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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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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其芳:墓

  初秋的薄暮。翠岩的横屏环拥出旷大的草地,有常绿的柏树作天幕,曲曲的清溪流泻着幽冷。以外是碎瓷上的图案似的田亩,阡陌高下的毗连着,黄金的稻穗起伏着丰实的波浪,微风传送出成熟的香味。黄昏如晚汐一样淹没了草虫的鸣声,野蜂的翅。快下山的夕阳如柔和的目光,如爱抚的手指从平畴伸过来,从林叶探进来,落在溪边一个小墓碑上,摩着那白色的碑石,仿佛读出上面镌着的朱字:柳氏小女铃铃之墓。

  这儿睡着的是,一个美丽的灵魂。

  这儿睡着的是一个农家的女孩,和她十六载静静的光阴,从那茅檐下过逝的,从那有泥蜂做巢的木窗里过逝的,从俯嚼着地草的羊儿的角尖,和那濯过她的手、回应过她寂寞的捣衣声的池塘里过逝的。

  她有黑的眼睛,黑的头发,和浅油黑的肤色。但她的脸颊,她的双手有时是微红的,在走了一段急路的时候,回忆起一个羞涩的梦的时候,或者三月的阳光满满的晒着她的时候。照过她的影子的溪水会告诉你。

  她是一个有好心肠的姑娘,她会说极和气的话,常常小心的把自己放在谦卑的地位。亲过她的足的山草会告诉你,被她用死了的蜻蜒宴请过的小蚁会告诉你,她一切小小的侣伴都会告诉你。

  是的,她有许多小小的侣伴,她长成一个高高的女郎了,不与它们生疏。

  她对一朵刚开的花说:“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快乐的。”对照进她的小窗的星星说:“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悲哀的。”

  当她清早起来到柳树旁的井里去提水,准备帮助她的母亲作晨餐,径间遇着她的侣伴都向她说,“晨安。”她也说,“晨安。”“告诉我们你昨夜做的梦。”她却笑着说;“不告诉你。”

  当农事忙的时候,她会给她的父亲把饭送到田间去。当蚕子初出卵的时候,她会采摘最嫩的桑叶放在篮儿里带回来,用布巾揩干那上面的露水,而且用刀切成细细的条儿去喂它们。四眠过后,她会用指头捉起一个个肥大的蚕,在光线里透视,“它腹里完全亮了!”然后放到成束的菜子杆上去。

  她会同母亲一块儿去把屋后的麻茎割下,放在水里浸着,然后用刀打出白色的麻来。她会把麻分成极纤微的丝,然后用指头绩成细纱,一圈圈的放满竹筐。

  她有一个小手纺车,还是她祖母留传下来的。她常常纺着棉,听那轮子唱着单调的歌,说着永远雷同的故事。她不厌烦,只在心里偷笑着:“真是一个老婆子。”

  她是快乐的。她是在寂寞的快乐里长大的。

  她是期待什么的。她有一个秘密的希冀,那希冀于她自己也是秘密的。她有做梦似的眼睛,常常迷漠的望着高高的天空,或是辽远的、辽远的山以外。

  十六岁的春天的风吹着她的衣衫,她的发,她想悄悄的流一会儿泪。银色的月光照着,她想伸出手臂去拥抱它,向它说:“我是太快乐,太快乐。”但又无理由的流下泪。她有一点忧愁在眉尖、有一点伤感在心里。 她用手紧握着每一个新鲜的早晨,而又放开手叹一口气让每一个黄昏过去。 她小小的侣伴们都说她病了,只有它们稍稍关心她,知道她的。“你瞧,她常默默的。“你说,甚么能使她欢喜?”它们互相耳语着,担心她的健康,担心她郁郁的眸子。

  菜圃里的红豆藤还是高高的缘上竹竿,南瓜还是肥硕的压在篱脚下,古老的桂树还是飘着金黄色的香气,这秋天完全如以前的秋天。

  铃铃却瘦损了。 她期待的毕竟来了,那伟大的力,那黑暗的手遮到她眼前,冷的呼息透过她的心,那无声的灵语吩咐她睡下安息。“不是你,我期待的不是你,”她心里知道。但不说出。 快下山的夕阳如温暖的红色的唇,刚才吻过那小墓碑上“铃铃”二字的,又落到溪边的柳树下,树下有白藓的石上,石上坐着的年青人雪麟的衣衫上。他有和铃铃—样郁郁的眼睛,迷漠的望着。在那眼睛里展开了满山黄叶的秋天,展开了金风拂着的一泓秋水,展开了随着羊铃声转入深邃的牧女的梦。毕竟来了,铃铃期待的。

  在花香与绿阴织成的春夜里,谁曾在梦里摘取过红熟的葡萄似的第一次蜜吻?

  谁曾梦过燕子化作年青的女郎来入梦,穿着燕翅色的衣衫?谁曾梦过一不相识的情侣来晤别,在她远嫁的前夕?

  一个个春三月的梦呵,都如一片片你偶尔摘下的花瓣,夹在你手边的一册诗集里,你又偶尔在风雨之夕翻见,仍是盛开时的红艳,仍带着春天的香气。

  雪麟从外面的世界带回来的就只一些梦,如一些饮空了的酒瓶,与他久别的乡土是应该给他一瓶未开封的新酿了。

  雪麟见了铃铃的小墓碑,读了碑上的名字,如第一次相见就相悦的男女们,说了温柔的“再会”才分别。

  以后他的影子就踯躅在这儿的每一个黄昏里。

  他渐渐猜想着这女郎的身世,和她的性情,她的喜好,如我们初认识一个美丽的少女似的。他想到她是在寂寞的屋子里过着晨夕、她最爱着什么颜色的衣衫,而且当她微笑时脸间就现出酒涡、羞涩的低下头去。他想到她在窗外种着一片地的指甲花,花开时就摘取几朵来用那红汁染她的小指甲,而这仅仅由于她小孩似的欢喜。

  铃铃的侣伴们更会告诉他,当他猜想错了或是遗漏了的时候。

  “她会不会喜欢我?”他在溪边散步时偷问那多嘴的流水。

  “喜欢你。”他听见轻声的回语。

  “她似乎没有朋友?”他又偷问溪边的野菊。

  “是的,除了我们。”

  于是有一个黄昏里他就遇见了这女郎。

  “我有没有这样的荣幸,和你说几句话?”

  他知道她羞涩的低垂的眼光是说着允许。

  他们就并肩沿着小溪散步下去。他向她说他是多大的年龄就离开这儿,这儿是她的乡土也是他的乡土。向她说他到过许多地方,听过许多地方的风雨。向她说江南与河水一样平的堤岸,北国四季都是风吹着沙土。向她说骆驼的铃声,槐花的清芬,红墙黄瓦的宫阙,最后说:“我们的乡土却这样美丽。”

  “是的,这样美丽。”他听见轻声的回话。

  “完全是崭新的发见。我不曾梦过这小小的地方有这多的宝藏,不尽的惊异,不尽的欢喜。我真有点儿骄傲这是我的乡土。──但要请求你很大的谅恕,我从前竟没有认识你。” 他看见她羞涩的头低下去。

  他们散步到黄昏的深处,散步到夜的阴影里。夜是怎样一个荒唐的絮语的梦呵,但对这一双初认识的男女还是谨慎的劝告他们别去。 他们伸出告别的手来,他们温情的手约了明天的会晤。 有时,他们散步倦了,坐在石上休憩。

  “给我讲一个故事,要比黄昏讲得更好。”

  他就讲着“小女人鱼”的故事。讲着那最年轻,最美丽的人鱼公主怎样爱上那王子,怎样忍受着痛苦,变成一个哑女到人世去。当他讲到王子和别的女子结婚的那夜,她竟如巫妇所预言的变成了浮沫。铃铃感动得伏到他怀里。 有时,她望着他的眼睛问;“你在外面爱没有爱过谁?”

  “爱过……”他俯下()吻她,怕她因为这两字生气。

  “说”。

  “但没有谁爱过我。我都只在心里偷偷的爱着。”

  “谁呢?”

  “一个穿白衫的玉立亭亭的;一个秋天里穿浅绿色的夹外衣的;一个在夏天的绿杨下穿红杏色的单衫的。”

  “是怎样的女郎?” “穿白衫的有你的身材;穿绿衫的有你的头发;穿红杏衫的有你的眼睛。”说完了,又俯下吻她。 晚秋的薄暮。田亩里的稻禾早已割下,枯黄的割茎在青天下说着荒凉。草虫的鸣声,野蜂的翅声都己无闻,原野被寂寥笼罩着,夕阳如一枝残忍的笔在溪边描出雪麟的影子,孤独的,瘦长的。他独语着,微笑着。他憔悴了。但他做梦似的眼睛却发出异样的光,幸福的光,满足的光,如从 Para dise发出的。

  1933年

  

  何其芳:梦后

  梦中无岁月。数十年的卿相,黄梁未熟。看完一局棋,手里斧柯遂烂了。

  倒不必游仙枕,就是这床头破敝的布函,竟也有一个壶中天地,大得使我迷悯──说是欢喜又象哀愁。

  孩提时看绘图小说,画梦者是这样一套笔墨:头倚枕上,从之引出两股缭绕的线,象轻烟,渐渐向上开展成另外一幅景色。叫我现在来画梦,怕也别无手法。

  不过论理,那两股烟应该缭绕入枕内去开展而已。

  我家乡有一种叫做梦花的植物:花作雏菊状,黄色无香,传说除夕放在枕边,能使人记起一年所作的梦。我没有试过。孩提时有什么必须记起的梦呢:丢了一把锁匙,我得焦急之至,想若是梦倒好,醒来果然是梦,而已。

  有些人喜欢白昼。明知如过隙驹,乃与之竞逐,那真会成一个追西方日头的故事吧,以渴死终。不消说应该伫足低徊一会儿之地丧失得很多了。我性子急躁,常引以自哀矜,但有时也是一个留连光景者,则大半在梦后。

  知是夜,又景物清晰如昼,由于园子里一角白色的花所照耀吗?抑是──我留心的倒是面前的幽伴凝睇不语,在她远嫁的前夕。是远远的如古代异域的远嫁啊。

  长长的赤兰桥高跨白水;去处有丛林茂草,蜜蜂熠耀的翅,圆坟丰碑,历历酋长之墓,水从青青的浅草根暗流着寒冷……谁又,在三月的夜晚,曾梦过灰翅色衣衫的人来入梦,知是燕子所化?

  这两个梦萦绕我的想象很久,交缠成一个梦了。后来我见到一幅画,“年轻的殉道女”;轻衫与柔波一色,交叠在胸间的两手被带子缠了又缠,丝发象已化作海藻流了;一圈金环照着她垂闭的眼皮,又滑射到蓝波上;倒似替我画了昔日的辽远的想象,而我自己的文章迟了两年遂不能写了。

  现在我梦里是一片荒林,木叶尽脱。或是在巫峡旅途间,暗色的天,暗色的水,不知往何处去。醒来,一城暮色恰象我梦里的天地。

  把锁匙放进锁穴里,旋起一声轻响,我象打开了自己的狱门,迟疑着,无力去摸索那一室之黑暗。我甘愿是一个流浪者,不休止的奔波,在半途倒毙;那倒是轻轻一掷,无从有温柔的回顾了。

  而,开了灯看啊,四壁徒立如墓圹。墓中人不是有时还享有一个精致的石室吗?

  “凡是一个不穿白而硬的衬衫的人是不会有才能和毅力的。”谁首肯这个意见吗,一位西班牙散文家说的?从前我爱搬家,每当郁郁时遂欲有新的迁移:我渴想有一个帐幕,逐水草而居,黑夜来时在树林里燃起火光。不知何时起世上的事都使我厌倦,遂欲苟简了之了。

  Man deligkts not me;no, nor Woman neith-er,哈孟雷特王子,你笑吗?我在着爱自己。对自己我们常感到厌恶。对人,爱更是一种学习,一种极艰难的极易失败的学习。

  也许寂寞使我变坏了。但它()教会我如何思索。

  我尝窥觑,揣测许多热爱世界的人:他们心里也有时感到极端的寒冷吗?

  历史伸向无穷象根线,其间我们占有的是几乎无的一点。这看法是悲观的,但也许从之出发然后觉世上有可为的事吧。因为,以我的解释,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唉,“你不会带着祝福的心想念我吗?”是谁曾向我吐露过这怨语呢,抑是我向谁?是的,当我们只想念自己时,世界遂狭小了。

  我当半夜失眠,熟悉了许多夜里的声音,近来更增多一种鸟啼。当它的同类都已在巢里梦稳,它却在黑天上飞鸣,有什么不平呢。

  我又常憾“人”一点不会歌啸,象大江之岸的芦苇,空对东去的怒涛。因之遂羡慕天簌。从前有人隔壁听姑妇二人围模,精绝,次晨叩之乃口谭而已。这故事每引起我一个寂寞的黑夜的感觉。又有一位古代的隐遁者,常独自围棋,两手分运黑白子相攻伐。有时,唉,有时我真欲向自己作一次滔滔的雄辩了,而出语又欲低泣。

  春夏之交多风沙日,冥坐室内,想四壁以外都是荒漠。在万念灰灭时偏又远远的有所神往,仿佛天涯地角尚有一个牵系。古人云,“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使我老的倒是这北方岁月,偶有所思,遂愈觉迟暮了。

  六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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