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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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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其芳:迟暮的花

  秋天带着落叶的声音来了。早晨象露珠一样新鲜。天空发出柔和的光辉,澄清又缥缈,使人想听见一阵高飞的云雀的歌唱,正如望着碧海想看见一片白帆。

  夕阳是时间的翅膀,当它飞遁时有一刹那极其绚烂的展开。于是薄暮。于是我忧郁地又平静地享受着许多薄暮在臂椅里,存街上,或者在荒废的园子里。是的,现在我在荒废的园子里的—块石头上坐着,沐浴着蓝色的雾,渐渐地感到了老年的沉重。

  这是一个没有月色的初夜。没有游人。衰草里也没有蟋蟀的长吟。我有点儿记不清我怎么会走入这样一个境界里了。我的一双枯瘠的手扶在杖上,我的头又斜倚在手背上,仿佛倾听着黑暗,等待着一个不可知的命运在这静寂里出现。右边几步远有一木板桥。桥下的流水早巳枯涸。跨过这丧失了声音的小溪是一林垂柳,在这夜的颜色里谁也描不出那一丝丝的绿了,而且我是茫然无所睹地望着它们。我的思想飘散在无边际的水波一样浮动的幽暗里。一种记忆的真实和幻想的揉合:飞着金色的萤火虫的夏夜;清凉的荷香和着浓郁的草与树叶的香气使湖边成了一个寒冷地方的热带;微风从芦苇里吹过;树阴罩得象一把伞。在月光的雨点下遮蔽了惊怯和羞涩,……但突然这些都消隐了。我的思想从无边际的幽暗里聚集起来追问着自己。

  我到底在想着一些什么呵?记起一个失去了的往昔的园子吗?还是在替这荒凉的地方虚构出一些过去的繁荣,象一位神话里的人物用莱琊琴声驱使冥顽的石头自己跳跃起来建筑载比城?当我正静静地想着而且阖上了眼睛,一种奇异的偶合发生了。

  在那被更 深沉的夜色所淹没的柳树林里,我听见了两个幽灵或者老年人带着轻缓的脚步声走到一只游椅前坐了下去,而且,一声柔和的叹息后,开始了低弱的但尚可辨解的谈话:──我早已期待着你了。当我黄昏里坐在窗前低垂着头,或者半夜里伸出手臂触到了暮年的寒冷,我便预感到你要回来了。

  ──你预感到? ──是的。你没有这同样的感觉吗?

  ──我有一种不断地想奔回到你手臂里的倾向。在这二十年里的任何一天,只要你一个呼唤,一个命令。但你没有。直到现在我才勇敢地背弃了你的约言,没有你的许诺也回来了,而且发现你早已期待着我了。

  ──不要说太晚了。你现在微笑得更温柔。 ──我最悲伤的是我一点也不知道这长长的二十年你是如何度过的。

  ──带着一种凄凉的欢欣。因为当我想到你在祝福着我的每一个日子,我便觉得它并不是不能忍耐的了。但近来我很悒郁。古人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仿佛我对于人生抱着一个大的遗憾;在我没有补救之前决不能得到最后的宁静。 ──于是你便预感到我要回来了?

  ──是的。不仅你现在的回来我早已预感到,在二十年前我们由初识到渐渐亲近起来后,我就被—种自己的预言缠绕着,象一片不吉祥的阴影。

  ──你那时并没有向我说。

  ──我不愿意使你也和我一样不安。

  ──我那时已注意到你的不安。

  ──但我严厉地禁止我自己的泄露。我觉得一切沉重的东西都应该由我独自担负,──现在我们可以象谈说故事一样来谈说了。

  ──是的,现在我们可以象谈说故事里的人物一样来谈说我们自己了。但一开头便是多么使我们感动的故事呵,在我们还不十分熟识的时候,一个三月的夜晚,我从独自的郊游回来,带着寂寞的欢欣和疲倦走进我的屋子,开了灯,发现了一束开得正艳丽的黄色的连翘花在我书桌上和一片写着你亲切的语句的白纸。我带着虔诚的感谢想到你生怯的手。我用一瓶清水把它供在窗台上。以前我把自己当作一个旁观者,静静地看着一位少女为了而颠倒,等待这故事的自然的开展,但这个意外的穿插却很扰乱了我,那晚上我睡得很不好。

  ──并且我记得你第二天清早就出门了,一直到黄昏才回来,带着奇异的微笑。

  ──一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怎样度过了那—天。那是一种惊惶,对于爱情的闯入无法拒绝的惊惶。我到一个朋友家里去过了一上午。我坐在他屋子里很雄辩顺地谈论着许多问题,望着墙壁上的一幅名画,蓝色的波涛里一只三桅船快要沉没。我觉得我就是那只船,我徒然伸出求援的手臂和可哀怜的叫喊。快到正午时,我坚决地走出了那位朋友的家宅。在一家街头的饭馆里独自进了我的午餐。

  然后远远地走到郊外的一座树林里去。在那树林里我走着躺着又走着,一下午过去了,我给自己编成了一个故事。我想象在一个没有人迹的荒山深林中有一所茅舍,住着—位因为干犯神的法律而被贬谪的仙女。当她离开天国时预言之神向她说,若干年后一位年轻的神要从她茅舍前的小径上走过;假若她能用蛊惑的歌声留下了他,她就可以得救。若干年过去了。一个黄昏,她凭倚在窗前,第一次听见了使她颤悸的脚步声,使她激动地发出了歌唱。但那骄傲的脚步声蜘蹰了一会儿便向前响去,消失在黑暗里了。 ──这就是你给自己说的预言吗?为什么那年轻的神不被留下呢? ──假若被留下了他便要失去他永久的青春。正如那束连翘花,插在我的瓶里便成为最易凋谢的花了,几天后便飘落在地上象一些金色的足印。 ──现在你还相信着()永久的青春吗?

  ──现在我知道失去了青春人们会更温柔。 ──因为青春时候人们是夸张的?

  ──夸张的而且残忍的。 ──但并不是应该责备的。 ──是的,我们并不责备青春……倾听着这低弱的幽灵的私语直到这个响亮的名字,青春,象回声一样迷漫在空气中,象那痴恋着纳耳斯梭的美丽的山林女神因为得不到爱的报答而憔悴,而变成了一个声响,我才从化石似的瞑坐中张开了眼睛,抬起了头。四周是无边的寂静。树叶间没有一丝微风吹过。新月如半圈金环,和着白色小花朵似的星星嵌在深蓝色的天空里。我感到了一点寒冷。我坐着的石头已生了凉露。于是我站起来扶着手杖准备回到我的孤独的寓所去。而我刚才窃听着的那一对私语者呢,不是幽灵也不是垂暮重逢的伴侣,是我在二十年前构思了许久但终于没有完成的四幕剧里的两个人物。那时我觉得他们很难捉摸描画,在这样一个寂寥地开展在荒废的园子里夜晚却突然出现了,因为今天下午看着墙上黄铜色的暖和的阳光,我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秋天,我打开了一册我昔日嗜爱的书读了下去,突然我回复到十九岁时那样温柔而多感,当我在那里面找到了一节写在发黄的纸上的以这样两行开始的短诗:

  在你眼睛里我找到了童年的梦,

  如在秋天的园子里找到了迟暮的花……

  1935年5月

  

  何其芳:哀歌

  ……象多雾地带的女子的歌声,她歌唱一个充满了哀愁和的古传说,说着一位公主的不幸,被她父亲禁闭在塔里,因为有了爱情。阿德荔茵或者色尔薇。

  奥蕾丽亚或者萝拉。法兰西女子的名字是柔弱而悦耳的,使人想起纤长的身段,纤长的手指。西班牙女子的名字呢:闪耀的,神秘的,有黑圈的大眼睛。我不能不对我们这古老的国家抱一种轻微的怨恨了,当我替这篇哀歌里的姊妹选择名字,思索又思索,终于让她们为三个无名的姊妹。三个,或者七个,不吉祥的数目,梅特林克的数目。并且,我为什么看见了一片黑影,感到了一点寒冷呢,因为想起那些寂寂的童时吗?

  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直到现在吧。乡村的少女还是禁闭在闺阁里,等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欧罗巴,虽说有一个时代少女也禁闭在修道院里,到了某种年龄才回到家庭和社会来,与我们这古老的风习仍然不同。现在,都市的少女对于爱情已有了一些新的模糊的观念了。我们已看见了一些勇敢的走入不幸的叛逆者了。但我是更感动于那些无望的度着寂寂的光阴,沉默的。在憔悴的朱唇边浮着微笑,属于过去时代的少女的。不要提起斯宾诺莎和什么机械宇宙观了,就凭我们一点人事的感受,一些零碎思想,一种直觉,无疑的我们对于自己的“明天”毫不能为力,冥冥之手在替我们织着锦,匆促的,但又胸有成竹的,谁能看见那反面呢?

  谁能知道那尚未完成的图样呢?

  我们的祖母,我们的母亲的少女时代已无从想象了,因为即使是想象,也要凭藉一点亲切的记亿。我们的姊妹,正如我们,到了一个多变幻的歧途。最使我们怀想的是我们那些年青的美丽的姑姑,和那些快要消逝了的闺阁生活。呃,我们看见了苍白的脸儿出现在小楼上,向远山,向蓝天和一片白云开着的窗间,已很久了。又看见了纤长的、指甲染着凤仙花的红汁的手指,在暮色中,缓缓的关了窗门。

  或是低头坐在小凳上,迎着窗间的光线在刺绣,一个枕套,一幅门帘,厌倦的但又细心的赶着自己的嫁装。嫁装早已放满几只箱子了。那么新箱子旁边是一些旧箱子,放着她母亲,她祖母的嫁装,在尺大的袖口上镶着宽花边是祖母时代的衣式,在紧袖口上镶着细圆的缎边是母亲时代的衣式,都早已过时了。当她打开那些箱子,会发出快乐的但又流出眼泪的笑声。停止了我们的想象吧。关于我那些姑姑,我的记忆是非常简单的。在最年长的姑姑与第二个姑姑间,我只记得前者比较纤长,多病,再也想不起她们面貌的分别了。至于快乐的或者流出眼泪的笑声,我没有听见过,我倒是看见了她们家里的花园了:清晰,一种朦胧的清晰。石台,瓦盆,各种花草,我不能说出它们的正确的名字。在那时候,若把我独自放在那些飘带似的兰叶,乱发似的万年青叶,和棕榈叶间,我会发出一种迷失在深林里的叫喊。我倒是有一点喜欢那花园里的水池,和那乡间少有的三层楼的亭阁,曾引起我多少次的幻想,多少次幼小的心的激动,却又不敢穿过那阴暗的走廊去攀登。我那些姑姑时常穿过那阴暗的走廊,跑上那曲折的楼梯去眺远吗?时常低头凭在池边的石栏上,望着水和水里的藻草吗?我没有看见过。她们的家和我们的家同在一所古宅里,作为分界的堂屋前的石阶,长长的,和那天井,和那会作回声的高墙,都显着一种威吓,一种暗示。而我那比较纤长、多病的姑姑的死耗就由那长长的石阶传递过来。

  让我们离开那高大的空漠的古宅吧。一座趋向衰老的宅舍,正如一个趋向衰老的人,是有一种怪僻的,捉摸不定的性格的。我们已在一座新筑的寨子上了。

  我们的家邻着姑姑们的家,在寨尾,成天听得见打石头的声音,工人的声音,我们在修着碉楼、水池。依我祖父的意见,依他那虫蚀的木板书或者发黄的手写书的意见,那个方向在那年是不可动工的,因为,依书上的话,犯了三煞。我祖父是一个博学者,知道许多奇异的知识,又坚信着。谁要怀疑那古老的神秘的知识,去同他辩论吧。而他已在深夜,在焚香的案前诵着一种秘籍作禳解了。诵了许多夜了。使我们迷惑的是那禳解没有效力,首先,一个石匠从岩尾跌下去了,随后,连接的死去了我叔父家一个()三岁的妹妹,和我那第二个姑姑。

  关于第三个姑姑,我的记忆是比较悠长,但仍简单的:低头在小楼的窗前描着花样;提着一大圈锁匙在开箱子了,忧郁的微笑伴着独语;坐在灯光下陪老人辈打纸叶子脾,一个呵欠。和我那些悠长又简单的童时一同禁闭在那寨子里。高踞在岩上的石筑的寨子,使人想象法兰西或者意大利的古城堡,住着衰落的贵族,和有金色头发或者栗色头发的少女,时常用颤抖的升上天空的歌声,歌唱着一个古传说,充满了爱情和哀愁。远远的,教堂的高阁上飘出宏亮,深沉,伤佛从梦里惊醒了的钟声,传递过来。但我们的城堡是充满着一种声音上的荒凉。早上,正午,几声长长的鸡啼。青色的檐影爬在城墙上,迟缓的,终于爬过去,落在岩下的田野中了,于是日暮。那是很准确的时计,使我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跑下碉楼去开始我的早课,或者午课,读着那些古老的神秘的书籍,如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祖父的童时一样。而我那第三个姑姑也许正坐在小楼的窗前,厌倦的但又细心的赶着自己的嫁装吧。她早已许字了人家,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一切都会消逝的。一切都应了大卫王指环上的铭语。我们悲哀时那短语使我们快乐,我们快乐时它又使我们悲哀。我们已在异乡度过了一些悠长又简单的岁月了,我们已有了一些关于别的宅舍和少女的记忆了。凭在驶行着的汽船的栏杆上,江风吹着短发,刚从乡村逃出来的少女,或是带着一些模糊的新的观念,随人飘过海外去了又回来的少女,从她们的眼睛,从她们微蹙的眉头,我们猜出了什么呢?

  想起了我们那些年青的美丽的姑姑吗?我们已离家三年,四年,五年了,在长长的旅途的劳顿后,我们回到乡土了,一个最晴朗的日子,使我们十分惊异那些树林,小溪,道路没有变更,我们已走到家宅的门前。门发出衰老的呻吟。已走到小厅里了,那些磨损的漆木椅还是排在条桌和两侧,桌上还是立着一个碎胆瓶,瓶里还是什么也没有插,使我们十分迷惑:是闯入了时间的“过去”,还是那里的一切存在于时间之外。最后,在母亲的鬓发上我们看见几丝银色了,从她激动的不连贯的絮语里,知道有些老人已从缠绵的病痛归于永息了,有些壮年人在一种不幸的遭遇中离开世间了。就在这种迷惑又感动的情景里我听见了我那第三个姑姑的最后消息:嫁了,又死了;死了又被忘记了。但当她的剪影在我们心头浮现出来时,可不是如阿左林所说,我们看见了一个花园,一座乡村的树林,和那些蒙着灰尘的小树,和那挂在被冬天的烈风吹斜了的木柱上的灯……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

何其芳:迟暮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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