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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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地山:铁鱼底鳃
那天下午警报的解除信号已经响过了。华南一个大城市的一条热闹马路上排满了两行人,都在肃立着,望着那预备保卫国土的壮丁队伍游行。
队伍过去之后,路边闪出一个老头,头发蓬松得像戴着一顶皮帽子,穿的虽然是西服,可是缝补得走了样了。他手里抱着一卷东西,匆忙地越过巷口,不提防撞到一个人。
“雷先生,这么忙!”
老头抬头,认出他是自己一个不很熟悉的朋友。事实上雷先生并没有至交。
两人不由得站住,谈了些闲话。直到这位姓黄的朋友问起他手里抱着的是什么东西,他才说:“这是我的心血所在,说来话长,你如有兴致,可以请到舍下,我打开给你看看,看完还要请教。”
黄早知道他是一个最早被派到外国学制大炮的官学生,回国以后,国内没有铸炮的兵工厂,以致他一辈子坎坷不得意。英文、算学教员当过一阵,工厂也管理过好些年,最后在离那大城市不远的一个割让岛上的海军船坞做一个小小的职工,但也早已辞掉不干了。他知道这老人家的兴趣是在兵器学上,心想:他手里所抱的,一定又是理想中的什么武器的图样了。他微笑向着雷,顺口说道:“雷先生,我猜又是什么‘死光镜’、‘飞机箭’一类的利器图样罢?”
雷回答说:“不是,不是,这个比那些都要紧。我已经做了一个小模型,请到舍下,我实验给你看。”
黄随着他走,不一会到了家。老头子让客人先进屋里去,自己把手里的纸卷放在桌上,坐在一边。
“这就是我最()近想出来的一只潜艇的模型。”雷顺着黄先生的视线到架边把一个长度约有三尺的木箱拿下来,打开取出一条“铁鱼”来。他接着说:“我已经想了好几年了。这潜艇的特点是它像一条鱼,有能呼吸的鳃。”他领黄到屋后的天井,那里有他用铅板自制的一个大盆,长约八尺,外面用木板护着,一看就知道是用三个大洋货箱改造的。盆里盛着四尺多深的水。他在没把铁鱼放进水里之前,把“鱼”的上盖揭开,将内部的机构给黄作了说明。他说,他的“鱼”的空气供给法与现在所用的机构不同。他的铁鱼可以取得空气,像真鱼在水里呼吸一般,所以在水里的时间可以很长,甚至几天不浮上水面都可以。说着,他又把方才的蓝图打开,一张一张地指示出来。他说,他一听见警报,什么都不拿,就拿着那卷蓝图出去躲避、对于其他的长处,他又说:“我这鱼有许多‘游目’,无论沉下多么深,平常的折光探视镜所办不到的,只要放几个‘游目’使它们浮在水面,靠着电流的传达,可以把水面与空中的情形投影到艇里的镜板上。浮在水面的‘游目’体积很小,形状也可以随意改装,虽然低飞的飞机也不容易发现它们。还有,它的鱼雷放射管是在艇外,放射的时候艇身不必移动,便可以发到任何方向,也没有像旧式潜艇在放射鱼雷时会发生可能的危险的情形。还有艇里的水手,个个有一个人造鳃,万一艇身失事,人人都可以迅速地从方便门逃出,浮到水面。”
他一面说,一面揭开模型上一个蜂房式的转盘门,说明水手可以怎样逃生。但黄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说:“你的专门话,说了我也不大懂,不如先把它放下水里试试,再讲道理,如何?”
“成,成。”雷回答着,一面把小发电机拨动,把上盖盖严密了,放在水里。果然沉下许久,放了一个小鱼雷再浮上来。他接着说:“这个还不能解释铁鳃的工作。你到屋里,我再把一个模型给你看。”
他顺手把小潜艇托进来放在桌上,又领黄到架的另一边,从一个小木箱取出一副铁鳃的模型。那模型像养鱼的玻璃箱,中间隔了两片玻璃板,很巧妙的小机构就夹在当中。他在一边注水,把电线接在插销上。有水的那一面的玻璃板有许多细致的长缝,水可以浸进去,不久,果然玻璃板中间的小机构与唧筒发动起来了。没水的这一面,代表艇内的一部,有几个像唧筒的东西,连着板上的许多管子。他告诉黄先生说,那模型就是一个人造鳃,从水里抽出氧气,同时还可以把二氧化碳排泄出来。他说,艇里还有调节机,能把空气调和到人可呼吸自如的程度。关于水底压力问题,他说,战斗用的艇是不会潜到深海里去的。他也在研究着怎样做一只可以探测深海的潜艇,不过还没有什么把握。
黄听了一套一套他所不大懂的话,也不愿意发问,只由雷自己说得天花乱坠,一直等到他把蓝图卷好,把所有的小模型放回原地,再坐下与他谈些别的。
但雷的兴趣还是在他的铁鳃。他不歇地说他的发明怎样有用,和怎样可以增强中国海军军备。
“海军船坞对于你这样的发明应当注意的。为什么他们让你走呢?”
“你要记得那是别人的船坞呀,先生。我老实说,我对于潜艇的兴趣也是在那船坞工作的期间生起来的。我在船坞工作之前,是在制袜工厂当经理。后来那工厂倒闭了,正巧那里的海军船坞要一个机器工人,我就以熟练工人的资格被取上了。我当然不敢说我是受过专门教育的,因为他们要的只是熟练工人。”
“你为什么要辞工呢?”
“说来,理由很简单。因为我研究潜艇,每到艇里工作的时候,和水手们谈话,探问他们的经验与困难。有一次,叫一位军官注意了,从此不派我到潜艇里去工作。我想,我也没有把我自己画的图样献给他们的理由,自己民族的利益得放在头里,于是辞了工,离开那船坞。”
黄问:“照理想,你应当到中国的造船厂去。”
雷急急地摇头说:“中国的造船厂?不成,有些造船厂只是个同乡会所,你不知道吗?我所知道的一所造船厂,凡要踏进那厂的大门的,非得同当权的有点直接或间接的血统或裙带关系,不能得到相当的地位。”
黄看看手表,已经不早了,于是起身告辞回家了。
这位发明家的性格是很板直的,不大认识他的,常会误以为他是个犯神经病的,事实上已有人叫他做“戆雷”。他家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在马尼拉当教员的守寡儿媳妇和一个在那里念书的孙子。自从十几年前辞掉船坞的工作之后,每月的费用是儿媳妇供给的。
时局紧张,不到三天,河堤的马路上已经发现侵略者的战车了。市民全然像在梦中被惊醒,个个都来不及收拾东西,见了船就下去。火头到处起来,铁路上没人开车,弄得雷先生抱着一点东西急急到河边胡乱跳进一只船,沿途上船的人们越来越多,走不到半天,船就沉下去了。好在水并不深,许多人都坐了小艇往岸上逃生。
雷身边只剩十几元,辗转到了从前曾在那工作过的岛上。沿途种种的艰困,笔墨难以描写。他是一个性格刚硬的人,那岛上是多年没到过的,从前的工人朋友,即使找着了,也不见得能帮助他多少。不说其他地方去不了,连客栈他都住不起。他只好随行一班难民在西市的一条街边打地铺。在他身边睡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也是从那刚沦陷的大城一同逃出来的。
这几天的时间,他已经和一个小饭摊的主人认识,就写信到马尼拉去告诉他儿媳妇他所遭遇的事情,叫她快想方法寄一笔钱来,由小饭摊转交。
一天,无意中在大街遇见黄,各人都诉了一番苦。黄诚恳地邀请雷住到自己那里,但雷却因为要照顾路上遇见|||
那天下午警报的解除信号已经响过了。华南一个大城市的一条热闹马路上排满了两行人,都在肃立着,望着那预备保卫国土的壮丁队伍游行。
队伍过去之后,路边闪出一个老头,头发蓬松得像戴着一顶皮帽子,穿的虽然是西服,可是缝补得走了样了。他手里抱着一卷东西,匆忙地越过巷口,不提防撞到一个人。
“雷先生,这么忙!”
老头抬头,认出他是自己一个不很熟悉的朋友。事实上雷先生并没有至交。
两人不由得站住,谈了些闲话。直到这位姓黄的朋友问起他手里抱着的是什么东西,他才说:“这是我的心血所在,说来话长,你如有兴致,可以请到舍下,我打开给你看看,看完还要请教。”
黄早知道他是一个最早被派到外国学制大炮的官学生,回国以后,国内没有铸炮的兵工厂,以致他一辈子坎坷不得意。英文、算学教员当过一阵,工厂也管理过好些年,最后在离那大城市不远的一个割让岛上的海军船坞做一个小小的职工,但也早已辞掉不干了。他知道这老人家的兴趣是在兵器学上,心想:他手里所抱的,一定又是理想中的什么武器的图样了。他微笑向着雷,顺口说道:“雷先生,我猜又是什么‘死光镜’、‘飞机箭’一类的利器图样罢?”雷回答说:“不是,不是,这个比那些都要紧。我已经做了一个小模型,请到舍下,我实验给你看。”
黄随着他走,不一会到了家。老头子让客人先进屋里去,自己把手里的纸卷放在桌上,坐在一边。“这就是我最近想出来的一只潜艇的模型。”雷顺着黄先生的视线到架边把一个长度约有三尺的木箱拿下来,打开取出一条“铁鱼”来。他接着说:“我已经想了好几年了。这潜艇的特点是它像一条鱼,有能呼吸的鳃。”
他领黄到屋后的天井,那里有他用铅板自制的一个大盆,长约八尺,外面用木板护着,一看就知道是用三个大洋货箱改造的。盆里盛着四尺多深的水。他在没把铁鱼放进水里之前,把“鱼”的上盖揭开,将内部的机构给黄作了说明。他说,他的“鱼”的空气供给法与现在所用的机构不同。他的铁鱼可以取得空气,像真鱼在水里呼吸一般,所以在水里的时间可以很长,甚至几天不浮上水面都可以。说着,他又把方才的蓝图打开,一张一张地指示出来。他说,他一听见警报,什么都不拿,就拿着那卷蓝图出去躲避、对于其他的长处,他又说:“我这鱼有许多‘游目’,无论沉下多么深,平常的折光探视镜所办不到的,只要放几个‘游目’使它们浮在水面,靠着电流的传达,可以把水面与空中的情形投影到艇里的镜板上。浮在水面的‘游目’体积很小,形状也可以随意改装,虽然低飞的飞机也不容易发现它们。还有,它的鱼雷放射管是在艇外,放射的时候艇身不必移动,便可以发到任何方向,也没有像旧式潜艇在放射鱼雷时会发生可能的危险的情形。还有艇里的水手,个个有一个人造鳃,万一艇身失事,人人都可以迅速地从方便门逃出,浮到水面。”
他一面说,一面揭开模型上一个蜂房式的转盘门,说明水手可以怎样逃生。但黄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说:“你的专门话,说了我也不大懂,不如先把它放下水里试试,再讲道理,如何?”
“成,成。”雷回答着,一面把小发电机拨动,把上盖盖严密了,放在水里。果然沉下许久,放了一个小鱼雷再浮上来。他接着说:“这个还不能解释铁鳃的工作。你到屋里,我再把一个模型给你看。”
他顺手把小潜艇托进来放在桌上,又领黄到架的另一边,从一个小木箱取出一副铁鳃的模型。那模型像养鱼的玻璃箱,中间隔了两片玻璃板,很巧妙的小机构就夹在当中。他在一边注水,把电线接在插销上。有水的那一面的玻璃板有许多细致的长缝,水可以浸进去,不久,果然玻璃板中间的小机构与唧筒发动起来了。没水的这一面,代表艇内的一部,有几个像唧筒的东西,连着板上的许多管子。他告诉黄先生说,那模型就是一个人造鳃,从水里抽出氧气,同时还可以把二氧化碳排泄出来。他说,艇里还有调节机,能把空气调和到人可呼吸自如的程度。关于水底压力问题,他说,战斗用的艇是不会潜到深海里去的。他也在研究着怎样做一只可以探测深海的潜艇,不过还没有什么把握。
黄听了一套一套他所不大懂的话,也不愿意发问,只由雷自己说得天花乱坠,一直等到他把蓝图卷好,把所有的小模型放回原地,再坐下与他谈些别的。
但雷的兴趣还是在他的铁鳃。他不歇地说他的发明怎样有用,和怎样可以增强中国海军军备。
“海军船坞对于你这样的发明应当注意的。为什么他们让你走呢?”
“你要记得那是别人的船坞呀,先生。我老实说,我对于潜艇的兴趣也是在那船坞工作的期间生起来的。我在船坞工作之前,是在制袜工厂当经理。后来那工厂倒闭了,正巧那里的海军船坞要一个机器工人,我就以熟练工人的资格被取上了。我当然不敢说我是受过专门教育的,因为他们要的只是熟练工人。”
“你为什么要辞工呢?”
“说来,理由很简单。因为我研究潜艇,每到艇里工作的时候,和水手们谈话,探问他们的经验与困难。有一次,叫一位军官注意了,从此不派我到潜艇里去工作。我想,我也没有把我自己画的图样献给他们的理由,自己民族的利益得放在头里,于是辞了工,离开那船坞。”
黄问:“照理想,你应当到中国的造船厂去。”
雷急急地摇头说:“中国的造船厂?不成,有些造船厂只是个同乡会所,你不知道吗?我所知道的一所造船厂,凡要踏进那厂的大门的,非得同当权的有点直接或间接的血统或裙带关系,不能得到相当的地位。”
黄看看手表,已经不早了,于是起身告辞回家了。
这位发明家的性格是很板直的,不大认识他的,常会误以为他是个犯神经病的,事实上已有人叫他做“戆雷”。他家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在马尼拉当教员的守寡儿媳妇和一个在那里念书的孙子。自从十几年前辞掉船坞的工作之后,每月的费用是儿媳妇供给的。
时局紧张,不到三天,河堤的马路上已经发现侵略者的战车了。市民全然像在梦中被惊醒,个个都来不及收拾东西,见了船就下去。火头到处起来,铁路上没人开车,弄得雷先生抱着一点东西急急到河边胡乱跳进一只船,沿途上船的人们越来越多,走不到半天,船就沉下去了。好在水并不深,许多人都坐了小艇往岸上逃生。
雷身边只剩十几元,辗转到了从前曾在那工作过的岛上。沿途种种的艰困,笔墨难以描写。他是一个性格刚硬的人,那岛上是多年没到过的,从前的工人朋友,即使找着了,也不见得能帮助他多少。不说其他地方去不了,连客栈他都住不起。他只好随行一班难民在西市的一条街边打地铺。在他身边睡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也是从那刚沦陷的大城一同逃出来的。
这几天的时间,他已经和一个小饭摊的主人认识,就写信到马尼拉去告诉他儿媳妇他所遭遇的事情,叫她快想方法寄一笔钱来,由小饭摊转交。
一天,无意中在大街遇见黄,各人都诉了一番苦。黄诚恳地邀请雷住到自己那里,但雷却因为要照顾路上遇见|||的那一家人,也因为黄不是很富裕,不愿意搬过去。说起他的发明,老头子就告诉他那潜艇模型已丧失了。他身边只剩下一大卷蓝图和那一座铁鳃的模型。其余的东西都没有了。在路上还有人笑他逃难逃昏了,什么都不带,带了一个小木箱。
雷带黄去自己的住处,经过那小饭摊,主人就嚷着:“雷先生,雷先生,信到了,信到了。我见你不在,教邮差带回去,他说明天再送来。”
雷听了很高兴,媳妇把钱寄来了。黄也庆贺他几句,不觉到了他所住的街边。他对黄说:“此地不能久谈,请便罢。明天取钱之后,去拜望你。你的住址请开一个给我。”
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写上地址交给他,说声“明天在舍下恭候”,就走了。
那晚上他好容易盼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就到小饭摊去候着。果然邮差来到,取了他一张收据把信递给他。他拆开信一看,知道他儿媳妇给他汇了一笔到马尼拉的船费,还有办护照及其他所需的费用,叫他到汇通公司去取。到了汇通公司,管事的告诉他得先去照相办护照。他说,他并不要到马尼拉去,要管事的把钱先交给他;管事的不答允,非要先打电报去问清楚不可。
从汇通公司出来,他就践约去找黄先生,把方才的事告诉他。黄也赞成他到马尼拉去。但他说,他的发明是他对国家的贡献,虽然目前大规模的潜艇用不着,将来总有一天要大量地应用;若不用来战斗,至少也可以促成海下航运的可能,使侵略者的封锁失掉效力。他好像以为建造的问题是第二步,只要当局采纳他的,在河里建造小型的潜艇试试,若能,心愿就满足了。材料的来源,他好像也没深入地考虑过。他想,若是可能,在外国先定造一只普通的潜艇,回来再修改一下,安上他所发明的鳃、游目等等,就可以了。
黄知道他有点戆气,也不再去劝他。谈了一会儿,雷就告辞走了。
过一两天,雷又到汇通公司去,管事的把应付的钱交给他,说:马尼拉回电来说,随他的意思办。他说到内地不需要很多钱,只收了五百元,其余都叫汇回去。出了公司,到中国旅行社去打听,知道明天就有到广州湾去的船。立刻又去告诉黄先生。两人同回去整理行李。在卷被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蓝图,有许多被撕碎了,心里又气又惊,一问才知道那妇人好几天以来,就用那些纸来给孩子们擦脏。他赶紧打开一看还好,最里面的那几张铁鳃的图样,仍然好好的,只是外头几张比较不重要的总图被毁了。小木箱里的铁鳃模型还是完好的,他虽然不高兴,可也放心得过。
他对妇人说,他就要下船,并留给她五十元做生活用。然后他同黄先生,带着那卷剩下的蓝图与那一小箱的模型走了。
船离港之后,黄直盼着得到他到广州的消息。过了好些日子,他才从一个赤坎来的人听说,有个老头子到埠下船时,失手把一个小木箱掉下海里去,他急起来,也跳下去了。黄不觉流了几行泪,想着那铁鱼的鳃,也许是不应当发明得太早,所以要潜在水底。
许地山:命命鸟
敏明坐在席上,手里拿着一本《八大人觉经》,流水似地念着。她的席在东边的窗下,早晨的日光射在她脸上,照得她的身体全然变成黄金的颜色。她不理会日光晒着她,却不歇地抬头去瞧壁上的时计,好像等什么人来似的。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会的法轮学校。地上满铺了日本花席,八九张矮小的几子横在两边的窗下。壁上挂的都是释迦应化的事迹,当中悬着一个卍字徽章和一个时计。一进门就知那是佛教的经堂。
敏明那天来得早一点,所以屋里还没有人。她把各样功课念过几遍,瞧壁上的时计正指着六点一刻。她用手挡住眉头,望着窗外低声地说:“这时候还不来上学,莫不是还没有起床?”
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学加陵。他们是七八年的老同学,年纪也是一般大。他们的感情非常的好,就是新来的同学也可以瞧得出来。
“铿铛……铿铛……”一辆电车循着铁轨从北而来,驶到学校门口停了一会。一个十五六岁的美男子从车上跳下来。他的头上包着一条苹果绿的丝巾;上身穿着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围着一条紫色的丝裙;脚下踏着一双芒鞋,俨然是一位缅甸的世家子弟。这男子走进院里,脚下的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响。那声音传到屋里,好像告诉敏明说:“加陵来了!”
敏明早已瞧见他,等他走近窗下,就含笑对他说:“哼哼,加陵!请你的早安。你来得算早,现在才六点一刻咧。”加陵回答说:“你不要讥诮我,我还以为我是第一早的。”他一面说一面把芒鞋脱掉,放在门边,赤着脚走到敏明跟前坐下。
加陵说:“昨晚上父亲给我说了好些故事,到十二点才让我去睡,所以早晨起得晚一点。你约我早来,到底有什么事?”敏明说:“我要向你辞行。”加陵一听这话,眼睛立刻瞪起来,显出很惊讶的模样,说:“什么?你要往哪里去?”敏明红着眼眶回答说:“我的父亲说我年纪大了,书也念够了,过几天可以跟着他专心当戏子去,不必再像从前念几天唱几天那么劳碌。我现在就要退学,后天将要跟他上普朗去。”加陵说:“你愿意跟他去吗?”敏明回答说:“我为什么不愿意?我家以演剧为职业是你所知道的。我父亲虽是一个很有名、很能赚钱的俳优,但这几年间他的身体渐渐软弱起来,手足有点不灵活,所以他愿意我和他一块儿排演。我在这事上很有长处,也乐得顺从他的命令。”加陵说:“那么,我对于你的意思就没有换回的余地了。”敏明说:“请你不必为这事纳闷。我们的离别必不能长久的。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亲和我必要常在这里演戏。有时到乡村去,也不过三两个星期就回来。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里耽搁八九天。请你放心……”
加陵听得出神,不提防外边早有五六个孩子进来,有一个顽皮的孩子跑到他们的跟前说:“请‘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着对敏明说:“‘玫瑰’花里的甘露流出来咧。”——他瞧见敏明脸上有一点泪痕,所以这样说。西边一个孩子接着说:“对呀!怪不得‘蜜蜂’舍不得离开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明拦住。她说:“别和他们胡闹。我们还是说我们的罢。”加陵坐下,敏明就接着说:“我想你不久也得转入高等学校,盼望你在念书的时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时候要记念我。”加陵说:“我决不会把你忘了。你若是过十天不回来,或者我会到普朗去找你。”敏明说:“不必如此。我过几天准能回来。”
说的时候,一位三十多岁的教师由南边的门进来。孩子们都起立向他行礼。教师蹲在席上,回头向加陵说:“加陵,昙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现在六点半了,你快去罢。”加陵听了这话,立刻走到门边,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随手拿了一把油伞就要出门。教师对他说:“九点钟就得回来。”加陵答应一声就去了。
加陵回来,敏明已经不在她的席上。加陵心里很是难过,脸上却不露出什么不安的颜色。他坐在席上,仍然念他的书。晌午的时候,那位教师说:“加陵,早晨你走得累了,下午给你半天假。”加陵一面谢过教师,一面检点他的文具,慢慢地走回家去。
加陵回到家里,他父亲婆多瓦底正在屋里嚼槟榔。一见加陵进来,忙把沫红唾出,问道:“下午放假么?”加陵说:“不是,是先生给我的假。因为早晨我跟昙摩蜱和尚出去乞食,先生说我太累,所以给我半天假。”他父亲说:“哦,昙摩蜱在道上曾告诉你什么事情没有?”加陵答道:“他告诉我说,我的毕业期间快到了,他愿意我跟他当和尚去,他又说:这意思已经向父亲提过了。父亲啊,他实在向你提过这话么?”婆多瓦底说:“不错,他曾向我提过。我也很愿意你跟他去。不知道你怎样打算?”加陵说:“我现在有点不愿意。再过十五六年,或者能够从他。我想再入高等学校念书,盼望在其中可以得着一点西洋的学问。”他父亲诧异说:“西洋的学问,啊!我的儿,你想差了。西洋的学问不是好东西,是毒药哟。你若
是有了那种学问,你就要藐视佛法了。你试瞧瞧在这里的西洋人,多半是干些杀人的勾当,做些损人利己的买卖,和开些诽谤佛法的学校。什么圣保罗因斯提丢啦、圣约翰海斯苦尔啦,没有一间不是诽谤佛法的。我说你要求西洋的学问会发生危险就在这里。”加陵说:“诽谤与否,在乎自己,并不在乎外人的煽惑。若是父亲许我入圣约翰海斯苦尔,我准保能持守得住,不会受他们的诱惑。”婆多瓦底说:“我是很爱你的,你要做的事情,若是没有什么妨害,我一定允许你。要记得昨晚上我和你说的话。我一想起当日你叔叔和你的白象主(缅甸王尊号)提婆底事,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们在蛮得勒将白象主掳去;又在瑞大光塔设驻防营。瑞大光塔是我们的圣地,他们竟然叫些行凶的人在那里住,岂不是把我们的戒律打破了吗?……我盼望你不要入他们的学校,还是清清净净去当沙门。一则可以为白象主忏悔;二则可以为你的父母积福;三则为你将来往生极乐的预备。出家能得这几种好处,总比西洋的学问强得多。”加陵说:“出家修行,我也很愿意。但无论如何,现在决不能办。不如一面入学,一面跟着昙摩埤学些经典。”婆多瓦底知道劝不过来,就说:“你既是决意要入别的学校,我也无可奈何,我很喜欢你跟昙摩蜱经典。你毕业后就转入仰光高等学校罢。那学校对于缅甸的风俗比较保存一点。”加陵说:“那么,我明天就去告诉昙摩蜱和法轮学校的教师。”婆多瓦底说:“也好。今天的天气很清爽,下午你又没有功课,不如在午饭后一块儿到湖里逛逛。你就叫他们开饭罢。”婆多瓦底说完,就进卧房换衣服去了。
原来加陵住的地方离绿绮湖不远。绿绮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园,缅甸人叫他做干多支。“绿绮”的名字是英国人替它起的。湖边满是热带植物。那些树木的颜色、形态,都是很美丽,很奇异。湖西远远望见瑞大光,那塔的金色光衬着湖边的椰树、蒲葵,真像王后站在水边,后面有几个宫女持着羽葆随着她一样。此外好的景致,随处都是。不论什么人,一到那里,心中的忧郁立刻消灭。加陵那天和父亲到那里去,能得许多愉快是不消说的。
过了三个月,加陵已经入了仰光高等学校。他在学校里常常思念他最爱的朋友敏明。但敏明自从那天早晨一别,老是没有消息。有一天,加陵回家,一进门仆人就递封信给他。拆开看时,却是敏明的信。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来,他等不得见父亲的面,翻身出门,直向敏明家里奔来。
敏明的家还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仆玛弥见他推门进来,忙上前迎他说:“加陵君,许久不见啊!我们姑娘前天才回来的。你来得正好,待我进去告诉她。”她说完这话就速速进里边去,大声嚷道:“敏明姑娘,加陵君来找你呢。快下来罢。”加陵在后面慢慢地走,待要踏入厅门,敏明已迎出来。
敏明含笑对加陵说:“谁教你来的呢?这三个月不见你的信,大概因为功课忙的缘故罢?”加陵说:“不错,我已经入了高等学校,每天下午还要到昙摩蜱那里……唉,好朋友,我就是有工夫,也不能写信给你。因为我抓起笔来就没了主意,不晓得要写什么才能叫你觉得我的心常常有你在里头。我想你这几个月没有信给我,也许是和我一样地犯了这种毛病。”敏明说:“你猜的不错。你许久不到我屋里了,现在请你和我上去坐一会。”敏明把手搭在加陵的肩胛上,一面吩咐玛弥预备槟榔、淡巴菰和些少细点,一面携着加陵上楼。
敏明的卧室在楼西。加陵进去,瞧见里面的陈设还是和从前差不多。楼板上铺的是土耳其绒毯。窗上垂着两幅很细致的帷子。她的奁具就放在窗边。外头悬着几盆风兰。瑞大光的金光远远地从那里射来。靠北是卧榻,离地约一尺高,上面用上等的丝织物盖住。壁上悬着一幅提婆和率斐雅洛观剧的画片。还有好些绣垫散布在地上。加陵拿一个垫子到窗边,刚要坐下,那女仆已经把各样吃的东西捧上来。“你嚼槟榔啵。”敏明说完这话,随手送了一个槟榔到加陵嘴里,然后靠着她的镜台坐下。
加陵嚼过槟榔,就对敏明说:“你这次回来,技艺必定很长进,何不把你最得意的艺术演奏起来,我好领教一下。”敏明笑说:“哦,你是要瞧我演戏来的。我死也不演给你瞧。”加陵说:“有什么妨碍呢?你还怕我笑你不成?快演罢,完了咱们再谈心。”敏明说:“这几天我父亲刚刚教我一套雀翎舞,打算在涅盘节期到比古演奏,现在先演给你瞧罢。我先舞一次,等你瞧熟了,再奏乐和我。这舞蹈的
谱可以借用‘达撒罗撒’,歌调借用‘恩斯民’。这两支谱,你都会吗?”加陵忙答应说:“都会,都会。”
加陵擅于奏巴打拉(一种竹制的乐器,详见《大清会典图》),他一听见敏明叫他奏乐,就立刻叫玛弥把那种乐器搬来。等到敏明舞过一次,他就跟着奏起来。
敏明两手拿住两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娴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还跟得上,舞过一会,加陵就奏起“恩斯民”的曲调,只听敏明唱道:
孔雀!孔雀!你不必赞我生得俊美;
我也不必嫌你长得丑劣。
咱们是同一个身心,
同一副手脚。
我和你永远同在一个身里住着,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别人把咱们的身体分做两个,
是他们把自己的指头压在眼上,
所以会生出这样的错。
你不要像他们这样的眼光,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会。加陵说:“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技艺精到这个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这歌曲的故事说给我听。”敏明说:“这曲倒没有什么故事,不过是平常的恋歌,你能把里头的意思听出来就够了。”加陵说:“那么,你这支曲是为我唱的。我也很愿意对你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们二人的感情几年来就渐渐浓厚。这次见面的时候,又受了那么好的感触,所以彼此的心里都承认他们求婚的机会已经成熟。
敏明愿意再帮父亲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没有向加陵说明。加陵起先以为敏明是一个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后来要到尼庵去实行她的独身主义,所以不敢动求婚的念头。现在瞧出她的心志不在那里,他就决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的同意,把她娶过来。照缅甸的风俗,子女的婚嫁本没有要求父母同意的必要,加陵很尊重他父亲的意见,所以要履行这种手续。
他们谈了半晌工夫,敏明的父亲宋志从外面进来,抬头瞧见加陵坐在窗边,就说:“加陵君,别后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转过身来对敏明说:“你父亲回来了。”敏明待下去,她父亲已经登楼。他们三人坐过一会,谈了几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辞。敏明说:“你来的时间不短,也该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几步。”
宋志眼瞧着他们出门,正要到自己屋里歇一歇,恰好玛弥上楼来收拾东西。宋志就对她说:“你把那盘槟榔送到我屋里去罢。”玛弥说:“这是他们剩下的,已经残了。我再给你拿些新鲜的来。”
玛弥把槟榔送到宋志屋里,见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么事情似的。宋志一见玛弥进来,就起身对她说:“我瞧他们两人实在好得太厉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吃亏。你有什么好方法叫他们二人的冷淡没有?”玛弥说:“我又不是蛊师,哪有好方法离间他们?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么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至于嫁他。因为他们一个是属蛇,一个是属鼠的(缅甸的生肖是算日的,礼拜四生的属鼠,礼拜六生的属蛇)就算我们肯将姑娘嫁给他,他的父亲也不愿意。”宋志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现在生肖相克的话,好些人都不注重了。倒不如请一位蛊师来,请他在二人身上施一点法术更为得计。”
印度支那间有一种人叫做蛊师,专用符咒替人家制造命运。有时叫没有爱情的男女,忽然发生爱情;有时将如胶似漆的夫妻化为仇敌。操这种职业的人以暹罗的僧侣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缅甸人操这种职业的也不少。宋志因为玛弥的话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门找蛊师去了。
晌午的时候,宋志和蛊师沙龙回来。他让沙龙进自己的卧房。玛弥一见沙龙进来,木鸡似的站在一边。她想到昨天在无意之中说出蛊师,引起宋志今天的实行,实在对不起她的姑娘。她想到这里,就一直上楼去告诉敏明。
敏明正在屋里念书,听见这消息,急和玛弥下来,蹑步到屏后,倾耳听他们的谈话。只听沙龙说:“这事很容易办。你可以将她常用的贴身东西拿一两件来,我在那上头画些符,念些咒,然后给回她用,过几天就见功效。”宋志说:“恰好这里有她一条常用的领巾,是她昨天回来的时候忘记带上去的。这东西可用吗?”沙龙说:“可以的,但是能够得着……”
敏明听到这里已忍不住,一直走进去向父亲说:“阿爸,你何必摆弄我呢?我不是你的女儿吗?我和加陵没有什么意,请你放心。”宋志蓦地里瞧见他女儿进来,简直不知道要用什么话对付她。沙龙也停了半晌才说:“姑娘,我们不是谈你的事。请你放心。”敏明斥他说:“狡猾的人,你的计我已知道了。你快去办你的事罢。”宋志说,“我的儿,你今天疯了吗?你且坐下,我慢慢给你说。”
敏明哪里肯依父亲的话,她一味和沙龙吵闹,弄得她父亲和沙龙很没趣。不久,沙龙垂着头走出来;宋志满面怒容蹲在床上吸烟;敏明也忿忿地上楼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没有下来和父亲用饭。她想父亲终久会用蛊术离间他们,不由得心里难过。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绣枕早已被她的眼泪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镜台梳洗,从镜里瞧见她满面都是鲜红色,——因为绣枕褪色,印在她的脸上——不觉笑起来。她把脸上那些印迹洗掉的时候,玛弥已捧一束鲜花、一杯咖啡上来。敏明把花放在一边,一手倚着窗棂,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着围绕瑞大光的彩云,不理会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睑射来,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里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现出催眠的状态。她自己觉得在瑞大光塔顶站着,听见底下的护塔铃叮叮当当地响。她又瞧见上面那些王侯所献的宝石,个个都发出很美丽的光明。她心里喜欢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无意中把一颗大红宝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捡时,那宝石已经掉在地上,她定神瞧着那空儿,要求那宝石掉下的缘故,不觉有一种更美丽的宝光从那里射出来。她心里觉得很奇怪,用手扶着金壁,低下头来要瞧瞧那空儿里头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渐渐向后,原来是一扇宝石的门。
那门被敏明推开之后,里面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边,望里一瞧,觉得里头的山水、树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见过的。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向前走了几十步。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对她说:“好啊!你回来啦。”敏明回头一看,觉得那人很熟悉,只是一时不能记出他的名字。她听见“回来”这两字,心里很是纳闷,就向那人说:“我不住在这里,为何说我回来?你是谁?我好像在哪里与你会过似的。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笑说:“哈哈!去了这些日子,连自己家乡和平日间往来的朋友也忘了。肉体的障碍真是大哟。”敏明听了这话,简直莫名其妙。又问他说:“我是谁?有那么好福气住在这里。我真是在这里住过吗?”那人回答说:“你是谁?你自己知道。若是说你不曾住过这里,我就领你到处逛一逛,瞧你认得不认得。”
敏明听见那人要领她到处去逛逛,就忙忙答应,但所见的东西,敏明一点也记不清楚,总觉得样样都是新鲜的。那人瞧见敏明那么迷糊,就对她说:“你既然记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诉你。”
敏明和那人走过一座碧玉牌楼。两边的树罗列成行,开着很好看的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各色齐备。树上有些鸟声,唱得很好听。走路时,有些微风慢慢吹来,吹得各色的花瓣纷纷掉下:有些落在人的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还在空中飞来飞去。敏明的头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贴满,遍体熏得很香。那人说:“这些花木都是你的老朋友,你常和它们往来。它们的花是长年开放的。”敏明说:“这真是好地方,只是我总记不起来。”
走不多远,忽然听见很好的乐音。敏明说:“谁在那边奏乐?”那人回答说:“那里有人奏乐,这里的声音都是发于自然的。你所听的是前面流水的声音。我们再走几步就可以瞧见。”进前几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面浮着奇异的花草,还有好些水鸟在那里游泳。敏明只认得些荷花、溪鶒,其余都不认得。那人很不耐烦,把各样的东西都告诉她。
他们二人走过一道桥,迎面立着一片琉璃墙。敏明说:“这墙真好看,是谁在里面住?”那人说:“这里头是乔答摩宣讲法要的道场。现时正在演说,好些人物都在那里聆听法音。转过这个墙角就是正门。到的时候,我领你进去听一听。”敏明贪恋外面的风景,不愿意进去。她说:“咱们逛会儿再进去罢。”那人说:“你只会听粗陋的声音,看简略的颜色和闻污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会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墙的尽头,还是穿入树林。他们踏着落花一直进前,树上的鸟声,叫得更好听。敏明抬起头来,忽然瞧见南边的树枝上有一对很美丽的鸟呆立在那里,丝毫的声音也不从他们的嘴里发出。敏明指着向那人说:“只只鸟儿都出声吟唱,为什么那对鸟儿不出声音呢?那是什么鸟?”那人说:“那是命命鸟。为什么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听见“命命鸟”三字,心里似乎有点觉悟。她注神瞧着那鸟,猛然对那人说:“那可不是我和我的好朋友加陵么,为何我们都站在那里?”那人说:“是不是,你自己觉得。”敏明抢前几步,看来还是一对呆鸟。她说:“还是一对鸟儿在那里,也许是我的眼花了。”
他们绕了几个弯,当前现出一节小溪把两边的树林隔开。对岸的花草,似乎比这边更新奇。树上的花瓣也是常常掉下来。树下有许多男女:有些躺着的,有些站着的,有些坐着的。各人在那里笑笑,都现出很亲密的样子。敏明说:“那边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点,我们一同过去逛逛罢。”那人说:“对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尘,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说:“我不怕。你领我过去逛逛罢。”那人见敏明一定要,过去就对她说:“你必要过那边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桥过去。”他说完这话就不见了。敏明回头瞧见那人不在,自己循着水边,打算找一道桥过去。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只得站在这边瞧过去。
她瞧见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几乎被葬在底下。有一个男子坐在对岸的水边,身上也是满了落花。一个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说:“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回答说:“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紫衣女子听了,向他微笑,就离开他。走不多远,又遇着一位男子站在树下,她又向那男子说:“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也回答说:“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
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心里因此发生了许多问题,就是:那紫衣女子为什么当面撒谎,和那两位男子的回答为什么不约而同?她回头瞧那坐在水边的男子还在那里,又有一个穿红衣的女子走到他面前,还是对他说紫衣女子所说的话。那男子的回答和从前一样,一个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还是挨着次序向各个男子说话。她走远了,话语的内容虽然听不见,但她的形容老没有改变。各个男子对她也是显出同样的表情。
敏明瞧见各个女子对于各个男子所说的话都是一样;各个男子的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里正在疑惑,忽然来了一阵狂风把对岸的花瓣刮得干干净净,那班男女立刻变成很凶恶的容貌,互相啮食起来。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吓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声喝道:“嗳呀!你们的感情真是反复无常。”
敏明手里那杯咖啡被这一喝,全都泻在她的裙上。楼下的玛弥听见楼上的喝声,也赶上来。玛弥瞧见敏明周身冷汗,扑在镜台上头,忙上前把她扶起,问道:“姑娘你怎样啦?烫着了没有?”敏明醒来,不便对玛弥细说,胡乱答应几句就打发她下去。
敏明细想刚才的异象,抬头再瞧窗外的瑞大光,觉得那塔还是被彩云绕住,越显得十分美丽。她立起来,换过一条绛色的裙子,就坐在她扑卧榻上头。她想起在树林里忽然瞧见命命鸟变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觉悟他们两个是这边的命命鸟,和对岸自称为命命鸟的不同。她自己笑着说:“好在你不在那边。幸亏我不能过去。”
她自经过这一场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变化。对于婚姻另有一番见解,对于加陵的态度更是不像从前。加陵一点也觉不出来,只猜她是不舒服。
自从敏明回来,加陵没有一天不来找她。近日觉得敏明的精神异常,以为自己没有向她求婚,所以不高兴。加陵觉得他自己有好些难解决的问题,不能不对敏明说。第一,是他父亲愿意他去当和尚;第二,纵使准他娶妻,敏明的生肖和他不对,顽固的父亲未必承认。现在瞧见敏明这样,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来。
加陵一天早晨来到敏明家里,瞧见她的态度越发冷静,就安慰她说:“好朋友,你不必忧心,日子还长呢。我在咱们的事情上头已经有了打算。父亲若是不肯,咱们最终的办法就是‘照例逃走’。你这两天是不是为这事生气呢?”敏明说:“这倒不值得生气。不过这几晚睡得迟,精神有一点疲倦罢了。”
加陵以为敏明的话是真,就把前日向父亲要求的情形说给她听。他说:“好朋友,你瞧我的父亲多么固执。他一意要我去当和尚,我前天向他说些咱们的事,他还要请人来给我说法,你说好笑不好笑?”敏明说:“什么法?”加陵说:“那天晚上,父亲把昙摩蜱请来。我以为有别的事要和他商量,谁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训一顿。你猜他对我讲什么经呢?好些话我都忘记了。内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记的。我且念给你听:
“佛问摩邓曰:‘女爱阿难何似?’女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音;爱阿难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泪;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气不净。’”
“昙摩蜱说得天花乱坠,我只是偷笑。因为身体上的污秽,人人都有,那能因着这些小事,就把爱情割断呢?况且这经本来不合对我说;若是对你念,还可以解释得去。”
敏明听了加陵末了那句话,忙问道:“我是摩邓吗?怎样说对我念就可以解释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说:“请你原谅,我说错了。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是摩邓,是说这本经合于对女人说。”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不意反触犯了她。敏明听了那几句经,心里更是明白。他们两人各有各的心事,总没有尽情吐露出来。加陵坐不多会,就告辞回家去了。
涅盘节近啦。敏明的父亲直催她上比古去,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动身,在那晚上到她家里,为的是要给她送行。但一进门,连人影也没有,转过角门,只见玛弥在她屋里缝衣服。那时候约在八点钟的光景。
加陵问玛弥说:“姑娘呢?”玛弥抬头见是加陵,就陪笑说:“姑娘说要去找你,你反来找她。她不曾到你家去吗?她出门已有一点钟工夫了。”加陵说:“真的么?”玛弥回了一声:“我还骗你不成。”低头还是做她底活计。加陵说:“那么,我就回去等她。……你请。”
加陵知道敏明没有别处可去,她一定不会趁瑞大光的热闹。他回到家里,见敏明没来,就想着她一定和女伴到绿绮湖上乘凉。因为那夜的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缘;每到月圆的时候,她必招几个朋友到那里谈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向绿绮湖去。到的时候,觉得湖里静寂得很。这几天是涅盘节期,各庙里都很热闹,绿绮湖的冷月没人来赏玩,是意中的事。加陵从爱德华第七的造像后面上了山坡,瞧见没人在那里,心里就有几分诧异。因为敏明每次必在那里坐,这回不见她,谅是没有来。
他走得很累,就在凳上坐一会。他在月影朦胧中瞧见地下有一件东西,捡起来看时,却是一条蝉翼纱的领巾。那巾的两端都绣一个吉祥海云的徽识,所以他认得是敏明的。
加陵知道敏明还在湖边,把领巾藏在袋里,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二弯虹桥,转到水边的乐亭,瞧没有人,又折回来。他在山丘上注神一望,瞧见西南边隐隐有个人影,忙上前去,见有几分像敏明。加陵蹑步到野蔷薇垣后面,意思是要吓她。他瞧见敏明好像是找什么东西似的,所以静静伏在那里看她要做什么。
敏明找了半天,随在乐亭旁边摘了一枝优钵昙花,走到湖边,向着瑞大光合掌礼拜。加陵见了,暗想她为什么不到瑞大光膜拜去?于是再蹑足走近湖边的蔷薇垣,那里离敏明礼拜的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触犯她,所以不敢做声。只听她的祈祷。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诸佛:我自万劫以来,迷失本来智性,因此堕入轮回,成女人身。现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恋天人,致受无量苦楚。愿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碍,转生极乐国土。愿勇猛无畏阿弥陀,俯听恳求接引我。南无阿弥陀佛。
加陵听了她这番祈祷,心里很受感动。他没有一点悲痛,竟然从蔷薇垣里跳出来,对着敏明说:“好朋友,我听你刚才的祈祷,知道你厌弃这世间,要离开它。我现在也愿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厌世吗?”加陵说:“我不厌世。因为你的原故,我愿意和你同行。我和你分不开。你到那里,我也到那里。”敏明说:“不厌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记得你父亲愿你做一个转法轮的能手。你现在不必跟我去以后还有相见的日子。”加陵说:“你说不厌世不必死,这话有些不对。譬如我要到蛮得勒去,不是嫌恶仰光,不过我未到过那城,所以愿意去瞧一瞧。但有些人很厌恶仰光,他巴不得立刻离开才好。现在,你是第二类的人,我是第一类的人,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会来,更不料他一下就决心要跟从她。现在听他这一番话语,知道他与自己的觉悟虽然不同,但她常感得他们二人是那世界的命命鸟,所以不甚阻止他。到这里,她才把前几天的事告诉加陵。加陵听了,心里非常的喜欢,说:“有那么好的地方,为何不早告诉我?我一定离不开你了,我们一块儿去罢。”
那时月光更是明亮。树林里萤火无千无万地闪来闪去,好像那世界的人物来赴他们的喜筵一样。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的肩上,一手牵着她。快到水边的时候,加陵回过脸来向敏
明的唇边啜了一下。他说:“好朋友,你不亲我一下么?”敏明好像不曾听见,还
是直地走。
他们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无一点畏缩。在月光水影之中,还听见加陵说:“咱们是的旅客,现在要到那个新世界,实在叫我快乐得很。”
现在他们去了!月光还是照着他们所走的路;瑞大光远远送一点鼓乐的声音来;动物园的野兽也都为他们唱很雄壮的欢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愿意替他们守这旅行的秘密,要找机会把他们的躯壳送回来。
许地山:铁鱼底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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