜工。因为丹农雪乌的“方法”确确凿凿是那样的。但是他为的已经“把一颗信仰心献给了司各德”,而且四肢百体也好像要不依,所以他用过夜饭后只把笔墨稿纸香烟,还有黑咖啡,都安排得整整齐齐,就放心睡觉了。

  他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也不知道做了梦没有,总而言之,他恍惚滑下了黄牛背似的浑身一跳,吃惊地睁开眼来的当儿,一条太阳光正在他额角上游戏。他赶快从枕头底下摸出表来一看,他妈的!又是七点钟多点儿。

  他这一气非同小可。“咳咳,一盘新计划,又被破坏了!”——他穿着袜子的时候这么说。“而且,可恶的,老和尚可恶!干么他也要存心破坏我的创作计划呢!”——拔上鞋子的时候又气冲冲地说。

  等不及洗脸他赶到“方丈”里大声叫道:

  “呔!昨天谈判好了的,你一早叫醒我,怎么你偏偏不叫呢?”

  笃笃笃地老和尚起劲敲着木鱼正做早课,只把眼皮抬起来朝他看了一下,嘴里依然喃喃地念经。旁边的小和尚却连木鱼也忘记敲了,乌溜溜两只眼睛只朝他头上看到脚底。

  秃——老和尚的木鱼棰子忽然敲到小和尚头上了。秃秃!又连两记。老和尚不念经了,侧过脸去。小和尚却涨破了喉咙,“南无佛,南无法”地乱嚷起来。老和尚赌气似的再敲了小和尚头一记,就喝道:

  “你贪懒!你不曾去叫罢!”

  “哼哼,这样大事件你交给一个小和尚怎么成呢!”“我叫的,叫的;”小和尚明白过来似的急口说,“他不醒呀!我叫的!”

  “胡说八道!我没有不醒的!大事情在我身上呢!”他气得跺脚。

  “我叫的!我在窗外叫了半天,你不醒!”小和尚差一些要哭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先生,实在是你睡性好了点儿。”

  老和尚望望小和尚,又望望他,慢吞吞地说。他气得想不出回答。忽然他伸手到左口袋右口袋乃至裤子袋里乱摸了一通,他是想摸出他的表来给老和尚看看这早晚已经是什么时候,因而他的预定计划是毁了,这责任是该当谁负,然而表没有,表忘记带在身边了。这当儿,老和尚却又慢吞吞说:

  “先生,莫怪叫不醒你。我们头鸡啼起来,你刚刚在头昒里。”

  “头鸡啼,头鸡啼么?头鸡啼约莫是几点钟呢?”他搔着头皮。

  “不知道是几点钟,”老和尚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寒鸡半夜啼,这会儿是热天,头鸡啼总在五更不到,四更过点儿。”

  他听得呆了,他妈的,头鸡啼原来有那么早的!怪不得司各德早饭之前能够写那么两万字,想来他也是头鸡啼起身的。得了,就是头鸡啼罢。

  “老和尚,你不知道我身上有件大事呢!明天千万头鸡啼就来叫,叫不醒,打门,打门再不醒——哦哦——”他搔了搔头皮,“总之一定要叫我醒就是!千万不要忘记!”

  现在他知道头鸡啼离天亮远得很呢,他不能不预先布置。

  他自己买了一罐子煤油,省得跟老和尚要添,惹气。他不“拟丹农雪乌”了,却睡了个中觉。出去吃夜饭的时间提前一小时,——六点整,想起蚊烟香不多了,便又带回一盒。他格外又想到头鸡啼起来乌黑黑地给美孚灯加油是不方便的,而且他也不能让加煤油什么的琐事扰乱了他的“平旦之气”,于是他趁天还没有黑就把美孚灯要了来,一看果然只有半肚子油,他就把它加得满满地。也没敢多点,只对着它抽了一枝香烟,就赶快吹熄,上床睡觉。

  然而也许因为白天睡过中觉,也许因为踌躇满志,他倒睡不着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想还有什么应该先布置好的没有。什么都妥当周密之至。只有一件:说不定老和尚跟小和尚自家倒睡过了头,这可不是玩的。他连忙爬起来,就那么黑地里——幸而星光好得很,摸过了大殿,到和尚房门外笃笃地敲了两句。咳咳咳。是老和尚的声音。再笃笃笃。

  “谁呀?”仍是老和尚的声音。

  “是我!喂,老和尚,头鸡啼——”

  “还早呢!”声音里带点惊异。

  “啊啊,这个,我知道的。我是特来关照你,不要错过了头鸡啼。”

  “不会的!咳咳——嘿——”

  他这才放了心,照旧摸回去,却在大殿上看见一轮明月正从一块乌云里钻出来,天空还有几朵白云,此外是一色碧青。他也不敢多赏玩,赶快回到自己房里钻进了蚊帐,便闭了眼睛。明天的事情要紧,他不能再不睡。

  但是愈想睡,偏不能睡。不睡倒也罢了,忽然脑膜上飘飘忽忽地移过了一些影像。那不是他那“创作”的“灵感”还会是别的不成!“怎么来得这般早呢!太早了!等到头鸡啼行不行?”——他拍着床带几分不愿意的神气自己对自己说。可是那些影像却作怪地愈来愈多,断断续续地,这个隐去了,那个却又显出来,好比天上的浮云。他简直窘了。末后他决定起身先来写这么一点再说。然而他刚刚坐起身来,那些影像却又模糊了。他喃喃地说了一句“还是等到头鸡啼再来罢”,便又躺了下去。于是过不了多久他也就朦胧入睡。

  这回是皇天保佑,他没有睡得像死人似的。小和尚在窗外喊了第一声时,他就矍然惊醒;第二声喊得响些,他已经跳起身来忙应了一句。

  下床来第一件事是点灯。第二件是炖咖啡。他看见灯焰四周有很大的一圈晕。这晕在抖,抖一下就好像大一些,有些金色和银色的星在晕圈里飞。他揉揉眼睛,伸一个懒腰。便觉得自己的脑袋也有点不大对,——昏昏的,又颇胀闷。他举起双手,用力在脸上抹一把,走到房外在石阶上站了一会儿。天空的星星好像减少了,远处树梢白茫茫地,像挂着一层雾气。他惘然定睛看着,足有四五分钟之久,然后猛生地惊觉了似的,转身回房,便坐在他的“岗位”里。

  灯焰已经没有晕了。他的脑袋也回复了常态。他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抵住了太阳穴,头微偏着,便提起笔来;笔尖像寻食的鸡喙,刚要落到纸上,便又缩回,最后第五次这才啄到了,是两个大字:“陶醉”。他这篇大作虽然核桃大的字还不满一千,可是“故事”已经到了紧张关头,一对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青年男女由“一见目成”——这四个字他得来全不费力,他曾经归功于他的黑咖啡,——的经过,此时正坐在大树下谈心。得了,谈心!他嘴唇啧的响了一声,便很快地写下去:“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沉吟。笔尖儿又从纸面缩起。笔尖儿再逡巡落到纸面的时候,炖着的咖啡放出丝丝的细声音,他朝咖啡看了一眼,便毅然决然圈掉了一个“的”字,却在“中”字下写了三个字:“的他们”。咖啡的声音越来越响了。他把全句念了一遍,终于再添上个“俩”字,便赶快放下笔,捧起了咖啡杯子。

  一口一口啜着那热咖啡的时候,他眼睛望着刚写成的一句。字眼儿美丽,音调也好,特别是不能再增减一字——这是他平日给学生改作文簿的时候屡次提出来谆谆诲诫的;这都应当归功于“平旦之气”。

  咖啡以后,他要放手写了。于是——“神秘的甜蜜的诗意,闪耀在她那一双黑钻石一般的美目里”:一句。他满意地松一口气,忽然左手在桌子边上拍一下,赶快加添了“白如云石”四个字,左手再支着脑袋,又添了两字:“黑如”。侧着头再看一遍,终于再改,成为“……那一双白的地方像云石,黑的地方像黑钻石的美目里。”他觉得无可再改了,微微一笑,接着便要写那男的。

  这样一字一字“斗争”下去,不知不觉满了一张稿纸。应该再喝一杯咖啡了,但是肚子里咕咕叫起来,似乎说:要一些填得饱的。不成!还没达到司各德的十分之一呢!肚子应该等一等。而且“灵感”正在“油然作云”呢!

  他左手揉着肚子,右手捉住“灵感”,依然一字一字“斗争”下去。可是肚子是讲不通的,咕咕地越叫越响,不管那可怜的“灵感”吓得簌簌地抖。“灵感”的线愈抖愈细,终于,一下子断了,再也接不起。那刚是第三张原稿纸写满了一半的时候。

  “该死,该死!”他搁下了笔,咬紧了牙关说。两手交叉在胸前,朝美孚灯发怔。窗外透着鱼肚白了,大殿里传来匀整的木鱼声。

  毁了!这一回又不顺利。然而他想想也不能太怪怨肚子。肚子原是不大讲理的,肚子得用点东西喂,正像他的脑筋得用咖啡喂。为什么他昨天竟没想到这一点呢?那是不是脑筋的责任?不要多抱怨脑筋罢,它要招呼的事原就太多了!应该让它专管“创作”。司各德“创作”的时候难道也要自家留心灯油、蚊烟香,乃至点心?这些杂务,一定有他家里人代他用脑筋!

  “哎哎!没有安定的生活呵!生活是虐杀创作的!”他赌气站起来,就跑出了房门。

  预定的六个星期过到一半时,黑咖啡早已用尽,而他的钱袋也已空空。他写给夫人要钱的信一连有三封,但只得了要求数目的三分之一——十块大洋。夫人信上说:这十块钱还是奔走了三天的结果。他还清了小饭馆和茶店里的欠帐,剩下的钱只够坐四等车。

  他终于回家去了,手提柳条箱里有“未完成的杰作”,肚子里有海样深的对于“生活”的仇恨。不!对于一切的仇恨,络丝娘,金铃子,不知名的野狗,老和尚小和尚的木鱼声——它们都曾联合起来打扰他,阻挠他“天才”的“自由发展”,当他依照“司各德方法”的时候。

  而还有老鼠,也几次破坏他的工作。他为了“司各德方法”不得不备些点心,然而那可恶的老鼠竟有好几次偷吃了一半多!他能发誓,司各德家里一定没有那样该死的老鼠!

  然而他并不灰心。一来他“发见”了“司各德方法”颇合实用,二来他到底“创作”了四十多张原稿纸了,虽然是核桃大的字,虽然算字数也许五千还差点儿。要不是生活压迫,他这次准定会完成他的“杰作”,——这个,他有确信。

  “没有生活,就没有创作!”

  他和夫人见面的时候劈头就这么说了。看着他夫人似乎一时还不能领悟,他叹了口气解释道:“一定要有司各德的生活,——有司法部的干薪好拿,有舒服的住宅,不用自己加灯油,不用怕蚊子咬,也不用自己记住备点心,而点心也没有老鼠来偷,——要这样,才能够谈到创作!”

  “那么,依我说,不创作也就罢了。”夫人宽慰他。

  “咦咦!你——你——”他跳了起来大叫,“哎,你为什么总是那样不坚决呀!喂,得坚决一些,不行么?还有明年呢!我不灰心呵!不过,先要把我的生活布置好。能有司各德的那样一半,哦,就是一半的一半罢,也就够了,我有把握!”

  于是他昂起头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微喟着说:

  “难道社会就这样不宝贵一个意志坚决的天才么?”

  1935年5月12日。

  

茅盾: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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