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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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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红:饿

  “列巴圈”挂在过道别人的门上,过道好象还没有天明,可是电灯已经熄了。夜间遗留下来睡朦的气息充塞在过道,茶房气喘着,抹着地板。我不愿醒得太早,可是已经醒了,同时再不能睡去。

  厕所房的电灯仍开着,和夜间一般昏黄,好象黎明还没有到来,可是“列巴圈”已经挂上别人家的门了!有的牛奶瓶也规规矩矩地等在别的房间外。只要一醒来,就可以随便吃喝。但,这都只限于别人,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

  扭开了灯,郎华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静,连呼吸也不震动空气一下。听一听过道连一个人也没走动。全旅馆的三层楼都在睡中,越这样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坚决。过道尚没有一点声息,过道越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想越充胀我:去拿吧!正是时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

  轻轻扭动钥匙,门一点响动也没有。探头看了看,“列巴圈”对门就挂着,东隔壁也挂着,西隔壁也挂着。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结果什么也没有去拿,我心里发烧,耳朵也热了一阵,立刻想到这是“偷”。儿时的记忆再现出来,偷梨吃的孩子最羞耻。

  过了好久,我就贴在已关好的门扇上,大概我象一个没有灵魂的、纸剪成的人贴在门扇。大概这样吧:街车唤醒了我,马蹄嗒嗒、车轮吱吱地响过去。我抱紧胸膛,把头也挂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说:“我饿呀!不是‘偷’呀!”

  第二次也打开门,这次我决心了!偷就偷,虽然是几个“列巴圈”,我也偷,为着我“饿”,为着他“饿”。

  第二次失败,那么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后的决心,爬上床,关了灯,推一推郎华,他没有醒,我怕他醒。在“偷”这一刻,郎华也是我的敌人;假若我有母亲,母亲也是敌人。

  天亮了!人们醒了。做家庭教师,无钱吃饭也要去上课,并且要练武术。他喝了一杯茶走的,过道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见,都让别人吃了。

  从昨夜到中午,四肢软一点,肚子好象被踢打放了气的皮球。

  窗子在墙壁中央,天窗似的,我从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临在我的脚下,直线的,错综着许多角度的楼房,大柱子一般工厂的烟囱,街道横顺交织着,秃光的街树。白云在天空作出各样的曲线,高空的风吹乱我的头发,飘荡我的衣襟。市街像一张繁繁杂杂颜色不清晰的地图,挂在我们眼前。楼顶和树梢都挂住一层稀薄的白霜,整个城市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撒了一层银片。我的衣襟被风拍着作响,我冷了,我孤孤独独的好象站在无人的山顶。每家楼顶的白霜,一刻不是银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严寒的东西在吸我,像全身浴在冰水里一般。

  我披了棉被再出现到窗口,那不是全身,仅仅是头和胸突在窗口。一个女人站在一家药店门口讨钱,手下牵着孩子,衣襟裹着更小的孩子。药店没有人出来理她,过路人也不理她,都象说她有孩子不对,穷就不该有孩子,有也应该饿死。

  我只能看到街路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来,因为我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很近。

  “老爷,太太,可怜可怜……”可是看不见她在逐谁,虽然是三层楼,也听得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颠颠断断地呼喘:“老爷老爷……可怜吧!”

  那女人一定正象我,一定早饭还没有吃,也许昨晚的也没有吃。她在楼下急迫地来回的呼声传染了我,肚子立刻响起来,肠子不住地呼叫……

  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

  晒着阳光的行人道,来往的行人,小贩乞丐……这一些看得我疲倦了!打着呵欠,从窗口爬下来。

  窗子一关起来,立刻生满了霜,过一刻,玻璃片就流着眼泪了!起初是一条条的,后来就大哭了!满脸是泪,好象在行人道上讨饭的母亲的脸。

  我坐在小屋,像饿在笼中的鸡一般,只想合起眼睛来静着,默着,但又不是睡。

  “咯,咯!”这是谁在打门!我快去开门,是三年前旧学校里的图画先生。

  他和从前一样很喜欢说笑话,没有改变,只是胖了一点,眼睛又小了一点。他随便说,说得很多。他的女儿,那个穿红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绒上衣,她在藤椅上,怪美丽的。但她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爸爸,我们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小姑娘只知道美,哪里懂得人生?

  曹先生问:“你一个住在这里吗?”

  “是——”我当时不晓得为什么答应“是”,明明是和郎华同住,怎么要说自己住呢?

  好象这几年并没有别开,我仍在那个学校读书一样。他说:

  “还是一个人好,可以把整个的心身献给艺术。你现在不喜欢画,你喜欢文学,就把全心身献给文学。只有忠心于艺术的心才不空虚,只有艺术才是美,才是真美。这话很难说,若是为了性欲才爱,那么就不如临时解决,随便可以找到一个,只要是异性。爱是爱,爱很不容易,那么就不如爱艺术,比较不空虚……”

  “爸爸,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只知道“美”,她看一看这屋子一点意思也没有,床上只铺一张草褥子。

  “是,走——”曹先生又说,眼睛指着女儿:“你看我,13岁就结了婚。这不是吗?曹云都15岁啦!”

  “爸爸,我们走吧!”

  他和几年前一样,总爱说“13岁”就结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学都知道曹先生是13岁结婚的。

  “爸爸,我们走吧!”

  他把一张票子丢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写信去要的。

  郎华还没有回来,我应该立刻想到饿,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读书的时候,哪里懂得“饿”?只晓得青春最重要,虽然现在我也并没老,但总觉得青春是过去了!过去了!

  我冥想了一个长时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翻了一阵。

  追逐实际吧!青春惟有自私的人才系念她,“只有饥寒,没有青春。”

  几天没有去过的小饭馆,又坐在那里边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疼?道外道里要有15里路。”我问他。

  只要有得吃,他也很满足,我也很满足。其余什么都忘了!

  那个饭馆,我已经习()惯,还不等他坐下,我就抢个地方先坐下,我也把菜的名字记得很熟,什么辣椒白菜啦,雪里红豆腐啦……什么酱鱼啦!怎么叫酱鱼呢?哪里有鱼!用鱼骨头炒一点酱,借一点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我简直都不用算一算就知道这些菜也超不过一角钱。因此我用很大的声音招呼,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花钱。

  回来没有睡觉之前,我们一面喝着开水,一面说:

  “这回又饿不着了,又够吃些日子。”

  闭了灯,又满足又安适地睡了一夜。

  (首发于1935年6月1日《文学》第4卷第6号)

  萧红:小六

  “六啊,六……”

  孩子顶着一块大锅盖,蹒蹒跚跚大蜘蛛一样从楼梯爬下来,孩子头上的汗还不等揩抹,妈妈又唤喊了:

  “六啊!……六啊!……”

  是小六家搬家的日子。八月天,风静睡着,树梢不动,蓝天好象碧蓝的湖水,一条云彩也未挂到湖上。楼顶闲荡无虑地在晒太阳。楼梯被石墙的阴影遮断了一半,和往日一样,该是预备午饭的时候。

  “六啊……六,……小六……”

  一切都和昨日一样,一切没有变动,太阳,天空,墙外的树,树下的两只红毛鸡仍在啄食。小六家房盖穿着洞了,有泥块打进水桶,阳光从窗子、门,从打开的房盖一起走进来,阳光逼走了小六家一切盆子、桶子和人。

  不到一个月,那家的楼房完全长起,红色瓦片盖住楼顶,有木匠在那里正装窗框。吃过午饭,泥水匠躺在长板条上睡觉,木匠也和大鱼似的找个荫凉的地方睡。那一些拖长的腿,泥污的手脚,在长板条上可怕的,偶然伸动两下。全个后院,全个午间,让他们的鼾声结着群。

  虽然楼顶已盖好瓦片,但在小六娘觉得只要那些人醒来,楼好象又高一点,好象天空又短了一块。那家的楼房玻璃快到窗框上去闪光,烟囱快要冒起烟来了。

  同时小六家呢?爹爹提着床板一条一条去卖。并且蟋蟀吟鸣得厉害,墙根草莓棵藏着蟋蟀似的。爹爹回来,他的单衫不象夏夜那样染着汗。娘在有月的夜里,和旷野上老树一般,一张叶子也没有,娘的灵魂里一颗眼泪也没有,娘没有灵魂!

  “自来火给我!小六他娘,小六他娘。”

  “俺娘哪来的自来火,昨晚不是借的自来火点灯吗?”

  爹爹骂起来:“懒老婆,要你也过日子,不要你也过日子。”

  爹爹没有再骂,假如再骂小六就一定哭起来,她想爹爹又要打娘。

  爹爹去卖西瓜,小六也跟着去。后海沿那一些闹嚷嚷的人,推车的,摇船的,肩布袋的……拉车的。爹爹切西瓜,小六拾着从他们嘴上流下来的瓜子。后来爹爹又提着篮子卖油条、包子。娘在墙根砍着树枝。小六到后山去拾落叶。

  孩子夜间说的睡话多起来,爹和娘也嚷着:

  “别挤我呀!往那面一点,我腿疼。”

  “六啊!六啊,你爹死到哪个地方去啦?”

  女人和患病的猪一般在露天的房子里哼哽地说话。

  “快搬,快搬……告诉早搬,你不早搬,你不早搬,打碎你的盆!怨——谁?”

  大块的士敏土翻滚着沉落。那个人嚷一些什么,女人听不清了!女人坐在灰尘中,好象让她坐在着火的烟中,两眼快要流泪,喉头麻辣辣,好象她幼年时候夜里的恶梦,好象她幼年时候爬山滚落了。

  “六啊!六啊!”

  孩子在她身边站着:

  “娘,俺在这。”

  “六啊!六啊!”

  “娘,俺在这。俺不是在这吗?”

  那女人,孩子拉到她的手她才看见。若不触到她,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一些盆子桶子,罗列在门前。她家象是着了火;或是无缘的,想也想不到的闯进一些鬼魔去。

  “把六挤掉地下去了。一条被你自己盖着。”

  一家三人腰疼腿疼,然而不能吃饱穿暖。

  妈妈出去做女仆,小六也去,她是妈妈的小仆人,妈为人家烧饭,小六提着壶去打水。柏油路上飞着雨丝,那是秋雨了。小六戴着爹爹的大毡帽,提着壶在雨中穿过横道。

  那夜小六和娘一起哭着回来。爹说:

  “哭死……死就痛快的死。”

  房东又来赶他们搬家。说这间厨房已经租出去了。后院亭子间盖起楼房来了!前院厨房又租出去。蟋蟀夜夜吟鸣,小六全家在蟋蟀吟鸣里向着天外的白月坐着。尤其是娘,她呆人一样,朽木一样。她说:“往哪里搬?我本来打算一个月三元钱能租个板房!……你看……那家辞掉我……”

  夜夜那女人不睡觉。肩上披着一张单布坐着。搬到什么地方去!搬到海里去?

  搬家把女人逼得疯子似的,眼睛每天红着。她家吵架,全院人都去看热闹。

  “我不活……啦……你打死我……打死我……”

  小六惶惑着,比妈妈的哭声更大,那孩子跑到同院人家去唤喊:“打俺娘……爹打俺娘……”有时候她竟向大街去喊。同院人来了!但是无法分开,他们象两条狗打仗似的。小六用拳头在爹的背脊上挥两下,但是又停下来哭,那孩子好象有火烧着她一般,暴跳起来。打仗停下了时候,那也正同狗一样,爹爹在墙根这面呼喘,妈妈在墙根那面呼喘。

  “你打俺娘,你……你要()打死她。俺娘……俺娘……”爹和娘静下来,小六还没有静下来,那孩子仍哭。

  有时夜里打起来,床板翻倒,同院别人家的孩子渐渐害怕起来,说小六她娘疯了,有的说她着了妖魔。因为每次打仗都是哭得昏过去停止。

  “小六跳海了……小六跳海了……”

  院中人都出来看小六。那女人抱着孩子去跳湾(湾即路旁之臭泥沼),而不是去跳海。她向石墙疯狂地跌撞,湿得全身打颤的小六又是哭,女人号啕到半夜。同院人家的孩子更害怕起来,说是小六也疯了。娘停止号啕时,才听到蟋蟀在墙根鸣。娘就穿着湿裤子睡。

  白月夜夜照在人间,安息了!人人都安息了!可是太阳一出来时,小六家又得搬家。搬向哪里去呢?说不定娘要跳海,又要把小六先推下海去。

  (首刊于1935年3月5日《太白》第1卷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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