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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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也是
一
下班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一对带雾的眼睛。
“是不是要回家?”她低低地问。
“你应该说,是不是要回宿舍?我是没有家的。”他微笑着说。
“对不起,我习惯了说回家,因为我是有家的。那么你是不是要回宿舍?”
“现在还没有决定。”
“那是什么意思?”
“单身人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一下了班,就成了无主的游魂。”
“那么,你送我回家,我请你吃饭。”
“谢谢你,我不去!”
她像突然被人从手里夺回了一件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笑容里带着震颤:
“哦?这么干脆?”
“请不要见怪。”他仍带着他那平静的微笑,眼睛在门口那两盆盛开的杜鹃花上留连。
“情愿做无主的游魂?”她带雾的眼睛里多了三分失望,嘴角上却挂着淡淡的笑。
“没有法子!”他左手伸向西装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拿出一支来,含在嘴里,又递一支给她。
她摇摇头,没有接过那支烟。
他把打火机打亮,又关灭了,又打亮,点着了自己的一支。说:
“记得你是吸烟的。”
“现在不吸。”她望着他嘴里喷出来的一缕蓝蓝的烟雾。
“什么时候才吸?”
“一个人,闷的时候。”
“现在你不闷?”
“大概不会很闷。”她拉了拉浅蓝色春装外套的衣领,一面往台阶走去,一面问:“真的不打算到我家去?”
他跟在后面,用他特有的潇洒的步子,只两三步,就赶上了她。
“我陪你走走。”他安详地说。
路很宽,春天的黄昏,暖洋洋之中,带着未尽的寒意。
“你的家不是在吉林路?”他问。
“那是蓝薇的家。你记错了!”
“哦!那么,我没有去过你家?”
“去过。你忘了?那是去年冬天的晚上,你和魏明。”
“哦!我想起来了,你先生还招待我们喝酒。”
“你先生人很好。”
“哦!他不错。”
“他似乎很忙。”
“嗯!”
“你有几个孩子?”
“没有。”
“你们刚结婚?”
“两年。”
“你是哪个学校的?”
“淡江。你呢?”
“你早就知道,我学的是音乐。”
她笑了笑,笑自己的明知故问。
“我喜欢你的歌声。”她说。
“什么时候听见的?”
“常常听见。”
“不可能的事!我不常唱。”
“可是,我常常听见。”
“那是我哼着玩的。”
“哼着玩的唱法才有韵味。”
“那只好由你说。”
“说实话,我不喜欢Dramatic的歌声,抒情的比较好。”
“那大概因为你是女人。”
“你该说,那大概因为我是外行。”她笑。
他也笑:“你并不外行。”
“是因为我欣赏你的歌,你才说我不外行?”
“那倒不是。”
“那么,是什么?”
“我看见过你写的,每一首中都有音乐流出。”
她笑了,丰满的嘴唇第一次显出它柔和的轮廓。
“谢谢你,我不过是写着玩的。”
“写着玩的写法才有韵味。”他学着她方才的口气说。
“那只好由你说。”她也学着他的。
“不!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我母亲说的。她一生写了无数的诗,但没有人知道。她从来也不发表。”他回答。
“那为什么?”
“因为,她说,诗不过是把自己一时情绪的涟漪用字句勾画出来而已,是不必给别人看的。也正因为不想给别人看,所以才都是自然流露发乎真情的东西。不管它们在其他的方面怎样,至少占了一个‘真’字,真的东西总有它美的地方。”
“那么你平时随口哼的歌呢?”她问。
“你是说,可能也和我当时的心情有点关系?”
“不是吗?”
“也许是的。”
“所以它至少总占了一个‘真’字。真的东西总有它美的地方,是不是?”她笑了。
他也笑了。
“大概是吧,你说得有理。”他说。
他们在一个马路口停了下来。安全岛上满都是姹紫嫣红的杜鹃。
“杜鹃花真是好看。”
“我以为你该喜欢樱花。”
“樱花太淡了。缺少个性,我不喜欢。”
“倒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你不喜欢淡的东西。”
“是因为我的外型?”
“你的装束。你总是穿浅淡素净的颜色。”
“那正是因为我性情太浓的缘故。譬如做画,浓的画面,不能再用浓的画框了。”
她的眼睛带着愉悦的笑意,但没有驱散的是那一层雾。雾里的笑容,在愉悦中,显得凄迷。
“但是,装束也是一个人个性的一部分。”
“你说的不错,我也有素净浅淡的一面。”
“是我们看到的那一面?”
“你说对了!”她笑。又一次让他看到她丰满美妙的唇型。
只有这唇型流露出她的浓度。
“难怪她喜欢杜鹃!”他想。于是问道:“星期天我们全体去阳明山,你参加不参加?”
“已经签名了。”
“你先生呢?大家都带‘眷属’。”
“他没有空。你呢?”
“本来不想去的。”
“现在?”
“现在——去也好。”
“那么去签上一个名字。”
二
阳明山在下雨,而且很大。
多数人都没有带雨衣,一部分带了雨衣的也讨厌淋雨,大家下了车,就一拥进入了招待所,日式的招待所里,挤得黑压压的。
她没有进去,他也没有,两人在廊前站着。
“要不要进去躲躲?雨太大了。”他把雨帽往前拉了一下,帽檐遮住了他浓密的眉毛。
“要不要回台北去?”她淡黄的雨衣被雨冲得发亮。
“为什么要回去?”
“那么,为什么要躲进招待所?既要旅行,就不必怕雨。”
“我以为你怕淋雨。”
“假如你怕的话,你进去坐坐好了,我到山上走走。”
“那我陪你去。”
山上的雨,蒙蒙的落着,落在青青的山石上,落在翠碧的山谷间。眼前一片雾蒙蒙的雨景。
“真是山色空蒙雨亦奇!”她说。
“你这样喜欢风景?”
“你不喜欢吗?”
“以前似乎没有特别喜欢过。”
“那么,现在你喜欢了?”
“现在,我很喜欢。”他慢慢地说,迈上一段石阶,回过身来,拉了她一把,她也迈了上去。
“这地方真静!”她说。
“那些人好傻!躲在黑洞洞的招待所里!”他同意着。
“谁说不是,与其那样,还不如索性耽在家里不出来的好。”
她说着,熟悉的又迈上了另一段石阶。
“这地方,你好像很熟。”他说。
“我以前常常来。”她回眸对他笑着。黄色的雨帽下面,露出一绺结短发,显得她的脸圆圆的,平添了几分稚气。
“你自己?”
“和我先生。”
“为什么现在他不同你一起来?”
“他,太忙。”
“如果我是他,我宁愿放下工作,也要陪你来。”
“如果你是他,你也不愿放下工作陪我来。”
“为什么?”
“因为。到了那个时侯,你也会觉得工作比太太重要。”
“你没有意见?”
“我?”
“嗯”
“我在想,假如我是他,我大概也会只顾忙自己的。”他笑。
“怎么?你刚刚还说……”
“刚刚是没有经过思考的。”
“现在?”
“现在是老实话。”他笑。
“你老实得很可爱!”她也笑。
已经看到了瀑布,耳边多了“淙淙”的声音。
“要走近去看看吗?”
“看瀑布要在远处,才可以看见全貌,近了,就只剩下一片水花。”她说着,在一块石买上坐下来。
“也许一切事物都是这样,远看,反而清楚些,距离太近了,就模糊了。”他说,也跟着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
瀑布的声音,淙淙地响。
他侧过头来看她,她正把两手环抱着膝头,斜斜地坐在那里,凝望着雨景,雾蒙蒙的,不知是那雨景,还是她的眼睛。
“她是个可爱的女人!”他想。
三
从同事的喜筵辞出之后,他又同她走到了一起。
“你今天喝多了酒。”他说。
“这种酒,不会醉的。”她说,戴上了她那细致的手套。
“我们这样一同走,不知别人会怎样想。”
“我从来不管别人怎样想。”
“有时还是要注意的。”
“让那喜欢注意的人们去注意好了。”
他沉默下来,迈着他潇洒的步子,在她旁边走着。
街上满是闪烁的霓虹。
“你天天下了班之后,怎样消遣?”她问。
“看书,写信,到朋友家去听音乐……”
“也逛逛街?”
“你怎么知道我逛街?”
“单身人多半拿逛街当消遣。”
“有时候……但是,很少。”
“那证明你很乖。”
他侧过头来,对她笑了笑,重复着她的话,“很乖?”
“嗯。”
“拿人当孩子。我要抗议!”
“你本来就是个孩子。”她说,又一次让他看到了她眼里的那层雾。
他不再抗议,慢慢地走着。
停了半晌,她才又轻轻地加上一句:“你而且是个好孩子。”
“怎么见得?”
“这么大了,还喜欢看书。”
“大了就不喜欢看书?”
“多数人都这样,尤其是男人。”
“那我倒没想到。”
“告诉我,你看什么书?”
“有什么看什么,通常,我喜欢看一点诗。”
“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
“嗯,我的生活中只是缺少一些诗。”
“但是你有一个家。”
“是的。”
“所以,我也很羡慕你。”他笑。
她也笑。
转了一个弯,路上静下来,两旁是高耸的棕榈。
“你累不累?”他问。
“我不累。”她回答。走了几步,她侧过头来问他,“和我一起走路,会不会觉得不耐烦?”
“我觉得很快乐。”他轻松地说。
“真的?”
“真的。”
“那么,你索性送我回家吧!”
“没有问题。”
“怕不怕给女朋友误会?”
“我没有女朋友。”他轻松地说。
“等我给你介绍一个。”
“要像你这样的。”
“不要恭维我。”
“我说的老实话,你是个很有特色的女人。”
他靠近了她,向她腰上伸出了一只手,她眼睛望着路的尽头,似乎没有感觉到他手臂的力量。
好久,好久,他们走着,没有话说。夜真静!到处都没有一点声音。
四
早晨,他在办公厅后面的花圃旁,慢慢地踱着。才7点刚过,五色缤纷的杜鹃花,开得很盛。草地上潮润润的,那条灰色的小径也分沾了露水。一带相思树,密密地遮住了那红色的围墙。
昨夜,他睡得不怎么安稳,那对带雾的眼睛,在他面前晃。他不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或者应该说,他不是一个肯随便爱上任何女人的人,否则,以他的条件,也早就结婚了。
但是这次,他仿佛乱了步骤。
平常,他不会这样早起来,跑到花园来散步的。
不知是在逃避什么?他对自己摇头。
“爱情不该是这样子的。”他对自己说,望着那一簇红色的杜鹃。
“难怪她喜欢杜鹃。”他想,“一个浓得像蜜般的女人!”
他又想到那对带雾的眼睛,是那一层雾,隐藏了她的浓度,但也是那一层雾增加了她的魅力。
过去也有过对他采取主动的女人,但是,对他来说,那都算不了什么,他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去付出自己的爱情的,那决不是现在。
早晨的太阳,渐渐地升起,给园中那些夹竹桃和扶桑花的枝洒上了一层金黄。
透过那些枝叶,他看见她正从那边走过来。用她那俏丽的长长的步子。
当她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他把眼光望向那丛杜鹃花,直到她逐渐走近,他才仿佛刚刚发现她似地,抬起头来,对她微笑。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
她轻俏地说,停下来,离得他很近,近到他可以闻到她那淡淡的香味,可以看清她那未经修饰过的眉毛和眼睫毛,一根一根的。不知是不是那又长又密的睫毛,使她的眼睛总像有一层雾。
“我猜你昨晚没有睡好。”她的睫毛在眼睑下面涂着阴影,一抹笑意在嘴边若隐若现。
他没有说话,只望着她的眼睛,微微地笑。
“所以,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她接下去说。嘴角边的笑意更浓了些。
他伸手向口袋里去掏香烟,抽出一支,放在嘴里,再用打火机打火。
喷出一缕烟雾,他对她无语地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问。
“是给我自己意志的力量打零分。”
“何必呢?”她的眼光在他脸上盘旋。
他的头发很浓,很黑,蓬松着。坚定的眉毛与纯真的眼,现在这眼睛里多了一份无可奈何的表情,抵销了眉宇间的坚定。
“你的头发乱了。”她说。
他抬起左手,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按了一下,然后放下手来,又向她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又笑着问。
“我早就被你弄乱了。”他说。向她望着,那眼睛里的光,潮润润的。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略微低了低头,然后,轻轻地说:“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把大半支香烟丢掉,向前移动了一下脚步,双手放在她的肩上,用下颚轻轻抵住她的前额,然后,他迅速地向她吻了下来。她往后退了一步,一低头,那吻就落在她的头发上了。
她拿下了他的双手,说:
“你会看不起我的。”
“不要想得那么多!你知道,我喜欢你!”
他握住了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量。他的眼睛望人她的眼睛。那一层雾在消散,代替的是一脉融融的光,这光在闪动,迅速地变成了晶莹的泪水,沾满了她细长的睫毛。
她缩回她的手,侧过头去,用手帕去拭她的眼泪。
“不要想得那么多。”他说。
“你不知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她和自己挣扎着,反复地说。
五
他对着那面方方的镜子,在结他的领带,结了两次,都又拆开了。他试着再把这一头拉长一点。
“假如这是爱情,我不会觉得情绪这样黯淡。”他把领带的一头拉一拉平。
“假如这不是爱情,我又不会觉得这样意乱心慌。”
领带结好了,并不满意,但是,他懒得再结,生到床沿上,来穿皮鞋。
好几天了,离不开她,忘不下她,等待着看见她。
生活突然变得极其单纯,单纯到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和笑容。但也变得极其复杂,复杂到连一粒尘沙都充满了意义,都足以使他心湖激荡。
站起身来,看了看手表,今天是星期天,大家不上班。快有一整天没看见她了,他明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约他到她家去吃晚饭。
约好5点钟到,她丈夫今天有事,不回家吃晚饭。他不大想到她家去,尤其是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
“但是,我也并不喜欢见到她的丈夫。”他对自己说,但又马上否定地想:“也许并不是不喜欢见到他,而是不愿意见到他——也不是不愿意,而是——”
他忽然不高兴想下去。他对自己这种犹豫矛盾的心情,觉得恼怒。
“事实上,我老早就不该答应她到她家去的。”
他又看了看表,离5点还有10分钟。
不去的话,怕她会失望。
失望倒还不要紧,担心的是她那刚刚明朗起来的眼睛,会再度蒙上那层雾。
就以同事的身份去坐坐,有什么不可以呢?
何况,他已经一整天没有看见她了。
想到自己态度的暧昧,他有一种可耻的感觉。
怎么都不好。
他又看了看表,又过去两分钟了。
不能让她久等,还是去吧!
当一个人对大问题犹豫不决的时候,往往是选那最急需应付的枝节去应付。
“先走着瞧吧!”他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拿起了那件铁灰达克龙的上衣。
一进门,就闻到了那幽幽的百合花香。
她的家,他不是第一次来,但是,今天仿佛气氛与往常不同。
只有她一个人在,茶几上有一望而知是特意准备的香烟与水果。
“真拿我当客人?”他在长沙发上坐下来,略微有点局促不安。
“当然是客人。”她站在他的对面,笑着递过来香烟听子。
他拿了一支,她也拿了一支,含在嘴里,等着他为她打火。
“你今天抽烟?”
“陪你!”她喷出一口烟雾,在他旁边坐下来。
壁上的德国小挂钟,轻轻地“滴答”着。
“你家里好静!”
“平常总是这个样子。”
“他礼拜天,常常不在家?”
“多半都不在。”
他再把视线投向那德国小挂钟,小钟的壳子雕得很精致,玲珑的钟摆轻轻的来回地晃,左边,右边,再左边,再右边,划着一个六十度的弧。
“佣人呢?”他把并不太长的烟灰,弹向烟缸里。
“家里拜拜,回去了。”
“哦!”他把眼睛望向她的眼睛。
她目光融融地回望他。
“佣人不在,你不该请客的。”
“你刚才说了,不该拿你当客人。”
“我不希望我坐在客厅里,你一个人去厨房忙。”
“那我不去忙就是了。”她笑。
“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去忙。”他坐过来一点,靠近了她,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
她侧过头来,向他迅速地望了一眼,往旁边挪开了一点,他把一只手臂由沙发背上伸过来,挽住了她的肩头,他的手臂逐渐收紧,面颊靠过来,他吻她的眼睛。她把一只手撑在沙发背上,略微低了低头,躲过了他的吻,他手臂再一用力,她就向他的前胸倒过去了。
他的手在她背上抚摩,嘴唇又去找她的眼睛。
她又挣扎着躲开了。
他放开了她,伸手去拿香烟。
“你并不爱我!”他把香烟含在嘴里,眼睛注视着烟头上那小小的红火,没有抬头看她。
她用手掠掠头发,由沙发上站起身来,坐到另外一个沙发上去,默默地拿起茶杯,把茶杯在两只手上慢慢地转着,很久,很久,她才说:
“你一点也不懂!”
“我想我是懂的。”
“你不懂!不要以为我是在玩弄感情。”
“你当然不是。你只是寂寞而已。”
她沉默了一会,仰头望了望壁上的小钟,站起来说:
“我该到厨房去了。”
她刚走开不久,门铃忽然响起来,他想去开门,却见她已经从后面跑出来。
“我去看看是谁?”
回来的是她的丈夫。
“我以为你今天晚饭不回来的。”她一面接过丈夫的上衣,回身去把它往衣架上挂,一面说,“所以我请了朋友来陪我吃饭。”
她回过身来;向客人微笑,顺手开亮了壁上那红色吊钟形的小灯。灯的光晕映得她脸颊上一片酡红。
“现在他可以陪你了。我去厨房看看!”她的眼光由他的脸上移到丈夫的脸上。
做丈夫的向站起来招呼的客人伸一伸手,含蓄地笑了笑,说:
“也许还是你来陪客人好,我去关照佣人做点菜。”
“佣人家里拜拜,回去了。”她说着,向后面走去。
“哦!”做丈夫的声音里带了隐藏不住的意外;但是,他很快地跟着往后面走去,说:“那就更要我来帮你了。”
女主人和做丈夫的先后走入了厨房。
壁上那个德国小挂钟,玲珑的钟摆,轻轻的来回地晃,左边,右边,再左边,再右边……
他站起身来,找到了电灯的开关,把另一个白色的吊灯开亮,红色的光晕淡了下去,他舒了一口气。
“真是不该来的。”他对自己摇头。
六
她上班的时候,已经过了签到的时间。
“你来迟了。”他抬起头来,对她小声地说。
她对他笑了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走到她自己的办公桌那里去。
他点着一支香烟,顺手拿一叠稿件,站起来,也走到她的办公桌那里。
“昨天打扰你了。”他低低地说,把稿件放在她的桌上。
“恐怕你以后再也不想到我家来了。”她微笑着说。两眼望着他,那里面的光很亮。
“为什么?”
她低下头去,翻着那叠稿纸,小声说:“他嫉妒了。”
“你们吵了架?”
“不算是吵架。他只是怪我不和他一同招待朋友。”
“你怎么说?”
“我说:他不只是朋友……”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责备地问。
她平静地笑着,丰满的唇型衬着洁白的牙齿。她的眼睛朝他望着,那里面的光很清亮。
“真的不只是朋友,而是一首诗。”她说。
“你不该这样说的,难怪他要嫉妒。”
她安闲地笑着,笑得很甜。
过了很久,她才说:
“今天早晨,是他送我来的,我们多走了一段路,所以迟了。”
七
下班以前,他回了一趟单身宿舍,当他再口到办公室的时候,她正打开皮包,对着那面小镜子在涂口红。
盖上粉盒的盖子,她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说:
“怎么?今天有应酬,穿得这么整齐?”
他笑着,摇了摇头,说:“刚才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请了休假,要到南部去几天。”
“临时决定的?”她的声音里流露着不安。
“早就该去了。”他说。
“去做什么?”
“看一个女孩子。”
“你的……”她的声音一震,粉盒掉在地上。
“不要大惊小怪,她认识我好几年了。”他俯身拾起那金色的粉盒,拿在手里拂拭着。
“哦!你前两天不是说没有女朋友的?”
“是我始终没有接受她的爱情。”
“她不值得你吗?”
“不是她不值得我,而是我一直没有感到过我需要爱情。”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你感到你需要爱情了。”
“是你把我唤醒的。”他那坚定的眼神朝她望着,那眼睛的光潮润润的,不知是爱怜,还是责备。
不知怎的,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看来,你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
他点了点头,把粉盒帮她放回她的皮包。
“我想,我应该付出我所应该付的一份给她。”他认真地说,“我的年龄也不小了,结婚,也是正当的打算。”
他望着她,用他那坚定的眼神望着她,平静地说:
“世间事,细想一下,会觉得很好笑。我给你的生活中加添了一些诗,你却给了我一些现实的东西。你使我想到,我该结婚了。”
“昨天,真不该让你到我家里去的。”她说。
“事情该怎样演变,是一定的,迟早会是这样的。”他说。
她眼睛向窗外望去,远远的,她的丈夫正向这边走来。
“你先生来接你了!”他站直了身子,仍然用那平静的声音说,“你一定懂得重视他的那点嫉妒,那大概正是你所想要的。”
她站起身来,挽起她的皮包,先向窗外做了一个欢迎的手势,然后对他绽出礼貌的微笑。
“他来接我,我要走了。”她说。
“过几天见!”他注视着她,慢慢地说,“假如这首生活之外的小诗,已经帮你找回一些你所失去了的东西,那我将毕生引以为荣。”
他的丈夫走进了走廊,走到了门口,他们彼此在用爽快的神情打招呼。
“来接太太?”
“嗯。你还没有下班?”
“马上要走了。”他说,掏出他的香烟。
“他今天晚上要到南部去看女朋友。”她说。
“哦?那太好了()。希望什么时候,你带她到台北来玩。”
“我会带她来的。”他说。
三个人慢慢地踱出办公室。
大家的神情很爽朗,很轻松。真的很爽朗,也很轻松。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哦?……
罗兰:陌生的
一
她是个美丽而又寂寞的女人。不是没有人爱她,而是她从未重视过他们的爱。她拒绝那些减惶诚恐的爱情,仿佛它们会玷辱了她。
二
隔壁新搬来一户人家。
女的很漂亮,约有二十五六岁,成熟得像5月里的杏。男的四十多岁,瘦瘦高高的个子,见人说话的时候,有着一种特殊的礼貌,礼貌之中又有着一种令人感觉得到的吸力,表现在他那极有内容的微笑里。
后来她知道,他并不住在这里。女的是他的外室,只因有了身孕,他才不得不买下这幢不大的房子,把她安顿下来。
像一般有资格过这种浪漫生活的人一样,他有相当显赫的地位,他有着无论在多少人中也会立刻被发现的仪表。曾到过好几个国家,写得一手好散文,会画风格别具的山水,而最最重要的是,他爱所有有资格被爱的女人。
他有时候来,时间不一定。有时早晨,有时中午,有时下午,但绝少在晚上。她所知道的只有一次,那天下雨,他来了,没有走。隔壁炒菜的香气格外浓些,收音机也关得特别早些。
三
初夏的早晨,她在对面草地上看那一丛小花。她喜欢它们那淡淡的紫色,而且开得那么爽快,就像一个任性的女孩子。
她仍一抬头,只见那个瘦瘦长长的男人从转角处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花格子的香港衫,配上一条淡灰达克龙的西裤,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那一道红砖的围墙走来。她好奇地望着他,他越走越近,近到她可以看清他那梳得很有韵味的头发,和他那对会看人的、深褐色闪亮的眼睛。
于是,他对她静静地笑着:
“你早!”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才可以听见。
“你也早!”她笑望着他,带着揶揄和嘲弄、和应有的礼貌。
他对她笑了笑,低头看了看她刚刚在欣赏的花,说:
“我很喜欢这种花。”
“哦!我也喜欢,只是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她看了看他那细致的长长的手,上面有一枚纪念戒指。
“当你喜欢一种花,你喜欢它就是了。本来用不着知道它们的名字。”他闹闹地说。
“可是,当你喜欢它的时候,你总会希望多知道它一点,是不是?”她笑着,巧妙地抹去浮现到脸上来的风情,淡淡地问,“走路来的?你的车子呢?”
他回头朝来的方向一指,说:“在那边。我把它停在那边了。”
他那辆黑色的“卡地莱克”静静地在朝阳下闪着光。
“哦!”她刚想问为什么不开过来。可是,她马上就领悟了。于是,她对他笑了笑,望望那尚在深扃着的绿色的小门,加上一句:
“还不去叫门?”
他笑笑。顺手摘了一朵紫色的花,向她挥了挥手,转身走向那绿色的门。
门跟着开了,他径直走了进去,背影瘦瘦长长的,花格子香港衫,和那梳得很有韵味的头发,像个刚在恋爱的大学生。
她一下子对那些紫色的花消失了兴趣。
四
有台风警报。雨一阵一阵的大起来,风开始扫进这市区。
她从朋友家出来,想在风雨还未太大之前,赶回家去。雨斜着打过来,她的伞失了作用,薄薄的花绸旗袍,一下子就湿了。
正站在树下发愁,一辆黑色的轿车轻轻地停在她的面前,驾驶座上的人隔着玻璃对她点点头,就伸手把车门打开了。
她看清了那是谁,带着冒险的心情上了车子,坐在他的身旁。
他说了一声:“幸亏遇见我。”就把车子发动了。
风和雨被挡在玻璃外面,山和树,路和桥,都被挡在玻璃外面。宽敞的车子里只有他和她,她却觉得很挤。
他穿着一件米色的夹克,眼睛里带着笑意。
“到哪里去?”他问,注视着挡风玻璃上那悠闲的雨刷。
“回家。”她答。
“啊!对不起,我走错了路。”
“我早知道你走错了路。”她心里想,你又何尝不知道?“问题是,你是不是打算马上回头。”
她对他笑着看着他。
他用他那对含蓄的眼睛对她看看,说:“假如你不反对,我们不妨兜一个圈子。”
“你不会迷路?”
“偶尔也会的,但是我决可以找到路回来。”他说。
车子轻轻地在风雨中向前滑动,还是山和树,路和桥。
“你不认识这条路了吧?”他说。
“嗯!我不认识,但是这里风景很美。”
“不认识的地方就会特别美。”
“为什么?”
“因为你不认识它,就不会联想到实际生活上的事物,就会使你觉得美。世间一切事物都是一样,一旦你知道这条路上,哪家是邮局,哪座建筑是医院,哪个店面叫什么字号之后,你就失去赞美它的心情了。”
“哦!怪不得你直到现在还不问我的名字。”
“不用问,我知道你喜欢我,这就够了。”
“奇怪!你哪里来的?”
“难道不是吗?”他减慢了速度,把一只手臂伸了过来。
“难道是吗?”她细声问,没有躲开他的手臂,顺着它,她偎了过去。
“我想是的。”
“我想也是的。”她抬头望了望他那带笑的眼睛,“我喜欢你。”
“你该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她静默地点了点头。
风和雨,山和树,路和桥。
越是不知道的东西,越是好的。这一切都陌生,连旁边这个人。她不知道他,不相信他;知道的只是他的浪漫,他的不可信,不可靠,一切都打着问号。
她爱他?
也许不如说,她想征服他。
为什么?
因为一个知道自己有魅力的女人,不能忍受被一个喜欢任何可爱的女人的男人所忽略。
于是,他和她开始了这段陌生的爱情。
这段陌生的爱情将要在他们彼此熟悉起来的时候终止。
她用不着()对那成熟得像5月的杏的女人抱歉。
因为她们同样的,都只不过是被挡在玻璃外的那段段的路,或一座座的桥。她用不着对他抱歉,因为她相信,当他发现他迷了路的时候,他总可以找到路回去。
她也用不着对自己抱歉,因为她知道,假如他也如同其余那些追求者一般忠诚,她就又会消失了兴趣。
玩肥皂泡的孩子,总是为了贪恋肥皂泡的美丽,而宁愿忍受幻灭的悲哀。
不要问这是不是爱情。
不要问当肥皂泡幻灭了的时候。
罗兰:也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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