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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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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盾:陌生人

  火车不通、轮船不到的乡村,近来也闯进来了"陌生人"了。他们和火车轮船是本家。他们中间最有势力的,是兄弟俩。

  我们先说"陌生人"中间的老大。

  镇上有一座土地庙。如果父老的传说可信,则"该"庙的“大老爷"原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忠臣。三四百年来,他一直享受此方人民的香火,按理说,他应该保佑这一方的老百姓了。乡下人认为这位土地老爷特别关心蚕桑,所以每年后"嬉春祈蚕"的所谓"香市",一定在这土地庙里举行。

  杭州岳坟前跪着秦桧和王氏的铁像。上杭州去烧香的乡下人一定要到"岳老爷坟上"去一趟,却并不为瞻仰忠魂,而为的要摸跪在那里的王氏的铁奶;据说由此一摸,蚕花能够茂盛。但是我们这里所说的土地老爷虽则也是忠臣,却没有冤家夫妇的铁像跪在庙前,因而也没有"铁奶"可供乡下人摩摸,反而是乡下女人自己的肉奶在神座前被男性的手摸了一把就可以蚕花好。因此大奶奶的乡下女人一定要在土地老爷的神座前挤一下。

  这也是百年相承的习俗。即使被摸以后蚕花依然不熟,从不会怪到奶,更不会怪到土地老爷。总之,祈蚕必须在这土地庙。

  可是近来,“陌生人"……闯进了这土地庙而且和土地老爷抢生意了。庙门前挂了一块招牌:蚕种改良分所。

  庙里的一间大厅被派作"改良种"的养育场。墙上糊了白纸,雕刻着全部《三国演义》的长窗上半截都换了玻璃,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在那里忙着。所谓村长也者,散着传单,告诉乡下人道:“官府卖蚕种了,是洋种!要蚕好,去买洋种罢!"乡下人自然不去理睬这个"陌生人”。但是后来卖茧了,听说洋种茧一担要贵上十多块,乡下人心里不能不动了。于是就有几个猴子脾气的乡下人从土地老爷驾下转变到"陌生人"手里了。他们是冒险的。因为购洋种,须得隔年先交钱,须得"存记",而且到来年"收蚁"时,要由"改良分所"的学生模样的年青女人决定日子,甚至收了蚁再交给乡下人。这可糟糕!"陌生人"太不管千百年相传的老规矩了!而且洋种也不一定好。乡下人觉得还是土地老爷可靠。于是"改良分所"也不得不迁就些,只管卖种,不再包养"儿子"了。既不"包养儿子",下种的时候自然免不了拆烂污。但是这"陌生人"的势力却一天一天强大,因为它有靠山:一是茧厂规定洋种茧价比土种贵上三四成,二是它有保护,下了一记"杀手锏",取缔土种。

  “陌生人"老二就是鼎鼎大名的肥田粉。他和他的老兄不同。他是笑嘻嘻"一团和气"踏进了农村。记不清是哪一年,这盐样的肥田粉被一些买不起豆饼的乡下人冒险试用。这时肥田粉的价钱便宜得很。然而"力道"可不差!粉撒下去,两三天后,失了营养的稻就会挺健生青。于是乎这位"陌生人"老二就很容易地取得了守旧的农民的信用。特别因为它比豆饼的价钱便宜一半多。

  第二年,豆饼的营业地盘缩小了一半,而肥田粉的价钱比上年更便宜;因为市场上有两种牌子的肥田粉跌价竞争。乡下人朝天松一口气:“到底老天爷有眼睛,可怜乡下人!"又过了一年,没有商人再敢贩卖豆饼,可是肥田粉却像潮水一般涌到,每家小商店都带卖肥()田粉。甚至卖糖食的三麻子也用栲栳盛着那盐一样的宝贝粉摆在店门前,说是一百二百文零买也行。一条街上也许有几家起子不卖香烟,可没有一家不卖肥田粉。这也怪不得:第一,“经售"肥田粉毋须大资本(这和豆饼就不同);第二,肥田粉的牌子更加多了,大家跌价倾销,小商人有利可图。结果,肥田粉就打倒了豆饼。

  但是肥田粉这一家门虽同姓同名,脾气可不相同。最初来的那一支跟土性合得来,它就立了功。现在大家一哄而来,乡下人以为只要是光头就一定会念经,而小商人只要推销得动,大家乱来一顿,结果是稻遭了厄运。

  怎么办呢?肥田粉到底不行!再买豆饼罢,豆饼商只剩一家了,高抬货价,乡下人问也不敢问。于是老法子,专靠人粪。第二年,小商人也不敢带卖肥田粉了,豆饼价钱依然贵得怕煞人,不过最初来的那号肥田粉还有人"经售",并且大吹"本粉真正老牌,肥力充足";而且价钱究竟比豆饼便宜(虽然粉已经涨价),乡下人只好大着胆子再用。这一来,“陌生人"老二当真在乡村里生了根。这根愈长愈大,深入到农村,肥田粉的价钱也就愈来愈高。农村的金钱又从这一个裂口流入了都市,流到了外洋。

  现在大家都说要促进农村的生产力量。这话如果当真有可能,我们这里所介绍的"陌生人"兄弟俩就要做主角。并且事实上他们俩已经登上了农村的舞台,霸占在那里了。他们也许本来生得不坏,而且我们科学的地信仰他们是好相识;但是目前成效如何,读者也许看了本文还不大明白,那就请到乡下去住上半年八个月罢!

  

  茅盾:乡村杂景

  人到了乡下便像压紧的弹簧骤然放松了似的。

  从矮小的窗洞望出去,天是好像大了许多,松啧啧的白云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轻轻飘着;大地伸展着无边的"夏绿”,好像更加平坦;远处有一簇树,矮矮地蹲在绿野中,却并不显得孤独;反射着太阳光的小河,靠着那些树旁边弯弯地去了。有一座小石桥,桥下泊着一条"赤膊船"。

  在乡下,人就觉得"大自然"像老朋友似的嘻开着笑嘴老在你门外徘徊——不,老实是"排闼直入",蹲在你案头了。

  住在都市的时候到公园里去走走,你也可以看见蓝天,白云,绿树,你也会暂时觉得这天,这云,这树,比起三层楼窗洞里所见的天的一角,云的一抹,树的尖顶确实是更近于"自然";那时候,你也会暂时感到"大自然"张开了两臂在拥抱你了。但不知怎地,总也时时会感得这都市公园内所见的"大自然"不过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且好像是"人工的",——比方说,就像《红楼梦》大观园里"稻香村"的田园风光是"人工的"一般。

  生长在农村,但在都市里长大,并且在都市里饱尝了"人间味",我我染着若干都市人的气质;我每每感到都市人的气质是一个弱点,总想摆脱,却怎地也摆脱不下;然而到了乡村住下,静思默念,我又觉得自己的血液里原来还保留着乡村的"泥土气息"。

  可以说有点爱乡村罢?

  不错,有一点。并不是把乡村当作不动不变的"世外桃源"所以我爱。也不是因为都市"丑恶"。都市美和机械美我都赞美的。我爱的,是乡村的浓郁的"泥土气息"。不像都市那样歇斯底列,神经衰弱,乡村是沉着的,执拗的,起步虽慢可是坚定的,——而这,我称之为"泥土气息"。

  让我们再回到农村的风景罢——

  这里,绿油油的田野中间又有发亮的铁轨,从东方天边来,笔直的向西去,远得很,远得很;就好像是巨灵神在绿野里划的一条墨线。每天早晚两次,机关车拖着一长列的车厢,像爬虫似的在这里走过。说像爬虫,可一点也不过分冤枉了这家伙。你在大都市车站的月台上,听得"喈"——的一声歇斯底列的口笛,立刻满月台的人像鬼迷了似的乱推乱撞,而于是,在隆隆的震响中,“这家伙"喘着大片冲来了,那时你觉得它快得很,又莽撞得很,可不是?然而在辽阔的田野中,起着短窗远远地看去,它就像爬虫,怪妩媚的爬着,爬着,直到天边看不见,混失在绿野中。

  晚间,这家伙按着钟点经过时,在夏夜的薄光下,就像是一条身上有磷光的黑虫,爬得更慢了,你会代替它心焦。

  还有那天空的"铁鸟",一天也有一次飞过。像一个尖嘴姑娘似的,还没见她的身影儿就听得她那吵闹的骚音,飞的不很高,翅膀和尾巴看去都很分明。它来的时候总在上午,乡下人的莆屋顶刚刚袅起了白色的炊烟。戴着大箬笠穿了铁甲似的“蒲包衣",在田里工作的乡下人偶然也翘头望一会儿,一点①表情都没有。他们当然不会领受那"铁鸟"的好处,而且他们现在也还没吃过这"铁鸟"的亏。他们对于它淡漠得很,正像他们对于那"爬虫"。

  他们憎恨的,倒是那小河里的实在可怜相的小火轮。这应该说是一"伙"了,因为有烧煤的小火轮,也有柴油轮,——乡下人叫做"洋油轮船",每天经过这小河,相隔二三小时就听得那小石桥边有吱吱的汽管叫声。这小火轮的一家门,放在大②都市的码头上,谁也看它们不起。可是在乡下,它们就是恶霸。它们轧轧地经过那条小河的时候总要卷起两道浪头,扑剌剌地冲打那两岸的泥土。这所谓"浪头",自然么小可怜,不过半尺许高而已,可是它们一天几次冲打那泥岸,已经够使岸那边的稻田感受威胁。大水的年头儿,河水快与岸平,小火轮一过,河水就会灌进田里。就在这一点,乡下人和小火轮及其堂兄弟柴油轮成了对头。

  ①蒲包衣乡下人夏天落田,都穿这特别的皮包衣,犹之雨天穿蓑衣或棕衣。——作者原注②一家门上海话。一家子的意思。

  小石桥偏西的河道更加窄些,轮船到石桥口就要叫一声,仿佛官府喝道似的。而且你站在那石桥上就会看见小轮屁股后那两道白浪泛到齐岸半寸。要是那小轮是烧煤的,那它沿路还要撒下许多黑屎,把河床一点一点填高淤塞,逢到大水大旱年成就要了这一带的乡下人的命。乡下人憎恨小火轮不是盲目的没有理由的。

  沿着铁轨来的"爬虫"怎样像蚊子的尖针似的嘴巴吮吸了农村的血,乡下人是理解不到的;天空的"铁鸟"目前和乡村是无害亦无利;剩下来,只有小火轮一家门直接害了乡下人,就好比横行乡里的土豪劣绅。他们也知道对付那水里的"土劣"的方法是开浚河道,但开河要抽捐,纳捐是老百姓的本分,河的开不开却是官府的事。

  刚才我不是说小石桥西首的河身特别窄么?在内地,往往隔开一个山头或是一条河就另是一个世界。这里的河身那么一窄,情形也就不同了。那边出产"土强盗"。这也是非常可怜相的"土强盗",没有枪,只有锄头和菜刀。可是他们却有一个“军师"。这"军师"又不是活人,而是一尊小小的泥菩萨。

  这些"土强盗"不过十来人一帮。他们每逢要"开市",大家就围住了这位泥菩萨军师磕头膜拜,嘴里念着他们的"经",有时还敲"法器",跟和尚的"法器"一样。末了,“土强盗"伙里的一位,——他是那泥菩萨军师的"代言人",—-就宣言"今晚上到东南方有利",于是大家就到东南方。"代言人"负了那泥菩萨到一家乡下人的门前,说"是了",他的同伴们就动手。这份被光顾的人家照例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会有的,"土强盗"自然也知道;他们的目的是绑票。住在都市里的人一听说“绑票"就会想到那是一辆汽车,车()里跳下四五人,都有手枪,疾风似的攫住了目的物就闪电似的走了。可是我们这里所讲的乡下"土"绑票却完全不同。他们从容得很。他们还有"仪式"。他们一进了"泥菩萨军师"所指定的人家,那位负着泥菩萨的"代言人"就站在门角里,脸对着墙,立刻把菩萨解下来供在墙角,一面念佛,一面拜,不敢有半分钟的停顿。直到同伴们已经绑得了人,然后他再把泥菩萨负在背上,仍然一路念佛跟着回去。

  第二天,假使被绑的人家筹得了两块钱,就可以把肉起赎回。

  据说这一宗派的"土"绑匪发源于温台,可是现在似乎①别处也有了。而他们也有他们的"哲学"。他们说,偷一条牛还不如绑一个人便当。牛使牛性的时候,怎地鞭打也不肯走,人却不会那么顽强抵抗。

  ①此处所谓"温台",指浙江省旧温州府和台州府的辖区。——作者原注真是多么可怜相,然而妩媚的绑匪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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