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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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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灵:看热闹

  时维五月,岁次丁丑,上海跑马厅举行英皇乔治六世加冕典礼。因为怕参加的人太多,预售座券,以示限制,券价分五元、二元、一元等数种。据报上说,全部坐位五万余,事先早已售罄;沿跑马厅的国际、新世界等旅馆房间,也在两星期以前定售一空云。

  什么人这么热心呢?报纸上没有说起。可是我们不妨预测一下:加冕的虽是英皇,典礼也远在伦敦,但到跑马厅参观仪式的、定旅馆了望仪式的,绝大多数是“高等华人”。——自然,一定还有更多买不起座券、开不起旅馆的小市民。

  中国的蚁民,大抵都在殷殷望治,希望自己不再被“攘”和被“安”,太太平平地吃一口苦饭了。而中国的闲人,却只愁没有热闹可看。

  人家出丧,他们看;人家迎亲,他们看,呆呆地在街上站上个把钟头,一边看,一边还要加以赞叹,加以批评。马路上巡捕打黄包车夫,看热闹的照例围着一大群,失魂落魄地,仿佛赏鉴什么艺术品;被打的一狼狈,他们就觉得有趣,在旁边嘻嘻地笑。

  汽车撞坏了小孩,也一样若无其事地看,等到身子碰到西捕的木棍上,并且听得连推连喝地斥道:“去,去!看啥末事!”这才猛然从梦里惊醒似的,搔搔头皮,悻悻然跑了开去,再去看旁的热闹。自己挨棍子,是从来不反抗的,因为一反抗,就难免起冲突,自己就要被困垓心,让人家来看热闹了。

  枪毙一个绑匪,看客动以千计,途为之塞。

  倘使有钱,对于热闹的赏鉴()欲也就更强更广。花钱的,不花钱的,凡有热闹,一律参加,但均以自己不会沾惹麻烦为限。倘使有些不稳,赶紧跑回家去,战战兢兢地关上大门,躲起来。等危险过了,他再出来旁观作乐。

  豫西旱灾严重,难民数万,辗转待毙。除了那些以“慈善”为业的绅士,有钱人中,谁有自动捐助一点的吗?参观洋人的庆祝仪式,却早已座券卖光,旅馆房间“定售一空”了。

  但倘使豫西的灾区,可以搬到上海大世界来,公开展览,则销售门票,大抵也不成问题,爱看热闹的人,是不问喜庆与丧吊的。看看别人的灾难,在他们也是一种娱乐,谚有之,曰:“隔岸观火”。

  而有时简直连自己家里的火也看。听说沈阳失陷,日本军队在街上游行示威的时候,也还有闲人(自然是中国的)张着口伫立参观;第二天的日本报上,说是“皇军过处,迎者夹道,盛称帝国军容之盛”云。

  然而座券卖光了,旅馆定完了,怎么办呢?——到马路上“轧轧闹猛”也好。拥拥挤挤,冲冲撞撞的大半夜,弄得满头大汗,然后莫名其妙地回到家里,对老婆说道:“英国皇帝登基,人山人海,小孩和女人轧坏了好几个,真正好白相得来!”

  一九三七

  柯灵:古宅

  踏着自己瘦长的影子,在漫不经意的闲步中,我又跑到那墓场似的古宅边来了。

  夕阳惨红,还挂在远山的一角,无边的静寂笼罩着市镇和田野;小道尽处,兀立在西风残照中的那一座大宅,也就显得分外的阴黯。

  孤零零的屋子,只是左旁蹲着几间矮檐的茅舍。围墙高耸,看不见屋顶;粉墙早变成灰褐,经年的风雨又雕画了许多离奇的图案,深翠的长春藤却长得蓊蓊郁郁。宅旁是一条小溪,被夕照染得通红。─—埠道边有一女子,正俯身把双手插入流水,是在浣衣还是淘米呢?─—相传这面山带水、景色幽丽的地方,名字叫做“龙舌嘴”,想象那古宅在鸠土兴工以前,一定曾耗费过不少堪舆家的苦心吧?

  大门虚掩着,黑沉沉的并排八扇,有时可以看见一二人影默然进出;而此时却有少妇倚门独立,轻愁宛转,是在期待着久别的天涯归人?或者别有着什么难言的哀戚?一匹野狗在照壁前面懒懒地走过,横着头看一看路人,也不出声,就到大门边去躺下了。

  这古宅的事情,我知道得太少,除了偶然听说这份人家曾经很阔以外,它就像一个秘密,终年封锁在虚掩的大门里,从不透露到外面。

  但我的记忆里却有几个人影,由淡而浓,映画似地浮动起来了。

  说起来已经十分渺远。我的童年是过得很寂寞的,常常独自溜出阴森的家,跑向黄昏的街头,静静的田野与小山,正在演着社戏或傀儡戏的热闹场所,睁着稚弱好奇的眼睛,去看一切自己所不能了解的事物,当时有许多印象,至今还占着我心坎的一角。

  我仿佛看见一张苍白的脸了,那是女性的脸。年纪大概有二十六七了吧,但也许竟是三十。修长的眉,隐在疏疏的刘海底下,可是眉间常有一抹轻愁,如黛色的远山笼了一层银雾。她有玲珑好看的嘴唇,却从来不见它为笑影所开绽。眼睛为什么总是止水样的沉滞?但偶一闪动时,还有着青春未谢的光辉。镇上演戏时,她就在剧场某一处的看台上出现。那样地沉静,那样寒梅似的素妆!鬓边簪上一簇白花─—是玉兰,是茉莉呢?最为我所倾心的却是那一枝软梗并蒂莲垂的银钗,在她偶一回头时那不胜羞怯似的连连颤抖。她对看戏好像永没有疲倦,每一个剧场中很少没有她,而戏台上的悲欢离合,又没一次不使她神移心往,即令是一个孩子,只要留心她时,也能够看得出来。

  我又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那是鹁鹁似的怪物,身体痴肥如面包,满是雀斑的面上,总涂满了林逢春香粉,再抹上浓艳如丹的胭脂。头髻直坠到后肩,双鬓微(DUO) ,圆圆地盖住了双耳。太阳穴上经年贴一对头痛膏药,表明她是一颗多愁善病的种子。年纪大概三十多了,但也许竟是四十。她爱笑,笑声奇怪得使人联想到荒山野坳中什么怪鸟的歌唱;跑完一条小街,每隔三步五步,总有一个熟人相逢,言无数语,便送出一阵笑声。有一个时期,我只要跑到我家的门口去,就常常听到这笑声从对门的药材铺子里传出来。药材铺里有一个中年的风流医生。

  还有一个却是当时年龄和我相仿的孩子,衣着不整,身上又极其肮脏。这孩子好像从不接触书本,却也从不参加割草放牛的队伍,黄瘦羸弱,整天在街上闲荡,像水上的浮萍。惯常傻傻地作着毫无理由的干笑,并且用牙齿咬住自己的手背,把姜色的肌肤橡皮一样拉得很长,两只手背都被这奇怪的习惯弄得满是血茧。有些街上的闲人,一遇到这孩子,就用手放在口边作个提示,说:“喂,来一下!”孩子也从不推辞,起劲地咀嚼起自己的皮肉来。在人家戏弄的笑声中,他也嘻开了那不可思议的嘴巴。……

  这光怪陆离的角色,正是那座庄严高大、古趣盎然的宅第中人。但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几时能够到这里面去看看?─—每一次散步经过宅前,总是引起我这样的遐想,可是从未遇到过机会。偶然从半掩的大门望进去,第二道的影门又紧紧地关着,“侯门似海”。

  屋子大概很深很大,可是主人已经很潦倒,灰黯的窗和壁,破旧的家具,也许还有几张颓唐的脸,在静中追索过去的繁华。但门前独倚斜阳的少妇,却使我想起一个寂寞的深闺,帘幕低垂,昼静如夜,日长似年,在芭蕉投绿的窗前,有人俯首默默地刺绣,纤纤的双指千针万针地不断牵引。倦来时一手支颐,深思般呆着。屋后还该有个遍种修竹的园子;梧桐院落,满地爬着苍苔,颓败的花坛里,杂乱地种了些芍药和秋海棠。

  可是我知道这不过是幻想的炫惑。

  我记起流行在镇上的一首歌谣来了:

  穷呀穷,

  勿要到“四家头”里打短工!

  出畈乌蓬松,

  (chu)畈点灯笼,

  觅菜梗,两头空,

  盐封干菜透起松,

  臭霉豆腐搭桥洞,

  (chien)筷鱼烤看面孔。

  讨讨工钱─一乃姆妈欠(nga)米钱(tung)!

  我们的生活里()充满着不平。许多人胼手胝足、流血流汗,养不活自己;少数人却用欺诈剥削来满足罪恶的私欲:肥美的土地,妖媚的姬妾,峨巍的屋宇,还准备后世“克绍箕裘”,永垂不隳。可是他们的雄图不一定实现。他们中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产生一两代孝子贤孙,凭借余荫,替社会延长若干黑暗的。而更多的是膏腴锦绣,声色犬马,悖入悖出,挥金如上,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结果却像《红楼梦》里甄士隐所慨叹的那样:“陋室空床,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

  在小镇上,谁都知道龙舌嘴上古宅的名字 就 叫“四家头”,虽然古宅的旧事,已经从人们的记忆里剥蚀得了无痕迹,只留下一些白痴孱儿,旷妇怨女,但“穷呀穷”的歌谣,却永远在人们口里唱着,直唱到有一天,那古宅在暴风雨中坍毁。

  一九三五年

柯灵: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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