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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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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红:孤独的生活

  蓝色的电灯,好象通夜也没有关,所以我醒来一次看看墙壁是发蓝的,再醒来一次,也是发蓝的。天明之前,我听到蚊虫在帐子外面嗡嗡嗡嗡的叫着,我想,我该起来了,蚊虫都吵得这样热闹了。

  收拾了房间之后,想要作点什么事情这点,日本与我们中国不同,街上虽然已经响着木屐的声音,但家屋仍和睡着一般的安静。我拿起笔来,想要写点什么,在未写之前必得要先想,可是这一想,就把所想的忘了!

  为什么这样静呢?我反倒对着这安静不安起来。

  于是出去,在街上走走,这街也不和我们中国的一样,也是太静了,也好象正在睡觉似的。

  于是又回到了房间,我仍要想我所想的:在席子上面走着,吃一根香烟,喝一杯冷水,觉得已经差不多了,坐下来吧!写吧!

  刚刚坐下来,太阳又照满了我的桌子。又把桌子换了位置,放在墙角去,墙角又没有风,所以满头流汗了。

  再站起来走走,觉得所要写的,越想越不应该写,好,再另计划别的。

  好象疲乏了似的,就在席子上面躺下来,偏偏帘子上有一个蜂子飞来,怕它刺着我,起来把它打跑了。刚一躺下,树上又有一个蝉开头叫起。蝉叫倒也不算奇怪,但只一个,听来那声音就特别大,我把头从窗子伸出去,想看看,到底是在那一棵树上?可是邻人拍手的声音,比蝉声更大,他们在笑了。我是在看蝉,他们一定以为我是在看他们。

  于是穿起衣裳来,去吃中饭。经过华的门前,她们不在家,两双拖鞋摆在木箱上面。她们的女房东,向我说了一些什么,我一个字也不懂,大概也就是说她们不在家的意思。日本食堂之类,自己不敢去,怕人看成个阿墨林。所以去的是中国饭馆,一进门那个戴白帽子的就说:

  “伊拉瞎伊麻丝……”

  这我倒懂得,就是“来啦”的意思。既然坐下之后,他仍说的是日本话,于是我跑到厨房去,对厨子说了:要吃什么,要吃什么。

  回来又到华的门前看看,还没有回来,两双拖鞋仍摆在木箱上。她们的房东又不知向我说了些什么!

  晚饭时候,我没有去寻她们,出去买了东西回到家里来吃,照例买的面包和火腿。

  吃了这些东西之后,着实是寂寞了。外面打着雷,天阴得混混沉沉的了。想要出去走走,又怕下雨,不然,又是比日里还要长的夜,又把我留在房间里了。终于拿了雨衣,走出去了,想要逛逛夜市,也怕下雨,还是去看华吧!一边带着失望一边向前走着,结果,她们仍是没有回来,仍是看到了两双拖鞋,仍是听到了那房东说了些我所不懂的话语。

  假若,再有别的朋友或熟人,就是冒着雨,我也要去找他们,但实际是没有的。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了。

  现在是下着雨,桌子上面的书,除掉《水浒》之外,还有一本胡风译的《山灵》,《水浒》我连翻也不想翻,至于《山灵》,就是抱着我这一种心情来读,有意义的书也读坏了。

  雨一停下来,穿着街灯的树叶好象萤火似的发光,过了一些时候,我再看树叶时那就完全漆黑了。

  雨又开始了,但我的周围仍是静的,关起了窗子,只听到屋瓦滴滴的响着。

  我放下了帐子,打开蓝色的电灯,并不是准备睡觉,是准备看书了。

  读完了《山灵》上《声》的那篇,雨不知道已经停了多久了?那已经哑了的权龙八,他对他自己的不幸,并不正面去惋惜,他正为着铲除这种不幸才来干这样的事情的。

  已经哑了的丈夫,他的妻来接见他的时候,他只把手放在嘴唇前面摆来摆去,接着他的脸就红了,当他红脸的时候,我不晓得那是什么心情激动了他?还有,他在监房里读着速成国语读本的时候,他的伙伴都想要说:“你话都不会说,还学日文干什么!”

  在他读的时候,他只()是听到象是蒸气从喉咙漏出来的一样。恐怖立刻浸着了他,他慌忙的按了监房里的报知机,等他把人喊了来,他又不说什么,只是在嘴的前面摇着手。所以看守骂他:“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呢?混蛋!”

  医生说他是“声带破裂,”他才晓得自己一生也不会说话了。

  我感到了蓝色灯光的不足,于是开了那只白灯泡,准备再把《山灵》读下去。我的四面虽然更静了,等到我把自己也忘掉了时,好象我的周围也动荡了起来。

  天还未明,我又读了三篇。

  萧红:春意挂上了树梢

  三月花还没有开,人们嗅不到花香,只是马路上融化了积雪的泥泞干起来。天空打起朦胧的多有春意的云彩;暖风和轻纱一般浮动在街道上,院子里。春末了,关外的人们才知道春来。春是来了,街头的白杨树蹿着芽,拖马车的马冒着气,马车夫们的大毡靴也不见了,行人道上外国女人的脚又从长统套鞋里显现出来。笑声,见面打招呼声,又复活在行人道上。商店为着快快地传播春天的感觉,橱窗里的花已经开了,草也绿了,那是布置着公员的夏景。我看得很凝神的时候,有人撞了我一下,是汪林,她也戴着那洋小沿的帽子。

  「天真暖啦!走路都有点热。」

  看着她转过「商市街」,我们才来到另一家店舖,并不是买什麽,只是看看,同时晒晒太阳。这洋好的行人道,有树,也有椅子,坐在椅子上,把眼睛闭起,一切春的梦,春的谜,春的暖力……这一切把自己完全陷进去。听着,听着吧!春在歌唱……

  「大爷,大奶奶……帮帮吧!……」这是什麽歌呢,从背后来的?这不是春天的歌吧!

  那个叫化子嘴里吃着个烂梨,一条腿和一只脚肿得把另一只显得好象不存在似的。

  「我的腿冻坏啦!大爷,帮帮吧!唉唉……!」

  有谁还记得冬天?阳光这洋暖了!街树蹿着芽!

  手风琴在隔道唱起来,这也不是春天的调,只要一看那个瞎人为着拉琴而挪歪的头,就觉得很残忍。瞎人他摸不到春天,他没有。坏了腿的人,他走不到春天,他有腿也等于无腿。

  世界上这一些不幸的人,存在着也等于不存在,倒不如赶早把他们消灭掉,免得在春天他们会唱这洋难听的歌。

  汪林在院心吸着一支烟卷,她又换一套衣裳。那是淡绿色的,和树枝发出的芽一洋的颜色。她腋下夹着一封信,看见我们,赶忙把信送进衣袋去。

  「大概又是吧!」郎华随便说着玩笑话。

  她跑进屋去了。香烟的烟缕在门外打了一下旋卷才消灭。

  夜,春夜,中央大街充满了音乐的夜。流浪人的音乐,日本舞场的音乐,外国饭店的音乐……七点钟以后。中央大街的中段,在一条横口,那个很响的扩音机哇哇地叫起来,这歌声差不多响撤全街。若站在商店的玻璃窗前,会疑心是从玻璃发着震响。一条完全在风雪里寂寞的大街,今天第一次又号叫起来。

  外国人!绅士洋的,流氓洋的,老婆子,少女们,跑了满街……有的连起人排来封闭住商店的窗子,但这只限于年轻人。也有的同唱机一洋唱起来,但这也只限于年轻人。

  这好象特有的年轻人的集会。他们和姑娘们一道说笑,和姑娘们连起排来走。中国人来混在这些卷发人中间,少得只有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但是汪林在其中,我们又遇到她。她和另一个也和她同洋打扮漂亮的、白脸的女人同走……卷发的人用俄国话说()她漂亮。她也用俄国话和他们笑了一阵。

  中央大街的南端,人渐渐稀疏了。

  墙根,转角,都发现着哀哭,老头子,孩子,母亲们……哀哭着的是永久被人间遗弃的人们!那边,还望得见那边快乐的人群。还听得见那边快乐的声音。

  三月,花还没有,人们嗅不到花香。

  夜的街,树枝上嫩绿的芽子看不见,是冬天吧?是秋天吧?但快乐的人们,不问四季总是快乐;哀哭的人们,不问四季也总是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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