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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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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兰:听啊!听啊!听

  一

  音乐会已到了最后一个节目,石学驯刚唱完那首抒情的《偶然》,在台上略作休止,最后一首歌是大家熟知的《茶花女》中的饮酒歌。

  石学驯穿着礼服,个子高大,宽宽的肩,厚厚的胸,圆圆亮亮的一张明朗的脸。带着属于欧洲歌唱家的那份潇洒,和属于中国歌唱家的那份温文,他在向伴奏的女士微微点头示意,钢琴就俏皮地响出来那跳跃感的前奏,跟着,石学驯的歌声就像一尾欢乐的游鱼般地串入了宁静的空间——

  “这是个东方色彩的老晴天,

  大家及时行乐吧!

  ……”

  这首歌,调子虽然简单轻快,但事实上,它并不好唱。它需要一种极端的准确,适度的爽脆,隐约的感慨,和引人发笑的跌岩。唱得好,是一首好歌;唱不好,就毫无可取。因此,它尽管是一首熟歌,但普通一般人在演唱时,却不轻易选它。

  石学驯的声音有着先天的爽脆和清亮,加上他那副有歌剧训练的表情,就使这首歌十分突出。很显然的,全场已立刻被他吸住,多数人的脸上,都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层快乐和赞赏的笑容。

  歌的节奏很快,在人们来不及呼吸的注意谛听中,歌声已经在那“保你马上的心回意转,意满心欢”的俏皮的句子中结束。

  台下立时响起了如雷的掌声。“ENCORE”的呼声从每一个角落里传来。

  石学驯和伴奏的女士谢了两次幕,又走出来,唱了一首《农家乐》,听众仍在鼓掌,要求再唱。于是,石学驯再度走出来,向鼓掌的听众鞠躬,然后,他说道:

  “我唱一首孩子时代的歌。”

  听众屏息着,不知他要唱什么歌。

  石学驯略微停了一下,正了正他的领结,带着一点沉思的表情,用他歌唱家那特有的低沉的声音说:

  “这首歌,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唱的,名叫《听啊!听啊!听!》”

  台下的听众带着双倍的激动,为他鼓掌。

  石学驯向钢琴那边看了看,脸上带上一层孩子气的温柔,在钢琴弹了四小节前奏之后,石学驯微微俯着腰,两手轻轻地摆着,唱道:

  “唤,诸位先生请听啊听啊听

  我唱歌问候你。

  我盼望有事情啊情啊情

  我能够帮助你。

  在春天夏天并啊并啊并

  和秋天与严冬,

  我定啊定啊定

  能令啊令啊令

  你永啊永啊永

  欢喜!”

  这首歌的调子,完全是小学生程度的简单的旋律。那些字叠重复的地方,统统是“SOL”的音。但是,听来非常明快悦耳。石学驯把这首简单的歌,加了一段变奏,然后还原,前后成为三段,每一段的气氛和表情都不同,伴奏也加了一番处理,把这首简单的歌,衬托得十分生动。

  在台下听众热烈的鼓掌声中,石学驯鞠躬谢幕,回到后台去了。

  回到休息室里,他嘘了一口气,带点激动地坐下来。跟着,就有一大群学生围过来,请他在节目单上签名了。

  他手不停挥地签着,“石学驯”,“石学驯”,“石学驯”

  签完的,道着谢走了。下面一个又把节目单递过来。他早已习惯应付这场面,他微笑着,回答着听众的赞誉。

  慢慢的,来请他签名的行列缩短着。他来不及抬头地一张一张地签着名。

  一双柔嫩的女孩子的手,一双强健的男孩子的手,一向在他的经验中,找音乐家签名的,多半都是年轻人。行列快走完了,他看见一双枯瘦的女性的手伸过来,他接过了节目单,提起笔来,在右下角写下第一个“石”字。

  忽然,那位女士把他的手一拦,说“你不要签‘石学驯’!”

  他惊愕地抬起头来,看见眼前站着一位约莫50岁的女士。她清瘦的脸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一头略显花白的头发,光洁地挽在脑后,梳着一个小小的发髻。看见石学驯抬头望她,她薄薄的嘴唇绽出一抹微笑,用手指着签名的角落,说道:

  “不要签石学驯,请你签石唯猛。”

  石学驯怔了怔,倏地站起身来,定定地注视着这位女士的脸,注视了一阵,他才激动地讷讷地说:

  “请问您是不是沈,沈老师?”

  那女士点点头,笑着,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她说:“石唯猛!我简直认不出来你!不是你唱那首小时候唱的歌,我万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石学驯就是你!你真极了!你唱得太好了!我就是沈美萱,你小时候的沈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石学驯掷下了钢笔,兴奋地拉着沈美萱那枯瘦的手,两眼注视着沈美萱那已过中年的慈祥的脸,他说:

  “沈老师!我早就说,上帝是不会不理我的。他听到了我的祈祷!一定是听到了!我这次回国来,就天天在祈祷,祈祷您在这里,而且能遇见您。我这些年在外面,谁也不想,只想您!沈老师!我只想您!”

  他抓住沈美萱的手摇撼着,仿佛他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小学生。

  旁边还有三五个等待签名的听众,石学驯对他们看了看,说了一声:“对不起。”接过节目单,一口气签过了名,又说了一声:“对不起。”不顾那几个人惊异的神色,向他的几个朋友招呼了一声,拉着沈美萱走出休息室,他说:

  “我要同您谈谈,我有许多话,要同您谈谈。”

  二

  时间拉回了二十多年。

  那时,沈美萱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一所公立小学教音乐。

  按照一般情形,科任老师的责任很轻,既不批改作业,也不必负责学生的品行常规。只要在他们自己的课内,维持秩序就行了。其余的时间,都是级任老师的事。所以,她钟点虽多,事实上却很轻松。

  有一天上午,她在音乐教室给三年西班上音乐课,点名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叫石唯猛的学生不在。

  “石唯猛是不是请假?”她问。

  “不是。”一个女生说,“他在教室罚站?”

  “去叫他来上音乐!”

  那女生跑着去把石唯猛叫了来,沈美萱叫石唯猛坐四位子,开始上音乐课。

  哪知,过了两天,再轮到三丙上音乐课的时候,又是石唯猛不到。

  “石唯猛呢?”

  “在教室罚站。”另一个学生说。

  这次,引起了沈美萱的注意。“为什么石唯猛总罚站。”她问。

  “他打老师。”一个学生说。

  “什么?”沈美萱以为那学生说错了话,“他打老师?怎么会?!”

  “真的!”那个学生说,“秦老师打他,他就还手打秦老师。”

  沈美萱不觉笑出来,说:“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真的!”另一个学生说,“石唯猛实在太调皮了!他上课,没有一次是坐好的,他总是离开位子站起来,或是走来走去地和同学开玩笑。他也不背书,也不交作业。他喜欢打人,连老师都打。”

  沈美萱带着一份好奇,叫那学生把石唯猛叫了来。这回,她注意看了看石唯猛。

  石唯猛是个结实的男孩。圆圆胖胖的脸,天气并不热,但是,他的脸上红扑扑的,冒着汗气。一双大大的单眼皮的眼睛,眼皮向下垂着,带着三分不驯和两分揶揄的表情。

  沈美萱问道:“石唯猛!你怎么不乖?”

  石唯猛头也没抬,眼皮也没抬,俯着脑袋向左右摆动着,好像没听见老师的问话。

  “我说话,你有没有听见?”沈美萱问。

  石唯猛把眼皮抬了一小半,红红宽宽的嘴唇,向下撒了撇,轻蔑地微微一笑,还是没有说话。

  沈美萱看了看他,又说:“你对老师为什么没有一点礼貌?”

  石唯猛笑笑,向叫他来的那个同学背上挥动着两只拳头,双脚一跳一跳的,好像西洋人在练打拳,仍然没有回答。

  沈美萱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小男孩,严厉地叫了一声:“石唯猛!站好!”

  这严厉倒有了效果,石唯猛停止了挥拳,收敛了笑容,抬起眼皮看了看沈美萱,不等沈美萱说话,就自动地走到教室后面墙壁那里,面向墙壁直直地站着。那样子,倒让沈美壹怔住了,她问道:

  “石唯猛!你做什么?”

  “罚站。”石唯猛对着墙壁说。

  沈美萱皱了皱眉,说:“音乐课不罚站,我没有说让你罚站。去,回到自己位子上坐着!我们开始唱歌。”

  石唯猛回过头来,对沈美萱瞪了一眼,摇摇晃晃地走回到他的位子上,坐下来,充分带着一种“你奈我何”的神气。

  沈美萱被这个小孩子激得有些恼怒,但为了不愿耽误大家的时间,也为了给自己下台。她只得暂时放弃了对石唯猛的僵持,开始教当天的唱歌。

  这天,下课之后,她见了三两的级任秦老师,想起石唯猛,就上前询问。

  秦老师提起石唯猛就皱眉,“这孩子!太顽劣了!”她说,“上课的时候,没有一刻安静,有了他,把全班都搅坏了!当初我就说,我班上不要他的。他是四年甲班留级下来的。拨给哪班,哪班不要,就轮到我倒霉。以前四甲的老师也是为这个才让他留级的。留了级,老师就心静了。”

  “叫他的家长来谈谈嘛!”沈美萱说。

  “算了!他父亲也莫奈何他。”

  “为什么?”

  “他父亲打他,他就还手。他父亲罚他在家里写功课,他一转眼,就跑到外面去野。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这时,沈美萱才慢慢地知道,石唯猛早已是全校公认的顽劣儿童和问题儿童。他不守一切的规矩,他情愿罚站。以前是老师罚他。后来,他索性自动地站在教室后面去。

  由于石唯猛犯过太多,秦老师早就主张把他开除。有一次,她把石唯猛的父亲找了来,说:“学校无法收容这样一个捣乱的学生。”

  石唯猛的父亲是个颓丧的中年人。他们父子之间,简直一点也不相像。他对他这个儿子实在束手无策。只一味地恳求老师,不要放弃他。好像一个患了不治之症的病人家属,要求医生“死马当活马治”,情愿自己签字画押。向老师求情道歉,情愿老师对他的儿子用任何办法惩罚,只要不放弃他。

  于是,石唯猛在大家都感灰心的情况下,暂时留了下来。

  为了对他表示严厉的监视,泰老师把他放在教室最里面的一个角落。为了禁止他干扰别的同学,秦老师给他单独在那个角落安排一个孤零零的位子。而他经常是面壁而立,在那里“反省。

  这天,又有三丙的音乐课。

  石唯猛并未例外,又是在教室罚站。

  这回沈美萱叫学生中的一个人到前面来代她指挥唱歌,她亲自走到三面教室去看石唯猛。

  石唯猛面向墙壁站着。沈美萱轻轻走过来,石唯猛并没有觉察。她也没有惊动他,就悄悄地站在教室门外。

  这时,音乐教室的歌声正传出来。孩子们在唱她上星期教的一首歌。那歌词是:

  “老鸡骂小鸡,

  你这个笨东西,

  我叫你唱咕咕咕,

  你偏要唱唧唧唧。”

  那边唱完了,歌声却没有停止,沈美萱注意一听,原来是石唯猛对着墙壁在唱。他好像已经随着那边音乐教室的同学唱了一遍,这次是他自己在从头唱。他的声音很亮,很脆,是那种可爱的童音。那声音吸引了沈美萱的注意。她细心地听着,却听出他所唱的歌词,与原词并不一样,他唱的是:

  “小鸡骂老鸡,

  你才是笨东西,

  你只会唱咕咕咕,

  我才会唱唧唧唧。”

  石唯猛改的歌词很滑稽,但听来却另有一番道理,沈美萱不觉要笑出来。这时,音乐教室的学生又在复习一首名叫《喇叭花》的歌。

  石唯猛先是静下来,很注意地听着,听了一会儿,他就跟着唱起来。一面唱,一面用手比着喇叭花的姿态,一会又用双手放在嘴前,一面踏步,做着吹喇叭,开步走的动作,嘴里唱着:

  “大家吹喇叭,

  喇叭的的打。”

  一面唱,一面表演着,转过了身子,这时,他看见了沈美萱。

  他停止了动作,对沈美萱顽皮地望着。

  沈美萱说:“石唯猛,你唱得真好!表演得也好!”

  石唯猛看了看沈美萱,忽然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说:

  “你不要管我,我在罚站!”

  “不要罚了,去上课!”

  石唯猛固执地面对墙壁站着,沈美萱无奈,走过去对他说:

  “我的课,你用不着罚站。”

  石唯猛没有回头,对着墙壁说:

  “我喜欢罚站!”

  “你骗人!”沈美萱去扳着他的肩膀,说,“你不喜欢罚站,你喜欢唱歌。”

  石唯猛忽然把身体一甩,推了沈美萱一把,沈美萱不提防,被他推得倒退了两三步,然后,他又面向墙壁站着,口中大声喊着说:

  “我喜欢罚站!我喜欢罚站!”

  沈美萱困惑地走过来,看着这孩子那倔强的后脑,无可奈何地说:

  “石唯猛,你该改个名字,你的脾气真坏!”

  石唯猛没有回答,固执地站在那里。

  沈美萱想了一想,问道:

  “你为什么喜欢罚站?”

  石唯猛对着墙壁笑笑,耸耸肩,吸吸鼻子,说:“站在这里,显得比坐着的人们高。”

  沈美萱困惑地“嗯!”一声,又问道:“还为什么?”

  “哦!还为——这里比别处清静。别人都走开,剩下我,我很舒服。”

  “嗯!还有呢!”

  石唯猛又耸耸肩,吸吸鼻子,说:“我在这里一面表演,一面唱歌,没人管我。”

  “所以,我说你喜欢唱歌。”沈美萱说,“你唱得很好。”

  石唯猛抬了一下眼皮,只一瞬,又垂了下去,他把红红的嘴唇抿了抿,说:

  “唱歌有什么用?我是坏学生、留级生、顽皮精、捣蛋鬼,我快被开除了,你是新来的老师,你根本不知道。唱歌有什么用?我是坏学生?我唱歌的时候,别人用白眼看我——坏学生还有脸唱歌?我情愿在这里罚站,在这里一个人唱着玩,没有人向我瞪白眼,我可以唱个痛快。”

  沈美萱仔细听完这孩子这一连串的话,突然之间,她觉得她完全了解这个孩子了,他是个会唱歌的孩子,只因他太调皮,成为公认的坏学生,于是,他在音乐方面的天赋也被人蔑视了。

  沈美萱想着,看着石唯猛那结实的身体,倔强的眼睛,觉得她开始喜欢这个顽劣的孩子。于是,她拉起石唯猛的手,拉着他走到窗前。石唯猛抬起眼睛,不信任地望着沈美萱,但他没有再反抗。

  从窗口望出去,是学校的后园,那里种着一些榆树,长着深深密密的青草和野花。学生都在上课,静静的。音乐教室传来三丙的学生在唱音阶的声音,那个学生很尽责地带领着全班在唱。

  沈美萱看着石唯猛那圆圆的脸,说:“你不喜欢去上课,我在这里教你一首歌,好不好?”

  石唯猛用他不信任的眼神,看了沈美萱一眼,没有回答。

  沈美萱说:“我先唱,你跟着我学,跟着我用手打拍子。这首歌,是一首使自己快乐,也使别人快乐的歌。”

  于是,沈美萱开始唱道:

  “噢!诸位先生,请听啊听啊听

  我唱歌问候你。

  我盼望有事情啊情啊情

  我能够帮助你。

  三

  “就是这首歌!”石学驯和已将步入老年的沈老师,走出了音乐厅的后门,走上多树的人行道,他沉在遥远的回忆里,对沈美萱说:“就是这首歌,给我的注满了新的意义。”

  沈美萱也沉在那久已淡去的回忆里,她说:“是的!我记得我教那个孩子这首歌时的心情。我好同情他!好喜欢他!他是那样的聪明,那样的倔强,那样的不被人们了解,而受着亏待。”

  “我那时真是倔强,”石学驯说,“还记得您说我该改个名字吗?后来,我读完了学校,出来之后,我不要再叫‘唯猛’,我从音乐中学会了谦和,学会了爱和喜悦,我改名叫石学驯了。”

  “那很好!石学驯的名字也很好。”沈美萱说,“不过,我现在也仍然很喜欢那时那个倔强不屈的‘唯猛’。你还记得你改了那首《老鸡骂小鸡》的歌词?”

  石学驯笑笑,说:“我不记得了。”

  “你把《老鸡骂小鸡》,改成了《小鸡骂老鸡》。老鸡勉强小鸡去学它的‘咕咕咕’,是错误的,因为老鸡没有设身处地去为小鸡想,它应该多去了解一下小鸡,再来教训小鸡。是不是?”

  石学驯带点羞涩地笑了。他说:“我小时候,真是顽皮。我几乎对一切事都反抗。”

  “那是人们逼你的。你反抗,其实是自卫。”

  石学驯笑了,慢慢地走着,他又说:

  “我永远记得那时候,我天天被罚留校,同学老师都走了,我一个人孤寂地站在教室里,等着‘静校’铃响。那时,总是您走到教室来找我一同回去。在路上,您拉着我的手,教我唱许多许多的小歌,那些歌,我到现在,连一首都没有忘记,像:《古怪孩子莫奈何》那首滑稽的歌,像《茉莉花》是一首可爱的歌。《鸡蛋下山》是一首开玩笑的歌。好多好多,我都记着,而且把其中很多首都改编成音乐会的曲子,加上伴奏,在ENCORE的时候唱给世界各地的人们听。从那时候起,我对自己有了信心,对世界有了好感。”

  “好像我记得,你后来也不大挨罚了。”沈美萱说。

  “嗯!一年以后,我开始知道用功,知道不触犯老师,知道我会唱歌,觉得自己有一项长处,那荣誉感让我乖起来了。”

  沈美萱欣慰地听着,她说:

  “见到你有今天的成功,我很高兴。”

  “该感谢您。”

  “不要这样说,我并没有做什么事情。”

  “您现在生活怎样?”

  “三年前,我就退休了!我已经老了。”

  “您府上……”

  “我一直是一个人。多年来,我只喜欢教孩子们,没有去为自己建立一个家。”

  “您很伟大。”石学驯真挚地说。

  沈美萱摇摇头,慢慢地说:“事实上,在今天以前,我一直觉得很寂寞。我一生献身教育,到了老年,剩下的只是两袖清风,子然一身。难免觉得这一生是浪费徒劳,一无所获。我甚至于抱怨教书生涯误我终身。然而,现在,突然之间,我觉得我的想法变了。好像一个人,辛勤耕耘了大半生,一直未曾看见收获,而突然间,她发现在她早已遗忘的那片土地上生长着的那株果实累累的大树,原来是她在多少年前,无意之中种下的。她看见那果实很甘美,于是,她才惊然惊觉——幸而她当初所播下的不是毒果。石唯猛!你替我证明了,一定还有许多善果或恶果,是人在无意中种下的。而做老师的人们尤其是播种最多的人们!他们如果知道几十年后的果实如此惊人,他们在当时就一定会格外谨慎些。因为,人人都知道,一粒或善或恶的种子会繁衍成无数或善或恶的果实。”

  石学驯“唯唯”地答应着,忽然说:

  “沈老师!我这些年,一直有一个愿望。您大概会赞成。”

  “嗯,什么愿望?”

  “把我这些年,演唱所积的钱,拿来办一个学校。”

  “嗯!办什么学校?”

  “办一个特殊的学校,专门收容那些顽劣儿童。因为他们需要更多的了解和爱护。”

  一我很赞成。因为他们不但需要更多的爱护和了解,而且他们多半都有很高的天分。”

  石学驯笑了,站定了脚()步,对这位影响了他一生成败的慈祥的老师说:

  “沈老师!我会好好留神我所播下的种子。我将拯救更多的石唯猛。”

  沈美萱笑了,说:“好!希望你造就出更多的石学驯!”

  夜晚的风,如此的柔和而静谧。

  行道树一行行地耸立着。

  世界是充满了爱与祥和。

  音乐的声音在这一对师生的心中回荡。也在风中,在气流中回荡。成为越远越大的浪纹,像海流,推展到浩渺不可知的远方……

  罗兰:叶沄

  我和叶沄是中学时的同学,她比我低两个年级。我读高三的时候,她才考入高一。

  学校是女校,女同学之间,常有一种轻情的、略带恶作剧但无伤大雅的玩笑。那时,我们时兴“拉朋友”。把本来不认识的同学拉在一起,让她们做朋友,看她们那忸怩害羞的表情,觉得很好玩。

  事实上,这当然也是一个沟通同学感情的好办法。一所好几千人的学校,班与班之间,靠了这趣味盎然的“拉朋友”,可以很快的都熟起来。

  有一天,我从钢琴室出来,准备到理化教室去上课,经过走廊的时候,迎面碰见36学级的小钱。她一见我,就笑嘻嘻地说:

  “告诉你一个新闻!”

  “什么新闻?”我问。

  “有一个新生想认识你。”

  “那就认识认识,有什么关系?”我说。

  “你不知道是谁,我敢打赌,你是不会喜欢她的。”

  “是谁呢?”

  “她叫叶沄。一脸都是雀斑,不好看,没有一个人‘拉’她做朋友!”

  我想了一想,说:

  “你说我不喜欢她?”

  “我敢打赌!”

  “赌什么?”

  “一斤芝麻糖。”小钱嘻皮笑脸地说。

  “好!我赌你一斤芝麻糖!”我带着玩笑的心情说。

  下课之后,小钱果然招来了叶沄。

  “喂!认识认识!”小钱把叶沄往我旁边一推,嚷着说,“这是小靳,你叫她靳姐姐。这是叶沄。”

  叶沄怯生生地朝我笑了笑,就低下头去了。

  她真的是一脸雀斑,长长尖尖的脸,配着一头粘粘腻腻的黑发。很大的一双眼睛,却没有神采。微笑的时候,现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浅蓝色的制服,打着皱,显得很不整洁。

  我觉得我真的不大喜欢她,但是,我又不得不找话来同她说,于是我问她道:

  “你这节没课吗?”

  叶沄怯怯地摇摇头,很紧张的样子。

  “你这里有没有家?”我又找活来说。

  她点点头,咬着嘴唇,两手互相扭搓着,笑得很不自然。

  我看她这么忸怩,觉得很为难,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人来叫我去练合唱,我正好借此下台,就敷衍地对叶沄说了一句“有空来找我玩”。也没有听见她怎么回答,我就跑走了。

  于是,我输给小钱一斤芝麻糖。

  过了几天,是星期六,下午我没课,就在钢琴室练钢琴。弹完了一段,忽然觉得背后站着一个人。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叶沄。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问。

  她两手互相搓着,嗫嚅地说:“我在听你弹琴。”

  停了停,她又很吃力似地说:“我已经听了很多次了!”

  “哦?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我站在门外听。那时我不认识你,不敢进来。”她难为情似地说着。说完了,就用上齿紧紧地咬着嘴唇,好像惟恐自己说得太多了似的。

  “哦!真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在门外。”我说。

  “我希望你不知道。我……”她说了一半,又去咬她的嘴唇。停了一会,躲开我的眼光,她才又低低地问:

  “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很好听。”

  “这首曲子叫《秋花》。”我说。

  “钢琴曲集里好像没有,我找了很多遍。”

  “这是一位老师抄给我们的,大概不是很有名的曲子。”

  “但是,它很好听。”她说。

  这时,小钱抱着一个篮球,从钢琴室门前经过,见叶沄在这里,很意外的样子,对我做了一个鬼脸说:

  “谢谢你的芝麻糖!”

  说完,她就把篮球在地上拍着,跑开了。

  我笑着抬头,想对叶沄说点什么,却见她局促地站在那里,脸色变得很红,而且微微地渗着汗水。

  看见我抬头望她,她就更是紧张得想要哭出来的样子,双手掩着脸颊。

  我正在觉得莫名其妙,她忽然激动地说:

  “你们在背后是不是叫我‘芝麻糖’?”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说道: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脸上的雀斑。”

  我恍然明白了她这样紧张的缘故。于是,我站起身后,拉下她掩着脸颊的手,带着由衷的歉意,我说:

  “叶沄,不要这样神经质,雀斑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们会喜欢你的。小钱是在找我要糖吃,因为我和你做了朋友。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学校的花样,交了朋友要请吃糖的,这样不是很好玩吗?”

  她的双手在我手心里渗着汗水,但是,她的脸色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她的缺少神采的眼睛探索地望着我,望了好一阵,她才轻轻地缩回她的手,把手在黑裙上慢慢擦抹着,她低声地说:

  “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但是你肯和我做朋友吗?”

  “当然,为什么不肯?”

  “谢谢你。”她说,“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向你学这首《秋花》!”

  这样,我和叶沄就成了朋友。凭良心说,我和她做朋友的缘故,多半还是因为怜悯。

  可是,后来,我发现她对音乐有着一股奇异的热忱。她钢琴弹得非常好,《小奏鸣曲》已经弹完,开始在弹《贝多芬》。小品也弹了不少,一首《小鸟晚唱》弹得很有韵味。而且她还会拉南胡和弹古筝。

  她说,她是跟她父亲学的,她的父亲在一所中学教音乐。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母亲死了,父亲为了她,没有再娶。

  这使我明白她的蓝制服为什么总是那么皱。

  “父亲说,我将来可以做钢琴家。”她说。

  单听她的钢琴,她确实具备了一些做钢琴家的条件。她的指触流利而又准确,难得的是,她懂得怎样在乐曲中放入一些情感。

  她也开始弹我常弹的那首《秋花》,很快的就已弹会。

  我发现,她看谱很快。

  就这样,我们两人消磨在钢琴室里的时间慢慢增多。我也慢慢忘了我当初认识她只是为了一点怜悯,而真的和她做了朋友。

  后来,我毕了业,到一家电台做事。叶沄中途退学,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过了好几年,忽然,有一天下午,她跑到电台去找我。

  好几年不见,她已经长大,但个子细瘦,而且缺少少女们应有的风韵,一身都是平平板板的。衣服虽然已经熨得平整,但脸上的雀斑并没有减少,那自卑胆小的样子也没有改变。

  时间是春天,北方的春天总是刮风,她围了一条淡紫色的纱巾。

  “我知道你在这里做事!”她说,“但是我一直不敢来找你。今天我有点事情,要和你谈谈,我才来打扰你。”

  她习惯地咬着她的嘴唇。

  看她那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就放下了手边的工作,为了使她轻松一点,我把她带到电台后面的小园子里,那里有几棵刚在抽芽的垂柳,和发着新叶的榆树。

  我和她找了一个石凳坐下。开始问她,找我有什么事。

  “你可以不可以帮我一点忙?”她迟疑地低着头问。

  “当然可以,只要我办得到。”

  “我这几年,钢琴很有进步。我退学之后,就专门学琴,没再进学校。老师是一个意大利人,老师说,我弹得很好。”

  “我相信你一定弹得很好。”

  “我也相信。”她说,仍然低着头,“等下,我弹给你听听。老师说,我可以把李斯特的曲子弹好,很不容易,他的作品最难弹。”

  “我知道,我一直不敢弹他的曲子。”

  “你现在不继续学了?”她问。

  “我没有多少天分。学到这里,已经不能再进步了。”我说。

  “你太没有志气!”她不满意地说,“世界上,没有比音乐更迷人的东西了!我永远也不会放弃的。”

  她抬了抬头,眼睛里带着梦幻。我第一次觉得她很动人,于是我说:

  “我相信你会的。”

  “靳姐,”她总是这样叫我,“给我安排一个时间,在你们的音乐节目里广播一次好不好?”

  “你让我帮忙的就是这件事?”我问。

  她点了点头。

  “那没有问题。”我说,“我相信你会弹得很出色的。”

  她高兴得脸都红起来,抓住我的手说:

  “是真的?你说我可以广播?”

  “当然,我替你安排。我们每星期六都是请外面的人来演奏。”

  “哦!那我太感谢你了。你不知道,这对我是多么重要!你不知道,真的!这对我实在太重要了!”

  她重复地说着,眼睛并没有看我,仿佛她是在梦里似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样激动。学钢琴的人在电台表演一次,也是很平常的事,而她却好像觉得这次演奏关系着她整个一生的命运。

  于是,她演奏的那天到了。

  她老早就来到电台,在大发音室里练习。

  那时没有录音的办法,一切演播都是“现场”。

  她似乎很紧张,但是,那首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弹得真好。那节奏与气势,不是一般女孩子所可以表现得出来的。

  她还弹了两首小曲。一首是《秋花》,她说,是为了纪念我们的友情,还有一首是《爱之梦》,那是李斯特的抒情曲中最有名的。

  节目完了之后,我陪她在会客室休息。

  她手中紧紧握着我给她倒的那杯茶,沉默着,带着一点梦一般的忧郁。

  “今天你很成功。”我说。

  “我希望如此。”她的眼睛注视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还是叫电台的车子送你?”

  她摇摇头。停了一阵,才说:

  “也许有一个人会来接我。”

  “哦!”我恍然地说,“你有男朋友了?”

  她忸怩地笑了一笑,说:“现在还不一定。”

  “怎么叫现在还不一定?”我问。

  “我见过他,他还不认识我。他拉小提琴,你也许知道,他叫莫洪涛。”

  “噢!莫洪涛。”我说,“我当然知道,他来演奏过好几次了。”

  “他很帅,是不是?”叶沄低着头问。

  “哦!当然。尤其是在他拉琴的时候。”我说。

  “我看见过他演奏,那次,在犹太会馆。”叶沄神情很羞涩,本来血色不佳的脸颊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她接着说:“我父亲想让他认识认识我。他和我父亲是同行,都是教音乐的。”

  “哦!那太好了!”我兴奋地说。

  “可是,”叶沄忧忧郁郁地道,“我说,让他先听听我的琴,再认识我。这样,也许,比较好……”

  “哦!”我看了叶沄一眼。猛然醒悟到她为什么要很费心思的来找我为她安排一个广播的时间。

  我看着她。她有雀斑的脸,粘粘的黑发,平平板板的身材。

  她抬了抬头,见我在注视她,于是,羞涩地说:

  “你说是不是?”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沉了沉,她又自顾接下去说:

  “我怕他先见了我的人,会不喜欢我。”她咬咬嘴唇,想了想,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假如第一眼的印象不好,往往就没有耐性去发现那第二眼所可以看到的好处。今天,我父亲约他在我家里听广播,说,等一下,让他来接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而且她那迷惑而又激动的神情,也使我觉得她并不怎么需要我的回答。

  果然,停一会之后,她就又接着说:

  “我父亲真的很喜欢我,因为我没有母亲,他一切都替我安排。他常说,一个女孩子,如不能靠外貌,就要靠内在。所以,他极力我学音乐。还好,我似乎有一点天分。”

  叶沄在灯光下,悠悠地说着。我看得出,她在努力使自己镇定。她扭搓着自己的手,声音低微而抖颤。我知道,她内心十分激动。

  就在这个时候,工友进来说:“有人找叶小姐。”

  “他来了!”叶沄蓦地站起身来,脸色变得苍白。

  “我跟你一同去,看看他。”我说着,拉了叶沄的手,拖着她快步向大门走去,仿佛我不这样,她就不肯去似的。

  莫洪涛站在传达室旁边,穿着浅灰色的春季西装,打着蓝白相间斜条纹的领带。长眉毛,直鼻子,宽宽的嘴。那对眼睛,即使在夜色中,也仍然黑白分明。

  他是认识我的,所以先向我招呼,一面用很含蓄的眼光,打量着我旁边的叶沄。

  “你来接叶沄?这就是!”我把叶沄轻轻拉向莫洪涛,叶沄羞怯地向莫洪涛伸出她的手。

  莫洪涛比叶沄高出一个头,他的眼神似乎只在叶沄的头顶和夜空之间打转。

  他握了握叶沄的手,礼貌地说:

  “我听了你的演奏,我很感动。”

  我没有听见沄怎样回答,于是,我说:

  “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情。”

  叶沄怯怯地低着头,抱着琴谱,和莫洪涛一同走了。

  整个的夏天,我都没有再见到叶沄。我在忙我自己的,像一般20多岁的女人,我也有我的麻烦,当然是感情上的。所以,我也很少时间去想她。

  日子过得快,天气不知在什么时候慢慢地凉起来了。

  北方的秋天,凄凉萧索。当树叶飘落而夹衣上身的时候,每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心中都会有一种凄然欲泪的感觉。

  那天下午,我到一木洋行去买唱片,一出来,就遇到了叶沄。

  她瘦多了,脸上没有血色,那雀斑就更明显。

  见了我,她露出了一丝凄凉的笑,算是招呼。

  不用问,我就知道,她没有得到莫洪涛。

  于是,我一面陪着她走,一面轻描淡写地说:

  “你好吧?”

  她摇摇头,眼睛带着几分迷茫地望着远处,她说:

  “他有女朋友。”

  “哦,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来往了没多久,我就知道,他告诉我的。”

  “那就算了!”

  “可是,我……”她忍了忍,“我真的喜欢他那一手小提琴。好几年前,我听过了他一次演奏,就一直想,他要是我的多好!”

  叶沄把这最后几个字说得那么幽婉,低低的,像自言自语似的。我从未想像过一个少女肯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她内心深处的。我也从未想到过这几个字由她说出来的时候,会这样使人感动。

  她似乎并没有等待我的反应,她接着用那样的语气低低地说:

  “我一直希望,有那么一天,在静静的晚上,他拉一首小歌,给我听。莫洪涛拉那首《泰思冥想曲》的时候,那琴弦好像在我心上一样。”

  她悠悠地说着,踩着脚下的落叶。黄黄的枯叶,沙沙地飘转,在青色洋灰的地面上。

  “那么,你们现在怎么样?”我问。

  “我不管他怎么样,我是喜欢他的。”她说。

  “可是……”我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咽住了想要劝她的话,因为她显然不在听我。她接着自己说:

  “莫洪涛和他的女朋友已经快要结婚了,他说,假如我愿意,他希望我去替他们弹弹婚礼进行曲。”

  “这怎么行!他怎么这样残忍?”我生气地说。

  “我答应他了。”叶沄静静地说:“他是真正希望我去替他们弹婚礼进行曲。他说,这首曲子太多人弹过,但弹得好的人几乎没有,大家都是乱弹。他说,这首曲子,要能弹出里面的情感才好。”

  我沉默地走着,踩着脚下的枯叶,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再提出意见。

  “这样,我也就觉得满足了。”她低低地说,“我知道,他一定喜欢我的天分的。”

  我实在忍不住,刺激了她一句,我说:

  “可是,他不和你结婚!”

  叶沄例过头来,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踩着枯叶。她仍像自言自语似地说:

  “我原谅他的,他不知我在爱他。”

  我觉得她不可理喻,就不再说什么。

  她也似乎已经把话说完,沉默下来。

  一路上,我默默地随着她踩那飘转着的枯叶。从她的沉默里,我觉得她真的是原谅莫洪涛的。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原谅他。如果是我,我至少是绝对不会去替他弹婚礼进行曲的。

  叶沄就这样把莫洪涛送进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她苍白得像褪色的秋花,但意外的是,她比以前沉静而安详得多了。她不再那样紧张自卑而神经质,她变得冷冷的、静静的。

  而她最大的改变,是不再弹钢琴。

  这个改变使我为她惋惜而难过。

  她说,她已经把音乐随着对莫洪涛的爱,一同封存起来。她答应为他弹婚礼进行曲的时候,就这样决定了的。

  那一阵,她几乎天天到电台找我。有时我忙,她就静静地坐在我那唱片室的一角,望着窗外,好几小时,也不动一动。

  整个的秋天的天空,就那样被她望得越来越惨淡,树叶落尽,雁群南飞,终于飘起雪花来了。

  电台升起暖气,大家换了冬装。

  叶沄有几天没有来。我担心她是不是病了。

  没想到,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她忽然和莫洪涛一起来了。

  她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唱片室,两人都挟着乐谱。

  叶沄带着一点羞涩,走到我的面前,向我低低地说:

  “有点事要麻烦你。”

  说完,她回头去看莫洪涛。

  莫洪涛用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叶沄,然后向我展开一个笑容,打算对我说什么。

  我因为替叶沄不平,从他进来之后,就没有招呼他。现在,我不等他说话,就抢先对叶沄说:

  “如果是你的事,那没有问题,是别人的,我可不管。”

  叶沄顿了一顿,说:

  “我想,应该说是我的事。”

  “好!我说着站起来,绕过莫洪涛,把叶沄拉到靠窗的沙发上,那里是她整个秋天都坐着看天的地方。

  “告诉我吧!你有什么事?”我说。

  叶话感觉到我对莫洪涛的不友善,带点歉意地向莫洪涛望了一眼,见莫洪涛已经背转身去,浏览唱片,她才低了低头,对我说:

  “请你帮帮忙,让我和他借你们的发音室,练习练习。”

  “练习什么?”

  “当然是他的小提琴,和我的伴奏。”

  “你要给他伴奏?”我不以为然地问。

  “嗯!”叶沄说,“他要出国了。在走以前,想开一次演奏会。他说,只有我伴奏,才能衬托出他的琴艺。”

  “让他找别人去!我没有兴趣给他帮忙。”我说。

  “不是给他,是给我。求你!”

  我不满意地朝叶沄望着,说:

  “为什么呢?叶沄?他还没有让你苦够?”

  叶沄苍白的嘴角,泛着一丝微笑。她低低地说:

  “你不知道,自从他前几天写信告诉我,说让我给他伴奏以来,我多快乐!我忽然觉得我早就不该戒掉弹钢琴的了!早知道他会找我,要我给他伴奏,我早就该天天练习的,好在还有一段时间,多练练,还来得及。”

  我看看她,完全不了解她为什么这样容易妥协。

  她见我不语,就抓起我的手,轻轻地摇撼着,低声说:

  “给我一点面子,他知道,我会求得动你的。他家里不能练,因为我恐怕他太太知道我们的过去。”

  我又看了看叶沄。这时的叶沄很美,那眼里的柔光,和唇边的浅笑,以及当她说“我们的过去”这几个字的时候,那沉醉的神情,真的就让人觉得她和他有一个甜蜜动人的过去。而莫洪涛的太太会妒嫉她似的。

  “而我的家里也不行。”叶沄又接着说,“我父亲不谅解莫洪涛,他不许我再和他来往,他让我把他忘记。”

  “而你并没有把他忘记。”我揶揄地说。

  “我用不着把他忘记。他这样看重我,我为什么还要把他忘记?”叶沄细细地说,“我就知道,他会看出我的天分的。那天,他不是说,听了我的广播,很感动吗?”

  叶沄竟然连那一句礼貌的恭维都记得这样清楚。

  “只有你们电台,假如你肯帮忙,我们就可以来练习了。我知道,时常有音乐家借你们的地方练习的。”她说。

  这时,莫洪涛已经不再浏览唱片,却仍然背向着我们,在看墙壁上的一张日历。

  我忽然觉得应该替叶沄出一出气,于是,我叫了他一声:

  “莫先生!”

  “嗯?”他回过头来,带着一点不安,微笑着走过来。

  “听说,你有事情要找我。”

  “是的。”他不得已地说,“我恐怕太麻烦你。”

  “我倒不会觉得麻烦。”我说,“只是,我希望知道一下,你究竟有多少诚意?”

  他带着困惑的神情,望望我,又望望叶沄。然后说:

  “你指的是什么?”

  “你说,我指的是什么?”我反问他。

  莫洪涛仰起他线条优美的脸,做了一个深思的表情,说:

  “如果你指的是音乐,那么,我的诚意是百分之百的。”他说着,低头望向叶沄,“而她,是我音乐的一部分。”

  叶沄坐在我身旁,她的手,始终按着我的手。现在,我感到她的手缩紧了一下,然后,她低低地说:

  “谢谢你。”

  我回头望叶沄,她正用如梦的眼神看着莫洪涛。发觉我在看她,她才惊觉地说:

  “谢谢你,靳姐姐,我知道你会帮忙他的。”

  我不想再说什么,站起身来,去查发音室的时间表。

  叶话没有限过来,她坐在那里,痴痴地注视着莫洪涛。而莫洪涛正把他的小提琴从琴匣中取出来,用手指轻轻地着琴弦,发出沉沉如梦的声音。

  我想起叶耘的话,“他拉那首《泰思冥想曲》的时候,那琴弦好像在我心上一样。”

  而现在,他拨的琴弦,一定也在叶沄的心上。

  我看得出来,叶沄融化在他的拨弦里。

  莫洪涛的演奏空前的成功。Encare了四次,还无法满足台下的听众。

  他谢幕,再谢幕,拉着叶沄。

  叶沄穿着黑丝绒长裙,跟在莫洪涛后面。我惊异地发现,这时的叶沄,竟一点也没有局促、自卑、神经质的模样。黑丝绒的长裙使她显得庄肃而纯洁。她不再是那个长着雀斑、疑心人家说她是芝麻糖的叶沄。我说不出来她是什么,也许,最恰当的说法,还是莫洪涛的话——她是莫洪涛音乐的一部分。

  她的伴奏真是出色!尤其是那首《泰思冥想曲》,她的钢琴推展应答着小提琴那缠绵如诉的旋律,仿佛那音乐是从她灵魂深处流泻出来的。

  那天,莫洪涛的太太也在场,她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子上,是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我不知她懂不懂音乐,但是,当散场后,别人向她道贺的时候,她那优雅的风度,和得体的笑容,却使人倾服。

  那次以后,叶沄变得很积极,她不但积极练琴,而且找人学理论作曲。

  快要过阴历年的时候,天气冷得很。窗外一眼望去,都是积雪。

  好久不见叶沄。她忙得起劲,我却开始有点想念她。我们的友情在平淡中见出深刻。时常我会默默地望着她常坐的那张沙发,和她常望着的窗外那一片天,想起关于她的种种苦乐。

  这天,就在我这样望着的时候,我看见莫洪涛提着他的琴匣,慢慢地走来。

  我忽然觉得,难怪叶沄那一阵成天这样凝望着窗外。她一定时时刻刻在着这个画面——莫洪涛提着他的琴匣,出现在她眼前。

  莫洪涛穿着深色的西装大衣,戴着浅棕色的皮帽。衬着白皑皑的雪的背景,迈着长长的步子,越走越近。看见我在窗口望他,就扬起手来向我招呼了一下,会开铺着方砖的人行道,踏着雪地,走到我的窗下。

  我把窗子推开,听到他对我说:

  “我来向你辞行。我要走了!”

  “哦!叶沄知道了吗?”我突然为叶沄难过起来。

  “我还没有告诉她。”他沉吟了一下,说,“我想,我一方面来向你辞行,一方面,我觉得也许和你谈谈比较好。”

  “谈什么呢?”我说,“你应该觉得对叶沄负歉。”

  “是的。所以,我觉得该和你谈谈。”

  我想了想,说:“那么,你进来谈吧?”

  “不了,”他说,“我只说几句话。”

  我望着他,他脸上表情很复杂。我觉得他是在尽力使自己平静,并且在尽力想办法把他的意思简化。

  他的嘴唇在他坚定的鼻子下面紧紧地抿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抑制的表情,微微闭了一会,然后他才低低地、慢慢地说:

  “我很爱叶沄。”

  我几乎被惊得跳起来,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想,或者,莫洪涛是说错了话,也许是他还有未完的意思,我怔怔地望着他。

  许是我的神情露出了太多的不信任,所以,他接着说:

  “当然你不会相信的,而且,你也不会同情我的。我知道,任何人都会觉得,我是在说着一句不负责任的话。”

  他顿了顿,于是我乘机报复似地说:

  “我恐怕你真的是说着一句不负责任的话吧?”

  他低了低头,嘴角边泛着一丝无奈的微笑,说:

  “那天,叶沄在电台广播,我其实并没有听到。”

  “你没有听到?”我不相信地说:“但是,我明明记得,你那天说你听到了,而且很感动。”

  “那只是一句礼貌的话。”他说,“我觉得我不应该对她说我没听。事实上,那天,我家里有事,不能脱身——”

  “是不是和你现在的太太在一起?”我冷冷地问。

  “你说对了,”他说,“那天,她和她姑母在我家里。在那天以前,我们就已经认识了。”

  “你很爱她?”

  他想了想,说:“那时,我们之间还很平淡。”

  “但是,你没有赶去听叶沄的广播。”我说。

  他点了点头,说:“我以为叶先生只是希望我去分享一下他的快乐,做父亲的常常是这样的。我没想到其他的事,我后来去到他家,她的广播节目已经完了。”

  “连他让你来接叶沄的用意,你也没有去了解?”

  “当时也许我曾想到,但是——”

  “但是,你并没有发现叶沄有什么可爱,是吗?”我问。

  他看了看我,歉疚地说:“我想,你也许会了解,那时候

  我沉默着。我想,我是了解的。不但是我,连叶沄也是了解的。她那样费尽心机想让莫洪涛先听到她的音乐,后见到她的人,就证明她是了解的。

  她没有想到命运这样安排!

  叶沄那时曾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假如第一眼的印象不好,往往就没有耐性去发现那二眼可以看到的好处。”

  她是那样的有着先见之明,和自知之明!

  莫洪涛见我不说话,就又解释似地说:

  “后来,我和我现在的太太之间,感情发展得很快,我也没有再去注意叶沄。”

  “可是,你似乎也曾和叶沄来往。”

  “是的,但那时,我只想到我们是在为音乐。”

  “难道现在不是了?”

  “早就不是了,”他说,“我的意思是,早就不单纯是为音乐了。”

  “从什么时候?”

  他迟疑了一下,说:“你也许知道,我结婚的时候,是请她弹的婚礼进行曲。”

  我忍住要说出口的责备他的话,点了点头。

  于是,他说:“就是那天,她弹完了婚礼进行曲,在另一次‘奏乐’的时候,她弹了那首《爱之梦》。我忽然想到,那就是她广播过的那首。她不知道,那才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音乐,那真是惊奇的发现!你不知道她弹得多么好!她是个天才!音乐从她手下流出来,像醇酒或清泉,甘冽而令人迷醉!她放进了那么深、那么真挚的情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弹奏这首曲子,我听得出来,她改变了其中一些地方的表情,使这首曲子多了一份凄伤——”

  他停了停,抬眼看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燃烧着激动,他显然没有留神我对他这些话的反应。他自顾接下去说,

  “那时候,我才重新认识叶沄,我才惊觉到,也许我做错了事情。”

  他沉了一会,继续地说:

  “我不知道这该怎么解释。从那以后,我再也挥不去她音乐的声音。我从未听过另一个人把《爱之梦》弹得那样令人迷醉!”

  “你难道还不知道她在爱你?”我问。

  “后来我知道了。”他说,“在我请她为我伴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不止一次,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那隐藏着的爱情,但是,我已经什么也不能告诉她了。”

  我看着莫洪涛的线条匀称的脸,这脸上带着激动的表情。我看着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现在这对眼睛里燃烧着爱情与苦痛,和一种朦胧缥缈的幸福。忽然,我想起叶沄的眼睛。

  自从她认识莫洪涛以来,她的眼睛里也经常燃烧着这种爱情与苦痛,和一种朦胧缥缈的幸福。

  我忽然觉得他们两人真是幸福的一对,他们之间似没有一点隔阂。他们的灵魂紧紧密密地拥抱结合在一起,正如他们两人演奏的那场音乐。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他们两人在音符的核心里沉醉着,拥紧着。外界一切人为的距离都不会影响他们,一切名份对他们都没有意义。

  不是吗?假如你们爱,结婚不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呢?假如你们爱,隔着海,隔着天,隔着千山万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样想着,被他的热情感染,我觉得我不但已经原谅了他,而且深深地同情着他。

  他仍旧沉落在他自己的梦里,他说:

  “我知道,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告诉她,但她是懂得我的,正如她虽然什么也没有告诉我,而我也是懂得她的一样——我很幸福!”

  他把“我很幸福”这四个字说得很慢、很低、很柔,像那天他在小提琴上那沉沉如梦的拨弦。像他正拥着叶沄那纤细的身体,在对她耳语。

  许久,他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觉得打破这蜜样的气氛是可惜的。空气这样暖,仿佛这不是雪天,而是春季。

  这样,过了好一阵,他才下了决心似地让自己从梦中清醒过来,慢慢地说:

  “你不会笑我吧?也不会怪我了,是不是?我真的爱她,真的——”

  他把提琴匣交到左手,伸过右手来,对我说:

  “替我照顾叶沄。告诉她,我爱她,永不会变。”他的眼睛里有泪。

  我也伸出我的手,感觉到他手的微颤。我说:

  “我会的。我知道她是多么爱你,她肯为你做一切事。”

  他点点头,收回他的手,说:“那么,再见了!我也许要过几年才会回来。”

  他说完了,并没有马上走,他站在那里想了想,很困难似地说:“女孩子总该结婚的。假如她有适当的对象,我希望她结婚……我知道,那是不妨碍的。”

  他说完,迅速地转身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在路角消失。

  我不知道他说“那是不防碍的”是指什么,但我知道,他是真的希望叶沄结婚。不是为了他自己良心的平安,而是为了叶沄。

  尾声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一个飘雪的冬天接着另一个多风沙的春天。世事变迁很多,我到了台湾,许久不知叶沄的消息。

  今天春天,有朋友从欧洲来信,说莫洪涛正在那边旅行演奏,他很成功。而他所演奏的有一首最受欢迎的小曲,是一位中国女作曲家写的。那曲调,优美而感伤,曲名是《I know,and I believe.》,那作者的名字也是用英文写的,叫“YehYun”。

  我想到,那当然是()叶沄了。

  朋友信中说,每次莫洪涛演奏这首曲子的时候,眼中都含着泪光。台下也总有许多妇女流出眼泪。

  我忽然明白,叶沄为什么那样积极地学作曲。她要把他们的爱,揉和在音乐里,使这爱情超越时空而不朽。

  而叶沄是做到了。

  叶沄真正是幸福的。

  我想像着莫洪涛琴弦下的那首情意绵绵的《I know,and I believe.》

  我知道,那会是怎样柔情、妩媚、幽婉、而虔诚!

  我相信,世上真的有着这样令人心动的爱情!

罗兰:听啊!听啊!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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