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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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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游击区生活一星期
平原景色
一九四四年三月里,我有机会到曲阳游击区走了一趟。在这以前,我对游击区的生活,虽然离的那么近,听见的也不少,但是许多想法还是主观的。例如对于“洞”,我的家乡冀中区是洞的发源地,我也写过关于洞的报告,但是到了曲阳,在入洞之前,我还打算把从繁峙带回来的六道木棍子也带进去,就是一个大笑话。经一事,长一智,这真是不会错的。
县委同志先给我大概介绍了一下游击区的情形,我觉得重要的是一些风俗人情方面的事,例如那时地里麦子很高了,他告诉我到那里去,不要这样说:“啊,老乡,你的麦子长的很好啊!”因为“麦子”在那里是骂人的话。
他介绍给我六区农会的老李,这人有三十五岁以上,白净脸皮,像一个稳重的店铺掌柜,很热情,思想很周密,他把敞开的黑粗布破长袍揽在后面,和我谈话。我渐渐觉得他是一个区委负责同志,我们这几年是培养出许多这样优秀的人物来了。
我们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到了六区边境,老李就说:“你看看平原游击根据地的风景吧!”
好风景。
太阳照着前面一片盛开的鲜红的桃树林,四周围是没有边际的轻轻波动着就要挺出穗头的麦苗地。
从小麦的波浪上飘过桃花的香气,每个街口走出牛拖着的犁车,四处是鞭哨。
这是几年不见的风光,它能够引起年幼时候强烈的感觉。
爬上一个低低的土坡,老李说:“看看炮楼吧!”
我心里一跳。对面有一个像火车站上的水塔,土黄色,圆圆的,上面有一个伞顶的东西。它建筑在一个大的树木森阴的村庄边沿,在它下面就是出入村庄的大道。
老李又随手指给我,村庄的南面和东面不到二里地的地方,各有一个小一些的炮楼。老李笑着说:
“对面这一个在咱们六区是顶漂亮的炮楼,你仔细看看吧。这是敌人最早修的一个,那时咱们的工作还没搞好,叫他捞到一些砖瓦。假如是现在,他只能自己打坯来盖。”
面前这一个炮楼,确是比远处那两个高大些,但那个怪样子,就像一个阔气的和尚坟,再看看周围的景色,心里想这算是个什么点缀哩!这是和自己心爱的美丽的孩子,突然在三岁的时候,生了一次天花一样,叫人一看见就难过的事。
但老李慢慢和我讲起炮楼里伪军和鬼子们的生活的事,我也就想到,虽然有这一块疮疤,人们抗毒的血液却是加多了。
我们从一条绕村的堤埝上走过,离那炮楼越来越近,渐渐看得见在那伞顶下面有一个荷枪的穿黑衣服的伪军,望着我们。老李还是在前面扬长地走着,当离开远了的时候,他慢慢走,等我跟上说:
“他不敢打我们,他也不敢下来,咱们不准许他下来走动。”
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笑话。
他说:“住在这个炮楼上的伪军,一天喝醉了酒,大家打赌,谁敢下去到村里走一趟。一个司务长就说:他敢去,并且约下,要到‘维持会’拿一件东西回来作证明。这个司务长就下来了,别的伪军在炮楼上望着他。司务长仗着酒胆,走到村边。这村的维持会以前为了怕他们下来捣乱,还是迁就了他们一下,设在这个街头的。他进了维持会,办公的人们看见他就说:‘司务长,少见,少见,里面坐吧。’司务长也不说,迈步走到屋里,在桌子上拿起一支毛笔就往外走。办公的人们在后面说:‘坐一坐吧,忙什么哩?’司务长加快脚步就来到街上,办公的人们嬉笑着嚷道:‘哪里跑!哪里跑!’“这时从一个门洞里跳出一个游击组员,把手枪一扬,大喝一声:‘站住!’照着他虚瞄一枪,砰的一声。
“可怜这位司务长没命地往回跑,把裤子也掉下来了,回到炮楼上就得了一场大病,现在还没起床。”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在村庄南面那个炮楼下面走过,那里面已经没有敌人,老李说,这是叫我们打走了的。在这个炮楼里面,去年还出过闹鬼的事。
老李说:
“你看前面,那里原来是一条沟,到底叫我们给它平了。
那时候敌人要掘围村沟,气焰可凶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抓去,昼夜不停地掘。有一天黄昏的时候,一个鬼子在沟里拉着一个年轻媳妇要强奸,把衣服全扯烂了。那年轻女人劈了那个鬼子一铁铲就往野地里跑,别的鬼子追她,把她逼得跳下一个大水车井。
“就在那天夜里,敌人上了炮楼,半夜,听见一种嗷嗷的声音,先是在炮楼下面叫,后来绕着炮楼叫。鬼子们看见在炮楼下面,有一个白色帐篷的东西,越长越高,眼看就长到炮楼顶一般高了,鬼子是非常迷信的,也是做贼心虚,以为鬼来索命了。
“不久,那个逼着人强奸的鬼子就疯了,他哭着叫着,不敢在炮楼上住。他们的小队长在附近村庄请来一个捉妖的,在炮楼上摆香坛行法事,念咒捉妖,法师说:‘你们造孽太大,受冤的人气焰太高,我也没办法。’再加上游击组每天夜里去袭击,他们就全搬到村头上的大炮楼上去住了。”
抗日村长
在路上有些耽误,那天深夜我们才到了目的地。
进了村子,到一个深胡同底叫开一家大门,开门的人说:
“啊!老李来了。今天消息不好,燕赵增加了三百个治安军。”
老李带我进了正房,屋里有很多人。老李就问情况。
情况是真的,还有“清剿”这个村子的风声,老李就叫人把我送到别的一个村子去,写了一封信给那村的村长。
深夜,我到了那个村子,在公事台(村里支应敌人的地方,人们不愿叫维持会,现在流行叫公事台)的灯光下,见到了那个抗日村长。他正在同一些干部商量事情,见我到了,几个没关系的人就走了。村长看过了我的介绍信,打发送我的人回去说:
“告诉老李,我负一切责任,让他放心好了。”
村长是三十多岁的人,脸尖瘦,眼皮有些肿,穿着一件白洋布大衫,白鞋白腿带。那天夜里,我们谈了一些村里的事,我问他为什么叫抗日村长,是不是还有一个伪村长。他说没有了。关于村长这个工作,抗战以后,是我们新翻身上来的农民干部做的,可是当环境一变,敌伪成天来来往往,一些老实的农民就应付不了这局面。所以有一个时期,就由一些在外面跑过的或是年老的办公的旧人来担任,那一个时期,有时是出过一些毛病的。渐渐地,才培养出这样的既能站稳立场,也能支应敌伪的新干部。但大家为了热诚的表示,虽然和敌人周旋,也是为抗日,习惯地就叫他们“抗日村长”。
抗日村长说,因为有这两个字加在头上,自己也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责任了。
不久我就从他的言谈上、表情上看出他的任务的繁重和复杂。他告诉我,他穿孝的原因是半月前敌人在这里驻剿,杀死了他年老的父亲,他要把孝穿到抗日胜利。
从口袋里他掏出香烟叫我吸,说这是随时支应敌人的。在游击区,敌人勒索破坏,人们的负担已经很重,我们不忍再吃他们的喝他们的,但他们总是这样说:
“吃吧,同志,有他们吃的,还没有你们吃的!你们可吃了多少,给人家一口猪,你们连一个肘子也吃不了。”
我和抗日村长谈这种心理,他说这里面没有一丝虚伪,却有无限苦痛。他说,你见到过因为遭横祸而倾家败产的人家吗!对他的亲爱的孩子的吃穿,就是这样的,就是这个心理。
敌占区人民对敌伪的负担,想象不到的大,敌伪吃的、穿的、花的都是村里供给;并且伪军还有家眷,就住在炮楼下,这些女人孩子的花费,也是村里供给,连孩子们的尿布,女人的粉油都在内,我们就是他们的供给部。
抗日村长苦笑了,他说:“前天敌人叫报告员来要猪肉、白菜、萝卜,我们给他们准备了,一到炮楼下面,游击小组就打了伏击,报告员只好倒提着空口袋到炮楼上去报告,他们又不敢下来,我们送不到有什么办法?”
抗日村长高声地笑了起来,他说:“回去叫咱们的队伍来活动活动吧,那时候就够他们兔崽子们受,我们是连水也不给他们担了。有一回他们连炮楼上的泔水(洗锅水)都喝干了的。”
这时已快半夜,他说:“你去睡觉吧,老李有话,今天你得钻洞。”
洞
可以明明告诉敌人,我们是有洞的。从一九四二年五月一日冀中大“扫荡”以后,冀中区的人们常常在洞里生活。在起初,敌人嘲笑我们说,冀中人也钻洞了,认为是他们的战绩。但不久他们就收起笑容,因为冀中平原的人民并没有把钻洞当成退却,却是当作新的壕堑战斗起来,而且不到一年又从洞里战斗出来了。
平原上有过三次惊天动地的工程,一次是拆城,二次是破路,三次是地道。局外人以为这只是本能的求生存的活动,是错误的。这里面有政治的精心积虑的设计、动员和创造。这创造由共产党的号召发动,由人民完成。人民兴奋地从事这样巨大精细的工程,日新月异,使工程能充分发挥作战的效能。
这工程是八路军领导人民共同来制造,因为八路军是以这地方为战争的基地,以人民为战争的助手,生活和愿望是结为一体的,八路军不离开人民。
回忆在抗战开始,国民党军队也叫人民在大雨滂沱的夏天,掘过蜿蜒几百里的防御工事,人民不惜斩削已经发红的高粱来构筑作战的堡垒;但他们在打骂奴役人民之后,不放一枪退过黄河去了。气得人们只好在新的壕沟两旁撒撒晚熟的秋菜种子。
一经比较,人民的觉悟是深刻明亮的。因此在拆毁的城边,纵横的道沟里,地道的进口,就流了敌人的血,使它污秽的肝脑涂在为复仇的努力创造的土地上。
言归正传吧,村长叫中队长派三个游击组员送我去睡觉,村长和中队长的联合命令是一个站高哨,一个守洞口,一个陪我下洞。
于是我就携带自己的一切行囊到洞口去了。
这一次体验,才使我知道“地下工作的具体情形”,这是当我问到一个从家乡来的干部,他告诉我的话,我以前是把地下工作浪漫化了的。
他们叫我把棍子留在外间,在灯影里立刻有一个小方井的洞口出现在我的眼前。陪我下洞的同志手里端着一个大灯碗跳进去不见了。我也跟着跳进去,他在前面招呼我。但是满眼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也迷失了方向。我再也找不到往里面去的路,洞上面的人告诉我蹲下向北进横洞。我用脚探着了那横洞口,我蹲下去,我吃亏个子大,用死力也折不到洞里去,急的浑身大汗,里面引路的人又不断催我,他说:
“同志,快点吧,这要有情况还了得。”我像一个病猪一样“吭吭”地想把头塞进洞口,也是枉然。最后才自己创造了一下,重新翻上洞口来,先使头着地,栽进去,用蛇行的姿势入了横洞。
这时洞上面的人全笑起来,但他们安慰我说,这是不熟练,没练习的缘故,钻十几次身子软活了就好了。
钻进了横洞,就看见带路人托引着灯,焦急地等我。我向他抱歉,他说这样一个横洞你就进不来,里面的几个翻口你更没希望了,就在这里打铺睡吧!
这时我才想起我的被物,全留在立洞的底上横洞的口上,他叫我照原姿势退回去,用脚尖把被子和包袱勾进来。
当我试探了半天,才完成了任务的时候,他笑了,说:
“同志,你看敌人要下来,我拿一支短枪在这里等他(他说着从腰里掏出手枪顶着我的头)有跑吗?”
我也滑稽地说:“那就像胖老鼠进了细腰蛇的洞一样,只有跑到蛇肚子里。”
这一夜,我就是这样过去了。第二天上面叫我们吃饭,出来一看,已经红日三竿了。
村外
过了几天,因为每天钻,有时钻三次四次,我也到底能够进到洞的腹地;虽然还是那样潮湿气闷,比较起在横洞过夜的情景来,真可以说是别有洞天了。
和那个陪我下洞的游击组员也熟识了,那才是一个可亲爱的好青年,好农民,好同志。他叫三槐,才十九岁。
我就长期住在他家里,他有一个寡母,父亲也是敌人前年“扫荡”时被杀了的,游击区的人们,不知道有多少人负担着这种仇恨生活度日。他弟兄三个。大哥种地,有一个老婆;二哥干合作社,跑敌区做买卖,也有一个老婆;他看来已经是一个职业的游击组员,别的事干不了多少了,正在年轻,战争的事占了他全部的心思,也不想成亲。
我们俩就住在一条炕上,炕上一半地方堆着大的肥美的白菜。情况紧了,我们俩就入洞睡,甚至白天也不出来,情况缓和,就“守着洞口睡”。他不叫我出门,吃饭他端进来一同吃,他总是选择最甜的有锅巴的红山药叫我吃,他说:“别出门,也别叫生人和小孩子们进来。实在闷的时候我带你出去遛遛去。”
有一天,我实在闷了,他说等天黑吧,天黑咱们玩去。等到天黑了,他叫我穿上他大哥的一件破棉袍,带我到村外去,那是大平原的村外,我们走在到菜园去的小道上,在水车旁边谈笑,他割了些韭菜,说带回去吃饺子。
在洞里闷了几天,我看见旷野像看见了亲人似的,我愿意在松软的土地上多来回跑几趟,我愿意对着油绿的禾苗多呼吸几下,我愿意多看几眼正在飘飘飞落的雪白的李花。
他看见我这样,就说:“我们唱个歌吧,不怕。冲着燕赵的炮楼唱,不怕。”
但我望着那不到三里远的燕赵的炮楼在烟雾里的影子,我没有唱。
守翻口
那天我们正吃早饭,听见外面一声乱,中队长就跑进来说,敌人到了村外。三槐把饭碗一抛,就抓起我的小包裹,他说:“还能跑出去吗?”这时村长跑进来说:“来不及了,快下洞!”
我先下,三槐殿后,当我爬进横洞,已经听见抛土填洞的声音,知道情形是很紧的了。
爬到洞的腹地的时候,已经有三个妇女和两个孩子坐在那里,她们是从别的路来的,过了一会,三槐进来了,三个妇女同时欢喜地说:
“可好了,三槐来了。”
从这时,我才知道三槐是个守洞作战的英雄。三槐告诉女人们不要怕,不要叫孩子们哭,叫我和他把枪和手榴弹带到第一个翻口去把守。
爬到那里,三槐叫我闪进一个偏洞,把手榴弹和子弹放在手边,他就按着一把雪亮的板斧和手枪伏在地下,他说:
“这时候,短枪和斧子最顶事。”
不久,不知道从什么方向传过来一种细细的嘤嘤的声音,说道:
“敌人已经过村东去了,游击组在后面开了枪,看样子不来了,可是你们不要出来。”
这声音不知道是从地下发出来,还是从地上面发出来,像小说里描写的神仙的指引一样,好像是从云端上来的,又像是一种无线电广播,但我又看不见收音机。
三槐告诉我:“抽支烟吧,不要紧了,上回你没来,那可危险哩。
“那是半月前,敌人来‘清剿’,这村住了一个营的治安军,这些家伙,成分很坏,全是汉奸汪精卫的人,和我们有仇,可凶狠哩。一清早就来了,里面还有内线哩,是我们村的一个坏家伙。敌人来了,人们正钻洞,他装着叫敌人追赶的样子,在这个洞口去钻钻,在那个洞口去钻钻,结果叫敌人发现了三个洞口。
“最后也发现了我们这个洞口,还是那个家伙带路,他又装着蒜,一边嚷道:‘咳呀,敌人追我!’就往里面钻,我一枪就把他打回去了。他妈的,这是什么时候,就是我亲爹亲娘来破坏,我也得把他打回去。
“他跑出去,就报告敌人说,里面有八路军,开枪了。不久,院子里就开来很多治安军,一个自称是连长的在洞口大声叫八路军同志答话。
“我就答话了:‘有话你说吧,听着哩。’“治安军连长说:‘同志,请你们出来吧。’“我说:‘你进来吧,炮楼是你们的,洞是我们的。’“治安军连长说:‘我们已经发现洞口,等到像倒老鼠一样,把你们掘出来,那可不好看。’“我说:‘谁要不怕死,谁就掘吧。我们的手榴弹全拉出弦来等着哩。’“治安军连长说:‘喂,同志,你们是哪部分?’“我说:‘十七团。’”这时候三槐就要和我说关于十七团的威望的事,我说我全知道,那是我们冀中的子弟兵,使敌人闻名丧胆的好兵团,是我们家乡的光荣子弟。三槐就又接着说:
“当时治安军连长说:‘同志,我们是奉命令来的,没有结果也不好回去交代。这样好不好,你们交出几支枪来吧。’“我说:‘八路军不交枪,你们交给我们几支吧,回去就说叫我们打回去了,你们的长官就不怪罪你们。’“治安军连长说:‘交几支破枪也行,两个手榴弹也行。’“我说:‘你胡说八道,死也不交枪,这是八路军的传统,我们不能破坏传统。’“治安军连长说:‘你不要出口伤人,你是什么干部?’“我说:‘我是指导员。’“治安军连长说:‘看你的政治,不信。’“我说:‘你爱他妈的信不信。’“这一骂,那小子恼了,他命令人掘洞口,有十几把铁铲掘起来。我退了一个翻口,在第一个翻口上留了一个小西瓜大小的地雷,炸了兔崽子们一下,他们才不敢往里掘了。那个连长又回来说:‘我看你们能跑到哪里去?我们不走。’“我说:‘咱们往南在行唐境里见,往北在定县境里见吧。’“大概他们听了没有希望,天也黑了,就撤走了。
“那天,就像今天一样,有我一个堂哥给我帮手,整整支持了一天工夫哩。敌人还这样引诱我,你们八路军是爱护老百姓的,你们不出来,我们就要杀老百姓,烧老百姓的房子,你们忍心吗?
“我能上这一个洋当?我说:‘你们不是治安军吗,治安军就这样对待老百姓吗?你们忍心吗?’”最后三槐说:“我们什么当也不能上,一上当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那天钻在洞里的女人孩子有一百多个,听见敌人掘洞口,就全聚到这个地方来了,里面有我的母亲,婶子大娘们,有嫂子侄儿们,她们抖颤着对我讲:三槐,好好把着洞口,不要叫鬼子进来,你嫂子大娘和你的小侄儿们的命全交给你了。
“我听到这话,眼里出了汗,我说:‘你们回去坐着吧,他们进不来。’那时候在我心里说,只要有我在,他狗日的们就进不来,就是我死了,他狗日的们还是进不来。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抖,那天嘴也灵活好使了。”
人民的生活情绪
有一天早晨,我醒来,天已不早了,对间三槐的母亲已经嗡嗡地纺起线来。这时进来一个少妇在洞口喊:“彩绫,彩绫,出来吧,要去推碾子哩。”
她叫了半天,里面才答应了一声,通过那弯弯长长的洞,还是那样娇嫩的声音:“来了。”接着从洞口露出一顶白毡帽,但下面是一张俊秀的少女的脸,花格条布的上衣,跳出来时,脚下却是一双男人的破棉鞋。她坐下,把破棉鞋拉下来,扔在一边,就露出浅蓝色的时样的鞋来,随手又把破毡帽也摘下来,抖一抖墨黑柔软的长头发,站起来,和她嫂子争辩着出去了。
她嫂子说:“人家喊了这么半天,你聋了吗?”
她说:“人家睡着了么。”
嫂子说:“天早亮了,你在里面没听见晨鸡叫吗?”
她说:“你叫还听不见,晨鸡叫就听见了?”姑嫂两个说笑着走远了。
我想,这就是游击区人民生活的情绪,这个少女是在生死交关的时候也还顾到在头上罩上一个男人的毡帽,在脚上套上一双男人的棉鞋,来保持身体服装的整洁。
我见过当敌人来了,女人们惊惶的样子,她们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向天空突飞。一天,三槐的二嫂子说:“敌人来了能下洞就下洞,来不及就得飞跑出去,把吃奶的力量拿出来跑到地里去。”
我见过女人这样奔跑,那和任何的赛跑不同,在她们的心里可以叫前面的、后面的、四面八方的敌人的枪弹射死,但她们一定要一直跑出去,在敌人的包围以外,去找生存的天地。
当她们逃到远远的一个沙滩后面,或小丛林里,看着敌人过去了,于是倚在树上,用衣襟擦去脸上的汗,头发上的尘土,定定心,整理整理衣服,就又成群结队欢天喜地地说笑着回来了。
一到家里,大家像没有刚才那一场出生入死的奔跑一样,大家又生活得那样活泼愉快,充满希望,该拿针线的拿起针线来,织布的重新踏上机板,纺线的摇动起纺车。
而跑到地里去的男人们就顺便耕作,到中午才回家吃饭。
在他们,没有人谈论今天生活的得失,或是庆幸没死,他们是:死就是死了,没死就是活着,活着就是要欢乐的。
假如要研究这种心理,就是他们看的很单纯,而且胜利的信心最坚定。因为接近敌人,他们更把胜利想的最近,知道我们不久就要反攻了,而反攻就是胜利,最好是在今天,在这一个月里,或者就在今年,扫除地面上的一切悲惨痛苦的痕迹,立刻就改变成一个欢乐的新天地。所以胜利在他们眼里距离最近,而那果实也最鲜明最大。也因为离敌人最近,眼看到有些地方被敌人剥夺埋葬了,但六七年来共产党和人民又从敌人手中夺回来,努力创造了新的生活,因而就更珍爱这个新的生活,对它的长成也就寄托更大的希望。对于共产党的每个号召,领导者的每张文告,也就坚信不移,兴奋地去工作着。
由胜利心理所鼓舞,他们的生活情绪,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这样。村里有一个老泥水匠,每天研究掘洞的办法,他用罗盘、水平器,和他的技术、天才和热情来帮助各村改造洞。一个盲目的从前是算卦的老人,编了许多“劝人方”,劝告大家坚持抗战,他有一首四字歌叫《十大件》,是说在游击区的道德的。有一首《地道歌》确像一篇“住洞须知”,真是家传户晓。
最后那一天,我要告别走了,村长和中队长领了全村的男女干部到三槐家里给我送行。游击区老百姓对于抗日干部的热情是无法描写的,他们希望最好和你交成朋友,结为兄弟才满意。
仅仅一个星期,而我坦白地说,并没有能接触广大的实际,我有好几天住在洞里,很少出大门,谈话的也大半是干部。
但是我感触了上面记的那些,虽然很少,很简单,想来,仅仅是平原游击区人民生活的一次脉搏的跳动而已。
我感觉到了这脉()搏,因此,当我钻在洞里的时间也好,坐在破炕上的时间也好,在菜园里夜晚散步的时间也好,我觉到在洞口外面,院外的街上,平铺的翠绿的田野里,有着伟大、尖锐、光耀、战争的震动和声音,昼夜不息。生活在这里是这样充实和有意义,生活的经线和纬线,是那样复杂、坚韧。生活由战争和大生产运动结合,生活由民主建设和战斗热情结合,生活像一匹由意志和明朗的智慧织造着的布,光彩照人,而且已有七个整年的历史了。
并且在前进的时候,周围有不少内奸特务,受敌人、汉奸、独裁者的指挥,破坏人民创造出来的事业,乱放冷箭,使像给我们带路的村长,感到所负责任的沉重和艰难了。这些事情更激发了人民的智慧和胆量。有人愿意充实生活,到他们那里去吧。
回来的路上
回来的路上我们人多了,男男女女有十几个人,老李派大车送我们,女同志坐在车上,我们跟在后面。我们没有从原路回去,路过九区。
夜里我们到了一个村庄,这个村庄今天早晨被五个据点的敌人包围,还抓走了两个干部,村里是非常惊慌不定的。
带路的人领我们到一所空敞的宅院去,他说这是村长的家,打门叫村长,要换一个带路的。
他低声柔和地叫唤着。原来里面有些动静,现在却变得鸦雀无声了,原来有灯光现在也熄灭了。我们叫女同志去叫:
“村长,开门来吧!我们是八路军,是自己的人,不要害怕。”过了很久才有一个女人开门出来,她望了望我们说:
“我们不是村长,我们去年是村长,我家里的男人也逃在外面去了,不信你们进去看看。”
我猜想:看也是白看,男的一定躲藏了,而且在这样深更半夜,也没法对这些惊弓之鸟解释。但是我们的女同志还是向她说。她也很能说,那些话叫人听来是:这些人是八路军就能谅解她,是敌人伪装,也无懈可击。
结果还是我们女同志拿出各种证明给她看,讲给她听,她才相信,而且热情地将我们的女同志拉到她家里去了。
不久她的丈夫陪着我们的女同志出来,亲自给我们带路。
在路上他给我说,这两天村里出了这样一件事:
连着两天夜里,都有穿着八路军绿色新军装的人到年轻女人家去乱摸,他们脸上包着布,闹的全村不安,女人看见一个黑影也怪叫起来,大家都惊疑不定,说着对八路军不满的话。但是附近村庄又没有驻着八路军,也没有过路军队住在村里,这些不规矩的八路军是哪儿来的呢?
前天晚上就闹出这样的事来了。村妇救会缝洗组长的丈夫半夜回到家里,看见一个男人正压在他的女人身上。他呐喊一声,那个男人赤身逃走。他下死手打他的女人,女人也哭叫起来:
“你个贼啊!你杀人的贼啊,你行的好事,你穿着那绿皮出去了,这村里就你一个人有这样装裹啊。我睡的迷迷糊糊,我认定是你回来了,这你能怨我呀,你能怨我呀!我可是站的正走的稳的好人呀,天啊,这是你行的好事啊!……”
带路的人接着说:“这样四邻八家全听的清清楚楚,人们才明白了。前几天区里交来的几套军装,说是上级等着用,叫缝一下扣子,我就交给缝洗组长了。她的丈夫是个坏家伙,不知道和什么人勾结,尽想法破坏我们的工作,这次想出这样的办法来破坏我们的名誉,谁知道竟学了三国孙权,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自己也不敢声张了。
“他不声张我可不放松。我照实报告了区里,我说他每天夜里穿着八路军的军服去摸女人,破坏我们子弟兵的威信。区里把他传去了。至于另外那一个,是他的同伙,倒了戈回来搞了朋友的女人,不过我不管他们的臭事,也把他送到区里了。
“同志你看村里的事多么复杂,多么难办?坏人心术多么毒?
“他们和敌人也有勾结,我们头一天把他们送到区里,第二天五个据点的敌人就包围了我们的村庄,还捉去了两个干部。
“同志,要不是你们到了,连门也不敢开啊。这要请你们原谅,好在大家都了解我的困难……”
送过了封锁沟墙,这路我们已经熟悉,就请他回去了。第二天我们到了县里,屈指一算,这次去游击区连来带去,整整一个星期。
1944年于延安
孙犁:王福绿
——人物速记
因为她的丈夫叫邢福红,我们便叫她王福绿了。
我住在她家的对过一间小房里,同在一个北山坡上。一天,阴着天,我坐在房子里抽着恶劣的烟草,这个已经成了一个小媳妇,足有三个月了,然而年纪还不过十五六岁,在各方面还是表现着孩子气的女人,呆呆地站在一棵嫩小的桃树下面了。
这女人直望着远方。我跟了这女人的动作回忆起关于她的家庭、生活上的一些传说来。离这里二十里地,有一个镇子,爹爹和哥哥做着打铁的活计。
这孩子便是在火红的炉灶旁边,看着火烧红的铁块,听着叮当的锤打,看着火星的飞迸,长大起来。在三岁上,便死去了母亲,这孩子不知道悲哀,而爹爹是知道的。爹爹每天早晨,用熟练的手给她穿上裤子,系上带子,便放她在风箱盖上,叫拉风箱的哥哥逗她玩,叫她听风箱呼打呼打的声响笑……爹爹最怕她哭。
去年,遭了敌人的烧杀,爹爹和哥哥,便也不能安静住在那个镇上了。他们背着、担着家具,从这里走到那里,做着零碎活,冬天,爹爹便下决心,给她找了个婆家。
爹爹,夜里敲打着铁铲,卖了去,给她换了一条洋布格花棉裤,因为买的不够长,下面又接了一截裤筒……
自从她嫁娶了以后,爹爹来看过她两次。
第二次,是前几天来的,爹爹拿了一把鹤嘴锄,送给了婆家,算是陪送女儿罢。当这被烟熏黑了脸,衣服上带着许多火烧的小洞的老人走了以后,她的丈夫邢福红跑到我这里来了,我问他:
“你丈人来了呢,叫人家吃的什么?”
“吃的不错呀,萝卜条菜。”
“人家给你们拿来了个鹤嘴锄呢……”
“谁稀罕他那个,麻烦的很,你,你知道吗,他想要我们的粮食呢!”
我不明白这个,他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他丈人给他们送来鹤嘴锄,可是还肩上背了个“背褡”,这“背褡”据邢福红的母亲推测:“一定是想换些粮食走的!”
“你们给了他粮食吗?”
“谁给他,我们还没的吃哩!”
我就想起那老者,如果真的怀着这么颗心走来,那就该怀着颗什么样的心走回去了……
又一回,这女人的哥哥()来看她,那个细长而有点颠跛的青年人,在邢福红家院里梯子上整靠了一个上午……
邢福红的爹坐在房顶上抽烟,邢福红的娘坐在房子里,邢福红来到我房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然而,我始终望着那个细长而有点颠跛的人垂着头……
当下午,这个哥哥告辞要走,而已经走到斜坡的时候,妹妹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送下去……
回来,这女人的两眼红红的了。
这女人,据我看聪明而良善,我每天看见她围绕着婆婆,跟在后面,问着一些事情,她有时拉着小弟弟到坡下面去,有时捧着饭,喂着妹妹……
我常看见她,领着弟妹们,而当弟妹们不走时,她便默然地蹲下身去,等到那孩子伏在她的背上,她便一闪斜身子走起来,走过去了……
在另一篇文章里,我记着这个女人还充当着村子里孩子们的教员,她一到上课时间,看见孩子不到齐,便很着急,东跑西跑,呼叫着孩子们。
(原载《晋察冀文艺》第1期,1942年1月20日出版)
孙犁:游击区生活一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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