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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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芳:秋海棠
庭院静静的。仿佛听得见夜是怎样从有蛛网的檐角滑下,落在花砌间纤长的飘带似的兰叶上,微微的颤悸如刚栖定的蜻蜒的翅,最后静止了。夜遂做成了一湖澄静的柔波,停潴在庭院里,波面浮泛着青色的幽辉。
寂寞的思妇,凭倚在阶前的石栏干畔。
夜的颜色,海上的水雾一样的,香炉里氤氲的烟一样的颜色,似尚未染上她沉思的领域。她仍垂手低头的,没有动。但,一缕银的声音从阶角漏出来了,尖锐,碎圆,带着一点阴湿,仿佛从石砌的小穴里用力的挤出,珍珠似的滚在饱和着水泽的绿苔上,而又露似的消失了。没有继续,没有赓和。孤独的早秋的蟋蟀啊。
她抬起头。
刚才引起她凄凉之感的菊花的黄色已消隐了,鱼缸里虽仍矗立着假山石庞然的黑影,已不辨它玲珑的峰穴和上面苍翠的普洱草。这初秋之夜如一袭藕花色的蝉翼一样的纱衫,飘起淡淡的哀愁。
她更偏起头仰望。
景泰蓝的天空给高耸的梧桐勾绘出团圆的大叶,新月如一只金色的小舟泊在疏疏的枝桠间。粒粒星,怀疑是白色的小花朵从天使的手指间洒出来,而遂宝石似的凝固的嵌在天空里了。但仍闪跳着,发射着晶莹的光,且从冰样的天空里,它们的清芬无声的霰雪一样飘堕。
银河是斜斜的横()着。天上的也有隔离吗?黑羽的灵鹊是有福了,年年给相思的牛女架起一度会晤之桥。
她的怀念呢,如迷途的鸟漂流在这叹息的夜之海里,或种记忆,或种希冀如红色的丝缠结在足趾间,轻翅因疲劳而渐沉重,望不见一发青葱的岛屿:能不对这辽远的无望的旅程倦厌吗?
她的头又无力的垂下了。
如想得到扶持似的,她素白的手抚上了石阑干。一缕寒冷如纤细的褐色的小蛇从她指尖直爬入心的深处,徐徐的纡旋的蜷伏成一环,尖瘦的尾如因得到温暖的休憩所而翘颤。阶下,一片梧叶悄然下堕,她肩头随着微微耸动,衣角拂着阑干的石棱发出冷的轻响,疑惑是她的灵魂那么无声的坠入黑暗里去了。
她的手又梦幻的抚上鬓发。于是,盘郁在心头的酸辛热热的上升,大颗的泪从眼里滑到美丽的睫毛尖,凝成玲珑的粒,圆的光亮,如青草上的白露,没有微风的撼摇就静静的、不可重拾的坠下……就在这铺满了绿苔,不见砌痕的阶下,秋海棠茁长出来了。两瓣圆圆的鼓着如玫瑰颊间的酒祸,两瓣长长的伸张着如羡慕昆虫们飞游的翅,叶面是绿的,时背是红的,随生着茸茸的浅毛,朱色的茎斜斜的从石阑干的础下击出,如擎出一个古代的甜美的故事。
何其芳:墓
初秋的薄暮。翠岩的横屏环拥出旷大的草地,有常绿的柏树作天幕,曲曲的清溪流泻着幽冷。以外是碎瓷上的图案似的田亩,阡陌高下的毗连着,黄金的稻穗起伏着丰实的波浪,微风传送出成熟的香味。黄昏如晚汐一样淹没了草虫的鸣声,野蜂的翅。快下山的夕阳如柔和的目光,如爱抚的手指从平畴伸过来,从林叶探进来,落在溪边一个小墓碑上,摩着那白色的碑石,仿佛读出上面镌着的朱字:柳氏小女铃铃之墓。
这儿睡着的是,一个美丽的灵魂。
这儿睡着的是一个农家的女孩,和她十六载静静的光阴,从那茅檐下过逝的,从那有泥蜂做巢的木窗里过逝的,从俯嚼着地草的羊儿的角尖,和那濯过她的手、回应过她寂寞的捣衣声的池塘里过逝的。
她有黑的眼睛,黑的头发,和浅油黑的肤色。但她的脸颊,她的双手有时是微红的,在走了一段急路的时候,回忆起一个羞涩的梦的时候,或者三月的阳光满满的晒着她的时候。照过她的影子的溪水会告诉你。
她是一个有好心肠的姑娘,她会说极和气的话,常常小心的把自己放在谦卑的地位。亲过她的足的山草会告诉你,被她用死了的蜻蜒宴请过的小蚁会告诉你,她一切小小的侣伴都会告诉你。
是的,她有许多小小的侣伴,她长成一个高高的女郎了,不与它们生疏。
她对一朵刚开的花说:“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快乐的。”对照进她的小窗的星星说:“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悲哀的。”
当她清早起来到柳树旁的井里去提水,准备帮助她的母亲作晨餐,径间遇着她的侣伴都向她说,“晨安。”她也说,“晨安。”“告诉我们你昨夜做的梦。”她却笑着说;“不告诉你。”
当农事忙的时候,她会给她的父亲把饭送到田间去。当蚕子初出卵的时候,她会采摘最嫩的桑叶放在篮儿里带回来,用布巾揩干那上面的露水,而且用刀切成细细的条儿去喂它们。四眠过后,她会用指头捉起一个个肥大的蚕,在光线里透视,“它腹里完全亮了!”然后放到成束的菜子杆上去。
她会同母亲一块儿去把屋后的麻茎割下,放在水里浸着,然后用刀打出白色的麻来。她会把麻分成极纤微的丝,然后用指头绩成细纱,一圈圈的放满竹筐。
她有一个小手纺车,还是她祖母留传下来的。她常常纺着棉,听那轮子唱着单调的歌,说着永远雷同的故事。她不厌烦,只在心里偷笑着:“真是一个老婆子。”
她是快乐的。她是在寂寞的快乐里长大的。
她是期待什么的。她有一个秘密的希冀,那希冀于她自己也是秘密的。她有做梦似的眼睛,常常迷漠的望着高高的天空,或是辽远的、辽远的山以外。
十六岁的春天的风吹着她的衣衫,她的发,她想悄悄的流一会儿泪。银色的月光照着,她想伸出手臂去拥抱它,向它说:“我是太快乐,太快乐。”但又无理由的流下泪。她有一点忧愁在眉尖、有一点伤感在心里。 她用手紧握着每一个新鲜的早晨,而又放开手叹一口气让每一个黄昏过去。 她小小的侣伴们都说她病了,只有它们稍稍关心她,知道她的。“你瞧,她常默默的。“你说,甚么能使她欢喜?”它们互相耳语着,担心她的健康,担心她郁郁的眸子。
菜圃里的红豆藤还是高高的缘上竹竿,南瓜还是肥硕的压在篱脚下,古老的桂树还是飘着金黄色的香气,这秋天完全如以前的秋天。
铃铃却瘦损了。 她期待的毕竟来了,那伟大的力,那黑暗的手遮到她眼前,冷的呼息透过她的心,那无声的灵语吩咐她睡下安息。“不是你,我期待的不是你,”她心里知道。但不说出。 快下山的夕阳如温暖的红色的唇,刚才吻过那小墓碑上“铃铃”二字的,又落到溪边的柳树下,树下有白藓的石上,石上坐着的年青人雪麟的衣衫上。他有和铃铃—样郁郁的眼睛,迷漠的望着。在那眼睛里展开了满山黄叶的秋天,展开了金风拂着的一泓秋水,展开了随着羊铃声转入深邃的牧女的梦。毕竟来了,铃铃期待的。
在花香与绿阴织成的春夜里,谁曾在梦里摘取过红熟的葡萄似的第一次蜜吻?
谁曾梦过燕子化作年青的女郎来入梦,穿着燕翅色的衣衫?谁曾梦过一不相识的情侣来晤别,在她远嫁的前夕?
一个个春三月的梦呵,都如一片片你偶尔摘下的花瓣,夹在你手边的一册诗集里,你又偶尔在风雨之夕翻见,仍是盛开时的红艳,仍带着春天的香气。
雪麟从外面的世界带回来的就只一些梦,如一些饮空了的酒瓶,与他久别的乡土是应该给他一瓶未开封的新酿了。
雪麟见了铃铃的小墓碑,读了碑上的名字,如第一次相见就相悦的男女们,说了温柔的“再会”才分别。
以后他的影子就踯躅在这儿的每一个黄昏里。
他渐渐猜想着这女郎的身世,和她的性情,她的喜好,如我们初认识一个美丽的少女似的。他想到她是在寂寞的屋子里过着晨夕、她最爱着什么颜色的衣衫,而且当她微笑时脸间就现出酒涡、羞涩的低下头去。他想到她在窗外种着一片地的指甲花,花开时就摘取几朵来用那红汁染她的小指甲,而这仅仅由于她小孩似的欢喜。
铃铃的侣伴们更会告诉他,当他猜想错了或是遗漏了的时候。
“她会不会喜欢我?”他在溪边散步时偷问那多嘴的流水。
“喜欢你。”他听见轻声的回语。
“她似乎没有朋友?”他又偷问溪边的野菊。
“是的,除了我们。”
于是有一个黄昏里他就遇见了这女郎。
“我有没有这样的荣幸,和你说几句话?”
他知道她羞涩的低垂的眼光是说着允许。
他们就并肩沿着小溪散步下去。他向她说他是多大的年龄就离开这儿,这儿是她的乡土也是他的乡土。向她说他到过许多地方,听过许多地方的风雨。向她说江南与河水一样平的堤岸,北国四季都是风吹着沙土。向她说骆驼的铃声,槐花的清芬,红墙黄瓦的宫阙,最后说:“我们的乡土却这样美丽。”
“是的,这样美丽。”他听见轻声的回话。
“完全是崭新的发见。我不曾梦过这小小的地方有这多的宝藏,不尽的惊异,不尽的欢喜。我真有点儿骄傲这是我的乡土。──但要请求你很大的谅恕,我从前竟没有认识你。” 他看见她羞涩的头低下去。
他们散步到黄昏的深处,散步到夜的阴影里。夜是怎样一个荒唐的絮语的梦呵,但对这一双初认识的男女还是谨慎的劝告他们别去。 他们伸出告别的手来,他们温情的手约了明天的会晤。 有时,他们散步倦了,坐在石上休憩。
“给我讲一个故事,要比黄昏讲得更好。”
他就讲着“小女人鱼”的故事。讲着那最年轻,最美丽的人鱼公主怎样爱上那王子,怎样忍受着痛苦,变成一个哑女到人世去。当他讲到王子和别的女子结婚的那夜,她竟如巫妇所预言的变成了浮沫。铃铃感动得伏到他怀里。 有时,她望着他的眼睛问;“你在外面爱没有爱过谁?”
“爱过……”他俯下()吻她,怕她因为这两字生气。
“说”。
“但没有谁爱过我。我都只在心里偷偷的爱着。”
“谁呢?”
“一个穿白衫的玉立亭亭的;一个秋天里穿浅绿色的夹外衣的;一个在夏天的绿杨下穿红杏色的单衫的。”
“是怎样的女郎?” “穿白衫的有你的身材;穿绿衫的有你的头发;穿红杏衫的有你的眼睛。”说完了,又俯下吻她。 晚秋的薄暮。田亩里的稻禾早已割下,枯黄的割茎在青天下说着荒凉。草虫的鸣声,野蜂的翅声都己无闻,原野被寂寥笼罩着,夕阳如一枝残忍的笔在溪边描出雪麟的影子,孤独的,瘦长的。他独语着,微笑着。他憔悴了。但他做梦似的眼睛却发出异样的光,幸福的光,满足的光,如从 Para dise发出的。
1933年
何其芳:秋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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