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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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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文月:给母亲梳头发

  这一把用了多年的旧梳子,滑润无比,上面还深染着属於母亲的独特发香。我用它小心翼翼地给坐在前面的母亲梳头;小心谨慎,尽量让头发少掉落。

  天气十分晴朗,阳光从七层楼的病房玻璃窗直射到床边的小几上。母亲的头顶上也耀着这初夏的阳光。她背对我坐着,花白的每一茎发根都清清楚楚可见。

  唉,曾经多麽乌黑丰饶的长发,如今却变得如此稀薄,只余小小一握在我的左手掌心里。

  记得小时侯最喜欢早晨睁眼时看到母亲梳理头发。那一头从未遭遇过剪刀的头发,几乎长可及地,所以她总是站在梳妆台前梳理,没法子坐着。一把梳子从头顶往下缓缓地梳,还得用她的左手分段把捉着才能梳通。母亲性子急,家里又有许多事情等着她亲自料理,所以常常会听见她边梳边咕侬:「讨厌死啦!这麽长又这麽多。」

  有时她甚至会使劲梳扯,好像故意要拉掉一些发丝似的。全部梳通之後,就在後脑勺用一条黑丝线来回地紮,紮得牢牢的,再将一根比毛线针稍细的钢针穿过,然後便把垂在背後的一把乌亮的长发在那钢针上左右盘缠,梳出一个均衡而标致的髻子;接着,套上一枚黑色的细网,再用四支长夹子从上下左右固定型状,最後,拔去那钢针,插上一只金色的耳挖子,或者戴上有翠饰的簪子。这时,母亲才舒一口气,轻轻捶几下举酸了的双臂;然後,着手收拾摊开在梳妆台上的各种梳栉用具。

  有时,她从镜子里瞥见我在床上静静偷看她,就会催促:「看甚麽呀,醒了还不快起床。」也不知道是甚麽缘故,对於母亲梳头的动作,我真是百觑不厌。心里好羡慕那一头长发,觉得她那熟练的一举一动也很动人。

  我曾经问过母亲,为甚麽一辈子都不剪一次头发呢?她只是回答说:「呶,因为小时候你阿公不许剪,现在你们爸爸又不准。」自己的头发竟由不得自己作主,这难道是「三从四德」的遗迹吗?我有些可怜她;但是另一方面却又庆幸她没有把这样美丽的头发剪掉,否则我就看不到她早晨梳发的模样儿了。跟母亲那一头丰饶的黑发相比,我的短发又薄又黄,大概是得自父亲的遗传吧,这真令人嫉妒,也有些儿教人自卑。

  母亲是一位典型的老式贤妻良母。虽然她自己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可是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她似乎是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家事上。她伺候父亲的生活起居,无微不至,使得在事业方面颇有成就的父亲回到家里就变成一个完全无助的男人;她对於子女们也十分费心照顾,虽然家裹一直都雇有女佣打杂做粗活儿,但她向来都是亲自上市场选购食物;全家人所用的毛巾手绢等,也都得出她亲手漂洗。我们的皮鞋是她每天擦亮的,她甚至还要在周末给我们洗晒球鞋。所以星期天上午,那些大大小小,黑色的白色的球鞋经常齐放在阳台的栏干上。我那时极厌恶母亲这样子做,深恐偶然有同学或熟人走过门前看见;然而,我却忽略了自己脚上那双乾净的鞋子是怎麽来的。

  母亲当然也很关心子女的读书情形。她不一定查阅或指导每一个人的功课;只是尽量替我们减轻做功课的负荷。说来惭愧,直到上高中以前,我自己从未削过一支铅笔。我们房间里有一个专放文具用品的五斗柜,下面各层抽屉中存放看各色各样的笔记本和稿纸类,最上面约两个抽屉里,左边放着削尖的许多粗细铅笔,右边则是写过磨损的铅笔。我们兄弟姊妹放学後,每个人只要把铅笔盒中写钝了的铅笔放进右边小抽屉,再从左边抽屉取出削好的,便可各自去写功课了。从前并没有电动的削铅笔机,好像连手摇的都很少看到;每一支铅笔都是母亲用那把锐利的「士林刀」削妥的。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未免太过宠爱我们;然而当时却视此为理所当然而不知感激。有一回,我放学较迟,削尖的铅笔已被别人拿光,竟为此与母亲鬪过气。家中琐琐碎碎的事情那麽多,我真想像不出母亲是甚麽时间做这些额外的工作呢?

  岁月流逝,子女们都先後长大成人,而母亲却在我们忙於成长的喜悦之中不知不觉地衰老。她姣好的面庞有皱纹出现,她的一头美发也花白而逐渐稀薄了。这些年来,我一心一意照料自己的小家庭;也忙着养育自己的儿女,更能体会往日母亲的爱心。我不再能天天与母亲相处,也看不到她在晨曦中梳理头发的样子,只是惊觉於那显着变小的发髻。她仍然梳着相同样式的髻子,但是,从前堆满後颈上的乌发,如今所余且不及四分之一的份量了。

  近年来,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往昔,由於心脏机能衰退,不得不为她施行外科手术:将一个火柴盒大小的乾电池装入她左胸口的表皮下。这是她有生以来首次接受过的开刀手术。她自己十分害怕,而我们大家更是忧虑不已。幸而,一切顺利,经过一夜安眠之後,母亲终於渡过了难关。

  数日後,医生()已准许母亲下床活动,以促进伤口癒合并恢复体力。可是,母亲忽然变得十分软弱,不再像是从前翼护着我们的那位大无畏的妇人了。她需要关怀,需要依赖,尤其颇不习惯装入体内的那个乾电池,甚至不敢碰触也不敢正视它。好洁成癖的她,竟因而拒绝特别护士为她沐浴。最後,只得出我出面说服,每隔一日,亲自为她拭洗身体。起初,我们两个人都有些忸怩不自在。母亲一直嘀咕着:「怎麽好意思让女儿洗澡呐!」我用不顶熟练的手,小心为她拭擦身子;没想到,她竟然逐渐放松,终於柔顺地任由我照料。我的手指遂不自觉地带着一种母性的慈祥和温柔,爱怜地为母亲洗澡。我相信当我幼小的时候,母亲一定也是这样慈祥温柔地替我沐浴过的。於是,我突然分辨不出亲情的方向,彷佛眼前这位衰老的母亲是我娇爱的婴儿。我的心里弥漫了高贵的母性之爱……

  洗完澡後,换穿一身乾净的衣服,母亲觉得舒畅无比,更要求我为她梳理因久卧病床而致蓬乱的头发。我们拉了一把椅子到窗边。从这里可以眺望马路对面的楼房,楼房之後有一排半被白云遮掩的青山,青山之上是蔚蓝的天空。从阴凉的冷气房间观览初夏的外景是相当宜人的,尤其对刚刚沐浴过的身体,恐怕更有无限爽快的感觉吧。

  起初,我们互相闲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多久以後,却变成了我一个人的轻声絮聒。母亲是背对着我坐的,所以看不见她的脸。许是已经困着了吧?我想她大概是舒服地困着了,像婴儿沐浴後那样……

  嘘,轻一点。我轻轻柔柔地替她梳理头发,依照幼时记忆中的那一套过程。不要惊动她,不要惊动她,好让她就这样坐着,舒舒服服地打一个盹儿吧。

  林文月:读中文系的人

  三月底和四月初的两个星期五晚上,我曾应邀到清华大学讲演两次。这是在清大理学院院长沈君山教授的构想下推出的一系列社会科学及人文科学课程的一部分。我负责讲“中国文学”部分。在每次三小时的两回讲演中,我第一回的题目是:“中国文学潮流概说”,笼统而摘要的介绍了三千年间我国历代文学的演变动向,俾使理工学院的同学们对我国历代文学能有一个大略的认识。第二回则谈论文人生活对文学的影响。我选择了六朝这个断代作为具体的例证角度,题目是:“六朝文人的生活特质与六朝文学”。原则上,从晚间六点到九点的三个小时的讲演里,除中间休息十分钟外,还希望能够留下一些时间给同学们发问和讨论的。可是第一次的题目范围太大,不到三小时的讲演,仅够匆忙做结束,根本没有余裕讨论,所以我便在第二次的讲演后留下一些时间,想让大家发问。但是,赶巧那天清大在晚上九点有一场电影欣赏会(据说上映《飞越杜鹃窝》),绝大多数的同学都显得坐立不安,因此虽然有人举手准备发问,空气中却已弥漫着一种焦躁的气氛,我便对他们说:“有问题的同学留下来,没有问题的请便。”结果只有两位交通大学的同学留下来(这门课是兼容清大与交大二校同学选修的)。我和那两位同学从日光灯的讲台谈论到星光下的校园。他们最后的一个问题内容大概是这样的:“何以今日文坛上找不到几位中文系出身的人?中文系的人都在做些什么工作呢?”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不在我两次讲演的内容范围以内,而且不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的,何况夜已深,我尚得坐两小时的车赶回台北,所以只好对他们说: “让我回去反省一下吧。”

  几天后,我收到其中一位同学的信。简短的字里行间,透露着抱歉与安慰的语气,我原来想给那位同学回一封信的,但是,继而想起两年前的暑假里,有三四位台大外文系的学生来访,闲谈之际好像也提到过类似的问题,又记得当时他们还问我: “老师,你为什么不读外文系,却去读中文系呢?”语气间似乎有些为我惋惜的意思。这就是我提笔写这篇短文的远近原因。

  说到我个人当年考中文系的动机和经过,其实是颇不足为外人道的。那时候大专联考制度尚未成立,各校各自招生。每一个考生只能分别投考两三个大学,而且报名时也只能填写投考某校的某一系科,换言之,你若分数够录取标准,便考上自己所填写的那一系科,否则便是落第,决无退而求其次的机会。我初中和高中都就读于北二女中(即今之中山女中), 以后文理分组,我在文组的一班任班长。初夏时,校方为我们办理集体报名,投考台大。我负责收集班上同学们的报名表。我清清楚楚记得,我们那一班五十多个同学中,除了有一人填考哲学系而外,包括我自己在内,其余全部填报外文系。当时我心中颇不乐,不知是生气大家与我同志趣,还是恼火自己与别人同志趣?于是,我用刀片小心谨慎地刮去了“外”字,改写为“中”字。后来,台大发榜,我的名字就出现在中文系的录取者部分。我另外也考取了师大(当时称“师范学院”)艺术系,但一个人同时只能读一所大学,所以我便成为台大中文系的学生了。这样说来,虽然当时每人只许有第一志愿,取则取,不取则不取矣,可是对我个人而言,考取中文系,却颇有些录取第二志愿的滋味,因为我长期计划要读外文系,结果却因一时莫名的反叛心理而入了中文系。当时确曾有些懊恼。我想象所谓 “中文系”,大概是满屋子霉味的线装书,暮气沉沉的地方,而读中文系的人,必定是只知摇头晃脑吟哦四书五经及文,带点儿寒酸味,而与现实隔离的一群。

  然而,人生有时真是不可思议。我不仅很愉快地修完四年的大学中文系课程,后来又继续读了三年中文研究所,毕业后,且留校任教,以迄于今。如果现在有人问我: “你还懊恼读中文系吗?”我会十分坚定的回答:“绝没有后悔!”非但没有后悔,我实在庆幸自己入了中文系。因为我越多接触我们的古典,便越发现其中所蕴藏的丰富的知识和理趣,我的生活因而更形充实,使我感觉生为中国人的幸运和骄傲。中文系既非一个暮气沉沉的地方,而读中文系的人也非与现实隔离的一群。

  在我个人涉猎我们的古典文学时,经常发现借文字以沟通古今的一种喜悦。譬如以我们最古老的总集《》为例吧:它除了给我们以“兴观群怨”的潜移默化的力量与外,突破文字语言的障碍与差距之后,我们竟发现在那三百篇之中,活跃着超越时空的人类的感情和思想。我们所看到的不仅只是一堆古朴的诗歌而已,而是人类活生生的喜怒哀乐的纪录我们看到先祖们如何克勤克俭战战兢兢生活,看到他们如何欢庆丰收,悲歌流浪,哀叹行役,愤怒压迫,甚至还看到那时候的少男少女匹夫匹妇也同样为着痴迷焦虑雀跃兴奋,这实借研读古籍而一旦豁然消除“代沟”,感到与古人神交,还有比这更奇妙的经验吗?

  又譬如说读屈原的《离骚》,在那个绚烂象征性的文字背后,我们认识了一位独立特行狷狷自守之士,看到他如何徘徊犹豫在正义与邪曲现实与理想的十字街头,孤寂而果敢地决心取舍。透过婉转缠绵的辞句,我们为那兀傲而茫茫的心智流浪感觉心酸,却又肃然起敬于不肯从流时俗的楷模典范。而当我们读《天问》时,则又惊讶于那里面所提出的种种疑问,有些竟是二十世纪今日的科学仍无法解答的难题。究竟人类的智慧进步了多少呢?

  以上只是就古老的文学略举一端而已。我们的祖先遗留下来太多可贵的文学遗产,等待我们去消化享受吸收为我们的精神血肉。钻研我们的古典文学,使我的生活变得忙碌而充实。这一条路是漫长遥远的,一个人穷其一生可能也达不到理想的终极,然而,每跨出一步便是一种新鲜的享受与收获的喜悦。

  不过,在这里我要说明,读中文系的人并不仅只是整日陶醉在诗文的欣赏中而已。中文系学生必修的课程,除了纯文学的诗词曲及历代文章以外,尚需接受文字学训诂学和声韵学方面的训练。因为这是一个人读古典文籍时应具备的基本知识。这方面的知识,使我们不至于曲解古籍,以讹传讹,而能把握正确的方向。同时,在中文系这个园地里,像其他的系科一样,我们也一方面讲究学问的专精,一方面想分工合作以期臻于学术研究的理想境界。所以通常在大学本科毕业以后,便要就个人的志趣性向选定一个角度,作为研究的对象。因而当你来到一所大学中文系的长廊上,在许多研究室内,你可以看到不同的面貌:有人毕生孜孜矻矻于甲骨文金文的研究;有人聚精会神在分析审辨古代声韵,或各地方言;有人致力于探讨经典的原始精神。有些园外的人不了解这些工作,以及这些工作的严肃性与重要性,辄以为中文系的人是只知吟哦古诗文的一群,或甚至更狭义地认为中文系的人应该是专门从事作诗写小说的人。我们承认中文系的人可以而且也应该吟哦古诗文,作诗写小说;然而,我们还得说明,中文系不仅只是培养古典诗文赏鉴的地方而已,也不仅只是一个诗或小说的创作班而已。何况,文学的赏鉴与创作,也原不限于读中文系的人。

  那么,大学中文系的人到底在做什么呢?

  我想中文系的人最重要的任务是在传递我们的传统文化从各个角度和立场,小心翼翼地承担我们的古典文学的保护者,甚至于发扬者。人类的生活虽然要求前瞻,但是也应该回顾;何况在前瞻与回顾之间,还有必然的联属关系。虽说“文化复兴”是全民众的事情, 但在这一方面,中文系的人理当更责无旁贷。

  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理由不珍惜其传统古典,因为传统古典是民族血脉之所禀承,也是民族自尊之所依托。故每一个国家的大学里都有他们的“国文系”或“国学科”,以维护其传统古典于不坠不灭。尽管今天全世界的人都想在文学创作方面有更好的表现,但希()腊人决不会让荷马死去,意大利人绝不会让但丁死去,英国人决不会让莎士比亚死去,德国人绝不会让哥德死去。我们中国人当然也热切希望能产生足以令后代崇敬骄傲的伟大作家;不过,我们同时也有必要让屈原陶潜李白杜甫,以及其他许许多多古代的伟大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永远活在我们,以及我们子孙的心中。而这一份文化的薪火传递工作,中文系的人应有“舍我其谁”的责任感才对。

  其实,今日人类的文化已呈现非常紧密与彼此关怀的情形。伟大的文学遗产也已超越时空而成为全人类所共同珍视享受的宝物,所以外国文人固然可以研究陶潜李白汤显祖或《红楼梦》等,中国文人当然也可以研究埃利奥特奥德赛或莎士比亚,弥尔顿等。一个人若能学贯古今中外,自然是最理想;但是生也有涯而学海无涯,张衡或达文奇那种多方面的天才固然难求,而那种时代也实在已经不可再得。今天这个时代,毋宁是最好每一个人脚踏实地先做好分内的事,若行有余力,再兼及其他。因此中文系的人应该还是先要把重心放在本国文学之上,但在研读赏析之时,则不妨广采古今中外先贤先进们的智慧成果,以拓广赏鉴评论的视野,却不必墨守成规,故步自封,也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生于古人之后而超越古人, 发扬光大我们的文化遗产,否则便只有成为“传统”的守财奴了。

  从这个角度说来,读中文系的人实在与读其他系科的人一样正昂首阔步着。因为我们虽然钻入古籍之中,却不至于暮气沉沉,我们是一群充满自信与朝气的传统文化之传递者。我们明白自己肩负着神圣而严肃的责任,我们也有弘毅的知识勇气。

  一九七七年五月三日

林文月:给母亲梳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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