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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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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世纪末的华丽
这是台湾独有的城市天际线,米亚常常站在她的九楼阳台上观测天象。依照当时的心情,屋里烧一土撮安息香。
违建铁皮屋布满楼顶,千万家篷架像森林之海延伸到日出日落处。
我们需要轻质化建筑,米亚的情人老段说。老段用轻质冲孔铁皮建材来解决别墅开天窗或落地窗所产生的日晒问题。米亚的楼顶阳台也有一个这样的棚,倒挂着各种乾燥花草。
米亚是一位相信嗅觉,依赖嗅觉记忆活着的人。安息香使她回到那场八九年春装秀中,淹没在一片雪纺,乔其纱,网绸,金蒽,纱丽,绑扎缠绕裹垂坠的印度热里,天衣无缝,当然少不掉锡克教式裹头巾,搭配前个世纪末展露于维也纳建筑绘画中的装饰风,其闲翘楚克林姆,缀满亮箔珠绣的装饰风。
米亚也同样依赖颜色的记忆,比方她一直在找有一种紫色,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和地方见过,但她确信只要被她遇见一定逃不掉,然后那一种紫色负荷的所有东西霎时都会重现。
不过比起嗅觉,颜色就迟钝得多。嗅觉因为它的无形不可捉摸,更加锐利和准确。
铁皮篷架,显出台湾与地争空间的事实,的确,也看到前人为解决平顶燠晒防雨所发明内外交流的半户外空间。前人以他们生活经验累积给了我们应付台湾气候环境的建筑方式,轻质化。不同于欧美也不同于日本,是形式上的轻质,也是空间上轻质,视觉上轻质,为烈日下拥塞的台湾都市寻找纾解空间。贝聿铭说,风格产生由解决问题而来。如果他没有一批技术人员帮他解决问题,罗浮宫金字塔上的玻璃不会那样闪闪发亮而透明,老段说。
老段这些话混合着薄荷气味的药草茶。当时他们坐在棚底下聊天,米亚出来进去沏茶。
清咧的薄荷药草茶,她记起九零年夏装海滨浅色调。那不是加勒比海缤纷印花布,而是北极海海滨。几座来自格陵兰岛的冰山隐浮于北极海蒙雾里,呼吸冷冻空气,一望冰白,透青,纤绿。细节延续八九年秋冬蕾丝镂空,转为鱼网般新镂空感,或用压褶压烫出鱼鳍和贝壳纹路。
米亚与老段,他们不讲话的时刻,便做为印象派画家一样,观察城市天际线日落造成的幻化。将时间停留在画布上的大师,莫内,时钟般记录了一日之中奇瓦尼河上光线的流动,他们亦耽美于每一刻钟光阴移动在他们四周引起的微细妙变。虾红,鲑红,亚麻黄,耆草黄,天空由粉红变成黛绿,落幕前突然放一把大火从地平线烧起,轰轰焚城。他们过份耽美,在漫长的赏叹过程中耗尽精力,或被异象震慑得心神俱裂,往往竟无法做情人们该做的事。
米亚愿意这样,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开始也不是要这样的,但是到后来就变成唯一的选择。
她的女朋友们,安,乔伊,婉玉,宝贝,克丽丝汀,小葛,她最老二十五岁。黑里俏的安永远在设法把自己晒得更黑,黑到一种程度能够穿萤光亮的红、绿、黄而最显得出色。安不需要男人,安说她有频率震荡器。所以安选择一位四十二岁事业有成已婚男人当做她的情人,已婚,因为那样他不会来烦腻她。安做美容师好忙,有闲,还要依她想不想,想才让他约她。对与那些年轻单身汉子,既缺钱,又毛躁,安一点兴趣也没有的。
职业使然,安浑身骨子里有一股被磨砂霜浸透的寒气渗出。说寒气,是冷香,低冷低冷压成一薄片锋刀逼近。那是安。
日本语汇里发现有一种灰色,浪漫灰。五十岁男人仍然蓬软细贴的黑发但两鬓已经飞霜,唤起少女浪漫恋情的风霜之灰,练达之灰。
米亚很早已脱离童年,但她也感到被老段浪漫灰所吸引,以及嗅觉,她闻见是只有老段独有的太阳光味道。
那年头,米亚目睹过衣服穿在柳树粗桠跟墙头间的竹竿上晒。还不知道用柔软精的那年头,衣服透透晒整天,坚质粝挺,着衣时布是布,肉是肉,爽然提醒她有一条清洁的身体存在。妈妈把一家人的衣服整齐叠好收藏,女人衣物绝对不能放在男人的上面,一如男人衣物晒在女人的前面。她公开反抗禁忌,幼小心智很想试测会不会有天灾降临。柳树砍掉之后,土地徵收去建国宅,姐姐们嫁人,妈妈衰老了,这一切成为善良回忆,一股白兰洗衣粉洗过晒饱了七月大太阳的味道。
良人的味道。那还掺入刮胡水和烟的气味,就是老段。良人有靠。
虽然米亚完全可以养活自己不拿老段的钱,可是老段载她脱离都市出去云游时,把一叠钱交给她,由她沿路付账计算,回来总剩,老段说留着吧。米亚快乐的是他使用钱的方式把她当成老婆,而非情人。
白云苍狗,川久保玲也与她打下一片江山的中性化利落都会风决裂,倒戈投入女性化阵营。以纱,以多层次线条不规则剪裁,强调温柔。风讯更皁已吹出,发生在八七年开始,邪恶的堕落天使加利亚诺回归清纯!一系列带着十九世纪新女性的前香奈尔式套装,和低胸紧身大篷裙晚礼服,和当年王室最钟爱穿的殖民地白色,登场。
小葛业已抛置大垫肩,三件头套装。上班族僵硬样板犹如围裙之于主妇,女人经常那样穿,视同自动放弃女人权利。小葛穿起五零年代的合身,小腰,半长袖。一念之间了豁,为什么不,她就是要占身为女人的便宜,越多女人味的女人能从男人那里获利越多。小葛学会降低姿态来包藏祸心,结果事半功倍。
垂坠感代替了直线感,厌麻喜丝。水洗丝的洗丝的生产使丝多样而现代。嫘萦由木浆制成,具棉的吸湿性吸汗,以及棉的质感而比棉更具垂坠性。嫘萦雪纺更比丝质雪纺便宜三分之一多。那年圣诞节前夕寒流过境,米亚跟婉玉为次年出版的一本休闲杂志拍春装,烧花嫘萦系列幻造出飘逸的敦煌飞天。米亚同意,她们赚自己的吃自己的是骄傲,然而能够花用自己所爱男人的钱是快乐,两样。
梅雨潮湿时嫘萦容易发霉,米亚忧愁她屋里成钵成束的各种乾燥花瓣和草茎,老段帮她买了一架除湿机。风雨如晦,米亚望见城市天际线彷佛生出厚厚墨苔。她喝辛辣姜茶,去湿味,不然在卡帕契诺泡沫上撤很重的肉桂粉。
肉桂与姜的气味随风而逝,太阳破出,满街在一片洛可可和巴洛克宫廷紫海里。电影阿玛迪斯效应,米亚回首望去,那是八五年长夏到长秋,古典音乐卡带大爆热门。
八七年鸢尾花创下天价拍卖纪录后,黄、紫、青,三色系立刻成为色彩主流。梵谷引动了莫内,绽蓝、妃红、嫣紫,二十四幅奇瓦尼的水上光线借衣还魂又复生。大溪地花卉和橙色色系也上来,那是高更的。高更回顾展三百余帧展出时,老段偕他二儿子维维从西德看完世界杯桌球锦标赛后到巴黎正好逢上,回来送她一幅杰可布与天使摔角。
因为来自欧洲,用色总是犹疑不决,要费许多时间去推敲。其实很简单,只要顺性往画布上涂一块红涂一块蓝就行了。溪水中泛着金黄色流光,令人着迷,犹疑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把喜悦的金色倾倒在画布上?不敢这样画,欧洲旧习在作祟,是退化了的种族在表现上的羞怯。大溪地时期高更热烈说。老段像讲老朋友的事讲给她听老段和她属于两个不同生活圈子,交集的部份占他们各自时间量上来看极少,时间质上很重,都是他们不食人间烟火那一部份,所以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提炼成结晶,一种非洲东部跟阿拉伯屋的树脂,贵重香料,凝黄色的乳香。
乳香带米亚回到八六年十八岁,她和她的男朋友们,与大自然做爱。这一年台湾往前大跨一步,直接赶上流行第一现场欧洲,米亚一伙玩伴报名参加谁最像玛丹娜比赛,自此开始她的模特儿生涯。体态意识抬头,这一年她不再穿宽松长衣,短且窄小。玛丹娜亵衣外穿风吹草偃刮到欧洲,她也有几件小可爱,缎子,透明纱,麻,莱克布,白天搭麂皮短裙,晚上换条亮片裙去KISS跳舞。
她像贵重乳香把她的男主朋友们黏聚在一起。总是她兴冲冲号召,大家都来了。杨格,阿舜跟老婆,欧,蚂蚁,小凯,袁氏兄弟。有时是午夜跳得正疯,有时是椰如打烊了已付过账只剩他们一桌在等,人到齐就开拔。小凯一部,欧一部,车开上阳明山。先到三岔口那家7-ELEVEN购足吃食,入山。
山半腰箭竹林子里,他们并排倒卧,传五加皮仰天喝,点燃大麻像一只魑魑红萤递飞着呼。呼过放弛躺下,等。眼皮渐渐变重阖上时。不再听见浊沉呼吸,四周轰然抽去声音无限远拓荡开。静谧太空中,风吹竹叶如鼓风箱自极际彼端喷出雾,凝为沙,卷成浪,乾而细而凉,远远远远来到跟前拂盖之后哗刷褪尽。裸寒真空,突然噪起一天的鸟叫,乳香弥漫,鸟声如珠雨落下,覆满全身。我们跟大自然在做爱,米亚悲哀叹息。
她绝不想就此着落下来,她爱小凯,皁在这一年六月之前她已注目小凯。六月MEN'SNONNON创刊,台北与东京的少女同步于创刊号封面上发现了她们的王子,阿部宽,以后不间断蒐集了二十一期男人侬侬连续都是阿部宽当封面模特儿。小凯同样有阿部宣毫无脂粉气的浓挺剑眉,流着运动汗水无邪睑庞,和专门为了谈恋爱而生的深邃明眸。小凯只是没有像阿部宽那样有男人侬侬或集英社来做大他,米亚抱不平想。
因此米亚和小凯建立了一种战友式情感,他们向来是服装杂志广告上的最佳拍档。小凯穿上伦敦男孩的一些heavy一些叛述,她搭合成皮多拉链夹克,高腰短窄裙,拉链剖过腹中央,两边鸡眼四合扣一列到底,用金属链穿鞋带般交叉挈绑直上肋间,铁骑铮响,宇宙发飚。
小凯长得太俊只爱他自己,把米亚当成是他亲爱的水仙花兄弟。
米亚也爱杨格。鸟声歇过,他们已小寐了一刻,被沉重露水湿醒,纷纷爬起来跑回车上。
杨格拉着她穿绕朽竹尖枝,温热多肉的手掌告诉她意思。但米亚还不想就定在谁身上,虽然她实在很爱看杨格终年那条李维牛仔裤,卡其色棉衬衫一辈子拖在外面,两手抄进裤口袋里百般聊赖快要变成废人。她着迷于牛仔裤的旧蓝和洗白了的卡其色所造成的拓落氛围,为之可以冲动下嫁。但米亚从来不回应杨格接过来的眼神,不给他任何暗示和机会。他们最后钻进车里,驶上气象观测台。
水气和云重得像河,车灯破开水道逆流奋行,来到山顶,等。欧拈出一只符片,指甲大小,分她一半含在舌尖上,化掉后她逐渐激亢颤笑不止,笑出泪变成哭也止不住,欧把车箱里一件军用大衣取出,连头连身当她粽子一包,塞在袁氏兄弟臂下稳固。她爱欧敞开车门,音响转到最大,水雾中随比利珍曲子起舞,踩着麦可杰克森的月球漫步。
终初,看哪,他们等到了。前方山谷浮升出一横座海市蜃楼。云气是镜幕,反照着深夜黎明前台北盆地的不知何处,幽玄城堡,轮廓历历。
米亚涨满眼泪,对城堡里酣睡市人赌誓,她绝不要爱情,爱情太无聊只会使人沉沦,像阿舜跟老婆,又牵扯,又小气。世界绚烂她还来不及看,她立志奔赴前程不择手段。物质女郎,为什么不呢,拜物,拜金,青春绮貌,她好崇拜自己姣好的身体。
下山洗温泉,车灯冲射里一路明雾飞花天就亮了。熬整夜不能见阳光,戴上墨镜,一律复古式小圆镜片,他们自称是吸血鬼,群鬼泡过澡躺在大石上睡觉。硫黄烟从溪谷底滚升上来,墨镜里太阳是一块金属饼。米亚把录音带带子拉出,迎风咻咻咻向太阳蛇飞去,她牢牢盯住带子,褐色带子便成了一道箭轨带她穿过沌黄穹苍直射达金属饼上。她感觉一人站在那里,俯瞰众主,莽乾坤,鼎鼎百年景。
八六年到八七年秋天,米亚和她的男朋友们沉溺玩这种游戏,不知老之将至。十月皮尔卡登来台湾巡查他在此地的代理产品,那个月阿部宽穿着玫瑰红开丝米尖领毛衣湖蓝领带出现于男人侬侬封面上,且躣登银幕与南野阳子演出时髦小姐走过去了。却不知何故今她惘然若有所失。
夕日之间,她发觉不再爱阿部宽。她的蒐集至次年二月终止,茫茫雪地阿部宽白帽白衣搂抱着白色秋田犬光灿笑出健唐白齿的第二十一期封面,多么幼稚。那是只有去没有回单向流通的不平等待遇,就算她爱死阿部宽,阿部宽仍然是众人的不会分她一点笑容。她奇怪居然被骗,阿部宽其实是一个自恋的家伙永远目中无他人。
女人自恋犹可爱,男人自恋无骨气。
米亚便不想玩了。没有她召集,男朋友们果然也云消雾散,各闯各,至今好多成为同性恋,都与她形同姐妹淘的感情往来。
分水岭从那时候开始。恐惧AIDS造成服装设计上女性化和绅士感,中性服消失。米亚告别她从国中以来历经大卫鲍依,乔治男孩和王子时期雌雄同体的打扮。
那年头,脱掉制服她穿军装式,卡其,米色系,徽章,出入西门町,迷倒许多女学主。
十五岁她率先穿起两肩破大洞的乞丐装,妈妈已没有力气反对她。尽管当年不知,她始终都比同辈先走在山本耀司三宅一生他们的潮流里。即使八四年金子功另创一股田园风,乡村小碎花与层层荷叶边,米亚让她的女友宝贝穿,她搭矿灰骑师夹克,树皮色七分农夫裤底下空脚布鞋,只只上麦当劳吃情人餐。宝贝腕上戴着刻有她名字的镀金牌子,星月耳环,一只在宝贝右耳,一只在她在耳。三一冰淇来那一年出现,三十一种不同口味色彩缤纷结实如球的冰淇淋,宝贝过山羊座生日,两人互相请,冰天冻地,敞亮如花房暖室,她们编织未来合夥开店的美梦。
这半生她最对不起宝贝。首次她以斜纹牛仔布胸署代替衬衫穿在短外套里,及臀棉窄裙,身段毕露准备给玩伴们吃一大惊时,宝贝极不高兴,反应过度贬她一通。宝贝变得好像妈妈,越反对她越异议。带头把玩伴很快卷入玛丹娜旋风,决赛时各方媒体来拍。往后她看到有一支MTV把她们如假包换的一群玛丹娜跟街上吴淑珍代夫出征竞选立法委员的宣传车,跟柯拉蓉和平革命飞扬如旗海的黄丝带,交错剪接在一起。热火火圈子又结识另外一批人她的男朋友们,宝贝越漂越远,偶一回眼,她会看到涟漪淡去的远处宝贝用寂寞的眼睛谴责她。
二十岁她不想再玩,女王蜂一般酷,赚钱。罗蜜欧吉格利崛起,心仪庞贝古城壁画的意大利设计师,采紧身里缠线条发挥复古情怀。
米亚将髦发中分拢复盘起,裸出鼻额,肩头,和鹅弧颈项,宛如山林女神复生。她遇见老段。
宝贝约她出来长谈。因为听说她跟人同居,竟然想劝服她离开那个已婚男人。她傲慢拒绝,把忠言全部当成是宝贝自己私心。宝贝对她如死谏,她冷冷像看一个心机已暴现无遗却浑然不觉的拙劣角色在扮演。充塞着宝贝一贯的香水气味AMOUR,AMOUR,爱情爱情。好陈腐的气味,随时今她记起这天下午呆滞出汗的窗树,木棉花像橘红塑胶碗踱满树枝。宝贝伤痛哭起来,她闷怒离去。
不久她接到宝贝的结婚喜帖,地址是宝贝的字,帖里除印刷体外只字无。喜帖极普遍不过,肥香冲鼻臭,陌生名字的新郎,廉价无质感名字的新郎父母亲,宝贝用这种方式惩罚她。
她很生气有人会如此作贱自己,不去参加宝贝的婚礼。
音讯断绝。隔年法国大革命两百周年,闻知宝贝到荣总生产,她在永琦买好了红白蓝国旗色包装的革命糖打算探望宝贝,许多事情打岔便岔过去了,直到传闻宝贝离婚,开一家花店,女儿才三岁。
九二年冬装,帝政遗风仍兴。上披披风斗篷,下配紧身裤或长袜,或搭长及膝上的靴子。
台湾没有穿长靴的气候,但可以修正腿与身体比例,鹤势螂形。织上金线,格子,豹点图案的长袜成为冬季主题。她带着三年前买的革命糖去宝贝花店,三年后革命糖已不再上市,因此升值为古董绝版品,稀珍之物。
花店,原来也卖吃,宝贝坐在紫藤圆桶凳上的背影,妇人身材稳实像一尊磐石。她蹑进去从后面一把蒙住宝贝眼睛,thisisrape,这是抢劫。她很早以前从色情录影带上看到的用来吓宝贝,日后变成她们之间亲密的招呼。宝贝闪脱开,半身藏在花柜侧,喜怒参半,嘴上就一直怪责不先通知害她这样没有打扮丑死了。这一刻米亚但愿自己显得老黯些,绝非岁月不惊的重逢。那么是不是她在店里等,让宝贝回家梳头换衣服,还是下次再来。宝贝选择约期再见,她们便也不及任何叙旧,如往日,向宝贝飞了吻道别。
花店现在是她们女伴常常会聚的地盘,地段贵,巷内都是小门面精品店。米亚嗅见一家一家店,有些是颜色带来的,有些是布置和空间感,她穿过巷子像走经一遍世界古文明国。
繁复香味的花店有若干宫廷刺绣,不时涌散一股茶咖啡香,唤醒邃古的手艺时代。乔伊管花店吃食,都是自家烘制的水果蛋糕,契司派,麦片饼乾,花瓣布丁。
米亚正好有一笔进项,拿给宝贝投资店。宝贝占三分之一股,另外两个合伙人一是前夫,一是做陶朋友,他们都说不认识米亚婉谢了她。被排拒,倒是高兴。在两人盈亏的感情天平上,她这端似乎补上了一丁点重量。
复古走到今年春天,愈趋淫晦。东方式的淫,反穿绣袄的淫,米亚已行之经年领先米兰和巴黎。她驻足于花店对面拉克华,窗景只有一件摩治哥式长外衣,象牙色粗面生丝布与同色装潢跟灯光溶成漠漠沙地,稀绝的颜色,是大马士革红织锦嵌满紫金线浮花,从摺起的一角在脚露出,宽敞袖筒中窥见。米亚闻见神秘麝香。
印度的麝香黄。紫绸掀开是麝黄里,藏青布吹起一截桃红杉,翡翠织翻出石榴红。印度搏其神秘之淫,中国获其节制之淫,日本使一切定形下来得风格化之淫。
一面富丽堂皇复古,一面忏侮回归大自然。八九年秋冬拉克华推出豹纹帽,莫斯奇诺用的纹滚边,法瑞综合数种动物花纹外套,老虎,斑马,长颈鹿,蛇皮。今人湎怀两自年前古英帝国,从殖民地进口的动物装饰品像野火烧遍欧洲大陆。
当然都是假皮纹。生态保护主义盛兴下,披挂真品不仅干犯众怒,也很落伍。不要做流行的奴隶,做你自己,莫斯奇诺名言。那是骗人的,米亚几乎司以看见莫斯奇诺在他的米兰工作室内对她顽黠眨眼说。
人造毛皮成为九零年冬装新宠,几可乱真,又不违反保护动物戒今。但是何苦乱真呢,岂非蠢气。不如膺品自我解嘲,倒更符合现代精神,一点机智一点cute.布希夫人颈上一组三串售价仅一百五十美元的人造珠,尚且于八九年名未掀起配戴真珠项链热潮。米亚的九一年反皮草秀,染红染绿假皮毛及其变奏,俏达又蜚兴。
环保意识自九零年春始,海滨浅色调,沙漠柔淡感。无彩色系和明灰色调,不同于八零年代中性色的,蛋壳白,珍珠灰,牡蛎黑,象牙黄,贝壳青。自然即美,米亚丢掉清楚分明的眼线液和眼线笔,眼影已非化妆重点。凸显特色,而不修饰睑型,颧骨高低何妨,腮红遁走。杏仁色,奶茶色,光暗比例消失,疆界泯灭,清而透。粉底,梨子色的九零年代更栘了八零年代橄榄肤色。
老段使米亚沉静,她日渐已脱离夸张的女王蜂时期。合乎环保自然逻辑,微垂胸部和若即若离腰部线条,据称才是直正的性感。
再度单身,宝贝每个星期六去前夫家接女儿出来共度周末。花店晚上八点半打烊,留一盏铜烛台点着靛蓝蜡烛。有时和米亚一起吃消夜,有时到米亚家喝她新配方的药草茶,把老段丢在一角听音乐,她们讲不完的悄悄话而老段着实插不进。宝贝女儿天蠍座,尾后带钩的,难缠。她们三人出游时,宝贝开车,她抱小天蠍坐旁边,或在后座玩,宝贝从后照镜看着她跟女儿。米亚预见,宝贝终将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度过罢。
克丽丝汀自许是睡衣派女人,一批坚拒穿任何制服的顽固份子,例如女强人的三件头套装。憎恶颈部受到领子任何一点压力,她们穿法国式的最爱,直筒长T恤连衣裙。无领,V字领,船型领,细肩带针织棉衫,镶一圈米碎花边。
婉玉便是可怜的行动派女人。擅于实现别人梦想,老公情人儿子的,为了自我牺牲抑或为了不让他人失望,忙碌不已。她们甚同情婉玉,行动派女人,留给自己一些空白吧,大哭一场也好,疯狂购物也好,或只是坐着发呆,都好。
米亚却恐怕是个巫女。她养满屋子乾燥花草,像药坊。老段往往错觉他跟一位中世纪僧侣在一起。她的浴室遍植君子兰,非洲董,观赏凤梨,孔雀椰子,各类叫不出名字的绿蕨。
以及毒艳夺目的百十种浴盐,浴油,香皂,沐浴精,彷若魔液炼制室。所有起因不过是米亚偶然很渴望把荷兰玫瑰的娇粉红和香味永恒留住。不让盛开,她就从瓶里取出,扎成一束倒悬在窗楣通风处,为那日日褪暗的颜色感到无奈。当时她才闹翻搬离大姐家,逃开大姐职业妇女只薪家庭生活和妈妈的监束,脱网金鱼,马上面临大海觅食的胁迫感,抓狂赚钱。
碰到有些场合拮据玩不起时,她会摆出玩够了不想再玩看破红尘的酷模样,超然说她要回家睡觉了。的确她也努力经营自己的小窝,便在这段日子与那束风乾玫瑰建立起患难情结。
她目睹花香日渐枯淡,色泽深深黯去,最后它们已转变为另外一种事物。宿命,但还是有机会,引起她的好奇心。再挂上一丛满天星做观察,然后一捧矢车菊,锦葵,猫薄荷,这样启始了各类属实验。
老段初次上来她家坐时,桌子尚无,茶咖啡皆无,唯有五个出色的大垫子扔在房间地上,几捆草花错落吊窗边,一陶钵黄玫瑰乾瓣,一藤盘皱乾柠檬皮柳丁皮小盆橘皮。他们席地而坐,两杯百分之百橙汁,老段一手拿着洗净的味全酸酪盒杯当烟灰缸,抽烟讲话。问她垫子是否分在三处不同的地方买到,米亚惊讶说是。那两个蜡染的是一处,那两个郁金香图案进口印花布的是一处,这个绣着大象镶钉小圆镜片的是印度货,还有这两只马克杯颇后现代,米亚真高兴她费心选回的家当都被辨识出来,心想要买一个好的烟灰缸放在家里。次日她也很高兴,她的屋子是如此吃喝坐卧界限模糊,所以就那么顺水推舟的把他们推入缠绵。
老段而且把苏联红星表忘在她家,隔日来取表,仍然忘,又来,又忘。男女三日夜,废耕废织,米亚差点把一场先施的亚曼尼科装展示耽误掉。不是办法,都说分手得好,红星表送给她做好念。他也得恢复工作。
米亚屋里溢满百香果只酸又甜的蜜味,像金红色火山岩浆溢出窗缝,门缝,从阳台电梯流泻直下灌满寓楼。为了等老段说不定打电话过来,她整天吃掉一篓百香果,用匙子挖,一勺一勺放进嘴里,至晚上酸液快把钢匙和她的手指牙齿溃蚀了,才停止,蒙头倒睡。大大小小的百香果空壳弄乾净铺在阳台上风晒,又叫罗汉果,鸦鸦似一台罗汉头,米亚非常懊丧。
早晨她提了背包离家,决心不理拍广告的通告,因此失业也算了。她只是不要傻瓜一样等电话,变成一米软虫齿咀苦果。
她买了票随便登上一列火车,随便去哪里。出总站,铁道两边街容之丑旧今她骇然,她从未经过这个角度来看台北市。越往南走,陌生直如异国,树景皆非她惯见。票是台中,下车。逛到黄昏跳上一部公路车,满厢乘客钻进来她一名外星人。车往一个叫大平乡的方向,越走天越晴,刮来奇香,好荒凉的异国。她跑下车过马路找到站牌,等回程车,已等不及要回去那个声色犬马的家城。离城独处,她会失根而萎。当她在国光号里一觉醒来望见雪亮花房般大窗景的新光百货,连着塞满骑楼底下的服饰摊,转出中山北路,樟树槭树荫隙里各种明度灯色的商店,上桥,空中大霓虹墙,米亚如鱼得水又活回来了。
去找袁氏兄弟。袁爸爸开一家钢琴吧,设在大楼地下室,规定不准立招牌,他们便雇一辆小卡车布置为招牌每晚停到楼前面。钉满霓管的看板,银红底奔放射出三团流金字,谜中谜。大袁衰运服兵役去,小袁见她来,兴奋教她一种玩法,将接进大楼的霓管电源切掉插上自备电瓶,叫她上车,兜风。驾着火树银花风驰过高架路,绕经东门府前大道中正纪念堂回来。米亚得意给小袁看她腕上的红星表。剥下借小袁戴几天。
这才是她的乡士,台北米兰巴黎伦敦东京纽约结成的城市邦联,她生活之中,习其礼俗,游其艺技,润其风华,成其大器。
面临女性化,三宅一主改变他向来的立体剪裁,转移在布料发挥。
用压纹来处理雪纺和丝,使料子显出与原质完全相反的硬感,柔中现刚,带着视觉冒险意味。鳍纹,贝壳纹,台风草纹,棕榈叶直纹,以压纹后自然产生的立体效果来取代立体剪裁,再以交叉缝接,未来感十足,仍是他的任性和奇拔。
汉城奥运全球转播时,圣罗兰和维瑟斯皆不讳言,花蝴蝶葛瑞菲丝的中空,蕾丝紧身裤,可让手脚大幅度摆作方便运动的剪裁法,已出现在他们外出服宴会服的设计中。
米亚年幼期看过电视上查理王子黛安娜王妃的世纪婚礼,黛妃发人人效剪。这次童话故事没有完,继续说,可哀啊。
老段就又来看米亚。米亚快乐冲前去抱住他脖子,使他措手不及踉跄跌笑。敞着房门电梯通道上,米亚像小猴子牢牢攀吊在母猴身上再不下来的,老段只好赶快拖抱回房,对她的热情有些窘迫不会应付。米亚很爱使力抱起他看能不能把他抱离地面一寸,不然双足踩在他脚背上,两人环抱着绕屋里走一圈,都使老段甚感羞拙,是情人,稚龄也够做他女儿。
等她出嫁的时候,老段说,他的金卡给她任意签,倾家荡产签光。
米亚静静听,没有说什么。隔天老段急忙修正,不应该说嫁不嫁人的话,此念萌生,灾况发生时,就会变成致命的弱点阿奇里斯脚踝,因为米亚是他的。隔不久老段又修正,他的年龄他会比较早死,后半生她怎么办,所以,听天由命罢。米亚低眉垂目慈颜听,像老段是小儿般胡语。
正如秋装注定以继夏装,热情也会消褪,温澹似玉。米亚从乾燥花一路观察追踪,到制作药草茶,沐浴配备,到压花,手制纸,全部无非是发展她对嗅觉的依赖,和绝望的为保留下花的鲜艳颜色。
老段他们公司伉俪档去国家公园森林浴回来,补给她一袋松果松针杉瓣。她用两茶匙肉桂粉,半匙丁香,桂花,两滴薰衣草油,松油,柠檬油,松果绒翼里加涂一层松油,与油加利叶扁柏玫瑰花叶天竺葵叶混拌后,缀上晒乾的辣红朝天椒,荆果,日日红,铺()置于原木色槽盆里,圣诞节庆风味的香钵,放在老段工作室。
最近我们重新用洗石子做转角细部处理,过去都是洗寒水石,现在希望洗三分的宜兰石,护老一辈的技术能够有一个新视野,也是解决磁犹工短缺的办法。DINK族与单身贵族的住宅案,老段想帮米亚订一间,但米亚喜欢自己这问顶楼有铁皮篷阳台的屋子,她可以晒花晒草叶水果皮。罩着蓝染素衣靠墙栏观测天象,旷风吹开翻起朱红布里。
她比老段大儿子大两岁,二儿子维维她见过,像母亲。城市天际线上堆出的云堡告诉她,她会看到维维的孩子成家立业生出下一代,而老段也许看不到。因此她必须独立于感情之外,从现在就要开始练习。
将废纸撕碎泡在水里,待胶质分离后,纸片投入果汁机,浆糊和水一起打成糊状,平摊滤网上压乾,放到白棉布间,外面加报纸木板用面棒赶净,重物压置数小时,取出滤网,拿熨斗隔着棉布低温整烫一遍。一星期前米亚制出了她的第一张纸笺,即可书写,不欲墨水渗透,涂层明矾水。这星期她把紫红玫瑰花瓣一起加入果汁机打,制出第二张纸。
云堡拆散,露出埃及蓝湖泊。萝丝玛丽,迷迭香。
年老色衰,米亚有好手艺足以养活。湖泊幽邃无底洞之蓝告诉她,有一天男人用理论与制度建立起的世界会倒塌,她将以嗅觉和颜色的记忆存活,从这里并予之重建。
朱天文:小毕的故事
小毕跟我小学同班,又是隔壁邻居,当初搬来村子里,毕家已在此地住了十几年。记得第一次看到小毕是搬来当天,我在院子搬花盆,靠着竹篱笆将花一盆盆摆好,忽然篱笆那边蔷蔽花丛里有人喊我:“喂!”抬头一看,呸,是个黑头小男生,走过去,他说:“我知道你们姓朱——”当面就把一只绿精精的大毛虫分尸了。焉知我是不怕毛虫的,抓了一把泥土丢他,他见没有吓到我,气得骂;“猪——Biang一啊。”哈哈地笑着跑开了。
我被分到五年甲班,老师在讲台上介绍新同学给大家认识,教同学们要相亲相爱,我却看到小毕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手上绷着一条橡皮筋朝我瞄准着,老师斥道“毕——楚一一嘉!’抛咧齿一笑,橡皮筋一转套回腕上,才看见他另只手圈了整整有半臂的橡皮筋,据说都是K橡皮筋赢来的。小毕是躲避球校队,打前锋,常常看他夹泥夹汗一股烟硝气冲进教室,叭啦啦喝掉一罐水壶,一抹嘴,出去了,留下满室的酸汗味。
毕家五口人,后来我才知道,毕妈妈年轻时候在桃园一家加工厂做事,跟工厂领班恋爱了,有了身孕,那领班却早已有家室的人,不能娶她。毕妈妈割腕自杀过,被救回来了,生下小毕,寄在朋友家,自己到舞厅伴舞,每月送钱给朋友津贴。小毕在那里过得并不好,毕妈妈去一次哭一次,待有一些能力时,便跟一位姊妹淘合租了间阁楼,小锅小灶倒也齐全,把小毕接回同住,晚上锁了门出来上班。
毕伯伯原在大陆已有妻室,逃难时离散了,一直在联勤单位工作,横短身材,农夫脚农夫手。过了中年想要付老婆为伴,他有一干河南老乡极为热心,多方打听寻觅的结果,介绍了小二十岁的毕妈妈认识。头一次见面安排在外面吃饭,毕妈妈白皙清瘦可怜见的,毕伯伯只觉惭愧,恐怕亏待了人家母子。毕妈妈惟一的条件是必须供小毕读完大学。第二次见面就是行聘了,中规中矩照着礼俗来,毕妈妈口上不说,心底是感激的。
小毕五岁时有了爸爸,七岁有了一个弟弟,隔年又来一个弟弟,两个都乖,功课也好。印象里的毕妈妈不是快乐的,也不是不快乐,总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走过走出安静地忙家事,从不串门子,从不东家长西家短,有礼地与邻人打招呼。又或是小毕打破了谁家的玻璃,拔了谁家的鸡毛做蜃子,毕妈妈在人家门口细声细气地道歉,未语脸先红。
而毕伯伯不,红通通的大骨骼脸,大嗓门,大声笑。下班回来洗了澡,搬张藤椅院子里闲坐,两个男孩轮流去骑爸爸的脚背,毕伯伯脚力之大,一举举到半空中,小的男孩短吓得要哭,放下了倒又咯咯地傻笑起来。毕妈妈有时收了衣服立在门首看他们父子疼闹,沉静的面容只是看着、看着,看得那样久而专注,我怀疑她是不是只在发呆。多半这个时候小毕还在外头野荡。难得毕妈妈也笑,实在因为太瘦白了,笑一下两腮就泛出桃花红,多讲两句话也是,平日则天光底下站一会儿,颊上和鼻尖即刻便浮出了一颗颗淡稚的雀斑。如今回想,毕妈妈的桃花红其实竟像是日落之前忽然辉烧的晚霞。
毕妈妈的国语甚至说得很艰难,不是带腔调或不标准,事实上,咬字非常正确的。原因有两个,一则毕妈妈的国语是翻译台语,故此比别人慢了;一则——根本是毕妈妈太少说话了,以致是不是渐渐丧失语言的能力了呢?家常毕伯伯毕妈妈几乎少有交谈,两人的交谈都是在跟孩子讲话当中传给了对方。毕妈妈跟孩子讲台语,毕伯伯不知怎么就会得听了。比方晚饭时毕妈妈跟孩子说:“鞋子都穿开嘴了,过年要买一双吓。”那个礼拜天,毕伯伯就带孩子去市区生生皮鞋选鞋了。小毕从来不跟去,也自有一份,尺寸都合,不合的话毕伯伯下了班再拿去换。
那年中秋,我们两家到后山德光寺赏月,毕伯伯喜欢小孩,对女孩尤其疼,一路要宝逗我们姐妹笑坏了,还把小妹扛在肩头,舞狮似地右晃左摇一气奔到山坡上,矮墩墩的活像《天官赐福》里的财神爷。毕伯伯蒸笼头,最会流汗,毕妈妈从塑胶袋拿出冰毛巾递过去,擦过后,仔细地叠好收在袋里。我们坐凉亭里分月饼袖子,听毕伯伯跟爸爸聊大陆上的中秋,毕妈妈少吃少笑,一旁利落地剥袖子给大家吃,或拿鹅毛扇在脚下替大家驱蚊子。小毕早就一个人寺前寺后玩了一圈,跑来吃几瓣袖子又不见人影。小毕跟我们女生是除了恶作剧,老死不相往来。那晚的月亮真是清清圆圆照在凉亭阶前如水。
毕妈妈每天中午来给小华送饭,夏天连送水壶,把喝干的壶换回去。飘毛毛雨也送雨衣,天气变变凉也送夹克,没有谁家的母亲像她这样腿勤的。小毕他是男生的绝对憎恶雨衣,绝对不加衣服;可是奇怪,小毕那样不驯,惟毕妈妈不必疾言厉色就伏得住他。夹克他只有穿了,却自有他的权变,将两条袖子在颈前绑个结做件小被风,算是听了母亲的话。雨衣不妨披在肩上扣好第一颗扣子,跑起来虎虎地像拖了一蓬风,做个行侠仗义的青蜂侠也不错。
上了国中,小毕给分到比较不好的班级,学抽烟,跟人打架,和不良少年一直纠缠不清。毕伯伯三天两头跑学校摆平,还是给贴了一个大过出来。然而我知道小毕不是坏的,不是。因为有次放学回家,我在菜市场柳家小巷被三个男生拦住过路,其中一名说她是谁谁谁,另一名恶声道:“你干吗那么骄傲?”怪了,他们是谁我都不认识。他道:“你以为你是模范生就了不起呀,假清高!”劈手便来揪我头发,突然是小毕的声音在我身后大喝道:“你们别动她,她是我爸的干女儿。”不知那些男生怎么走掉的,只听见小华说:“没关系,包定没人再来惹你。”
当下太慌张了,后来想要跟他道谢,他每每故意避开,仿佛从未有发生这件事。几次我去办公室送教室日志,见他在训导处罚站,训导主任手舞足蹈地对他咆哮,于他分明无用,因他并不以为他做的是错;于我却是惭痛——小毕,小毕,若以为我也和别人一样看你你就错了。
小华国三时偷钱,那笔钱本是毕伯伯准备替他们缴的学费,小毕偷去交朋友花掉了。那晚毕伯伯盘问小毕的大喉咙,我们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小毕从头到尾没吭一句,
毕伯伯气极,拿皮管子下了很手打他,小举给打急了连连叫道:“你打我,你不是我爸爸你打我!’俯啪两声耳光,是毕妈妈摔的,屋子里沉寂下来。
毕伯伯吱呀一声跌坐在藤椅里。我打赌我们这半边眷村都在聆听他们家的动静,后山的松风低低吹过,院中晒着忘了收的旧杂志给吹得累累作响。良久,良久,差不多要放弃下文了,显然是毕妈妈押着小毕,而小华不肯跪,毕妈妈的声音喘促起来:“跪落!死圄仔,谁给你教,你不是我生的!死圄仔,不认伊是爸爸,那年啊,你早就无我这个妈妈!”毕伯伯气颤道:“我不是你爸爸,我没这个好命受你跪,找你爸爸去跪!”遂真正都沉寂了下来。真正的沉,沉,沉沉的夜,睡不稳,几次醒来,樱偶的哭声,听不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第二天举妈妈开煤气自杀了。毕家小孩下午放学回家没人来应门,便和邻居小朋友在广场玩,等毕伯伯交通车下班回来,觉得有异,发现时已救不回了。毕妈妈留下一封不算信的信,用她所会不多的字写着:楚嘉的爸爸,我走了。阿楚,我告诉你,你要孝顺爸爸,我在地下才会安心。楚嘉的妈妈芳英。
村子里组织了一个治丧委员会,出殡当天毕伯伯的河南老乡都到了,小毕带两个弟弟跪在灵堂一侧,向祭奠的每一位来宾叩头致谢。穿着麻衣的小毕显得更瘦更黑,孝帽太大,一叩头便落下遮了整个脸。当时不明白毕妈妈的死,却为那孝帽一叩头落下遮了小毕的整个脸而哭。
毕伯伯一直很,把丧事办得整齐周到,待出殡完回家,来跟父亲商谈一些善后琐事,谈着谈着宽至偷哭流涕,念来念去还是怪毕妈妈糊涂,夫妻十年,他不曾有过重活,怎么这气头上话就当真了呢!他的妻,论年龄可以做他的女儿了,他不能给她什么,除了一个安稳的家,她一生。她这样就去了,不是明明冤屈他?毕伯伯哭得手麻脚软,止了泪,又谈起做坟,占多大地,用什么材料,—一筹划得有条有理。毕伯伯跌足叹道:“我还能怎么样?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小毕决定投考军校,毕伯伯知悉大怒,要他参加高中联考。小毕讲给毕伯伯听,第一,他是考不上高中的,毕伯伯道:“考不上补习一年再考。”第二,不必花学费。毕伯伯气得把小毕拉到毕妈妈灵前,道:“你不要跟我讲学费,你妈妈已望你好好读书,考高中、考大学,出来找事容易,风风光光,你不要对不起你妈!”第三,预校念完直升官校,跟一般大学是一样的。毕伯伯跳脚吼道:“嘎,我不知道官校跟大学一样!”小毕有一点没说,他是决心要跟他从前的世界了断了,他还年轻,天涯地角,他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
后来是学校里导师、训()导主任和校长连番将毕伯伯说服了。毕业典礼,毕伯伯给安排在贵宾席观礼,自始至终腰杆坐得笔挺,两张大手放在膝上。小毕和另外一个男生被保送预校,皆上台接受表扬和欢送,小毕胸前斜挂一条大红级带,在肩上结一朵绣球。当台下的掌声拍起来时,最久。最响的,小毕你猜是谁?
隔年毕伯伯退役下来,搬离了村子,用退休俸跟河南乡亲合伙开杂货店。彼时正值我们村子拆建为国民住宅,众皆纷纷在附近觅屋暂住,毕伯伯回来办房屋移交手续,带了好些自己店里卖的干货来,仍叫我们干女儿呀干女儿。走时毕伯伯站院子里,隔竹篱望着自己的家出神,蔷该凋零,醉酱草铺地正开。
我想,毕妈妈的一生是只有毕伯伯的。其实,这世上的哪一桩情感不是千疮百孔?她是太要求全,故而宁可至碎。果真那是毕妈妈惟一能做的了吗?
再见到小毕是国中同学会,在西餐厅聚餐。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小毕!”大家都这么喊他的,多少多少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多少多少年来,他的瘦,如今是俊挺;黑,是健朗。那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他就是小毕,空军中尉军官毕楚嘉。
我问毕伯伯好吗,小毕朗声一笑,食指敲敲额头,说:“我爸的狗头军师,专出馊主意。”原来在小毕鼓动计划下,毕伯伯的杂货店已扩建改为经营青年商店,手下三四人管货卖货,乐得毕伯伯现成做老板,闲时去河南老乡那里吃茶聊天,赏豫剧。两个弟弟都念高中了。我听着只是要泪湿,谢他昔年的一场拔刀相救。小毕侧侧头有些惊诧地:“啊,是吗?”又说起他在训导处罚站挨骂的事,他也诧异好笑,仍说“啊,是吗?”
于是我写下小毕的故事。
朱天文:世纪末的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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