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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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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雪林:北风:纪念诗人

  天是这样低,云是这样黯淡,耳畔只听得北风呼呼吹着,似潮,似海啸,似整个大地在簸摇动荡。隔着玻璃向窗外一望,哦,奇景,无数枯叶在风里涡漩着,飞散着,带着颠狂的醉态在天空里跳舞着,一霎时又纷纷下坠。瓦上,路旁,沟底,狼藉满眼,好像天公高兴,忽然下了一阵黄雨!

  树林在风里战栗,发出凄厉的悲号,但是在不可抵抗的命运中,它们已失去了最后的美丽,最后的菁华,最后的生意。完了,一切都完了!什么青葱茂盛,只留下灰黯的枯枝一片。鸟的歌,花的香,虹的彩,夕阳的金色,空翠的疏爽……都消灭于鸿蒙之境。这有什么法想?你知道,现在是“毁坏”统治着世界。

  对于这北风的猖狂,我蓦然神游于数千里外的东北,那里,有十几座繁荣的城市,有几千万生灵,有快乐逍遥的世外仙源岁月,一夜来了一阵狂暴的风——一阵像今日卷着黄叶的风——这些,便立刻化为一堆破残的梦影了!那还不过是一个起点,那风,不久就由北而南,由东而西,向我们蓬蓬卷地而来,如大块噫气,如万窍怒号,眼见得我们的光荣,独立,希望,幸福,也都要像这些残叶一般,随着五千年历史,在恶魔巨翅鼓荡下归于消灭!

  有人说,有盛必有衰,有兴必有废,这是自然的定律。世无不死之人,也无不亡之国,不灭之种族。你试到尼罗河畔蒙非司的故地去旅行一趟。啊!你看,那文明古国,现在怎样?当时Cheops,Chephren,Mycerinus各大帝糜费海水似的金钱,鞭挞数百万人民,建筑他们永久寝宫的金字塔时是何等荣华,何等富贵,何等煊赫的威势。现在除了那斜日中,闪着玫瑰色光的三角形外,他们都不知哪里去了!高四四米突、广一一五米突的Ammon大庙,只遗下几根莲花柱头,几座残破石刻,更不见旧日的庄严突兀,金碧辉煌!那响彻沙漠的驼铃,嗫嚅在棕榈叶底的晚风,单调的阿拉伯人牧笛,虽偶尔告诉你过去光荣的故事,带着无限凄凉悲咽,而那伴着最大的金字塔的Giseh,有名的司芬克斯,从前最喜把谜给人猜,于今静坐冷月光中,永远不开口,脸上永远浮着神秘的微笑,好像在说这个“宇宙的谜”连我也猜不透。

  你再试到幼发拉底斯、底格里斯两河流域间参观一次,你将什么都看不见,只见无边无际的荒原展开在强烈眩人的热带阳光下。世界文化摇篮——美索波达尼亚——再不肯供给人们以丰富的天产;巴比伦尼尼微再不生英雄美人,贤才奇士;死海再不起波澜;汉漠拉比的法典已埋入地中;亚述的铁马金戈,也只成了古史上英豪的插话。那世界七大工程之一的悬空花园,那高耸云汉的七星庙,也只剩下一片颓垣断瓦,蔓草荒烟!

  试问你希腊罗马,秦皇汉武,谁都不是这样收场呢?你要知道,自从这世界开幕以来,已不知换了多少角色,表现无数场的戏。我们上台后或悲剧,或喜剧,或不悲不喜剧,粉墨登场,离合欢悲的闹一阵,照例到后台休息,让别人上来表演。我们中华民族已经有了那么久长的,已经向世界供献过那样伟大的文化,菁华已竭,照例搴裳去之,现在便宣告下台,也不算什么奇事,难道我们是上帝赋以特权的民族,应当永久占据这个世界的吗?

  这话未尝不对,但是……

  我正在悠悠渺渺胡思乱想的时候,忽听有叩门的声音,原来是校役送上袁兰子写来的一封信。信中附有一篇新着,题曰:“毁灭”,纪念新近在济南飞机遇难的诗人徐志摩。她教我也做一篇纪念文字。

  自数日前听见诗人的噩耗以来,兰子非常悲痛,和诗人相厚的人也个个伤心。但看着别人嗟叹溅泪,我却一味怀疑,疑心诗人并未死——死者是别人,不是他。他也许厌倦这个世界,借此归隐去了。你们在这里流泪,他许在那里冷笑,因为我不相信那样的人也会死,那样伟大的精神也是物质所能毁灭的。不过感情使我不相信他死,理性却使我相信他已不复生存了。于是我为这件事也有几个晚上睡不安稳,一心惋惜中国文学界的损失!

  我和诗人虽无何等友谊,对于他却十分钦佩。我爱读他的作品,尤其是他的散文。我常学着朱熹批评陆放翁的口气说他道:“近代惟此人有诗人风致。”现在听了他遭了不幸,确想说几句话,表示我此刻内心的情绪。但是,既不能就怀旧之点来发挥,又不能过于离开追悼的范围说话,这篇文章应当如何下笔呢?再三思索,才想起了对于诗人的一个回忆。好,就在这个回忆里来追捉诗人的声音笑貌吧……距今二年前,我住在上海,和兰子日夕过从,有时也偶尔参与她朋友的集会。第一次我会见诗人是在张家花园。胡适之,梁实秋,潘光旦,张君劢都在座。聚会的时间很匆促,何况座客又多,我的目力又不济,过后,诗人的脸长脸短,我都记不清楚。第二次,我会见诗人是在苏州。一天,二女中校长陈淑先生打电话来说请了徐志摩先生今日上午九点钟莅校演讲,叫我务必早些到场。那时虽是二月天气,却刮着风,下着疏疏的雨,气候之冷和今天差不了许多。我到二女中后,便在校长室中,和陈校长曹养吾先生三人,等待诗人的来到。可是时间先生似乎同人开玩笑:一秒,一分,一刻过去了,一点过去了,两点也过去了,诗人尚姗姗其来迟。大家都有些不耐烦,怕那照例误点的火车又在途中瞌睡,我们预期的耳福终不能补偿。何况风阵阵加紧,寒暑表的水银刻刻往下降,我出门时,衣服穿得太少,支不住那冷气的侵袭,冻得发抖,只想回家去。幸而陈校长再三留我,说火车也许在十一点钟到站,不如再等待一下。我们只好忍耐地坐着,想出些闲谈来消磨那可厌的时光。忽然门房报进来说,徐志摩先生到了。我们顿觉精神一振,竟不觉手舞足蹈,好像上了岸干巴巴喘着气的鱼,又被掷下了水,舒鳍摆尾,恨不得打几个旋,激起几个水花,来写出它那时的快乐!

  我记得诗人那天穿着一件青灰色湖绉面的皮袍,外罩一件中国式的大袖子外套。三四小时旅程的疲乏,使他那双炯炯发亮,专一追逐幻想的眼睛,长长的安着高高鼻子的脸,带着一点惺忪睡意。他向陈校长道迟到的歉,但他又说那不是他的罪过,是火车的罪过。

  学生鱼贯地进了大礼堂,我们伴着诗人随后进去。校长致了介绍词后,诗人在热烈掌声中上了讲坛了。那天他所讲的是关于女子与文学的问题。这是特别为二女中学生预备的。

  他从大衣袋里掏出一大卷稿子,庄严地开始诵读。到一个中等学校演讲,又不是莅临国会,也值得这么的预备。一个讽嘲的思想钻进我的脑筋,我有点想笑。但再用心一听便听出他演讲的好处来了。他诵读时开头声调很低,很平,要你极力侧着耳朵才能听见。以后,他那音乐一般的调子,便渐渐地升起了,生出无限抑扬顿挫了,他那博大的人格,真率的性情,诗人的天分,都在那一声一韵中流露出来了。这好似一股清泉起初在石缝中艰难地,幽咽地流着,一得地势,便滔滔汩汩,一泻千里。又如他译的济慈《夜莺歌》,夜莺引吭试腔时,有些涩,有些不大自然,随即一声高似一声,无限变化的音调,把你引到大海上,把你引到深山中,把你引到意大利蔚蓝天宇下,把你引到南国苍翠的葡萄园里,使你看见琥珀杯中的美酒,艳艳泛着红光,酡颜的青年男女在春风中捉对跳舞……他的辞藻真繁富,真复杂,真多变化,好像青春大泽,万卉初葩,好像海市蜃楼,瞬息起灭,但难得他把它们安排得那样和谐,柔和中有力,浓厚中有淡泊,鲜明中有素雅。你夏夜仰看天空,无数星斗撩得你眼花历乱,其实每颗的距离都有数万万里,都有一定不错的行躔。

  若说诗人的言语就是他的诗文,不如说他的诗文就是他的言语。我曾说韩退之以文为诗,苏东坡以诗为词,徐志摩以言语为文字,今天证明自己的话了。但言语是活的,写到纸上便滞了,死了。志摩的文字虽佳,却还不如他的言语——特别是诵读自己作品时的言语。朋友,假如你读尽了诗人的作品,却不曾听过诗人的言语,你不算知道徐志摩!

  一个半钟头坐在空洞洞的大礼堂里,衣服过单的我,手脚都发僵了,全身更在索索地打颤了,但是,当那银钟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时,我的灵魂便像躺上一张梦的网,摇摆在野花香气里,和筛着金阳光的绿叶影中,轻柔,飘忽,恬静,我简直像喝了醇酒般醉了。这()才理会得“温如挟纩”的一句古话。

  风定了,寒鸦的叫声带着晚来的雪意,天色更暗下来了。茶已无温,炉中余炭已成了星星残烬,我的心绪也更显得无聊寂寞。我拿起兰子的《毁灭》再读一遍。一篇绝妙的散文,不,一首绝妙的诗,竟有些像诗人平日的笔意,这样文字真配纪念志摩了。我的应当怎样写呢?

  当我两眼痴痴地望着窗前乱舞的黄叶时,不由得又想:国难临头,四万万人都将死无葬身之所,我们哪能还为诗人悲悼?况我已想到国家有亡时,种族有灭日,那么,个人寿数的修短,更何必置之念中?

  况早死也未尝不幸。王勃,李贺,拜伦,雪莱,还有许多天才都在英年殂谢,而且我们在这样的时代,便活到齿豁头童有何意味。兰子说诗人像一颗彗星,不错,他在世三十六年的短短的岁月,已经表现文学上惊人的,最后在天空中一闪,便收了他永久的光芒,他这生命是何等的神妙!何等的有意义!

  “生时如虹,死时如雷”,诗人的灵魂,你带着这样光荣上天去了。我们这个拥有五千年历史的伟大民族,灭亡时,竟不洒一滴血,不流一颗泪,更不作一丝挣扎,只像猪羊似的成群走进屠场么?不,太阳在苍穹里奔走一整天,西坠时还闪射半天血光似的霞彩,我们也应当有这么一个悲壮的收局!

  

  苏雪林:幽默大师论幽默

  现偕夫人来台湾访问的博士乃笔者所心折的现代作家之一。林氏平生提倡幽默文艺,谓幽默在政治、学术、生活上均有其重要性,德皇威廉为了缺乏笑的能力,因此丧失了一个帝国(见林着《生活与艺术》),故幽默不可不倡。

  我们中国人虽然不至像威廉翘着他那菱角胡子,永远板着他那张铁血军人的脸孔,可是说到真正的幽默,我们也还是够不上谈的资格。因此林语堂先生过去曾极力提倡,他所办的《论语》、《人间世》、《宇宙风》一面教人做小品文,一面也叫人懂得什么是幽默的风味。所以他遂被人奉上了“幽默大师”的头衔了。

  林氏所倡的幽默究竟是什么东西,恐国人知者尚鲜。即说从前听过林氏解说,事隔多年,恐怕也忘记了。幸笔者手边尚保存若干篇,现特录出要点,以供读者参考。

  按林大师曾在《论语》某期刊《文章五味》一文云:

  “尝谓文章之有五味,亦犹饮食。甜、酸、苦、辣、咸、淡,缺一不可。大刀阔斧,快人快语,虽然苦涩,当是药石之言。嘲讽文章,冷峭尖刻,虽觉酸辣,令人兴奋。惟咸淡为五味之正,其味隽永,读之只觉其美,而无酸辣文章,读之肚里不快之感。此小品佳文之所以可贵。大抵西人所谓射他耳Satire(讽刺),其味辣;爱伦尼Irony(俏皮),其味酸;幽默Humour(诙谐)其味甘。然五味之用,贵在调和,最佳文章,亦应庄谐杂出,一味幽默者,其文反觉无味。司空图与李秀才论诗书曰:‘江岭之南,凡足资适口,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醝,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中华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知此而后可以论文。”

  又某期《论语》有《会心的微笑》,引韩侍桁《谈幽默》一文云:“这个名词的意义,虽难于解释,但凡是真理解这两字的人,一看它们,便会极自然地在嘴角上浮现一种会心的微笑来。所以你若听见一个人的讲话,或是看见一个人作的文章,其中有能使你自然地发出会心微笑的地方,你便可以断定那谈话或文章中是含有幽默的成分……”又说:“新文学作品的幽默,不是流为极端的滑稽,便是变成了冷嘲……幽默既不像滑稽那样使人傻笑,也不是像冷嘲那样使人于笑后而觉着辛辣。它是极适中的,使人在理知上,以后在情感上感到会心的甜蜜的微笑的一种东西。”

  林大师又曾与李青崖讨论幽默的定义,则可算他对幽默一词所作正面的解释。李氏主张以“语妙”二字翻译Humour谓音与义均相近,大师则谓“语妙”含有口辩上随机应对之义,近于英文之所谓Wit用以翻译Humour,恐滋误会。大师主张以“幽默”二字译Humour者,二字本为纯粹译音,所取其义者,因幽默含有假痴假呆之意,作语隐谑,令人静中寻味……但此亦为牵强译法。若论其详,Humour本不可译,惟有译音办法。华语中言滑稽辞字曰“滑稽突梯”、曰“诙谐”、曰“嘲”、曰“谑”、曰“谑浪”、曰“嘲弄”、曰“风”、曰“讽”、曰“诮”、曰“讥”、曰“奚落”、曰“调侃”、曰“取笑”、曰“开玩笑”、曰“戏言”、曰“孟浪”、曰“荒唐”、曰“挖苦”、曰“挪揄”、曰“俏皮”、曰“恶作剧”、曰“旁敲侧击”,然皆指尖刻,或偏于放诞,未能表现宽宏恬静的“幽默”意义,犹如中文中之“敷衍”、“热闹”等字,亦不可得西文正当的译语。最者为“谑而不虐”,盖存忠厚之意。幽默之所以异于滑稽荒唐者:一、在同情于所谑之对象,人有弱点,可以谑浪,已有弱点,亦应解嘲,斯得幽默之真义。若单尖酸刻薄,已非幽默,有何足取?……二、幽默非滑稽放诞,故作奇语以炫人,乃在作者说话之观点与人不同而已。幽默家视世察物,必先另具只眼,不肯因循,落人窠臼,而后发言立论,自然新颖。以其新颖,人遂觉其滑稽。若立论本无不同,故为荒唐放诞,在字句上推敲,不足以语幽默。“滑稽中有至理”,此语得之。中国人之言滑稽者,每先示人以荒唐,少能庄谐并出者,在艺术上殊为幼稚。中国文人之具有幽默感者如苏东坡,如袁子才,如郑板桥,如吴稚晖,有独特见解,既洞察人间宇宙人情物理,又能从容不迫,出以诙谐,是虽无幽默之名,已有幽默之实。

  读林大师的解()释,幽默究竟是什么,大概可以明白了。试问提倡幽默是应该的事呢,还是像左派所抨击,厥罪应与汉奸卖国贼同科呢?

  (原载1958年10月18日《中华日报》副刊)

  

苏雪林:北风:纪念诗人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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