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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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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少功:老地主

  吴县长这个人也值得记录一二。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一个阉鸡脑壳又长又尖,相貌要说多丑有多丑,为人却不失厚道。以前当地主的时候,他见了乞丐就施粥,见了死人就请人来埋,见到路上卖咸鱼的挑子,就一把拦下,要对方挑到粥厂去,说几担咸鱼值几个钱呢?你们只管吃,吃不穷我的。

  有一年,山里发生宗族械斗,双方都咬死理,他就卖田来平息纠纷。

  他当过几天国民党的县长,但贫下中农对他印象不错,土改的时候纷纷说,先不能斗他,要斗就斗世癞子。世癞子的田其实没有他的多,但那人太厉害一点,年三十到别人家催账,见对方没有谷,也没有茶油,就把人家准备过年的一个猪头提走了,好不尖钻!好不歹毒!正人君子不齿。

  农民总是通过细节来论人的,总是记忆着细节和传说着细节,重细节甚于任何政策和理论——这与很多新派人士不一样。正因为如此,吴县长虽然成了革命的敌人,但靠一大堆细节挡着,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挨过打,还颇受乡亲们尊重。有的人家生了娃崽,请他来取名字。有的人家办酒席,请他来坐头一桌。有一次某家嫁女,请他写,听说他做客去了,硬是追出五六里地,一定要讨他贵人吉言。他没有办法,只好站在路上口授一联:“易挑养育千斤担,难显关怀一片心”,算是马虎应付了下来。

  “文化大革命”是他没有逃脱的一劫。他还是被挂了牌子,戴了高帽子,接受群众的斗争,只差没把他当只猴子吊起来。他前面挂了一块牌,上写“牛鬼”二字。后面挂了一块牌,上写“蛇神”二字。他游行的时候就恨恨地喊:“我前面是牛鬼,我后面是蛇神!”民兵们开始还不觉,越听越觉得不是味,问他怎么能这样喊。他说你们如何写,我就如何喊,都是照你们写的喊,要不得么?民兵们觉得他也没有说错,只好马虎带过。

  工作队总算找到他一个岔子,指控他搞封建迷信,一直给人看相。

  他不服:“你们说看相是搞迷信,那你们买条牛不也是要看犍?”

  我用这个“犍”是取其音Jan,指牛身上的旋毛眼。农民们常常查看犍的多少和位置,以此判断牛的质量和性格。在老地主看来,这不也是给牛看相?不也是革命的唯物主义?为何牛相可以看而人相不可以看?

  工作队说不过()他,只好再次带过。

  同其他反动分子一起跪着挨斗的时候,他跪功最好,跪上两三个钟头,挺胸昂首,腰身笔直,纹丝不动,让台下所有的人都啧啧称奇。大家不听台上的发言,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膝下和腰上,让会议组织者颇为恼火。到后来,他还可以跪着睡觉,一睁眼,打一个哈欠,吞一丝涎水,发现大会还没结束,合上眼睛再睡回笼觉,身板还是稳如磐石高高挺立。会场里油灯的光线暗淡,没有人发现他去南柯国走了好几个来回。

  大概是这样跪着睡习惯了,睡舒服了,他后来不跪还不行。人家坐着铡猪草,他就要跪着铡。人家蹲着栽菜秧,他就要跪着栽。动不动就给人一个罪大恶极的姿态,让人惶惶不安。他来参加一般的会议,没有人要他跪,但他坐着坐着就双膝滑落在地,要过一过下跪的瘾。“我瞌睡来了,不得了,不得了,” 他不好意思地解释,“不跪一下硬是不行了。”

  你回去吧,快些回去!……工作队后来也这样打发他,怕他留下来继续搅乱会场秩序。

  他后来过得比较清闲。据说老婆病故的时候,他想过自杀,拿蜂蜜拌葱吃。俗话说,蜜拌葱,快如风,一吃肯定要死人的。但他吃了两回,居然就是不死,八字铁硬的。

  总算等到了政治运动的结束,他重新当上了县政协委员。两个儿子也都上了大学,后来还去了美国。其中一个当了公司经理,另一个学问大得很,据说专门研究机器人的后脑壳——这是他对儿子专业成就的描述。听他这样说,好像机器人是有后脑壳的,可能还有额头和下巴之分,有五官科和泌尿科之分。

  

  韩少功:扑进画框

  我一眼就看上了这片湖水。

  汽车爬高已经力不从心的时候,车头大喘一声,突然一落。一片巨大的蓝色冷不防冒出来,使乘客们的心境顿时空阔和清凉。前面还在修路,汽车停在大坝上,不能再往前走了。乘客如果还要前行,投访蓝色水面那一边的迷蒙之处,就只能收拾自己的行李,疲惫地去水边找船。这使我想起了古典小说里的场面:好汉们穷途末路来到水边,幸有酒保前来接头,一支响箭向湖中,芦苇泊里便有造反者的快船闪出……这支从古代射来的响箭,射穿了宋代元代明代清代民国新中国,疾风嗖嗖又余音袅袅——我今天也在这里落草?

  我从没见过这个水库——它建于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是我离开了这里之后。据说它与另外两个大水库相邻和相接,构成梯级的品字形,是红色时代留下的一大批水利工程之一,至今让山外数十万亩农田受益,也给老山里的人带来了驾船与打鱼一类新的生计。这让我多少有些好奇。我熟悉水库出现以前的老山。作为那时的知青,我常常带着一袋米和一根扁担,步行数十公里,来这里寻购竹木,一路上被长蛇、野猪粪以及豹子的叫声吓得心惊胆颤。为了对付国家的禁伐,躲避当地林木站的拦阻,当时的我们贼一样昼息夜行,十多个汉子结成一伙,随时准备闯关甚至打架。有时候谁掉了队,找不到路了,在月光里恐慌地呼叫,就会叫出远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吠。

  当时这里也有知青点,其中大部分是我中学的同学,曾给我提供过红薯和糍粑,用竹筒一次次为我吹燃火塘里的火苗。他们落户的地点,如今已被大水淹没,一片碧波浩渺中无处可寻。当机动木船突突突犁开碧浪,我没有参与本地船客们的说笑,只是默默地观察和测量着水面。我知道,就在此刻,就在脚下,在船下暗无天日的水深之处,有我熟悉的石阶和墙垣正在飘移,有我熟悉的灶台和门槛已经残腐,正在被鱼虾探访。某一块石板上可能还留有我当年的刻痕:一个不成形的棋盘。

  米狗子,骨架子,虱婆子,小猪,高丽……这些读者所陌生的绰号不用我记忆就能脱口而出。他们是我知青时代的朋友,是深深水底的一只只故事,足以让我思绪暗涌。三十年前飞鸟各投林,弹指之间已不觉老之将至——他们此刻的睡梦里是否正有一线突突突的声音飘过?

  巴童浑不寝,夜半有行舟。这是杜甫的诗。独行潭底影,数息身边树。这是贾长江的诗。云间迷树影,雾里失峰形。这是王勃的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是孟浩然的诗。芦荻荒寒野水平,四周唧唧夜虫声。这是《阅微草堂笔记》中俞君祺的诗。……机船剪破一匹匹水中的山林倒影,绕过一个个湖心荒岛,进入了老山一道越来越窄的皱折,沉落在两山间一道越来越窄的天空之下。我感觉到这船不光是在空间里航行,而是在中国历史文化的画廊里巡游,驶入古人幽深的诗境。

  我用手机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在柴油机的轰闹中听不太清楚,只听到他一句惊讶:“你在哪里?你真地去了八溪?”——他是说这个乡的名字。

  为什么不?

  “你就打算住在那里?”

  不行吗?

  我觉得他的停顿有些奇怪。

  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我被城市接纳和滋养了三十年,如果不故作矫情,当心怀感激和长存思念。我的很多亲人和朋友都在城市。我的工作也离不开轰轰城市。但城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越来越陌生,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线路两旁与我越来越没有关系,很难被我细看一眼;在媒体的罪案新闻和八卦新闻中与我也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会心生厌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楼所挤()压,不愿被城市的噪声所烧灼,不愿被城市的电梯和沙发一次次拘押。大街上汽车交织如梭的钢铁鼠流,还有楼墙上布满空调机盒子的钢铁肉斑,如同现代的鼠疫和麻疯,更让我一次次惊悚,差点以为古代灾疫又一次入城。侏罗纪也出现了,水泥的巨蜥和水泥的恐龙已经以立交桥的名义,张牙舞爪扑向了我的窗口。

  “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酒吧里的男女们疲惫地追问,大多找不出答案。就像一台老式留声机出了故障,唱针永远停留在不断反复的这一句,无法再读取后续的声音。这些男女通常会在自己的墙头挂一些带框的风光照片或风光绘画,算是他们记忆童年和记忆大自然的三两存根,或者是对自己许诺美好未来的几张期票。未来迟迟无法兑现,也许永远无法兑现——他们是被什么力量久久困锁在画框之外?对于都市人来说,画框里的山山水水真是那样遥不可及?

  我不相信,于是扑嗵一声扑进画框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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