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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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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亮程:正午田野

  1 逃跑的粮食

  小红,那片正午田野的明亮安静,一直延伸到我日渐开阔的中年人生。

  成长着的庄稼,走上一段窄窄田梗。你的长裙不适合在渠沟交错的田地间步行,却适合与草和庄稼粘惹亲近。

  一村庄人在睡午觉。大片大片的庄稼们,扔给正午灼热的太阳。

  我们说笑着走去时,是否惊扰了那一大片玉米的静静生长。你快乐的欢笑会不会,使早过花期的草木,丢下正结着的种子,返身重蹈含苞吐蕊的花开之路。

  我听人说玉米是怕受惊吓的作物。苞谷结籽时,听到狗叫声就会吓得停住,往长长一寸叶子,狗叫声停了再一点一点结籽。所以,到秋天掰苞谷时,我们发现有些棒子缺一排谷粒,有些缺两排。还有的捧子半截子没籽,空秃秃的,像谁遗忘的一件事。

  到了七月,磨镰刀的声音会让麦子再度返青。这些种地人都知道。每年这个月份农人闭户关门,晚上不点灯,黑黑地把刀磨亮。二天一家人齐齐地来到地里,镰刀高举。麦子看见农人来了,知道再也跑不掉,就低头受割。

  小红,返青是麦子逃跑的方式之一。它往回跑。其余的不会再告诉你。我要给粮食留一条后路。

  庄稼地和村子其实是两块不一样的作物,它们相互收割又相互种植。长成一代人要耗费多少个季节的粮食。多少个季节的粮食在这块地里长熟时,一代人也跟着老掉了。

  更多的时光里这两块作物在相互倾听。苞谷日日听着村子里的事情抽穗、扬花、长黄叶子。人夜夜耳闻庄稼的声音入梦。村里人睡觉,不管头南头北,耳朵总对着自己的庄稼地。地里有一些响动人立马侍惊醒。爬上房间顶望一阵。大喝一声。全村的狗立马齐吠。狗一吠,村子周围的庄稼都静悄悄了。

  小红,我说了这么多你会不会听懂。你快乐的笑声肯定会主这块庄稼地有个好收成。它们能听懂你的声音。我也会。走完这段梗子,我希望能听懂你不说话的心。就像农人听懂一棵苞米。一地苞米的生长声,尽管我们听不见,但一定大得吓人。

  你看农人在地里,很少说话。怕说漏了嘴,让作物听见。一片麦地如果听见主人说,明年这块地不种麦子了,麦地就会记在心里,刮风时使劲摇晃,摇落许多麦粒。下年不管农人种啥,它都会长出一地麦苗子。

  麦子会自己种自己。

  还会逃跑。种地人一辈子都扛着锨追赶粮食。打好多的埂子拦截住粮食。

  挖好多渠沟陷害粮食。

  捆绑粮食。碾碎粮食。

  离心最近的地方盛装粮食。

  粮食跑到哪就追赶到哪里。

  背井离乡。携老带幼。

  千里万里就为追一口粮食。

  小红,有一种粮食在人生的远路上,默默黄熟,摇落在地。我们很少能被它滋养。我们徒劳的脚,往往朝着心灵的反方向,奔波不已。

  说出这些并不是,我已经超越俗世的粮食。正相反,多少年来我一直,被俗世的食粮亏饿着,没有力气走向更远处。

  我只是独自地怀想那片远路上的麦子,一年年地熟透黄落,再熟透黄落。我背对着它们,走进这片村庄田野里。

  对我来说,能赶上这一季的苞谷长熟,已经是不错的幸福(尽管不是我的)。还有比我更幸福的那一村庄人,他们被眼看成熟的庄稼围住,稻子、苞米、葵花在他们仰面朝天的午睡里,又抽穗又长籽。

  只有他们知道,念年的丰收是跑不掉了。

  2、驴脑子里的事情

  磨在渠沿上的一头驴,一直盯着我们走到眼前,又走过去,还盯着我们看。它吃饱了草,没有事情,看看天,眯一阵眼睛,再看几眼苞谷地,看看地边上的村子,想着大中午的,主人也不拉它回去歇凉。终于看见两个不认识的人,走出村子钻进庄稼地。驴以为是两个人偷驴来了,乘着大中午地里没人。驴的眼神中有一丝疑惑与警觉,却丝毫没有慌乱。驴眼睛跟人眼情差不多一般高,不会小看人。驴首先看见的是人的上半截身子,不像狗,一眼看见的是人的两条腿和小肚子,抬走脖子第二眼才能把人看全。鸡看人更是不像样子,至少分七八截子,一眼一眼地看上去,在脑子里才有个全人的影像,那过程就像我们读一篇小说一样。而且鸡没有记性,看一眼忘一眼,鸡主要看人手里有没有要撒给它的苞谷,它才不管你脖子上面长得啥样呢。

  你知不知道那头驴脑子里在想啥事情。你说。

  走出好远了那头驴还扭头看着我们。我们回头看它时,它把头转了过去。但我知道它仍能看见我们。它的眼睛长在头两边,只要它转一下眼珠子,就能看见我们正一前一后地走进苞谷地。

  一道窄窄地田埂被人走成了路,从苞谷地中穿过去。刮风时两块苞米的叶子会碰到一起。这可能是两家人的苞谷。长成两种样子。这我能看出来。左边这块肯定早播种两三天,叶子比右边这片要老一些。右边这片上的肥料充足,苞谷秆壮,棒子也粗实。一家人勤快些,一家人懒,地里的草在告诉我。

  我对你说,即使我离开200年再回来,我仍会知道这田野上的事情。在这世界上我最相信,最让我感到踏实的就是田野。它不会长出让我不认识的东西。麦子收割了,苞谷还叶子青青长在地里。红花红到头,该一心一意结它有棱角的籽了,它的刺从今天开始越长越尖硬,让贪嘴的鸟儿嘴角流血,歪着身子咽下一粒,还不过瘾。快走出苞谷地了,我一回头望着你:你知道我脑子里在想啥好事情。你一微笑,头低下去。你的眼神中有我走不出去的一片郁郁青草,漫过身体,高过头顶。一个人走遍万水千山,最后在一棵青草下安身立命。一个念头里过了半辈子的人,也许更容易被另一个念头打动。小红,我是想说,你明白了我就无法行动下去。爱欲是件太古老的东西。连一只母鸡都明白公鸡拍一下翅膀的意思。在人的眼睛里人早已裸体。我们的衣服是穿给鼻子看的。鼻子的气是出给嘴听的。心灵躲得远远的,像荒野上一目了然的一间房子。

  只有那头驴脑子里的事情,是这片大地一最后的秘密。人的话太多了,人几乎把所有能说的说了出来,真的假的,虚的实的,正的反的。人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好听的东西。这个时候我跑到乡间是完全正确的,听听驴叫狗吠、鸡鸣牛哞,尽管我听不太懂,但我知道它们说的,全是人脑子里没有的事情。

  还有你,你的欢快笑声。尽管我听懂了。

  却还想再听。它是我生活中不能没有的声音。

  3、一片叶子下生活

  小红,这是别人的田野,有一条埂子让我们走路,一渠沟清水让你洗手濯足,没有一小块地,让我们播自己的种子,收自己的苞谷麦子。

  可是,我们的要求不高,一片叶子下可以安置一生的日子,花粉佐餐、露水茶饮,左邻一只叫花姑娘的申壳虫,右邻两只忙忙碌碌的褐黄蚂蚁。在这样的秋天,各种粮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粥一样稠浓的西北风,喝一口便饱了肚子。

  我会让你喜欢上这样的日子,生生世世跟我一走过下去。叶子下怀孕,叶子上面产子。我让你一次生七八个孩子。他们三两天便长大成人,到另一片叶子下过自己的日子。

  我们不计划生育,只计划好用多久时间,让田野上到处是我们的孩子。

  他们天生可爱懂事,我们的孩子,只接受阳光和风的教育。在露水和花粉里领受我们的全部旨意。他们向南飞、向北飞、向东飞,都回到家里。

  小红,如果我们要求不高,一小洼水边,一块土下,一个浅浅的牛蹄窝里,都能安置好一生的日子,针尖小的一丝阳光便暧热身子,头发细的一丝清风,便让我们凉爽半个下午。

  我们不要家具,不要床。困了你睡在我身上,我睡在一粒发芽的草籽上,梦中我们被两只手一样的蓓蕾捧起来,越举越高,醒来时就到夏天了。

  扇扇双翅,我要到花花绿绿的田野中转一趟。一朵叫紫娴的花上你睡午觉,另一朵叫红媚的花儿在头顶撑着凉棚。谁也不惊动你。紫色的花粉粘满身子。红色的花粉落进睡梦里。等我转一圈回来,拍拍屁股,宝贝,快起来,该怀孕生子了,东边那片麦茬地里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我们的孩子。

  如果不嫌轻,小红,我们还可以像两股风一样过日子。春天的早晨你从东边那条山谷吹过来,我从南边那片田野刮过去。

  我们遇到一起变成一股风。是两股紧紧抱在一起的风。

  我们吹开花朵不吹起一粒尘土。

  吹开尘土,让人们看见埋没多年的事物,像新的一样。

  当更大更猛的风刮过田野,我们在哗哗地叶子声里藏起自己,不跟它们往远处吹去。

  围着村子,一根树枝上的红布条够你吹一个下午。一把旧镰刀上的斑驳尘锈够我们拂拭一辈子。生活在哪停住,哪就有犭迹与累累尘土。我们吹不动更沉重的东西。

  石磨盘下的天空草地。

  压在深厚墙基下的金子银子。

  还有更沉重的这片村庄田野的百年心事。

  也许,吹响一片叶子,摇落一粒草籽,吹醒一只眼睛里的天空大地——这些永恒的卑小事情,才让我们想变成一股风。

  可是,我还是喜欢一片叶子下的安闲日子,叶子下面怀孕,叶子上生产。我们的孩子在同一片田野上过着一样安闲的日子。

  如果我们死了,就收回我们快乐忙碌的四肢,一动不动躺在那。说好了,谁也不蹬腿,躺多长时光也不翻身。

  不要把我们的死亡告诉孩子们。他们面对的,只是一代一代地生活下去。死亡仅仅是我们的事情。

  如果我们不死。只有头顶的叶子黄落下去,身下的叶子也黄落下去。落叶铺满秋天的道路。下雪前我们搭拉禾秆的牛车回到村子。天渐渐冷了。我们不穿冬衣。长一身毛。你长一身红毛,我长一身黑毛。一红一黑站在雪地里。太冷了就到老鼠洞穴蚂蚁洞()穴避寒几日。

  不想过冬天也可以,选一个隐蔽处昏然睡去,一直睡到春暧草绿,睁开眼,我会不会已经不认识你。你会不会被西风刮到河那边的田野里。冬眠前我们最好手握着手面对面,最好紧抱在一起,春天最早的阳光从东边照过来,会先照暧你的后身子。如果你先醒了,坐起来等我一会儿。太阳照到我的脸上我就醒来,动动身子,睁天眼睛,看见你正一口一口吹我身上的尘土。

  又一年春天了。你说。

  又一年春天了。我说。

  我们在城里的房子是否已被拆除。

  我们在城里的车是否已经丢了轱辘。

  我们在城里的朋友,是否全变成老鼠,顺着墙根溜出街市,跑到村庄田野里。

  你说,等他们全变成老鼠了,我们再回去。

  

  刘亮程:与虫共眠

  我在草中睡着时,我的身体成了众多小虫子的温暖巢穴。那些形态各异的卑小动物,从我的袖口、领口和裤腿钻进去,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不时地咬两口,把它们的小肚子灌得红红鼓鼓的。吃饱玩够了,便找一个隐秘处酣然而睡--我身体上发生的这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那天我翻了一下午地,又饿又累。本想在地头躺一会儿再往回走,地离村子还有好几里路,我干活时忘了留点回家的力气。时值夏季,田野上虫声、蛙声、谷物生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支巨大的催眠曲。我的头一挨地便酣然入睡,天啥时黑的我一点不知道,月亮升起又落下我一点没有觉察。醒来时已是另一个早晨,我的身边爬满各种颜色的虫子,它们已先我而醒忙它们的事了。这些勤快的小,在我身上留下许多又红又痒的小疙瘩,证明它们来过了。我想它们和我一样睡了美美的一觉。有几个小家伙,竟在我的裤子里呆舒服了,不愿出来。若不是搔痒得难受我不会脱了裤子捉它们出来。对这些小虫来说,我的身体是一片多么辽阔的田野,就像我此刻爬在大地的某个角落,大地却不会因搔痒和难受把我捉起来扔掉。大地是沉睡的,它多么宽容。在大地的怀抱中我比虫子大不了多少。我们知道世上有如此多的虫子,给它们一一起名,分科分类。而虫子知道我们吗?这些小虫知道世上有刘亮程这条大虫吗?有些虫朝生暮死,有些仅有几个月或几天的短暂生命,几乎来不及干什么便匆匆离去。没时间盖房子,创造文化和艺术。没时间为自己和别人去着想。生命简洁到只剩下快乐。我们这些聪明的大生命却在漫长岁月中寻找痛苦和烦恼。一个听烦市嚣的人,躺在田野上听听虫鸣该是多么幸福。大地的音乐会永无休止。而有谁知道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个音符是多么仓促和短暂。

  我因为在田野上睡了一觉,被这么多虫子认识。它们好像一下子就喜欢上我,对我的血和肉体的味道赞赏不已。有几个虫子,显然乘我熟睡时在我脸上走了几圈,想必也大概认下我的模样了。现在,它们在我身上留了几个看家的,其余的正在这片草滩上奔走相告,呼朋引类,把发现我的消息传播给所有遇到的同类们。我甚至感到成千上万只虫子正从四面八方朝我呼拥而来。我血液沸腾,仿佛几十年来出名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这些可怜的小虫子,我认识你们中的谁呢,我将怎样与你们一一握手。你们()的脊背窄小得签不下我的名字,声音微弱得近乎虚无。我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当千万只小虫呼拥而至时,我已回到人世间的某个角落,默默无闻做着一件事。没几个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认识几个人,不知道谁死了谁还活着。一年一年地听着虫鸣,使我感到了小虫子的永恒。而我,正在世上苦度最后的几十个春秋。面朝黄土,没有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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