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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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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无所用心的富翁
我这一生,从未希望过自己会大富大贵,但也不愿自己手中无钱。依我的想法,最恰当的财富是:当我在路上步行遇雨,手中能有余钱可让自己随便买一把伞,这就是很惬意的生活了。
我对金钱的看法一向是听其自然。我想,这和我自幼的生活环境大有关系。
父亲在工厂里做事,按月领薪,虽不富有,到时总会有钱。我读完书后,一直在外工作;结婚后,外子和我还是靠薪水过活。按月领薪的生活养成了我对金钱的一种观念——只要够用30天就行。这个月的钱用完了,下个月还会有,没什么可愁的,也没什么可打算的。薪水多的时候,多买点东西;薪水少的时候,少买点东西。钱对我来说,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作用,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吸力。
自然,这并不是说我多么清高,不爱钱。当加薪、发双薪、得奖金或有什么意外收入的时候,我也是很快乐的。但我从不羡慕别人比我有钱,也从不打算为了赚某一笔钱而去做某一件事。我做事纯是为了做事,如果它为我带来了钱财,那表示这件事在它本身的价值外,还可使我得到另一种方式的赞赏。钱财的意义对我来说,也是和朋友的友情一样,是要不期而来的,是要以平等待我的。
我这大半生一直不曾有过多少储蓄,也很少下决心去储蓄,有时也曾为了要做个称职的主妇而打定主意去好好地支配一下金钱,于是认真地做预算和决算,天天记账,节省开支。糟的是,每当我这样认真想要储蓄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很贫穷。因此,过不多久,这种贫穷的感觉就使我放弃了储蓄的计划,恢复了平时那种对金钱无所用心的生活态度。而当我恢复这种生活态度的时候,就又会觉得自己很富有。
我实在不很明白为什么我会如此,而只是觉得既然同样是一个月的薪水,同样是到时花完,当我无所用心的时候,随便该花就花,心上觉得富裕;而每一次精打细算,就会觉得贫穷;那么又何必去多做打算呢?富裕与贫穷如果只是一种感觉,那么我宁取前者。与其让自己在感觉上成天做个捉襟见肘的穷汉,倒不如让自己做个无所用心的富翁。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我越不精打细算就越有钱,那是神话。我想,我虽然不去打算,无形之中却能控制收支平衡,这可能是因为我自幼及长都过的是按月领薪的生活,这种生活使我养成了一种平衡收支的习惯。正如我从前一直不戴手表,练就了一种测定时间的本领,无论多久未曾看表,也可说出大约的时间,前后相差不会超过10分钟。这种下意识的控制或计算一定也可应用到日常收支上来。譬如有时我多买了东西,或家中某人多用了钱,或我预知某段时间会多用钱,那么,我无形之中会在其他方面去节省。有时也会在预知将有额外收入之时,去兴高采烈地多买点东西,享受一下花钱的快乐。
在我看来,花钱的快乐只能在你知道不会负债的情形之下才会有;也只能在你知道不会因为你一个人花用而剥夺了家中其他分子的福利时才会有,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我自己总是很节省。这种节省和用数目字去计算收支以求积存金钱的心情大不相同。我只觉得节省使我心安理得(这种心情相当于一个人只要做好事就可无愧于心),使我有理由在某些我所喜欢的方式之下去挥霍一下。
譬如说,我平时很少坐计程车,也不买珠宝,也不逛委托行,也不跳舞,也不打牌,也不吸烟,几乎没有什么属于个人的开支,这使我觉得我有理由在兴致好的时候坐计程车跑到很远的郊区去玩上一趟,也有理由在闲暇的时候到一家舒服的咖啡店吃一顿昂贵的点心,或到漂亮的商店去买一件很好的衣服。有时买的衣服太好了,我会心甘情愿地在以后好几个月里什么钱也不花。
有人是天生善于理财的,有人是天生对金钱毫无办法的。我觉得善于理财的人也并不完全是喜欢钱,他可能只是喜欢数字。我曾在一篇题名《数字游戏》的文章中说过:
“那些真正有钱的人日常所经手的也并不是钞票,而只是数字,是支票。汇票、发票。存折等等上面的数字。他们所盘算的是数字,所谈论的也是数字。一个擅长理财的人一定是一个对数目字有亲切感的人,否则他就不可能擅长理财。我却总是不但记不清数目字,而且看不见数目字。每次接到开会通知或请帖,看来看去,什么都看到了,偏就是没看到日期与时间。所以时常忘记参加,或每次都需要人家提醒我,我才如梦初醒地问人家是几日几时。”
我自己出版过几本书,必须自己经营账目,我的账目也不曾正确过。心中总是想,“反正印刷厂知道”。有时也郑重其事地让人家开估价单来,收到后却从未认真地计算过上面的数目字。我自己又常常三心二意,印书时,常是一排再排,一改再改,有些制好了版又不要了,反而需要印刷厂老板来劝我不要如此浪费。
在我看来,如对金钱糊涂一点也有好处。我在读书时代,常把零用钱随手放置,有时夹在书里,有时放在褥子底下,随后就忘了。过了好久,又忽然发现,那种意外之喜足可抵过一切没有存款之忧。年长后,依然如此。
有一次和外子去台北巾郊外双溪办事。行前,我尽力游说他搭公共汽车再转另一路的巴士去。好容易他才答应了,哪知走到半路,我却忽然发觉忘了带钱。他当下十分气恼,怨我乱出主意,害他浪费时间。还好,我一面说,一面搜索钱包,居然搜出了6元()硬币,够买两张转车的票子。回来时可雇计程车,到家里付钱。他虽仍然怪我:“这样还不是要坐一趟计程车?当初若雇来回车,也贵不了多少,还可省却转车之烦。”却也只得如此。
我也深怪自己糊涂,不再申辩。到了故宫博物院站,下车后,还得走5分钟。郊区风大,我把手中拿着的大衣穿上,伸手向口袋一摸,却又掏出了一叠钱。数了一下,有70多元,忙向他炫耀说:
“你看,我的大衣口袋里有钱!可以再坐两次公共汽车回去,不必雇计程车啦!”
他也只有对我摇头的份儿,我却高兴得很。这70多元对我来说,实在是大大的一笔意外之财,值得万分惊喜。我猜想,一向对金钱清楚的人一定无从领略这种乐趣。
你或许会觉得奇怪,像我这样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怎么也居然还过得不错呢?
我想,如果哲学一点说,我们本来就是赤手空拳的降生的,只要认真的活着,老天爷总会照顾。如果实际一点说,大概金钱的意义并不只限于金钱的本身。节约储蓄和努力赚钱固然是聚财的最好办法,但如果你不擅于聚财,那么勤补拙,你的每一份工作,直接间接也就都是生活的保障。我觉得自己之所以有安全感,主要还是对自己这俭朴勤劳的生活习惯有信心。
我不会赚钱,幸而也不会乱花钱。没有多少物欲,对金钱也就不必要求太多。步行遇雨时能有顺手买把雨伞的余钱,这我多次的实地经验,也曾多次给我一种“富有”的快乐,至少也是一种不虞匿乏的快乐。何况我常觉得努力工作的当时虽不一定就换来了有形的金钱,但无形中却是间接的储蓄。实在说来,此生许多赏心乐事都不是因为自己有钱才有缘享有的;相反的,如果我放下了份内的工作,而专心去赚钱,恐怕反而会失去很多可贵的机缘与乐趣呢!
罗兰:性情相投
人们都以为婚姻是由于两个人性情相投,但事实上,这“相投”与“不相投”却并不是决定婚姻幸福的唯一条件。以我来说,我的家庭虽然时常令人羡慕,但我和我家“老爷”性情可实在并不大相投,就以看书来说,他所喜欢看的是政论、国际现势、外交、历史论评、时事分析……等等。而找所喜欢看的却是除了散文或小说之外,就是有关思想与哲学的书。所以,多少年来,他的书我不看,我的书他也不看。
在对人方面,他颇喜欢交际应酬,而我则非常不喜欢交际应酬。常见他兴高采烈地穿戴整齐去参加酒会、晚宴,以及其他种种社交,而我则独喜静坐家中,读读写写,顶多约上一二友好,秉独清谈。我参加应酬都是万分的勉强,而他从不了解为什么居然有人如此之讨厌应酬,正如我从不了解为什么居然有人如此之热心交际一样。
他虽喜欢交际,在交际场合也真正谈笑风生,但居家却相当严肃,“不苟言笑”四字,他可当之无愧。尤其在子女面前,他真是一言九鼎,不准有违。而我则在交际场合常感厌倦乏味,不耐其虚伪,因此难免给人难以接近的印象,在好友或家人了女面前则喜欢无所不谈,恢复我爽朗愉快的本性。
论处事,则他常是严密精细,极具耐心;而我则粗心大意,不拘小节。譬如上街购物,若是和他同去,十之八九是走了半个台北,结果却窍手而回。因为他东看西看,这个不对,那个不好;贵了不行,贱了不要,看来看去,竟无一项中意,只好下次再来。我则总是光在家中打定主意,要买什么?准备花多少钱?去哪一家商店?想好之后,一趟计程车,直奔目的地,三言两语,把东西买妥,费时不会超过一个钟头。近来,大的白货公司可设有电话叫货的服务部门,我就更加省事,要买什么东西,索性打个电话,说明厂牌尺码,叫人送来,连去也不要去了。
当然,像这样买法,难免会买到贵的、坏的、不合适的。有毛病的东西。而他所买的东西几乎可以可分之百断定绝对不错。
以买玻璃杯为例,如我去买,则问明价格,看好式样之后,人致看看要六个或八个,就让店员包好付钱。所以我买到过站立不稳的咖啡怀,也买到过有缺口的盖碗。
如他去买的话,则不但要把每只杯子仔细看过,无残无缺之外,还要把拟选购的六个或八个杯子整整齐齐地排在柜台上,细细比较,看是否一样高矮、一样大小,还要看杯口是否每一个都是正圆,所以他决不会有像我耶样的疏失。但也就因为如此,我总避免和他一同去买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对人为方面我相当温和而有耐性,但在对事方面,我却常是个耐其烦琐而流露出自己天性中急躁的一面。
说到生活情趣,我们俩更不能算是情投意合。看电影他要看战争或侦探片,而我则要看义艺或音乐片。听评剧,他喜欢唱腔多的文戏,我则专选大花脸多的武打。古典音乐演奏会,总是我自己去听,美国来的诸种舞台表演则是他自己去看。
如有假期,我愿去林间山上清清静静地住几大,他则不大热衷这类旅行。如果非去小可,他会宁愿选择海水浴场去游泳。
而我即使到了海水浴场,也是白天躲在房间,晚上才出来坐在沙滩上看海听潮。
公余之暇,我喜欢在清静的街道散步,而他一散步,就要到闹区去逛橱窗,或散了一半,就要去吃牛肉面。
在衣着方面他喜欢鲜艳与新奇,而且敢于尝试。我常说,如果我听他的话,那我现在大概该穿迷你裙或大喇叭裤。不幸,我不但只喜欢穿两件头的套装,而且只有灰、白、黑、米黄、蓝,这几种平淡的颜色。现在如此,年轻时亦然。
家常小事,两人更是意见分歧。譬如种树,我喜欢那株大构树,而他就最恨那株大构树。我种了一颗榕树,他就最讨厌那棵榕树。当然,平心而论,他确是有理。因为大构树又招苍蝇,又落叶。榕树又难看,又爱生虫。不过,对待其他的花木,我们两个也从来不曾获致协议。譬如说那排七里香,我要把它们剪矮,他却把它们修长。那些杜鹃,我要它们随便生长,他却一有空就把它们剪掉一堆枝叶。我剪白兰树时,他会大力阻拦;可是一眼不见,他却把它剪了。真让人没话说!
诸如此类,可说是不胜枚举。常见报上有人登离婚启事说:“我俩因意见不合,协议离婚”。如像我俩这样的意见不合,大概不知要离多少次了。
我们的性情不相投也反应在感情的表达上。我和一般女性一样,喜欢一点抽象的关怀,但他偏偏没有一次记得我的生日。
年轻时,我也确曾为此而气恼过。直到后来,忽然有一天,我从旧皮包里翻出一副纹石耳环,这副耳环是他某次去外岛,特别为我选购的,偏偏我一生不喜欢装饰品,戴了一次,就把它们随手塞在皮包里,再也未去动用。那天,当我重把它们翻出来时,却忽然想起我当时接过这副耳环时,对他说了一句笑话。我说:
“人类真奇怪!纹石、钻石、玛瑙珊瑚,都拿来做装饰品。我看,假如马路上的石子像纹石那么少见,也一定有人把它拿来镶成耳环,挂在耳朵上,以为美!”当时我未注意他的反应。现在总归年纪大了,人世深了,才忽然明白自己当时真不替他想。像我这样不近人情,人家都没有说过一句不满意的话,我还有什么理由怪人家不记着我的生日哩?
自此心平气和,不再抱怨自己被亏待。
事实上,在许多不合的意见中,我们俩人倒也有相同之处。这相同之处便是——只知做事,不懂赚钱。可能是因为我们脑中都没有什么数学观念的缘故。记得有一次,我忽然想买一个海绵床垫。在看电影的途中,经过一家店铺,进去问了一下价钱,说是每立方公寸6毛钱。我们到了电影院,就开始计算一张床垫有多少立方公寸,要多少钱。算来算去算不清,后来索性连一立方公尺等于多少立方公寸也不知道了。两个人索性连电影也看不下去,后来干脆买了一个弹簧的,整张算钱,免得我们伤脑筋。
也就因为我们一向对数目字缺少兴趣,所以什么金钞股票债券之类,在我们心中就永远是一些抽象而遥远的东西,至于利息,更是只有读中小学算算术时的一个名词。现在好容易不用再算算术,乐得对它敬而远之。
也许这是因为我们两人在这一点上,有个相同的生活背景,我们都是从小在学校住读,长大就自己在外靠薪水维生。对钱的观念,就一直是“花到下月再有钱来的时候为止”。既不虞匮乏,也就不想经营。有了就花,没了就再去赚。简单明了。也就因为天性中没有一个“贪”字,所以尽管他这20年来,曾担任过几次非常有机会发财的职位,但都因为他只知做事而不懂贪钱,所以至今两袖清风。
说起来,别人会笑我们傻,但认真想想,这“傻”却也是上天赋予我们的生存本领之一。因为事实上,那些发财致富的机会也正是身败名裂的陷阱。只是如果我们生性爱财,就会不自制地去冒那跌入陷阱的危险而已。我们事实上是在工作换过之后,过了好久,才事后有先见之明地想到——啊!那时怎么没想到可以赚钱?但“那时没想到”并不证明下次会想到。因为当下次机会来临时,我们仍然是只顾做事两个懂赚钱。
我想,夫妇之间,只这一点性情相投也就行厂.要说希望如小说里那样,两人处处情投意合,我看也不见得不妙。我不敢想象。假如他也像我一样的只喜欢文艺和哲学,而不过问政治与世局,那我们这个家还有没有现在这样稳定?如柴他也和我一样,天天只喜欢和一二加友品茗清谈,却不愿参加任何社交活动,那够多么无趣!而且如果他做事买物也像我一般的粗心大意,对人生的观念也像我一般的淡泊保守,成天也像我一般的轻松平易、豪不严肃,恐怕我们的家庭反而无法维持平衡。
同样的道理,如果我也像他一样的凡事走直线,宁折不弯,恐怕也会有许多不良的后果。
记得有一次,我们给孩子买了一张双层床。交了订金,叫店中派人送来,待送到之后,才发现床大门小,无法进入。他当时就毫不迟疑地找出工具,叫送货工人拆卸窗户上的木条,打算从窗子将床搬入。而我一想,窗上的木条不但拆卸费时,而且拆过之后,冉钉上()去的话,一定钉不妥当。那面窗子正面对大门,是我家主要观瞻所系。拆坏了,实在可惜。于是,我决定把床叫送货工人原个搬回去,退掉算了。退货原因既非我们出尔反尔,店家倒也觉得情有可原,把定洋也退给了我们。事后他说:“我怎么就想不到要把它退掉呢?”
小事如此,大事他也更是坚定不移,言出必行,只要事情决定,即使排除万难,也要贯彻始终。这种“拆了瓦房逮臭虫”的事只其一例而已。
我想,如果我们的家是一只船,那么我和他就是两个掌舵。当我因太平易轻松而惹上麻烦时,可以由他的严肃谨慎去矫正。当他因太过认真与理智而把事情闹僵,无法善后时,则由我的轻松平易去转圜。对孩子,我们名副其实的是父严母慈,对生活,我们则各凭自己的天赋去赚得维生之资。当我们需做重大决定时,责任归他。因为他谨慎仔细而坚定,可以万无一失。而平常零星小事,只要能够通过即可,小有流失亦无伤大雅,反可多维系一些人和,乃可归入我的权责范围。
我生平自问颇善观察事物,分析得失,但至真正决定实行时,总有待他放上一颗砝码,来稳定我那尚在摇晃之中的天秤。如找房户搬家,孩子选学校之类的大事,资料虽然都是由我搜集,个中利害也都是由我分析,但到了最后付诸实施的时候,却总是轮到他来逼迫我去实行。所以在家庭决策方面,我虽是一个性能颇佳的罗盘,但我很少独断独行,因为他才是轮机长。
所以,依我看来,性情不投,意见不合,固然是离婚的主要原因,但也未必一定非离婚不可吧?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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