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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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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玲:“三八节”有感

  “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被提出呢?

  年年都有这一天。每年在这一天的时候,几乎是全世界的地方都开着会,检阅着她们的队伍。延安虽说这两年不如前年热闹,但似乎总有几个人在那里忙着。而且一定有大会,有演说的,有通电,有文章发表。

  延安的妇女是比中国其他地方的妇女幸福的。甚至有很多人都在嫉羡地说:“为什么小米把女同志吃得那么红胖?”女同志在医院,在休养所,在门诊部都占着很大的比例,似乎并没有使人惊奇,然而延安的女同志却仍不能免除那种幸运: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最能作为有兴趣的问题被谈起。而且各种各样的女同志都可以得到她应得的诽议。这些责难似乎都是严重而确当的。

  女同志的结婚永远使人注意,而不会使人满意的。她们不能同一个男同志比较接近,更不能同几个都接近。她们被画家们讽刺:“一个科长也嫁了么?”诗人们也说:“延安只有骑马的首长,没有艺术家的首长,艺术家在延安是找不到漂亮的情人的。”然而她们也在某种场合聆听着这样的训词:“他妈的,瞧不起我们老干部,说是土包子,要不是我们土包子,你想来延安吃小米!”但女人总是要结婚的。(不结婚更有罪恶,她将更多的被作为制造谣言的对象,永远被诬蔑。)不是骑马的就是穿草鞋的,不是艺术家就是总务科长。她们都得生小孩。小孩也有各自的命运:有的被细羊毛线和花绒布包着,抱在保姆的怀里,有的被没有洗净的布片包着,扔在床头啼哭,而妈妈和爸爸都在大嚼着孩子的津贴(每月二十五元,价值二斤半猪肉),要是没有这笔津贴,也许他们根本就尝不到肉味。然而女同志究竟应该嫁谁呢,事实是这样,被逼着带孩子的一定可以得到公开的讥讽:“回到家庭了的娜拉。”而有着保姆的女同志,每一个星期可以有一天最卫生的交际舞,虽说在背地里也会有难比的诽语悄声的传播着,然而只要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热闹,不管骑马的,穿草鞋的,总务科长,艺术家们的眼睛都会望着她。同一切的理论都无关,同一切主义思想也无关,同一切开会演说也无关。然而这都是人人知道,人人不说,而且在做着的现实。

  离婚的问题也是一样。大抵在结婚的时候,有三个条件是必须注意到的。一、政治上纯洁不纯洁;二、年龄相貌差不多;三、彼此有无帮助。虽说这三个条件几乎是人人具备(公开的汉奸这里是没有的。而所谓帮助也可以说到鞋袜的缝补,甚至女性的安慰),但却一定堂皇地考虑到。而离婚的口实,一定是女同志的落后。我是最以为一个女人自己不进步而还要拖住她的丈夫为可耻的,可是让我们看一看她们是如何落后的。她们在没有结婚前都抱着有凌云的志向,和刻苦的斗争生活,她们在生理的要求和“彼此帮助”的蜜语之下结婚了,于是她们被逼着做了操劳的回到家庭的娜拉。她们也惟恐有“落后”的危险,她们四方奔走,厚颜地要求托儿所收留她们的孩子,要求刮子宫,宁肯受一切处分而不得不冒着的危险悄悄地去吃堕胎的药。而她们听着这样的回答:“带孩子不是工作吗?你们只贪图舒服,好高骛远,你们到底做过一些什么了不起的政治工作!既然这样怕生孩子,生了又不肯负责,谁叫你们结婚呢?”于是她们不能免除“落后”的命运。一个有了工作能力的女人,而还能牺牲自己的事业去作为一个贤妻良母的时候,未始不被人所歌颂,但在十多年之后,她必然也逃不出“落后”的悲剧。即使在今天以我一个女人去看,这些“落后”分子,也实在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们的皮肤在开始有褶皱,头发在稀少,生活的疲惫夺取她们最后的一点爱娇。她们处于这样的悲运,似乎是很自然的,但在旧社会里,她们或许会被称为可怜,薄命,然而在今天,却是自作孽,活该。不是听说法律上还在争论着离婚只须一方提出,或者必须双方同意的问题么?离婚大约多半是男子提出的,假如是女人,那一定有更不道德的事,那完全该女人受诅咒。

  我自己是女人,我会比别人更懂得女人的缺点,但我却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她们不会是超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她们抵抗不了社会一切的诱惑和无声的压迫,她们每人都有一部血泪史,都有过崇高的感情(不管是升起的或沉落的,不管有幸与不幸,不管仍在孤苦奋斗或卷入庸俗),这对于来到延安的女同志说来更不冤枉,所以我是拿着很大的宽容来看一切被沦为女犯的人的。而且我更希望男子们尤其是有地位的男子,和女人本身都把这些女人的过错看得与社会有联系些。少发空议论,多谈实际的问题,使理论与实际不脱节,在每个共产党员的修身上都对自己负责些就好了。

  然而我们也不能不对女同志们,尤其是在延安的女同志有些小小的企望;而且勉励着自己,勉励着友好。

  世界上从没有无能的人,有资格去获取一切的。所以女人要取得平等,得首先强己。我不必说大家都懂得。而且,一定在今天会有人演说的“首先取得我们的政权”的大话,我只说作为一个阵线中的一员(无产阶级也好,抗战也好,妇女也好),每天所()必须注意的事项。

  第一,不要让自己生病。无节制的生活,有时会觉得浪漫,有诗意,可爱,然而对今天环境不适宜。没有一个人能比你自己还会爱你的生命些。没有什么东西比今天失去健康更不幸些。只有它同你最亲近,好好注意它,爱护它。

  第二,使自己愉快。只有愉快里面才有青春,才有活力,才觉得生命饱满,才觉得能担受一切磨难,才有前途,才有享受。这种愉快不是生活的满足,而是生活的战斗和进取。所以必须每天都作点有意义的工作,都必须读点书,都能有东西给别人,游惰只使人感到生命的空白,疲软,枯萎。

  第三,用脑子。最好养成一种习惯,改正不作思索,随波逐流的毛病。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最好想想这话是否正确?这事是否处理的得当,不违背自己的原则,是否自己可以负责。只有这样才不会有后悔。这就叫通过理性,这,才不会上当,被一切甜蜜所蒙蔽,被小利所诱,才不会浪费热情,浪费生命,而免除烦恼。

  第四,下吃苦的决心,到底。生为现代的有觉悟的女人,就要认定牺牲一切蔷薇色的温柔的梦幻。幸福是暴风雨中的搏斗,而不是在月下弹琴,花前吟诗。假如没有最大的决心,一定会在中途停歇下来。不悲苦,即堕落。而这种支持下去的力量却必须在“有恒”中来养成。没有大的抱负的人是难于有这种不贪便宜,不图舒服的坚忍的。而这种抱负只有真正为人类,而非为自己的人才会有。

  一九四二年“三八节”清晨

  一九四二年三月九日《解放日报》第4版。

  丁玲:夜

  羊群已经赶进了院子,赵家的大姑娘还坐在她自己的窑门口纳鞋帮,不时扭转着她的头,垂在两边肩上的银丝耳环,便很厉害的摇晃。羊群拥挤着朝栏里冲去,几只没有出外的小羊跳蹦着,被撞在一边,叫起来了。

  攒聚在这边窑里炕上的几个选举委员会的委员,陆续从窗口跳了出来。他们刚结束了会议,然而却还在叮咛些什么,纳着鞋帮的清子便又妞转过来,露出一掬粘腻的、又分不清是否含着轻蔑的笑容。

  被很多问题弄得疲乏了的委员们,望了望天色,蓝色的炊烟已经从窑顶上的烟囱里吐出来,又为风吹往四方,他们决定赶到前边的庄子去吃饭,因为在这晚上还要布置第二天的选举大会。然而已经三四天没有回家的指导员却意外的被准许回家。区委委员曾为他向大家说了一阵牧畜是很重要的等等的话,说他的惟一的牛就在这两天要生产,而他的老婆是一个只能烧烧三顿饭,四十多岁了的女人。

  招待员从扫着石磨的老婆身边赶了出来:“已经派好了饭呢。怎的又走了呢?家里婆姨烧的饭香些么?”他抓住年轻的代理乡长的手,乡长在年下刚娶了一个才十六岁、长得很漂亮的妻子,因此,常常会被别人善意的拿来取笑。

  站在大门口看对山盛开的桃花的又是那发育得很好的清子。长而黑的发辫上扎着粉红的绒绳。从黑坎肩的两边伸出条纹花布袖子的臂膀,高高的举着,撑在门柱上边,十六岁的姑娘,长得这样高大,什么不够法定的年龄,是应该嫁人了的啊!

  在桥头上分了手,大家都朝南走,只有何华明独自往北向着回家的路上。他还看见那倚在门边的粗大姑娘,无言的眺望着辽远的地方。一个很奇异的感觉,来到他心上,把他适才在会议上弄得很糊涂了的许多问题全赶走了。他似乎很高兴,跨着轻快的步子,吹起口哨来。然而却又忽然停住,他几乎说出声音来的那么自语了:

  “这妇女就是落后,连一个多月的冬学都动员不去的,活该是地主的女儿,他妈的,他赵培基有钱,把女儿当宝贝养到这样大还不嫁人……”

  他有意的摇了一下头,让那留着的短发拂着他的耳壳,接着便把它抹到后脑去,像抹着一层看不见的烦人的思绪,于是他也眺望起四周来。天已经快黑了。在远远的两山之间,停着厚重的靛青色的云块,那上边有几缕淡黄色的水波似的光,很迅速的又是在看不见的情形中变幻着,山的颜色和轮廓也都模糊成一片,只给人一种沉郁之感,而人又会多想起一些什么来的。明亮的西边山上,人还跟在牛的后边,在松软的田地里走来走去。也有背着犁,把牛从山坡上赶回家去的。只有这作为指导员的他已让土地荒芜。二十天来,为着这乡下的什么选举,回家的次数就更少,简直没有上过一次山。相反的,就是当他每次回家之后听到的抱怨和唠叨也就更多。

  其实每当他看见别人在田地里辛劳着的时候,他就要想着自己那几块等着他去耕种的土地,而且意识到在最近无论怎样都还不能离开的工作,总是说不出的一种痛楚。假如有什么人关切的问着他,他便把话拉开去,他在人面前说笑,谈问题,做报告,而且在村民选举大会的时候,还被人拉出来跳秧歌舞,唱翩邪,他有被全乡的人所最熟稔的和欢迎的嗓子,然而他不愿同人说到他的荒着的田地,他只盼望着这选举工作一结束,他便好上山去。那土地,那泥土的气息,那强烈的阳光,那伴他的牛在呼唤着他,同他的都不能分离开来的。

  转到后沟的时候,已经全黑下来了,靠着几十年的来来去去和习惯了在黑处的视觉,他仍旧走得很快;而思绪也很快的转着,他是有很久的历史,很多可纪念的事同这条凶险、幽僻的深沟一道写着的。当他还小的时候,他在这里为了追一条麂子跑到有丛林的地带去而遇见过豹。他也曾离开过这里,挟着一个小包卷去入赘在老婆的家中,那时他才二十岁,她虽说已经三十二岁了,可是即使现在他也不能在回忆中搜出一个难看的印象,不久,他又牵了驮着老婆的小驴回来了。什么地方埋葬过他的一岁的儿子,和什么地方是安睡着他四岁女儿的尸体,无论在怎样的深夜他都能看见;而且有一年多他们在这沟里简直只能在夜晚才能动作,那个小队长不就是被打死在那棵大榆树边的么?那时他正在赤卫队。他自从做了指导员以来常常弄得很晚才回家,而这些过去的印象带着一些甜蜜、辛酸和兴奋来抚慰他。他实在被很多艰深的政治问题弄得很辛苦,而村乡上的工作也的确繁难,因此他对于这孤独的夜行,虽还不能说养成为一种爱好,但却实在是并不讨厌。

  两边全是很高的山,越走树林越多,汩汩的响着的水流,有时在左,有时在右。在被山遮成很窄的一条天上,有些很冷静的星星眨着眼来望他。微微的南风,在身后斜吹过来,总带着一些熟悉的却也分不清是什么的香味。远远的狗在叫了,有两颗黄色的灯光在暗处。他的小村是贫穷的,几乎是这乡里最穷的小村,然而他爱它,只要他看见那堆在张家窑外边的柴堆,也就是村子最外边的一堆柴,他就格外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他并且常常以为骄傲,那就是在这只有二十家人家的村子里,却有二十八个共产党员。

  当他走上那宽坦的斜坡路,就走得更快了,他奇怪为什么这半天他几乎完全把他的牛忘记了。他焦急的要立刻明白这个问题:生过了呢,还是没有?平安无事呢,还是坏了?他在平日闲空时也曾幻想过一条小牛,同它母亲一模一样,喜欢跳跃。他急急的跑到了家,走向关牛的地方。

  第二次从牛的住处回来后,老婆已经把炕收拾好,而她自己并不打算睡,仍坐在灶门前。她凝视着他,忍着什么,不说话。但他却看出,在她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埋伏得有风暴。习惯使他明白,除了披上衣,赶快出门是不能避免的。然而时间已经很晚了,加上他的牛……他不能出去,他嫌恶的看着她已开始露顶的前脑,但他希望省去一场风波,只好不去理她,而且在他躺下去时,说;“唉,实在熬疲倦的意思。!”他这样说,为的表示他不愿意吵架,让女人会因为他疲乏而饶了他。

  然而有一滴什么东西落在地下了,女人在哭,先是一颗两颗的,后来眼泪便在脸上开了许多条河流不断的流着。微弱的麻油灯,照在那满是灰尘的黄发上,那托着腮颊的一只瘦手在灯下也就显出怕人的苍白,她轻轻的埋怨着自己,而且诅咒:

  “你是应该死的了,你的命就是这样坏的呀!活该有这么一个老汉,吃不上穿不上是你的命嘛……”

  他不愿说什么,心里又惦着牛,便把身子朝窑外躺着。他心里想:“这老怪物,简直不是个‘物质基础’,牛还会养仔,她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不会下蛋了的母鸡。”什么是“物质基础”呢,他不懂,但他明白那意思就是说那老东西已经不会再生娃的了,这是从副书记那里听来的新名词。

  他们两人都极希望再有个孩子。他需要一个帮手,她一想到她没有一个靠山就伤心,可是他们却更不和气;她骂他不挣钱,不顾家,他骂她落后,拖尾。。自从他做了这乡的指导员以后,他们便更难以和好,像有着解不开的仇恨。

  以前他们也吵架的,但最近她更觉得难过了,因为他越来越沉默得厉害。好像他的脾气变得好了,而她的更坏,其实是他离去的更远,她毫不能把握住他。她要的是安适的生活,而他到底要什么呢?她不懂,这简直是荒唐。更其令她伤心的,是她明白她老了,而他年轻,她不能满足他,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

  她哭得更厉害,捶打着什么,大声咒骂,她希望能激怒他。而他却平静的躺着,用着最大的力量压住自己的嫌厌,一个坏念头便不觉的又来了:

  “把几块地给了她,咱也不要人烧饭,做个光身汉,这窑,这锅灶,这碗碗盏盏全给她,我拿一副铺盖、三两件衣服,横竖没娃,她有土地、家具,她可以抚养个儿子,咱就……”仿佛感觉到一种独身的轻松,翻了一个身,一只暖烘烘的猫正睡在他侧边,被他一打,弓着身子走了一步又躺下了。这猫已养了三年,是只灰色的猫,他并不喜欢别的猫,然而却很喜欢这只灰猫,每当他受苦回家后,它便他在他身边,他躺在热炕上摸着它,等老婆把饭烧好了拿上来。

  老婆还在生气,他担心她失错把她旁边孵豆芽的缸打破,他是很欢喜吃豆芽的。但他却不愿说话,他又翻过身去,脚又触到炕角上的篓子,那里边罩了一窝新生的小鸡,因为被惊,便啾啾的叫了起来。

  “知道我身体不成,总是难活生病的意思。,连一点忙都不帮,草也是我铡的,牛要生仔,也不管……”她好像已经站了起来。他怕她跑过来,便一溜下炕,往院子里去了,他心里却还在赌气的说:“牛,小牛都给你。”

  半个月亮倒挂在那面山顶上边,照得院子有半边亮。一只狗躺在院当中,看见他便站起来走过一边去。他信脚又到了牛栏边,槽里还剩下很多的草。牛躺在暗处,轻轻的喷着鼻子。“妈的,为什么还不生呢!”便焦急的想起明天的会。

  他刚要离开牛栏的时候,一个人影横过来,轻声的问着:“你的牛生仔了没有?”这人一手托着草筐,一手撑在牛栏的门上,挡住他出来的路。

  “是你,侯桂英。”他慢声的说了,心不觉的跳得快了起来。

  侯桂英是他间壁的青联主任的妻子,丈夫才十八岁,而二十三岁了的她却总不欢喜,她曾提出过离婚。她是妇联会的委员,现在被提为参议会的候选人。

  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当他晚上起来喂牲口时,她也跟着来喂,而且总跟过来说几句话,即使白天见了,她也总是眯着她那单眼皮的长眼笑。他讨厌她,恨她,有时就恨不得抓过来把她撕开,把她压碎。

  月亮光落在她剪了的发上,落在敞开的脖子上,牙齿轻轻的咬着嘴唇,她望着他,他也呆立在那里。

  “你……”

  他感到一个可怕的东西在自己身上生长出来了,他几乎要去做一件吓人的事,他可以什么都不怕的,但忽然另一个东西压住了他,他截断了她说道:

  “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议员了,咱们都是干部,要受批评的。”于是推开了她,头也不回的走进自己的窑里去。老婆已经坐到炕上,好像还在流眼泪。

  “唉!”他长长的抽了一口气,躺在炕上。

  像经过了一件大事后那样有着应有的镇静,像想着别人的事件似的想着适才的事,他觉得很满意。于是他喊他的老婆:“睡吧,牛还没有养仔呢,怕要到明天。”

  老婆看见他在说话了,便停止了哭泣,吹熄了灯。

  “这老家伙终是不成的,好,就让她烧烧饭吧,闹离婚影响不好。”

  然而院子里的鸡()叫了。老婆已脱了衣服,躺在他侧边,她唠叨地问着:“明天还要出去到?什么开不完的会……”

  “牛是又怕要侍候了……”但他已经没有很多时间来想牛的事,他需要睡眠,他阖着眼,努力去找磕睡,却只见一些会场,一些群众,而且听到什么“宣传工作不够,农村落后呀,妇女工作等于零……”等等的话,他一想到这里,就免不了烦躁,如何能把农村弄好呢,这里没有做工作的人呀。他自己是个什么呢?他什么也不懂,他没有住过学,不识字,他连儿于都没有一个,而现在他做了乡指导员,他明天还要报告开会意义……

  窗户纸在慢慢变白,隔壁已经有人起身了;而何华明却刚刚沉入在半睡眠状态中,黄瘦的老婆已经睡熟了,有一颗眼泪嵌在那凹下去了的眼角上。猫又睡在更侧边沉沉的打着鼾。映在曙光里的这窑洞倒也显得很温暖很恬适。

  天渐渐的大亮了。

  一九四二年六月十一日《解放日报》,署名晓菡。收入《我在霞村的时候》。

丁玲:“三八节”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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