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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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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红:过夜

  也许是快近天明了吧!我第一次醒来。街车稀疏的从远处响起,一直到那声音雷鸣一般地震撼着这房子,直到那声音又远远的消灭下去,我都听到的。但感到生疏和广大,我就像睡在马路上一样,孤独并且无所凭据。

  睡在我旁边的是我所不认识的人,那鼾声对于我简直是厌恶和隔膜。我对她并不存着一点感激,也象憎恶我所憎恶的人一样憎恶她。虽然在深夜里她给我一个住处,虽然从马路上把我招引到她的家里。

  那夜寒风逼着我非常严厉,眼泪差不多和哭着一般流下,用手套抹着,揩着,在我敲打姨母家的门的时候,手套几乎是结了冰,在门扇上起着小小的粘结。我一面敲打一面叫着:

  “姨母!姨母……”她家的人完全睡下了,狗在院子里面叫了几声。我只好背转来走去。脚在下面感到有针在刺着似的痛楚。我是怎样的去羡慕那些临街的我所经过的楼房,对着每个窗子我起着愤恨。那里面一定是温暖和快乐,并且那里面一定设置着很好的眠床。一想到眠床,我就想到了我家乡那边的马房,挂在马房里面不也很安逸吗!甚至于我想到了狗睡觉的地方,那一定有茅草。坐在茅草上面可以使我的脚温暖。

  积雪在脚下面呼叫:“吱……吱……吱……”我的眼毛感到了纠绞,积雪随着风在我的腿部扫打。当我经过那些平日认为可怜的下等妓馆的门前时,我觉得她们也比我幸福。

  我快走,慌张的走,我忘记了我背脊怎样的弓起,肩头怎样的耸高。

  “小姐!坐车吧!”经过繁华一点的街道,洋车夫们向我说着。

  都记不得了,那等在路旁的马车的车夫们也许和我开着玩笑。

  “喂……喂……冻得活像个他妈的……小鸡样……”

  但我只看见马的蹄子在石路上面跺打。

  我完全感到充血是我走上了我熟人的扶梯,我摸索,我寻找电灯,往往一件事情越接近着终点越容易着急和不能忍耐。升到最高级了,几几乎从顶上滑了下来。

  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用尽了!再多走半里路也好象是不可能,并且这种寒冷我再不能忍耐,并且脚冻得麻木了,需要休息下来,无论如何它需要一点暖气,无论如何不应该再让它去接触着霜雪。

  去按电铃,电铃不响了,但是门扇欠了一个缝,用手一触时,它自己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大概人们都睡了。我停在内间的玻璃门外,我招呼那熟人的名字,终没有回答!我还看到墙上那张没有框子的画片。分明房里在开着电灯。再招呼了几声,但是什么也没有……

  “喔……”门扇用铁丝绞了起来,街灯就闪耀在窗子的外面。我踏着过道里搬了家余留下来的碎纸的声音,同时在空屋里我听到了自己苍白的叹息。

  “浆汁还热吗?”在一排长街转角的地方,那里还张着卖浆汁的白色的布棚。我坐在小凳上,在集合着铜板……

  等我第一次醒来时,只感到我的呼吸里面充满着鱼的气味。

  “街上吃东西,那是不行的。您吃吃这鱼看吧,这是黄花鱼,用油炸的……”她的颜面和干了的海藻一样打着波绉。

  “小金铃子,你个小死鬼,你给我滚出来……快……”我跟着她的声音才发现墙角蹲着个孩子。

  “喝浆汁,要喝热的,我也是爱喝浆汁……哼!不然,你就遇不到我了,那是老主顾,我差不多每夜要喝——偏偏金铃子昨晚上不在家,不然的话,每晚都是金铃子去买浆汁。”

  “小死金铃子,你失了魂啦!还等我孝敬你吗?还不自己来装饭!”

  那孩子好象猫一样来到桌子旁边。

  “还见过吗?这丫头13岁啦,你看这头发吧!活象个多毛兽!”她在那孩子的头上用筷子打了一下,于是又举起她的酒杯来。她的两只袖口都一起往外脱着棉花。

  晚饭她也是喝酒,一直喝到坐着就要睡去了的样子。

  我整天没有吃东西,昏沉沉和软弱,我的知觉似乎一半存在着,一半失掉了。在夜里,我听到了女孩的尖叫。

  “怎么,你叫什么?”我问。

  “不,妈呀!”她惶惑的哭着。

  从打开着的房门,老妇人捧着雪球回来了。

  “不,妈呀!”她赤着身子站到角落里去。

  她把雪块完全打在孩子的身上。

  “睡吧!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她一面说着,孩子的腿部就流着水的条纹。

  我究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我要()走的时候,她向我说:

  “你有衣裳吗?留给我一件……”

  “你说的是什么衣裳?”

  “我要去进当铺,我实在没有好当的了!”于是她翻着炕上的旧毯片和流着棉花的被子:“金铃子这丫头还不中用……也无怪她,年纪还不到哩!五毛钱谁肯要她呢?要长样没有长样,要人才没有人才!花钱看样子吗?前些个年头可行,比方我年青的时候,我常跟着我的姨姐到班子里去逛逛,一逛就能落几个……多多少少总能落几个……现在不行了!正经的班子不许你进,土窑子是什么油水也没有,老庄那懂得看样了,花钱让他看样子,他就干了吗?就是凤凰也不行啊!落毛鸡就是不花钱谁又想看呢?”她突然用手指在那孩子的头上点了一下。“摆设,总得象个摆设的样子,看这穿戴……呸呸!”她的嘴和眼睛一致的歪动了一下。“再过两年我就好了。管她长得猫样狗样,可是她倒底是中用了!”

  她的颜面和一片干了的海蜇一样。我明白一点她所说的“中用”或“不中用”。

  “套鞋可以吧?”我打量了我全身的衣裳,一件棉外衣,一件夹袍,一件单衫,一件短绒衣和绒裤,一双皮鞋,一双单袜。

  萧红:初冬

  初冬,我走在清凉的街道上,遇见了我的弟弟。

  “莹姐,你走到哪里去?”

  “随便走走吧!”

  “我们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莹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帘幕下挂着苍白的霜层。我把领口脱着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们开始搅着杯子铃啷的响了。

  “天冷了吧!并且也太孤寂了,你还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摇了头,我说:“你们学校的篮球队近来怎么样?还活跃吗?你还很热心吗?”

  “我掷筐掷得更进步,()可惜你总也没到我们球场上来了。你这样不畅快是不行的。”

  我仍搅着杯子,也许飘流久了的心情,就和离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风是不会翻起的。我开始弄着手帕。弟弟再向我说什么我已不去听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坠在深远的幻想的井里。

  我不记得咖啡怎样被我吃干了杯了。茶匙在搅着空的杯子时,弟弟说:“再来一杯吧!”

  女侍者带着欢笑一般飞起的头发来到我们桌边,她又用很响亮的脚步摇摇地走了去。

  也许因为清早或天寒,再没有人走进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着我的时候,在我的思想凝静得玻璃一般平的时候,壁间暖气管小小嘶鸣的声音都听得到了。

  “天冷了,还是回家好,心情这样不畅快,长久了是无益的。”

  “怎么!”

  “太坏的心情与你有什么好处呢?”

  “为什么要说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们又都搅着杯子。有外国人走进来,那响着嗓子的、嘴不住在说的女人,就坐在我们的近边。她离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满衣的香气,那使我感到她离得我更辽远,也感到全人类离得我更辽远。也许她那安闲而幸福的态度与我一点联系也没有。

  我们搅着杯子,杯子不能像起初搅得发响了。街车好像渐渐多了起来,闪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着窗子,可以听到喑哑的笑声和喑哑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声音。

  “莹姐,”弟弟的眼睛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飘流下去,回家去吧!”弟弟说:“你的头发这样长了,怎么不到理发店去一次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话所激动了。

  也许要熄灭的灯火在我心中复燃起来,热力和光明鼓荡着我:

  “那样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么飘流着,就这样飘流着?”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里边,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手心向上翻张了开来,要在空间摸索着什么似的。最后,他是捉住自己的领巾。我看着他在抖动的嘴唇:“莹姐,我真担心你这个女浪人!”他牙齿好像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满热情了。为热情而波动,他的嘴唇是那样的退去了颜色。并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安静,完全被热情侵占着。

  出了咖啡店,我们在结着薄碎的冰雪上面踏着脚。

  初冬,早晨的红日扑着我们的头发,这样的红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摇着帽子,肩头耸起了又落下了;心脏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离开了市街。

  停在一个荒败的枣树园的前面时,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给了我,这是我们要告别了。

  “我到学校去上课!”他脱开我的手,向着我相反的方向背转过去。可是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莹姐,我看你还是回家的好!”

  “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极端的父亲的豢养……”

  “那么你要钱用吗?”

  “不要的。”

  “那么,你就这个样子吗?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满着祈祷和愿望。我们又握过手,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太阳在我的脸面上闪闪耀耀。仍和未遇见弟弟以前一样,我穿着街头,我无目的地走。寒风,刺着喉头,时时要发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给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这在我散漫与孤独的流荡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温了一个时刻?

  (首刊于1936年1月5日上海《生活知识》第1卷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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