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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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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亮程:通驴性的人

  我四处找我的驴,这畜牲正当用的时候就不见了。驴圈里空空的。我查了查行踪--门前土路上一行梅花篆的蹄印是驴留给我的条儿,往前走有几粒墨黑的鲜驴粪蛋算是年月日和签名吧。我捡起一粒放在嘴边闻闻,没错,是我们家的驴。这阵子它老往村西头跑,又是爱上谁家的母驴了。我一直搞不清驴和驴是怎么认识的,它们无名无姓,相貌也差不多,唯一好分辨的也就是公母--往裆里乜一眼便了然。

  正是人播种的大忙季节,也是驴发情的关键时刻。两件绝顶重要的事对在一起,人用驴时驴也正忙着自己的事--这事儿比拉车犁地还累驴。土地每年只许人播种一次,错过这个时节种啥都白种;母驴也在一年中只让公驴沾一次身,发情期一过,公驴再纠缠都是瞎骚情。

  我没当过驴,不知道驴这阵子咋想的;驴也没做过人。我们是一根缰绳两头的动物,说不上谁牵着谁。时常脚印跟蹄印像是一道的,最终却走不到一起。驴日日看着我忙忙碌碌;我天天目睹驴辛辛苦苦过驴的日子。我们是彼此生活的旁观者、介入者。驴长了膘我比驴还高兴;我种地赔了本驴比我更垂头丧气;驴上陡坡陷泥潭时我会毫不犹豫将绳搭在肩上四蹄爬地做一回驴。

  我炒菜的油香飘进驴圈时,驴圈里的粪尿味也窜入门缝。

  我们的生活容下了一头驴,一条狗,一群杂花土鸡,几只咩咩叫的长胡子山羊,还有牛和猪。我们同住在这个大院子,组成一个家。这个家里还会有更多来临:树上鸟、檐下燕子、冬夜悄然来访的野兔……我的生命肢解成这许许多多的动物。从每个动物身上我找到一点自己。渐渐地我变得很轻很轻,我不存在了,眼里唯有这一群动物。当它们分散到四处,我身上的某些部位也随它们去了。有一次它们不回来,或回来晚了,我便不能入睡。我的生命成了这些家畜们的圈。从喂养、使用到宰杀,我的一生也是它们的一生。我饲养它们以岁月,它们饲养我以骨肉。

  我觉得我和它们处在完全不同的时代。社会变革跟它们没一点关系,它们不参与,不打算改变自己;人变得越来越聪明自私时,它们还是原先那副憨厚样子,甚至拒绝进化;它们是一群古老的东西,身体和心灵都停留在远古。当人们抛弃一切进入现代,它们默默无闻伴前随后,保持着最质朴的品质。我们不能不饲养它们。同样,我们不能不宰杀它们。我们的心灵拒绝它们时,胃却离不开它们。

  也就是说,我们把牲畜一点不剩地接受了,包括它们同样憨厚的后代。我们没给牲畜留下什么,牲畜却为我留下了过冬的肉,以后好多年都穿不破的皮衣。还有,那些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白的思绪。

  有一次我小解,看见驴正用一只眼瞅我裆里的东西,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藐视和嘲笑。我猛然羞愧自卑起来--我在站满男人的浴池洗澡时,在脱光排成一队接受医生体检时,在七八个男生的大宿舍以阳具大小排老大、老二、老三……时,甚至在其他有关的任何场合,都没自卑过。相反,却带着点自豪与。和驴一比,我却彻底自卑了。在驴面前我简直像个未成年的孩子。我们穿衣穿裤,掩饰身体隐秘的行为被说成文明。其实是我们的东西小得可怜,根本拿不出来。身旁一头驴就把我比翻了。瞧它活得多洒脱,一丝不挂。人穿衣乃遮羞掩丑。驴无丑可遮。它的每个部位都是最优秀的。它没有阴部。它的精美的不用穿鞋套袜的蹄子;浑圆的脊背和尻蛋子;尤其两腿间粗大结实、伸缩自如的那一截子,黑而不脏,放荡却不下流。

  自身比不了驴,只好在身外下功夫。我们把房子装饰得华丽堂皇,床铺得柔软又温暖。但这并不比驴睡在一地乱草上舒服。咋穿戴打扮我们也不如驴那身皮自然美丽,货真价实。

  驴沉默寡言,偶尔一叫却惊天地泣鬼神。我的声音中偏偏缺这亢奋的驴鸣,这使我多年来一直默默无闻。我渴望我的声音中有朝一日爆炸出驴鸣,哪怕以沉默十年为代价换得一两句高亢鸣叫我也乐意。

  多少漫长难耐的冬夜,我坐在温暖的卧室喝热茶看电视,偶尔想到阴冷圈棚下的驴,它在看什么,跟谁说话。

  总觉得这鬼东西在一个又一个冷寂的长夜,双目微闭,冥想着一件又一件大事。想得异常深远、透彻。天亮后我牵着它拉车干活时,并不知道牵着的是一位智者、圣者。它透悟几千年后的人世沧桑,却心甘情愿被我们这些活了今日不晓明天的庸人牵着使唤。幸亏我们不知道这些,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难道我们会因此把驴请进家,自己心甘情愿去做驴拉车住阴冷驴圈?我是通驴性的人。而且我认为,一个人只有通了驴性,方能一通百通,更通晓人性。不妨站在驴一边想想人,再回过头站在人一边想想驴。两回事搁在一块想久了,就变成一回事。驴的事也成了我的事,我的事也成了驴的事。实际上生活的处境常把人畜搅得难分彼此。

  每年春季--驴发情的喜庆日子--我宁可自己多受点累也绝不让我的驴筋疲力尽,在母驴面前丢我的人。村里人议论张家的驴没本事,连最矮的母驴都爬不上去,只配爬猪;说李家的驴举而不坚,坚而不久,早泄,把精射在看热闹人脸上;还说王家的驴是瞎孙,鸡巴上不长眼睛……我绝不许刘家的驴落此劣名。每当别人夸我的驴时,我都像自己受了夸一般窃喜无比。我把省吃的精粮拌给驴吃,我生怕它没精神。我和我妻子荒睡几个晚上不要紧,人一年四季都在发情,不在乎一夜半宿。驴可干的是面子上的事。驴是代表我当着全村男人女人的面耀威扬雄。驴不行村里人会说这家男人不行。在村里啥弄不好都会怪男人的。地不出苗是男人没本事;瓜不结果是男人功夫不到;连母羊不下羔都轮不到公羊负责。好在我的驴年年为我争光长面子。它是多么通人性的驴啊,风流了大半日回来,汗流浃背,也不休息一下便径直走到棚下,拉起车帮我干活了。驴的舒服和满足通过缰绳传到我身上。缰绳是驴和我之间的忠实导线。我的激动、兴奋和无可名状的情绪也通过缰绳传递给驴。一根绳那头的生命:幸福、遥远、神秘、望尘莫及。它连干七八头母驴剩下的劲,都比我大得多。有时嫉妒地想:驴的那东西或许本来是我的,结果错长在驴身上。要么我的欲望是驴的。我瘦小羸弱的躯体上负载着如此多如此强烈的大欲望,而那些雄健无比的大生命却悠哉游哉。它们身佩大壮之器,把雄心壮志空留给我,任这个弱小身子去折腾、去骚动、去拼搏。

  驴不会把它的东西白给我,我也不会将拥有的一切让给驴。好好做人是我的心愿,乖乖当驴是驴的本分。无论乖好与否,在我卑微的一生中,都免不了驴一般被人使唤,放弃自己想做的事,想住的房子,想爱的人乃至想说的话。一旦鞭子握在别人手里,我会首先想到驴,宁肯爬着往前走绝不跪着求生存,把低贱卑微的一生活得一样潇洒、风流且亢奋,而且并不因此压低嗓门,低声下气。用激扬的鸣叫压过沸沸人声;必要时,更要学一点"拉着不走打着后退"的倔犟劲。驴也好,人也好,永远都需要一种无畏的反抗精神。

  驴对人的反抗恰恰是看不见的。它不逃跑,不怒不笑(驴一旦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你看不出它在什么地方反抗了你,抵制了你,伤害了你。对驴来说,你的一生无胜利可言,当然也不存在遗憾。你活得不如人时,看看身边的驴,也就好过多了。驴平衡了你的生活,驴是一个不轻不重的砝码;你若认为活得还不如驴时,驴也就没办法了。驴不跟你比。跟驴比时,你是把驴当成别人或者把自己当成驴。驴成了你和世界间的一个可靠系数,一个参照物。你从驴背上看世界时,世界正从驴胯下()看你。

  所以卑微的人总要养些牲畜在身旁方能安心活下去;所以高贵的人从不养牲畜而饲一群卑微的人在脚下。

  世界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强大的,对驴则不然。驴不承认世界,它只相信驴圈。驴通过人和世界有了点关系,人又通过另外的人和世界相处。谁都不敢独自直面世界。但驴敢,驴的鸣叫是对世界的强烈警告。

  我找了一下午的驴回来,驴正站在院子里,那神情好像它等了我一下午。驴瞪了我一眼,我瞪了驴一眼。天猛然间黑了。夜色填满我和驴之间的无形距离,驴更加黑了。我转身进屋时,驴也回身进了驴圈。我奇怪我们竟没在这个时候走错。夜再黑,夜空是晴朗的。

  

  刘亮程:逃跑的马

  我跟马没有长久贴身的接触,甚至没有骑马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这样简单的经历。顶多是牵一头驴穿过浩浩荡荡的马群,或者坐在牛背上,看骑马人从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

  我没有太要紧的事,不需要快马加鞭去办理。牛和驴的性情刚好适合我--慢悠悠的。那时要紧的事远未来到我的一生里,我也不着急。要去的地方永远不动地呆在那里,不会因为我晚到几天或几年而消失;要做的事情早几天晚几天去做都一回事,甚至不做也没什么。我还处在人生的闲散时期,许多事情还没迫在眉睫。也许有些活我晚到几步被别人干掉了,正好省得我动手;有些东西我迟来一会儿便不属于我了,我也不在乎。许多年之后你再看,骑快马飞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赶路的人,一样老态龙钟回到村庄里,他们衰老的速度是一样的。时间才不管谁跑得多快多慢呢。

  但马的身影一直浮游在我身旁,马蹄声常年在村里村外的土路上踏响,我不能回避它们。甚至天真地想:马跑得那么快,一定先我到达了一些地方。骑马人一定把我今后的去处早早游荡了一遍。因为不骑马,我一生的路上必定印满先行的马蹄印儿,撒满金黄的马粪蛋儿。

  直到后来,我徒步追上并超过许多匹马之后,才打消了这种想法--曾经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的那些马,最终都没有比我走得更远。在我还继续前行的时候,它们已变成一架架骨头堆在路边。只是骑手跑掉了。在马的骨架旁,除了干枯的像骨头一样的胡杨树干,我没找到骑手的半根骨头。骑手总会想办法埋掉自己,无论深埋黄土还是远埋在草莽和人群中。

  在远离村庄的路上,我时常会遇到一堆一堆的马骨。马到底碰到了怎样沉重的事情,使它如此强健的躯体承受不了,如此快捷有力的四蹄逃脱不了。这些高大健壮的在我们身边倒下,留下堆堆白骨。我们这些矮小的生命还活着,我们能走多远。

  我相信累死一匹马的,不是骑手,不是常年的奔波和劳累,对马的一生来说,这些东西微不足道。

  马肯定有它自己的事情。

  马来到世上肯定不仅仅是给人拉拉车当当坐骑。

  村里的韩三告诉我,一次他赶着马车去沙门子,给一个亲戚送麦种子。半路上马陷进泥潭,死活拉不出来,他只好回去找人借牲口帮忙。可是,等他带着人马赶来时,马已经把车拉出来走了,走得没影了。他追到沙门子,那里的人说,晌午看见一辆马车拉着几麻袋东西,穿过村子向西去了。

  韩三又朝西追了几十公里,到另一个村子,村里人说半下午时看见一辆马车绕过村子向北边去了。

  韩三说他再没有追下去,他因此断定马是没有目标的,只顾自己往前走,好像它的事比人更重要。竟然可以把用于播种的一车麦种拉着漫无边际地走下去。

  韩三是有生活目标的人,要到哪就到哪。说干啥就干啥。他不会没完没了地跟着一辆马车追下去。

  韩三说完就去忙他的事了。以后很多年间,我都替韩三想着这辆跑掉的马车。它到底跑到哪去了?我打问过从每一条远路上走来的人,他们或者摇头,或者说,要真有一辆没人要的马车他们会赶着回来的,这等便宜事他们不会白白放过。

  我想,这匹马已经离开道路,朝它自己的方向走了。我还一直想在路上找到它。

  但它不会摆脱车和套具。套具是用马皮做的,皮比骨肉更耐久结实。一匹马不会熬到套具朽去。

  而车上的麦种早过了播种期。在一场一场的雨中发芽、霉烂。车轮和辕木也会超过期限,一天天地腐烂。只有马不会停下来。

  这是唯一跑掉的一匹马。我们没有追上它,说明它把骨头扔在了我们尚未到达的某个远地。马既然要逃跑,肯定有什么东西在追它。那是我们看不到的、马命中的死敌。马逃不过它。

  我想起了另一匹马,拴在一户人家草棚里的一匹马。我看到它时,它已奄奄一息,老得不成样子。显然它不是拴在草棚里老掉的,而是老了以后被人拴在草棚里的。人总是对自己不放心,明知这匹马老了,再走不到哪里,却还把它拴起来,让它在最后的关头束手就擒,放弃跟命运较劲。

  更残酷的是,在这匹马的垂暮之年,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堆在头顶的大垛干草,却一口也吃不上。人生最大的悲剧是饿死在粮仓。一匹马饿死在草垛下面却是人为的。

  我撕了一把草送到马的嘴边,马只看了一眼,又把头扭过去。我知道它已经嚼不动这一口草。马的力气穿透多少年,终于变得微弱黯然。曾经驮几百公斤东西,跑几十里路不出汗不喘口粗气的一匹马,现在却连一口草都嚼不动。

  "一麻袋麦子谁都有背不动的时候。谁都有老掉牙啃不动骨头的时候。"我想起父亲告诫我的话。

  好像也是在说一匹马。

  马老得走不动时,或许才会明白世上的许多事情,才会知道世上许多路该如何去走。马无法把一生的经验传授给另一匹马。那些年轻的、活蹦乱跳的儿马,从来不懂得恭恭敬敬向一匹老马请教。它们有的是精力和时间去走错路,老马不也是这样走到老的吗?一匹马老了之后也许跟人一样。它一辈子没干成什么大事,只犯了许多错误,于是它把自己的错误看得珍贵无比,总希望别的马能从它身上吸取点教训。

  马和人常常为了同一件事情活一辈子。在长年累月、人马共操劳的活计中,马和人同时衰老了。我时常看到一个老人牵一匹马穿过村庄回到家里。人大概老得已经上不去马,马也老得再驮不动人。人马一前一后,走在下午的一些时光里。

  在这漫长的一生中,人和马付出了一样沉重的劳动。人使唤马拉车、赶路,马也使唤人给自己饮水、喂草加料,清理圈里的马粪。有时还带着马找畜医去看病,像照管自己的父亲一样热心。堆在人一生中的事情,一样堆在马的一生中。人只知道马帮自己干了一辈子活,却不知道人也帮马操劳了一辈子。只是活到最后,人可以把一匹老马的肉吃掉,皮子卖掉,马却不能对人这样。

  一个冬天的夜晚,我和村里的几个人,在远离村庄的野地,围坐在一群马身旁,煮一匹老马的骨头。我们喝着酒,不断地添着柴禾。我们想:马越老,骨头里就越能熬出东西。更多的马静静站立在四周,用眼睛看着我们。火光映红了一大片夜空。马站在暗处,眼睛闪着蓝光。马一定看清了我们,看清了人。而我们一点都不知道马,不明白马在想些什么。

  马从不对人说一句话。

  我们对马的唯一理解方式是:不断地把马肉吃到肚子里,把马奶喝到肚子里,把马皮穿在脚上。久而久之,隐隐就会有一匹马在身体中跑动。有一种异样的激情纵动着人,变得像马一样不安、骚动。而最终,却只能用马肉给我们的体力和激情,干点人的事情,撒点人的野和牢骚。

  我们用心理解不了的东西,就这样用胃消化掉了。

  但我们确实不懂马啊。

  记得那一年在野地,我把干草垛起来,我站在风中,更远的风里一大群马,石头一样静立着,一动不动。它们不看我,马头朝南,齐望着我看不到的一个远处。根本没在意我这个割草人的存在。

  我停住手中的活,那样长久羡慕地看着它们,身体中突然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情。我想嘶,想奔,想把双手落到地上,撒着欢子跑到马群中去,昂起头,看看马眼中的明天和远方。我感到我的喉管里埋着一千匹马的嘶鸣,四肢涌动着一万只马蹄的奔腾声。而我,只是低下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没养过一匹马,也不像村里有些人,自己不养马喜欢偷别人的马骑。晚上乘黑把别人的马拉出来骑上一夜,到远处办完自己的事,天亮前把马原拴回圈里。第二天主人骑马去奔一件急事,马却死活跑不起来。马不把昨晚的事告诉主人。马知道自己一生能跑多远的路,不论给谁跑,马把一生的路跑完便不跑了。人把马鞭抽得再响也没用了。

  马从来就不属于谁。

  别以为一匹马在你胯下奔跑了多少年,这马就是你的。在马眼里,你不过是被它驮运的一件东西。或许马早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一个器官,高高地安置在马背上,替它看看路,拉拉缰绳,有时下来给它喂草、梳毛、修理蹄子。交配时帮它扶扶马锤子。马不像人,手扶着眼睛看着干那事情。母马也不如女人那般温顺。马全靠感觉、凭天性,捣错地方也是常有的事。人在一旁看得着急,忍不住帮马一把。马的东西比人胳膊还长还粗。人把袖管挽起来,托起马锤子,放到该放的地方,马正好一用劲,事成()了。人在一旁傻傻地替马笑两声。

  其实马压根不需要人。人的最大毛病是,爱以自己的习好度量其他事物。人扶惯了自己的,便认定马的也需要用手扶。

  人只会扫马的兴,多管闲事。

  也许,没有骑快马奔一段路,真是件遗憾的事。许多年后,有些东西终于从背后渐渐地追上我。那都是些要命的东西,我年轻时不把它们当回事,也不为自己着急。有一天一回头,发现它们已近在咫尺。这时我才明白了以往年月中那些不停奔跑的马,以及骑马奔跑的人。马并不是被人鞭催着在跑,不是。马在自己奔逃。马一生下来便开始了奔逃。人只是在借助马的速度摆脱人命中的厄运。

  而人和马奔逃的方向是否真的一致呢?也许人的逃生之路正是马的奔死之途,也许马生还时人已经死归。

  反正,我没骑马奔跑过,我保持着自己的速度。一些年人们一窝蜂朝某个地方飞奔,我远远地落在后面,像是被遗弃。另一些年月人们回过头,朝相反的方向奔跑,我仍旧慢慢悠悠,远远地走在他们前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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