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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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二弟
每当我听到有人说某家少年不好好念书,在“太保学校”混,将来一定没有出息的时候,我就想到我的二弟。
二弟小时候不讨人喜欢。身体不好,长得又不出色。和白白胖胖、眉清目秀的大弟相比,他简直一无是处。每一个人都喜欢大弟,都不喜欢二弟。当大弟和二弟打架的时候,大家都猜准二弟会输,结果他就真输。输了必赖,赖了必哭,搅得昏天黑地,大家在一旁看着,又是气,又是笑,又是怜悯。但是,尽管他每打必输,他却自不量力,等一下又会卷土重来,和大弟纠缠不清。别人说他,“你既然打不赢人家,又何必自取其辱?”他从不理会别人的直言忠谏,仍是照缠不误,使大家对他的“输”,也失去了同情,而变为希望他输,因为那是他咎由自取。
这样,就更激出了他的刚愎。一个身体不好,其貌不扬、学业不佳的人,而又加上刚愎自用,胡打蛮缠,就更增加了人们对他的讨厌。亲友们都捧大弟的场,说二弟差劲,时常当面把兄弟两个相比,看着二弟生气的样子,引以为乐。
大弟聪明颖悟,读书接受力强,可以举一反三。二弟却适得其反,和大弟一同读书,他总是挨骂的时候多。进了小学,更是常常被留在学校罚写字或罚背书,害得大弟等他,老师也常说他“为什么不学学哥哥?”他又喜欢和同学打架,上课不听讲,专门捣乱,老师对他伤透脑筋。
像这样的孩子,即使在升学竞争并不激烈的那时代,他也同样没有办法考入理想的中学。结果,大弟读有名的公立中学,他却进了当时最差的××中学。那中学的名声奇坏,大家一致认为,学生进去之后,不但学不到东西,而且会学来许多坏习惯。而最糟的是,一进入那个中学,你就休想转入别的学校。功课跟不上不说,别的学校一听是××中学的学生,就毫不考虑地拒绝:“对不起,本校不收××中学的转学生。”换句话说,一人那个中学,你就永劫不复。
二弟就进了那个永劫不复的中学。
头一两年,由于学校功课松,他自己对功课本来也不起劲,天天背着个脏兮兮的书包去,背着个脏兮兮的书包回来,书包里面是破七烂八的书,和零零碎碎的纸;没头的铅笔和软绵绵的吃剩的花生。天天回到家里,就往椅子上一坐,开始打瞌睡。直到叫他吃饭的时候,他才懒洋洋地去吃饭。第二天,又懒洋洋地去上学。而即使在这样的学校里,他的成绩单上也仍是赤字连篇。每年都在留级的边缘,需要补考,始能通过。
在乌烟瘴气中,读完了初中,因为无法转入别的学校,就仍凑合着升入本校的高中。
到了高中,二弟忽然有了改变。
他不再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而变为天天下学之后不回家。晚饭时,需要到处去找他,结果却是十回有九回找不到。直到天已大黑,人们都已准备就寝时,他才飞扬浮躁地回来。问他到哪里去了?他漫不经心地笑笑,说:“玩去了。”
和什么人去玩呢?他说了几个名字:郑大个儿,小三多儿,李二麻子。
那时我已高中毕业,在做教员。又因母亲去世,就自然而然地负起了长姊的责任,对二弟关心起来,于是我说:“这三个名字都有点不伦不类,一定不是好学生。”
二弟耸耸肩,说:“当然!一来,我们学校没有好学生;二来,即使有好学生,人们也不和我玩,因为我是坏学生。”
“但是,我很快乐,因为我总算有了朋友。”二弟补充着说。
二弟真的是比以前快乐。他不但不再打瞌睡,而且天天兴高采烈,玩得疯疯颠颠,六亲不认。
郑大个儿,小三多儿,李二麻子,都到我家来过。只是他们不敢进屋子,只敢在门外或院里等等二弟,或吹雨声口哨,叫二弟出来。
郑大个儿和李二麻子是名副其实,一个高个儿,一个满脸碎麻子。郑大个儿不但个子高,而且体格成熟,方方脸,留着分头,简直一点也不像个中学生,当然更不像大学生,而像个“社会青年”,像个做生意的,或做工的社会青年。当然,严格地说来,他是什么也不像,他只是郑大个儿。一个过了读中学的年龄而仍不得不在中学里混的超龄学生。
李二麻子年龄和二弟相若,只是相貌不好,一脸麻子不说,还有点斜眼。
小三多儿是个矮墩墩、结结实实的家伙。脸上经常冒着黑油,走路横着膀子直冲,开口闭口不离三字经——“他妈的,他妈的。”
二弟交了这么几个朋友,当然是物以类聚。父亲那几年际遇不好,长年在外面奔波,很少回家,无暇管他。我虽是长姊,但年纪太轻,所知有限,也无法管他。于是,他就此走入歧途。邻居亲友又都振振有词,表示他们都有先见之明——“3岁看小,7岁看老。”他家老二从小就不像有出息的,现在果然做了太保”。那时大弟已经到北平去读高中了。大弟是有出息的。
二弟自从交了这几个朋友,生活方式大大地改变。买了一辆破脚踏车,成天骑着出去乱跑。身上带着小刀,手上带着锋利如刃的戒指,当然是出去打架滋事。有好几次被人找上门来,也有无数次回家时,手上脸上带着伤。
为了和别帮的少年争胜,他们开始锻炼身体。几个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木杠,费了两天功夫,把它埋在我家后院,做成双杠和吊环;又买了一个铁哑铃,天天一下学,就在后院练臂力,练得满身大汗,直到天色深晚,才各自回家。
这时,二弟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在家人面前有所戒惧,他变得目空一切,所有一切的规劝教训,对他都不发生作用。天天学着“小三多儿”的样子,横着膀子走路。
这样,他竟也糊里糊涂地升入了高二。
忽然,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二弟比往常早回家,在他准备睡觉的时候,李二麻子气急败坏地跑来,把二弟叫出去,嘀咕了几句。二弟回到屋里,也没说,抓起一件外套,就跟李二麻子跑走了。
那天晚上,二弟到夜深才回来,全家都已睡了。
第二天,他一语不发地去上学,放学回家之后,他忽然跑来对我说:
“大姐!郑大个儿被抓起了!”
我倒没有怎样惊奇。我说:“像你们这样胡闹,迟早会出事的。”
“你别把事情看得这样轻松。”二弟说,“那个人死了!”
这我才真的吓了一跳,我问:
“谁死了?”
“那个飞轮党的。”
“什么飞轮党?”
“你不知道。我们常在一起打架的那个飞轮党。”
“怎么死的。”
“郑大个儿和他对打,他先掏家伙,被郑大个儿把他推倒,不知怎么那么巧,那刀尖正好刺进他的胸口。小三多儿在旁边,先还以为那家伙装着玩的,没想到真死了!他们吓都吓呆了。”
“你呢?”
“我没去。”
“幸好你没去。”我说。
二弟瞪了我一眼:“别说这种窝囊话!我没去,心里才叫难受。你不知道,那个人是先欺负我的,欺负我好几年了,从初二的时候,他就欺负我。后来我攀上了郑大个儿,他才不敢找我的麻烦了。可是,他和郑大个儿就结了仇。昨天李二麻子就是来告诉我,那家伙要找郑大个儿去打架,我赶去找他们,没找到。想不到就出了事。”
我呆了一会儿,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呢?’”
二弟想了想,说:“不知道郑大个儿会不会关监牢?”
我也不懂得法律,害怕地说:“假如他是故意杀人,他还可能有死罪呢!”
二弟怔了好半天,忽然把头埋在手里哭起来了。
我一时也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只好陪他坐着,劝他过两天去看看郑大个儿。
二弟一直心神不定。小三多儿和李二麻子来过两次,他们好像都很害怕,似乎他们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冒险,直到真正闯下了祸,才了解法律是怎样的无情。
郑大个儿被关了一阵子,后来好容易才证明他不是故意杀人,宣判无罪。那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二弟已经该读高二下学期了。
从那以后,他们这个“党”也就无形中宣布解散。后院里那吊环、双杠和哑铃还在,二弟也不再去摸它们。他似乎又恢复了以前那种无精打采的模样,成天闷在自己的房间里,足不出户。很少见到他的人,更很少听到他的声音。
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学校开始期考,二弟仍然是沉默地来去,也不玩,也不和家人交谈。
那天中午,天气十分闷热。人们吃过了中饭,都在午睡,我所教功课的作业已经改完,在房间里看小说,忽然,二弟敲敲房门,走了进来。
好久没和他多谈,今天我发现他长高了不少,而且也沉稳起来了,他一手挟着一大叠书,一手关上房门,倚着门站着,沉默了一会,忽然说:
“大姐!我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我坐在椅子上仰头望他,觉得很吃力,他已经这样高了,梳着整齐的学生头,脸洗得光光净净,眉宇之间现出了属于青年人脱离了童稚的那份沉着。真快!他完全像个大人了!
于是我说:“你坐下。这样望着你,我脖子都酸了。”
他低头看着我笑笑,坐下来,把那叠书放在膝上,两只手在书的两旁抚摸着。那叠书很整齐,除了高二下的功课之外,还有一两本地理和数学的参考书。
我蓦地发觉,他已不再是那个背着脏兮兮的书包的邋遢孩子了。
他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大姐!我要转学了。”
“转学?”我吃了一惊,“你做梦吧?要读高三了,怎么能转学?人家是不收转学生的。”
“我要转学!”他坚定地说,“这个学校太糟了,考不取大学的。”
“但是——”
“我知道高三转学很难,而且我知道我们这个中学名声太坏,人家一听到这个学校,连考虑都不考虑,就会拒绝的。”
“所以我说你——”
“我知道。”二弟接下去说,“本来我是没有希望转学的。可是我不能让自己这一生就这样下去。是不是?我要站起来,我不是生来就注定没出息的,是不是?我不能被人家一眼看透,说我没出息,我就真没出息,是不是?一个人要和环境一下,再判决自己是成是败,你说是不是?”
二弟这一连串“是不是?”问得很有力。我不觉看了着他,看见他眼睛蕴藏着沉郁、和热望的光,像两潭黝黑的深深的水。那里面蕴藏着太多的东西——有因受屈辱、误解、被埋没的抗议;有对自己灵魂的觉醒,有对前途的希求,有对人生的那份早熟的苍凉……我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认真地说:
“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二弟的眼睛注视着墙角的一片空间,他说:
“所以我要去试试看。事实上,我已经去试过了。”
“试过了?”
“我去工商附中问过了。”
“工商附中?”我又一次为二弟的妄想吓了一跳,“那是第一流的学校!你休想……”
“当然!”他打断我的话说,“要转就转入第一流的,否则转了又有什么用?”
“但是——”
“我去见了神父。工商附中是天主教办的。”
“嗯!你怎么说?”
二弟先不回答我,慢慢地从那厚厚的“化学精义”里翻出一封信。
“郑大个儿被关起来的时候,寄给我的。”二弟把信递给我说,“他这封信给了我一种,一个人要学好是很容易的,坏孩子并不真是坏孩子,只是环境剥夺了他做好孩子的机会。我把郑大个儿的信带给工商附中的神父看了。我说:‘我是一个全心希望上进的孩子。我知道我的学校名声不好,我知道你们这边高三不收转学生。但是,假如你办的是教育,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我要你对我施思,我只是要求一个考试的机会。你按你们的标准出题来考我。如果我通得过考试,请你准许我转过来,如通不过考试,我也不抱怨,我再去努力,找别的出路。””
“神父怎么说?”
“他答应了。”二弟低低地说,声音很严肃。
“但是,你的功课?”
二弟又用手抚着他膝上的书,他说:“自从郑大个儿给我寄来这封信之后,我就下了决心,为自己争取一条正路。从那时起,我就念书,念所有进入好学校所需要的书。从那时起,我一分钟时间都没有浪费过。”
我望着他膝上的书。厚厚的、整整齐齐的那么一叠。精装的、平装的、英文的、中文的。我怔住了。我想不到一个人能转变得这样快,而且这样彻底。
二弟看出了我的心情,他慢慢地说:
“你想不到吧?好和坏,只是一个念头,就可以决定。你信不信。”
我点着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而我最感谢的是郑大个儿。他虽然犯了事,但他是个好人。他虽然打架,但从来不带家伙的。他只劝我们练身体,他说,把身体练好,什么也不用怕。他扶助过我,他也教导了我。”二弟指了指我手中的那封信,说:“你看看吧!他写得真好。”
于是,我展读郑大个儿的信。那信一定被二弟翻来覆去地看过无数遍,所以都揉皱了。我看见那软软薄薄的信纸上写着:
“老弟:我好笨!我惹了这么大的祸!我想不到
一个人是那么容易死的。也想不到法律是这么冰冷无
情的。这一阵子,够我反省的了。其实,从我关进这
倒霉的地方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把该反省的都反省过
了。我忽然明白,假如你真要强,假如你真要让那些
瞧不起你的人们仰起头来望你,你得走正路。你得下
狠心走正路!打架做什么呢?那个摔在自己刀子上,
流着鲜血死去的家伙也是巴望着人们仰起头来望他
的,可是,他死了!多惨!我为什么早不想到我们都
是一些可怜的糊涂蛋呢?一想起他死的样子,我就
哭。
老弟!你信不信?我要从现在起,下狠心走正
路。我是说到做到的。希望你也下个大大的狠心,念
书并不难啊!只要你沉下心去念,去闯一闯看!别和
‘人’去拼,和‘书本’去拼一拼看!一个人只要是
肯‘拼’,就可以‘拼’得出来。那时候,人家会仰
起头来看你。那时候,你才是真强。比别人都强!别
再念这个鬼学校!考个好学校给别人看看,我知道你
行!我也行的!你等着看吧!”
我抬起头来看二弟。二弟把他那方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我说:
“想不到郑大个儿的字写得这么漂亮,文章又写得好!”
二弟抿着嘴唇,严肃地看了我一阵,才说:
“你以为当太保的人都是笨蛋?”
我困惑地望着二弟。我说:“至少他们是不用功的。”
“不用功是真的,但是,他们不是笨蛋。”
我反复地看着郑大个儿那笔挺秀的字。真的,想不到一个那样的人会写这么好的字。
二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他说我行!我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行’了!我想,我一定也可以把书念好的,于是,我开始认真念书。真的,念书并不难啊!”
我望着二弟,忽然,我觉得,我真是要仰起头来望他了!他个子高大,脸上神采焕发,眼睛炯炯有光。他双手抚摩着那一叠厚厚的书本,那叠书本驯顺地匐伏在他的膝上,他征服那些书本了!他甚至于已经征服环境加给他的阻力了,他可以转入那有希望的学校去读高三,而他也有希望考入大学了。
“这好几个月,你原来都在念书?”我说。
二弟点了头。
“难得那神父破例答应你。”
二弟先是点点头,等了一下,忽然说:
“也许这就是他比别人更有资格做神父的缘故吧?神爱世人,神也应该爱太保的。是不是?办教育的人应该有这份胸襟,容纳一个想要上进的孩子,让他相信这世界仍有善良慈爱的一面的。是不是?”
我听着,看着二弟那炯炯有光的眼睛。忽然,我想起了他的另外两个伙伴。我问道:
“小三多儿和李二麻子呢?”
“都在拼!”二弟简短地说。
“转变得这么快?”我不大相信地问。
二弟看了看我,慢慢地说:“其实,我们都没有变,我们从小就是肯拼的,我们胡打蛮缠,不肯服输,和比我们大的人较量;我们从小就是好强的。只不过,人们一直看不起我们,把我们埋没了。假如你们像夸奖哥哥一样地夸奖我,像爱哥哥一样地爱我,像看得起哥哥一样地看得起我,我也许老早就不和‘人’拼,而去和‘书本’拼了!”
我困惑地望着二弟,一时之间,觉得他竟然比我成熟,也比我世故得多了。
二弟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他说:
“你虽然比我大,但是,你没经过和风险。这一点,我自问是比你懂得多了!你以前不让我和郑大个儿、小三多儿他们来往,说他们是坏孩子,可是,你不知道,他们都很善良,都有义气。只是他们没有拿出好的一面来给你们看就是了!”
我仍然困惑地望着二弟说:“我以为你们早就都不来往了。”
二弟点点头,说:“我们是不来往了。我们各人在拼各人的。郑大个儿也在念书,他准备去读法律系。另外两个家境不好,小三多儿在课外做生意。李二麻子在专心地学做裁缝,我在拼命念书,今年转入工商,明年考电机系。”
二弟拼得很成功。当()年暑假,他真的转入了工商附中的高三。在邻居亲友们的心中,那真是一个奇迹!××中学的坏学生居然转入工商附中的高三?真是要“天下大乱”了!
二弟转入了工商附中,毕业之后,也顺利地考入了电机系。
有志者事竟成。尽管二弟一直说他没有变,但事实上,在我记忆中,二弟的蜕变是明显而又艰苦的。
明与暗,生和死,那交界线薄如剃刀边缘。而一个人需要多少力量,才能把稳自己的方向,才能抗拒环境的风浪,在那其薄无比的刹刀边缘上蜕变过来,恐怕只有像二弟、像郑大个儿、小三多儿、李二麻子……那样的人们才能清楚而具体地告诉我们。
罗兰:画马的孩子
下了第四节课,做过了扫除,出校门时,太阳已经斜下去了,“零东”路的车站已经没有几个人在等车。他背着书包,手里捏着一卷图画纸,紧跑几步,到了车站。
他应该搭“零南”路转25路回家的,但是他喜欢搭“零东”。他宁愿多统一大段路,只因为“零东”经过植物园。植物园是个漂亮的地方,他曾在那里跟刘国松老师学过一年多的画。那一阵,每个星期天,他总是在那些大树下画风景,把留级补考等等烦心的事忘掉不少。
现在,他已很久不去学画了。爸爸说,六年级了,该好好赶赶功课,好考上中学。
他听每一个人都这样说——这年头,不上完中学大学,将来就没有饭吃。他可以想像没有饭吃的滋味,有两次,他到校晚了,没有赶上送便当去蒸,到了吃饭的时候,那肉和菜都凉冰冰的,吃也吃不下,那已经够难受的了!所以,他只好不去学画。
可是,糟糕的是,白白不去学画,他的功课也并没有好起来。今天算术又考零分,老师打了他几下手心。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有一点红肿。他现在挨打已经不哭了;他有经验,挨打的时候,越是怕,就越痛。最好的办法就是咬紧牙齿,闭上眼睛,随老师去打几下。也不要去数究竟几下,也不要希望老师少打;越希望少打,就越是痛。
他还跟刘小毛学会了先在手上擦点万金油或是口水,这样就可以不十分痛。
其实,这不一定都是科学方法,他明白,反正挨打没有不痛的,管它呢!男子汉!怕痛是没有出息的!
妈妈常说:“要想不挨打,就得把功课弄好。”
她说得倒很轻松!可是,那天他让妈妈教他一题分数里的“相当问题”,妈只把题目看了一遍,就捧着头喊头昏了!大人总是比较有办法的,她不说她不会算,只说她刚开完刀,身体不好,又是什么贫血等等。其实,他知道,妈即使不贫血,也是不会算。妈常说,她们以前读六年级的时候,每天只做五题算术,而且还总考不及格。她的算术也不好,她喜欢弹钢琴和写文章。所以,他从心里原谅了妈,只当她真的是在贫血和头昏。只是,他常常觉得奇怪,像妈这样在小时候算术不及格的人,倒也很会做事,也一直都有饭吃,大概是“时代不同了!”这是爸爸常说的话。
其实,时代不同,也是好的。像现在这个时代,他就可以有这么漂亮的“零东”汽车可坐。
来的是一辆新车。他不用回头,只用耳朵听,就知道这班车子很空。空的车子走起来是“哗哗”的声音,挤的车子是“轰轰”的。
他上了车,找那靠右边的位子。这位子可以看清植物园的那几排树,还可以从那密密层层的树叶,想像到刘老师住的那个庙。刘老师窗外有三棵椰子树,远远看去,正像窗子的栏杆。他很喜欢刘老师,因为他那么大的人了,还有时像个孩子。待人和气极了!他大概一辈子不会打人手心的。虽然他不懂他的抽象画,可是他相信,等自己慢慢地长大之后,就会懂了!现在,他只喜欢画马。
车子已经开过了植物园,对着一片涂满晚霞的天空,往前“哗哗”地开。
“假如我是一匹马就好了!小马可以不学算术!”他想像自己是一匹小马,自由自在地在天边跑。
想到马跑的姿势,他想起了白天在教室里,老师正在讲时钟的长针什么时候可以追上短针的问题。他听得很人神。长针实在很神气,它那金黄色的腿,细细长长的,无论短针在哪里,它总可以轻轻松松地追上它,就像电影上那些美国西部的骏马一样,跑起来“喀喀喀!喀喀喀!”,几个子就追上坏人了!马跑的时候,马颈上的鬃毛最好看,一排排,像要飞起来似的……
于是,他用钢笔在算术书的空白上,试着画那一排排的鬃毛,和那兴奋的耳朵,喘息的鼻子,结实的脊梁,劲健的腿,飘逸的尾巴……
“这真是一匹好马!”他满意着,“但是,前面这一条腿,似乎该再提高一点。”
于是,他在旁边重新再画一匹。
“站起来!”是老师的声音,而且就在他的旁边。
他一提眼皮,正看见老师那铁灰色的西裤。
他四面望了望,同学都回过头来看着他。
“说你那!站起来!”
他站起来,顺手又在第二匹马上添了两笔鬃毛,这样比较像跑得快的样子。
“你是在听讲,还是在画画?”
“我在画画!”他毫不犹豫地说。
同学们一阵哄笑。
“这是算术课,谁让你画图画?”
他放下了笔,心里有点恍恍惚惚的。
“不是吗?我刚才真真正正是在注意听讲的。天地良心,我一点也没有打算不注意听。”他心里懊恼地想。
“为什么不注意听讲?”
“我是在注意的!”
同学们又是一阵笑。
“注意听?你看你在做什么?”
老师把他的算术书举起来,给全班同学看。几乎每一页上都画着图画。
“看看!你在书上画些什么?”
“马!”他说。
大家又笑了起来。
“功课又不好,上课又不注意听讲!看你怎样考得取中学!”老师把书摔在桌子上,“到后面去站着!”
他默默地拿起书本,站在后面靠墙的地方。
老师又接下去讲那条长针怎样在追那条短针,但是他对它们消失了兴趣,到底长针不是马!
“没有意思!”他心里生气地想。
倒霉的是又在这里罚站,别人都坐着,背对着他,有寂寞和被遗弃的感觉。而且,在人家都坐着的时候。显得自己是这样的高,这样的特别!
好像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对眼睛,都在看着他,可怜他,轻蔑他!
他这样想着,整个的靠着墙的后背都热起来。他很想哭,但是,哭更会引起老师的注意,说不定还要挨第二顿骂。
“只好盼望快点下课,可是,下了课,假如老师忘了准我回位子去,那才更糟!所有的小朋友经过我面前时都要斜着眼睛看我一眼!”
“真希望我是一匹马,远远跑开去,跑得飞快,谁也追不上我,谁也不敢小看我。我要跑得远远的!在那涂满了晚霞的天边,在那长满绿草的原野!”
下课铃响了!老师又讲了几句,级长喊了“起立,敬礼,礼毕!”大家一窝蜂地跑了出去。老师果然忘了准他下课。
下一节是体育。他在罚站,一会儿的功夫,教室内外就又静下来了。
操场上哨子在响,他多么希望自己也去操场上跑跑!但是,他知道,没有一位小朋友是肯帮他提醒老师一句的。小朋友都不喜欢他,因为他是“坏学生”,算术总考零分,上课又不听讲。和“坏学生”在一起是丢脸的。男生都不理他,女生都斜着眼睛瞪他:“笨瓜头!”
他觉得脸上一阵阵地烧起来了!
教室里这样的静。同学们的位子一排一排地空着。黑板上还有几行没有擦干净的算式。他四面看了看,忽然想拿把黑板擦擦干净。
于是,他走过去,拿起板擦,昂起头来,一下一下地擦着黑板。
当他昂起头来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像是一匹昂着头的马,在四野无人的地方,高声嘶叫着。
“霍霍霍!霍霍霍!”他轻轻地学着马叫。
于是,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开始画马,画一匹头向上昂着叫的,这一匹是侧面。
第二匹是背面,第三匹是正面。
第四匹跑,第五匹跳……
他沉醉在马的世界里。这里有足量的空气,清凉的水,畅快的风,灿烂的太阳,茂盛的草,悠闲的云……
马儿们兴高采烈地跑、跳、叫……各种的姿态,各种的姿态。
他画,画,画……
不知什么时候,小朋友都跑回来了!原来已经又下课啦。
“哎呀!你该死啦!不好好地在后面罚站,跑来涂抹黑板!我给你告老师!”一个小朋友大声叫着。
“还不快擦掉!”一个女生好意地提醒他。
“哎呀!你们看!这么多马!好漂亮啊!好好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他怎么画了这么多!”又一个男生说。
“啊!好漂亮的马!你怎么会画的?告诉我。”
“对!你怎么会画的?”
“我给你纸,你帮我画一张!”
“也帮我画一张!”
“也帮我画一张!”
“也帮我画一张!”
他受惊地回过头来,望着那一群小朋友红扑扑的脸。他一直以为他们不会喜欢他的。但是,现在,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们都在叫他的名字?把他团团地围住?
“哦!他们在要我画马!”
他笑了!平常无精打采的眼睛亮了起来。平常委屈的嘴唇红了起来。
“好!我给你们画!”
他忘了老师还没有解除他的罚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毛笔和墨,画他那一天到晚都在画的马,一张,又一张……
现在,他坐在“零东”路公共汽车上。车子已经过了柳州街。小朋友们银铃般的叫声和笑声,还在他的耳朵边响。他一直很爱他们,但是,平常他总是被摈弃在他们的圈子之外。这爱,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表达。他手里拿着一卷大小不一的纸,每一张纸上都写着一个小朋友的名字,这都是小朋友给他,要他替他们画马的。
他紧紧地捏着这一卷()纸,好像捏着小朋友们那温暖的小手。他要为他们画,画他们所喜爱的,那一匹匹兴高采烈、无拘无束的马!
车子到了贵阳街,他又上了方头的25路,坐上了司机旁边那最前面的座位。
让车子开吧!他是一匹兴高采烈的小马!所有的乘客都在他的后面!
他忘了算术考零分的事,忘了挨罚站时的寂寞、孤独与羞辱,忘了打手心时那热辣辣的痛。
因为有那么多小朋友喜欢他所画的马!男生们不再不理他,女生们不再斜着眼睛瞪他,他们喜爱他所画的马,他不再是“笨瓜头”。
他是一匹快乐的小马,有着和他一样的小小的快乐的友伴!
罗兰: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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