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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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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丐尊:一个从四川来的青年

  最近,我遇到一件不寻常的事。

  新年开工的第一日,于写字台上停工数日来积下来的信堆里,发见一封由本埠不甚知名的某小旅馆发来的挂号信。信里说,自己是与我不相识的青年,因为读了我的文章,很钦佩我,愿跟我做事,一壁做工,一壁;特远远地冒险从四川冲到上海来,现住在某小旅馆里,一心等候我的回音。我看了通信,既惶悚,又惊异。自从服务杂志以来,时常接到青年读者诸君的信,像这样突兀这样迫切的函件却是第一次见到。我因为不知怎样写回信才好,正在踌躇,次晨又接到他的催信了。这次的信是双挂号的,信里说,他在上海举目无亲,完全要惟我是赖。又说离家时,父母亲友都不以他为然,可是他终于信赖着我,不顾一切地冲到上海来了,叫我快快给他回音。

  我想写回信,可是无从写起,结果携了原信跑到旅馆里去访他,和他面谈。他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印象并不坏,据说曾在四川某中学读过几年书,中途又改入商店,因川中商业不景气,仍想再求学。此次远来找我,目的有二:一是要我指导他的学问,二是要我给他一个职业的位置,不论什么都愿做,但求能半工半读就是。我的答复是:我自惭没有真实学问可以作他的指导,半工半读的职业更无法立刻代谋。惟一的忠告是劝他且回故乡去,不要徒然飘泊在上海。他对于回故乡去似有难色,说恐见不得父母亲友。我苦劝了一番,且答应与他时常通信(即他的所谓学问指导),他才表示愿即日离开上海。据他说有一位同乡在无锡某工厂里服务,上海既得不到位置,只好到无锡去改托同乡设法。我问他事前曾否与在无锡的那位同乡有所接洽,他说毫无接洽,只好撞去看。我不禁又为之黯然起来,可是也无法叫他不到无锡去。“在无锡如果找不到事,还是赶快回故乡去吧。”这是临别时我最后劝他的话。傍晚他又送了一封信来,还赠我一瓶辣酱与一罐榨菜。信中说,决依从我的劝告,离去上海,明晨赴无锡去。

  我凝视着放在写字台上的辣酱瓶与榨菜罐,不禁感慨多端:想起一二年前上海曾有好几批青年抛了职业与家庭远赴峨嵋山学道,现在这位青年却从峨嵋山附近的家乡,毫无把握地冲到上海来。两相对照,为之苦笑起来。我和这位青年未曾素识,对于他个人无所谓爱憎,只是对于他的行动却认为缺乏常识,可以说是对于现社会认识不足。这位青年的投奔到上海来,据他自说一则为了想“从师”,二则为了想“得职”。我的足为“师”与否且不管,即使果足为“师”,也是不能“从”的。古代生活简单,为师者安住在家里,远方仰慕他的负笈相从,就住在师的门下,一方面执弟子之役,一方面随时求教。师弟之间自然成立着经济的关系,可以不作其他别种的打算与计较。现在怎样?普通所谓“师”者就是学校教员,完全为雇用性质,师弟之间的经济关系并没有从前的自然,并且教员生活甚不稳定,这学期在这儿,下学期在那儿,地位更动得比戏院里的优伶还厉害,叫青年怎能“从”呢?我是书店的职员,说得明白点,是被书店雇用,靠书店的薪水生活着的。住的房子只是每月出钱租来的狭()小的一室,安顿妻孥已嫌不够,哪里还容得“门下生”与“入室弟子”呢?“从师”的话,现今还有人沿用,其实现社会中早已根本不能有这么一回事,应该与“郊”“褅”“告朔”之类同列入废语之中的了。

  至于得职,在现代工商社会中,可分为两种方式:一是聘任,一是雇用。聘任是厂店方面要求你去担任职务的,且提开不谈;至于雇用,最初大概要有介绍人或保证人。雇用之权普通操在经理,一个陌生的青年突然对于厂店中的某个人说,要立刻在厂店中替他安插一个职位,当然难以办到。用自荐书来介绍自己,他国原有此种求职的方式,国内新式的厂店中也似乎正在仿行。可是不经对方同意,就突兀地奔投前往是决不行的。这位青年投奔到我这里来,碰壁,投奔到无锡去找同乡,据我推断起来也一定会碰壁吧。理想社会实现以后不知道,在现社会的机构里决不会让我们有这样的自由。

  现社会的机构如此。这机构是好是坏,姑且不谈,我们应该大家先把它明了,凡事认清,不为陈套的文字所束缚,不为传统的惯例所蒙蔽。学问在现社会中是什么?“师”在现社会中是什么?今日职业界的情形怎样?工厂商店内部的构造怎样?……诸如此类的事项,在中学校的教科书里也许是不列入的,学校的教员们的口里也许是不提及的,可是却都是很重要的知识。

  这位青年不顾一切远道投奔到上海来,其勇气足以令人赞赏,可惜,他对于现社会尚未认识得明白,其追求的落空,无异于上海青年的赴峨嵋山求道!

  上海青年赴峨嵋山求道,大家都把责任归诸荒唐的武侠小说,峨嵋山的道士倒是没有责任的。这位青年的从四川到上海来碰壁,责任者是谁呢?这是一个值得大家考察的问题了。

  

  夏丐尊:翁杂忆

  我认识鲁迅翁,还在他没有鲁迅的笔名以前。我和他在杭州两级师范学校相识,晨夕相共者好几年,时候是前清宣统年间。那时他名叫周树人,字豫才,学校里大家叫他周先生。

  那时两级师范学校有许多功课是聘用日本人为教师的,教师所编的讲义要人翻译一遍,上课的时候也要有人在旁边翻译。我和周先生在那里所担任的就是这翻译的职务。我担任教育学科方面的翻译,周先生担任生物学科方面的翻译。此时,他还兼任着几点钟的生理卫生的教课。

  翻译的职务是劳苦而且难以表现自己的,除了用文字语言传达他人的意思以外,并无任何可以显出才能的地方。周先生在学校里却很受学生尊敬,他所译的讲义就很被人称赞。那时白话文尚未流行,古文的风气尚盛,周先生对于古文的造诣,在当时出版不久的《域外小说集》里已经显出。以那样的精美的文字来译动物植物的讲义,在现在看来似乎是浪费,可是在三十年前重视文章的时代,是很受欢迎的。

  周先生教生理卫生,曾有一次答应了学生的要求,加讲生殖系统。这事在今日学校里似乎也成问题,何况在三十年以前的前清时代。全校师生们都为惊讶,他却坦然地去教了。他只对学生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在他讲的时候不许笑。他曾向我们说:“在这些时候不许笑是个重要条件。因为讲的人的态度是严肃的,如果有人笑,严肃的空气就破坏了。”大家都佩服他的卓见。据说那回教授的情形果然很好。别班的学生因为没有听到,纷纷向他来讨油印讲义看,他指着剩余的油印讲义对他们说:“恐防你们看不懂的,要么,就拿去。”原来他的讲义写得很简,而且还故意用着许多古语,用“也”字表示女阴,用“了”字表示男阴,用“幺”字表示精子,诸如此类,在无文字学素养未曾亲听过讲的人看来,好比一部天书了。这是当时的一段珍闻。

  周先生那时虽尚年青,丰采和晚年所见者差不多。衣服是向不讲究的,一件廉价的羽纱——当年叫洋官纱——长衫,从端午前就着起,一直要着到重阳。一年之中,足足有半年看见他着洋官纱,这洋官纱在我记忆里很深。民国十五年初秋他从北京到厦门教书去,路过上海,上海的朋友们请他吃饭,他着的依旧是洋官纱。我对了这二十年不见的老朋友,握手以后,不禁提出“洋官纱”的话来。“依旧是洋官纱吗?”我笑说。“呃,还是洋官纱!”他苦笑着回答我。

  周先生的吸卷烟是那时已有名的。据我所知,他平日吸的都是廉价卷烟,这几年来,我在内山书店时常碰到他,见他所吸的总是金牌、品海牌一类的卷烟。他在杭州的时候,所吸的记得是强盗牌。那时他晚上总睡得很迟,强盗牌香烟,条头糕,这两件是他每夜必须的粮。服侍他的斋夫叫陈福。陈福对于他的任务,有一件就是每晚摇寝铃以前替他买好强盗牌香烟和条头糕。我每夜到他那里去闲谈,到摇寝铃的时候,总见陈福拿进强盗牌和条头糕来,星期六的夜里备得更富足。

  周先生每夜看书,是同事中最会熬夜的一个。他那时不做小说,文学书是喜欢读的。我那时初读小说,读的以日本人的东西为多,他赠了我一部《域外小说示精子,诸如此类,在无文字学素养未曾亲听过讲的人看来,好比一部天书了。这是当时的一段珍闻。

  周先生那时虽尚年青,丰采和晚年所见者差不多。衣服是向不讲究的,一件廉价的羽纱——当年叫洋官纱——长衫,从端午前就着起,一直要着到重阳。一年之中,足足有半年看见他着洋官纱,这洋官纱在我记忆里很深。民国十五年初秋他从北京到厦门教书去,路过上海,上海的朋友们请他吃饭,他着的依旧是洋官纱。我对了这二十年不见的老朋友,握手以后,不禁提出“洋官纱”的话来。“依旧是洋官纱吗?”我笑说。“呃,还是洋官纱!”他苦笑着回答我。

  周先生的吸卷烟是那时已有名的。据我所知,他平日吸的都是廉价卷烟,这几年来,我在内山书店时常碰到他,见他所吸的总是金牌、品海牌一类的卷烟。他在杭州的时候,所吸的记得是强盗牌。那时他晚上总睡得很迟,强盗牌香烟,条头糕,这两件是他每夜必须的粮。服侍他的斋夫叫陈福。陈福对于他的任务,有一件就是每晚摇寝铃以前替他买好强盗牌香烟和条头糕。我每夜到他那里去闲谈,到摇寝铃的时候,总见陈福拿进强盗牌和条头糕来,星期六的夜里备得更富足。

  周先生每夜看()书,是同事中最会熬夜的一个。他那时不做小说,文学书是喜欢读的。我那时初读小说,读的以日本人的东西为多,他赠了我一部《域外小说集》,使我眼界为之一广。我在二十岁以前曾也读过西洋小说的译本,如小仲马、狄更斯诸家的作品,都是从林琴南的译本读到过的。《域外小说集》里所收的是比较近代的作品,而且都是短篇,翻译的态度,文章的风格,都和我以前所读过的不同。这在我是一种新鲜味。自此以后,我于读日本人的东西以外,又搜罗了许多日本人所译的欧美作品来读,知道的方面比较多起来了。他从五四以来,在文字上,思想上,大大地尽过启蒙的努力。我可以说在三十年前就受他启蒙的一个人,至少在小说的阅读方面。

  周先生曾学过医学。当时一般人对于医学的见解,还没有现在的明了,尤其关于尸体解剖等类的话,是很新奇的。闲谈的时候,常有人提到这尸体解剖的题目,请他讲讲“海外奇谈”。他都一一说给他们听。据他说,他曾经解剖过不少的尸体,有老年的,壮年的,男的,女的。依他的经验,最初也曾感到不安,后来就不觉得什么了,不过对于青年的妇人和小孩的尸体,当开始去破坏的时候,常会感到一种可怜不忍的心情。尤其是小孩的尸体,更觉得不好下手,非鼓起了勇气,拿不起解剖刀来。我曾在这些谈话上领略到他的人间味。

  周先生很严肃,平时是不大露笑容的,他的笑必在诙谐的时候。他对于官吏似乎特别憎恶,常摹拟官场的习气,引人发笑。现在大家知道的“今天天气……哈哈”一类的摹拟谐谑,那时从他口头已常听到。他在学校里是一个幽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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