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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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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犁:保定旧事

  我的家乡,距离保定,有一百八十里路。我跟随父亲在安国县,这样就缩短了六十里路。去保定上学,总是雇单套骡车,三个或两个同学,合雇一辆。车是前一天定好,刚过半夜,车夫就来打门了。他们一般是很守信用,绝不会误了客人行程的。于是抱行李上车。在路上,如果你高兴,车夫可以给你讲故事;如果你困了,要睡觉,他便停止,也坐在车前沿,抱着鞭子睡起来。这种旅行,虽在深夜,也不会迷失路途。因为学生们开学,路上的车,连成了一条长龙。牲口也是熟路,前边停下,它也停下;前边走了,它也跟着走起来,这样一直走到唐河渡口,天也就天亮了。如果是春冬天,在渡口也不会耽搁多久。车从草桥上过去,桥头上站着一个人,一边和车夫们开着玩笑,一边敲讹着学生们的过路钱。

  中午,在温仁或是南大冉打尖。一进街口,便有望不到头的各式各样的笊篱,挂在大街两旁的店门口。店伙们站在门口,喊叫着,招呼着,甚至拦截着,请车辆到他的店中去。

  但是,这不会酿成很大的混乱,也不会因为争夺生意,互相吵闹起来。因为店伙们和车夫们都心中有数,谁是哪家的主顾,这是一生一世,也不会轻易忘情和发生变异的。

  一进要停车打尖的村口,车夫们便都神气起来。那种神气是没法形容的,只有用他们的行话,才能说明万一。这就是那句社会上公认的成语:“车喝儿进店,给个知县也不干!”

  确实如此,车夫把车喝住,把鞭子往车卒上一插,便什么也不管,径到柜房,洗脸,喝茶,吃饭去了。一切由店伙代劳。酒饭钱,牲口草料钱,自然是从乘客的饭钱中代付了。

  牲口、人吃饱了,喝足了,连知县都不想干的车夫们,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蜂拥着从柜房出来,催客人上路。其实,客人们早就等急了,天也不早了。这时,人欢马腾,一辆辆车赶得要飞起来,车夫坐在车上,笑嘻嘻地回头对客人说:

  “先生,着什么急?这是去上学,又不是回家,有媳妇等着你!”

  “你该着急呀,”一些年岁大的客人说,“保定府,你有相好的吧!”

  “那误不了,上灯以前赶到就行!”车夫笑着说。

  一进校门,便是黄卷青灯的生活。

  这是一所私立中学,设在西关外一条南北街上。这是一条很荒凉的小街道,但庄严地坐落着一所大学和两所中等学校。此外就只有几家小饭铺,三两处糖摊。

  整个保定的街道,都是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那时谁也没想过,这个府城为什么这样荒凉,这样破旧,这样萧条。

  也没有谁想到去建设它,或是把它修整修整。谁也没有去注意这个城市的市政机关设在哪里,也看不到一个清扫街道的工人。

  从学校进城去,还有一条斜着通到西门的坎坷的土马路,走过一座卖包子和罩火烧的小楼,便是护城河的石桥。秋冬风沙大,接近城门时,从门洞刮出的风又冷又烈,就得侧着身子或背着身子走。在转身的一刹那,常常会看到,在城门一边的墙上,挂着一个小木笼,这就是在那个年代,视为平常的,被灰尘蒙盖了的,血肉模糊的示众的首级。

  经常有些杂牌军队,在西关火车站驻防。星期天,在石桥旁边那家澡塘里,可以看到好多军人洗澡。在马路上,三两成群的外出士兵,一般都不携带枪支,而是把宽厚的皮带握在手里。黄昏的时候,常常有全副武装的一小队人,匆匆忙忙在街上冲过,最前边的一个人,抱着灵牌一样的纸糊大令。城门上悬挂的物件,就全是他们的作品。

  如果遇到什么特别重要的人物来了,比如当时的张学良,则临时戒严,街上行人,一律面向墙壁,背后排列着也是面向墙壁的持枪士兵。

  这个城市,就靠几所学校维持着,成为中国北方除北平以外着名的文化古城。

  如果不是星期天,城里那条最主要的街道——西大街上,是很少行人的。两旁店铺的门,有的虚掩着,有的干脆就关闭。有名的市场“马号”里,游人也是寥寥无几。这个市场,高高低低,非常阴暗。各个小铺子里的店员们,呆呆地站在柜台旁边,有的就靠着柜台睡着了。

  只有南门外大街上,几家小铁器铺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另外,从西关水磨那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此外,这就是一座灰色的,没有声音的,城南那座曹琨花园,也没有几个游人的,窒息了的城市。

  那时候,只是一家单纯的富农,还不能供给一个中学生;

  一家普通地主,不能供给一个大学生。必须都兼有商业资本或其他收入。这样,在很长时间里,文化和剥削,发生着不可分割的关联。

  这所私立的中学,一个学生一年要交三十六元的学费(买书在外)。那时,农民出售三十斤一斗的小麦,也不过收入一元多钱。

  这所中学,不只在保定,在整个华北也是有名的。它不惜重金,礼聘有名望的教员,它的毕业生,成为天津北洋大学录取新生的一个主要来源。同时,不惜工本,培养运动员。

  北平师范大学体育系,每期差不多由官包办了。它是在篮球场上,一度成为舞台上的梅兰芳那样的明星,王玉增的母校。

  它也是那些从它这里培养,去法国勤工俭学,归来后成为一代着名人物的人们的母校。

  当我进校的时候,它还附设着一个铁工厂,又和化学教员合办了一个制革厂,都没有什么生意,学生也不到那里去劳动,勤工俭学,已经名存实亡了。

  学校从操场的西南角,划出一片地方,临着街盖了一排教室,办了一所平民学校。

  在我上高二的时候,我有一个要好的同班生,被学校任命为平民学校的校长。他见我经常在校刊上发表小说,就约我去教女高小二年级的国文。

  被教育了这么些年,一旦要去教育别人,确是很新鲜的事。听到上课的铃声,抱着书本和教具,从教员预备室里出来,严肃认真地走进教室。教室很小,学生也不多,只有五、六个人。她们肃静地站立起来,认真地行着礼。

  平民学校的对门,就是保定第二师范。在那灰色的大围墙里面,它的学生们,正在进行实验苏维埃的红色革命。国家民族处在生死存亡危急的关头,“九·一八”、“一·二八”事变,在学生平静的读书生活里,像投下两颗炸弹,许多重大迫切的问题,涌到青年们的眼前,要求每个人作出解答。

  我写了韩国志士谋求独立的剧本,给学生们讲了法国和波兰的爱国小说,后来又讲了十月革命的短篇作品。

  班长王淑,坐在最前排中间位置上。每当我进来,她喊着口令,声音沉稳而略带沙哑。她身材矮小,面孔很白,眼睛在她那小而有些下尖的脸盘上,显得特别的黑和特别的大。

  油黑的短头发,分下来紧紧贴在两鬓上。嘴很小,下唇丰厚,说话的时候,总带着轻微的笑。

  她非常聪明,各门功课都是出类拔萃的,大楷和绘画,我是望尘莫及的。她的,紧紧吻合着时代,以及我教课的思想和感情。有说不完的意思,她就写很长的信,寄到我的学校,和我讨论,要我解答。

  我们的校长,曾经跟随过孙中山先生,后来,有人说他成了国家主义派,专门办教育了。他住在学校第二层院的正房里。学校原是由一座旧庙改建的,他所住的,就是庙宇的正殿。他是道貌岸然的,长年袍褂不离身。很少看见他和人谈笑,却常常看到他在那小小的庭院里散步,也只是限于他门前那一点点地方。一九二七年以后,每次周会,能在大饭堂听到他的清楚简短的讲话。

  训育主任的办公室,设在学生出入必须经过的走廊里。他坐在办公桌上,就可以对出入学校大门的人,一览无余。他觉得这还不够,几乎无时不在那一丈多长的走廊中间,来回踱步。师道尊严,尤其是训育主任,左规右矩,走路都要给学生做出楷模。他高个子,西服革履,一脸杀气——据说曾当过连长,眼睛平直前望,一步迈出去,那种慢劲和造作劲,和仙鹤完全一样。

  他的办公室的对面,是学生信架,每天下午课后,学生们到这里来,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有一天,训育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用简短客气的话语,免去了我在平校的教职。显然是王淑的信出了毛病。

  我的讲室,在面对操场的那座二层楼上。每次课间休息,我们都到走廊上,看操场上的学生们玩球。平校的小小院落,看得很清楚。随着下课铃响,我看见王淑站在她的课堂门前的台阶上,用忧郁的、大胆的、厚意深情的目光,投向我们的大楼之上。如果是下午,阳光直射在她的身上。她不顾同学们从她身边跑进跑出,直到上课的铃声响完,她才最后一个转身进入教室。

  我从农村来,当时不太了解王淑的家庭生活。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做城市贫民。她的祖先,不知在一种什么境遇下,在这个城市住了下来,目前生活是很穷困的了。她的母亲,只能把她押在那变化无常的,难以捉摸的,生活或者叫做命运的棋盘上。

  城市贫民和农村的贫农不一样。城市贫民,如果他的祖先阔气过,那就要照顾生活的体面。特别是一个女孩子,她在家里可以吃不饱,但出门之时,就要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在身上。如果在冬天,就还要有一条宽大漂亮的毛线围巾,披在肩头。

  当她因为眼病,住了西关思罗医院的时候,我又知道她家是教民,这当然也是为了得到生活上的救济。我到医院去看望了她,她用纱布包裹着双眼,像捉迷藏一样。她母亲看见我,就到外边买东西去了。在那间小房子里,王淑对我说了情意深长的话。医院的人来叫她去换药,我也告辞,她走到医院大楼的门口,回过身来,背靠着墙,向我的方位站了一会。

  这座医院,是一座外国人办的医院,它有一带大围墙,围墙以内就成了殖民地。我顺着围墙往外走,经过一片杨树林。

  有一个小教民,背着柴筐从对面走来,向我举起拳头示威。是怕我和他争夺秋天的败枝落叶呢?还是意识到主子是外国人,自己也高人一等?

  王淑和我年岁相差不多,她竟把我当作师长,在茫茫的人生原野上,希望我能指引给她一条正确的路。我很惭愧,我不是先知先觉,我很平庸,不能引导别人,自己也正在苦恼地从书本和实践中探索。训育主任,想叫学生循着他所规定的,像操场上田径比赛时,用白粉划定的跑道前进,这也是不可能的。时代和生活的波涛,不断起伏。在抗日大浪潮的推动下,我离开了保定,到了距离她很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生活()把王淑推到了什么地方,我想她现在一定生活得很幸福。

  那种苦雨愁城,枯柳败路的印象,很自然地一扫而光。

  1977年3月

  孙犁:烈士陵园

  烈士们长眠在名山之下,

  萧萧的白杨伸延在陵道两边,

  大理石纪念塔高出云表,

  一只苍鹰在塔的上空盘旋。

  本来是要写一首诗,来献给陵园的。激动了的情感忍受不了韵脚的限制和束缚,还是改写散文吧。

  这一带地方,确是形胜之地。山区的果树和平原的庄稼,今年都获丰收。陵园西边的山路上,正有大队的毛驴、驮骡,负载着新收的柿子、红果,到山脚下的收购站去。驴骡踏在石路上的杂乱的蹄声,以及赶牲口的人们的吆喝声,都给天高气爽季节的陵园,增加了充沛旺盛的力量。热情高涨的妇女运输队来来往往的歌声和欢笑,更带来丰收季节的鼓舞欢腾。我想,长眠在地下的烈士们有知,也会为这一带——

  即他们生前艰苦缔造的地方——人民的斗志昂扬,生活幸福,感到安慰和高兴的。

  这里的幸福生活,确是和烈士们分不开的,是有血肉的关联的。是他们生前所关心,也是死后所不能忘怀的。

  这一地区之所以称为名胜,并不在于像县志或山志上所介绍的:山上有奇松,山中间有怪石,山下有泉水。因为据我所知,像阜平那一带的大黑山,虽然不以名胜着称,也有这样的石头,也有这样的泉水,我们的战士也曾经在那里往返周绕,爬上爬下,有八年之久。这里之所以称为名山,当然也不在于那些毁坏了的帝王宫殿,以及与之有关的舍利宝塔和僧尼庵寺。

  是因为:这里有艰苦的回忆,有革命的传统,有当前奋发图强的生产热情。人民已经解除了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所强加给他们的无穷灾难,人民的生活,已经富裕和幸福。——

  今天的阜平,当然也是这样。

  单从衣食住行上看,人民的生活已经和抗日期间有了很大的变化。在这里,再也看不见那时山区常见的:夏天,在炎日下上身赤露,下边还穿着破棉裤,冬季在寒风里,穿一件光板破羊皮袄的农民形象。现在农民的服装,即使走到大城市,也还是整齐漂亮的。大部分住宅,已经改建成新瓦房,地势背风而向阳。在吃的方面,也不会再有一大缸一大缸的烂酸菜或是树叶。在运输上,山下的公路已经修通,山上的公路也正在计划。一到天晚,家家户户,电灯明亮,收音机放送着幸福的、革命的歌声。

  这一切都会传送到陵园里来。而陵园也正在把它的声音传送到各个地方去。陵园主任一年三百六十日,都在向前来瞻仰的战士、学生作报告,实际上是一种活的教育,生动的阶级教育。

  一天清晨,我看见有一个团的战士在陵园前面集合。我们的战士,不只武器精良,而且军容齐整,雄姿英发。我们的战斗机,在陵园上空,轰轰飞过。这一切,烈士们是会看见、听到的。他们会想起他们作战时所用的简陋武器,所受的敌人飞机轰炸的欺侮,为祖国的强大感到安慰。

  是的,经历越多,联想也就越丰富。我随同一队小学生在陵园的陈列室,瞻仰烈士们的遗容,一个小学生对他的老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都这样年轻?”

  从那些年轻、英俊、坚定的遗容上看,很多烈士和站在他们面前的小学生,好像就是并肩的兄弟和姐妹。在壮烈牺牲时,他们有的十七八岁,有的二十一二岁。现在这样年岁的青年,正在幸福地受到党和人民的关怀和教育。

  从烈士们的传略上可以看到,即使他们这样年轻,他们生前已经是久经考验,识见远大,立场坚定,对革命忠心耿耿。

  我不知道那位严肃的老师怎样解答。我从陵园走出来,这个问题一直在我的脑际回绕。

  很多烈士在中学、师范甚至小学,就接受了党所传播的革命思想。然后,他们回到家乡,或是在穷乡僻壤的小学校里教书,他们又向贫苦的农民和他们的子弟传播了这种思想。

  这就是星火燎原。在旧社会,到处是饥寒贫困,到处是阶级压迫,因此也就到处是易燃的干柴燥草。革命之火,一触即发。随即卷起革命的风暴,这些烈士投身、领导在这风暴烈火之中。

  他们有的爱好文学。而当时革命的报刊、书籍,传播得很少也很困难。他们看不到革命的戏剧电影,听不到革命的广播。但他们顽强地接受了党的教育,并奋不顾身地传播了党的思想。

  这样看来,他们并不是生而知之,也不完全是时代使然,而是党深入教育的结果。他们革命的坚决意志,是值得我们和发扬的。

  夜晚,我回到陵园的招待()所,管理员对我说,白天来了两位烈属,从我的房间搬走了一床多余的铺盖。

  烈属是母女两人,就住在我的隔壁,她们低声絮语,一夜好像没有睡觉。我想,她们来到这里,恐怕是不容易入睡的。第二天,她们很早起来,就动身回家了。

  母亲在路上,还要讲述父亲或是兄长的故事给那年轻的女孩子听吧。

  但愿这故事,能叫全体青年人都听到:

  这里的风声泉水声,都在传送着烈士的遗言遗志!

  这里的花树果树,都染有烈士们的无限的恩泽和革命的感情!

  1965年9月

孙犁:保定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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