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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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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少功:马同意

  仲琪一直是很拥护政府的,平时一个蛋大的领袖红像章总是端端正正挂在胸口,早已不时兴了的语录袋,一逢会议也总是挂在他肩上。一般来说,他讲话有政治水平,嘴巴也紧,也没有胡言乱语的恶习。

  他胸口还老插着一支水笔。当然不会是买来的,看那红笔帽大黑笔杆小的别扭,就知道是废品七拼八凑的产物,来自一个艰苦的琢磨过程。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没有当过干部,连贫农协会小组长一类的角色也没有当过。但他很喜欢使用这支笔,动不动就批写“同意,马仲琪”五个字。队上的发票、收条、分薄、帐本、报纸等等差不多全都留下了他的五字真言。有一次复查拿一张买鱼苗的收据准备记帐,一不留神,发现收据已经到了仲琪手里,还没来得及喊,他已经批下了“同意”两个字,笔尖在嘴里蘸水,正要一色审慎地落款。

  复查气愤地说:“写作的祭文呵?哪个要你同意?你有什么资格同意?你是队长还是书记?”

  仲琪笑一笑,“写两个字割了你的肉呵?正正当当买的鱼苗,还怕人家同意?你说,你是不是偷的鱼苗?”

  “我不要你写!就是不要你写!”

  “写坏了?那我撕了它好不?”仲琪很幽默的样子。

  “他这号人真是无血。”复查对旁人说。

  “你是要我写‘不同意’罗?”

  “什么都不准写,这根本不是你写字的地方!你要写,再活两世人看看,活得像个人了再说。”

  “好,不写了,不写了。看你这小气鬼的样范。”

  仲琪既然已经得手,把水笔稳稳地插回衣袋。

  复查又好气又好笑,从衣袋里掏出另外一张单据,当众抖了抖“你们看,我还没有跟他算帐。昨天窑棚里这一斤肉,根本不能报销的,他也来签。”

  仲琪红了脸,瞥了哗哗作响的单据一眼,“你不报就不报罗。”

  “那你写同意做什么?你脚发痒?”

  “我看都没有看……”

  “签了字的就要负责。”

  “那我改一下好不好?”他一边走回来一边急急地抽笔。

  “你写的字屙尿变河?你看毛主席写字,一字千钧。全国照办,雷打不动。你是狗屙尿,走到哪里就把脚架起来洒一泡,作不得数的。”

  仲琪颈根都红了,鼻尖上放出一小块亮光,“复查伢子,你才是狗。我就不相信这一斤肉未必报不得?事是要做的,肉也是要吃的!”

  “你有钱,你拿去报()!我今天非要你报不可!”

  当着众人的面,仲琪没法下台了,脚一跺,“报就报,有什么了不起!”他套鞋呱嗒呱嗒响,摇摇摆摆走了。不一会气呼呼地从家里返回来,一个银镯子对桌上一砸。“一斤肉钱骇哪个?复查伢子,老子今天就是同意定了!你给我报!”

  复查眨眨眼没说出话来,其他人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刚才哄笑一阵,只是故意急一急仲琪,没想到把他逼得认了真,批的字还非要管用不可,把银镯子都拍出来了。

  这一次,人们没有难倒仲琪。他从此批字批得更加猖狂。碰到本义或公社干部拿出的一张什么纸页,也抢过去照批同意二字不误。他的同意已经成了习惯,没有哪一块纸片可以逃脱他的水笔,可以逃脱地并无约束力的审阅。复查比较爱整洁,讲规矩,后来只好拼命躲着他,一听到他呱嗒呱嗒响的套鞋响,看到他露脸,就把所有纸质的东西收捡起来,不给他染指的机会。他只好装着没有看见,悻悻然游转到别处,另找可以同意的事情,比方抢先一步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我们知青的信件。于是,我的每一个信封上,都留下他对收信地址以及收信人姓名表示同意的手谕,有时候还有他鲜红的指印。

  我也有了复查的深恶痛绝,决心找个机会整一整他。一天中午,趁他打瞌睡的机会,我们把他的水笔偷出来扔人水塘。

  两天以后,他胸口又出现了一支圆珠笔,金属挂钩闪闪发亮,让众人无可奈何。

  

  韩少功:打车子

  “打车子”是铁香的说法,指她与三耳朵床上的事。这是仲琪偷听到的,传开以后让人们笑了好一些时日,后来也成了马桥的习语。

  汉语中关于食欲的论并不缺乏。表示烹调方式方面,有蒸。煮、炸、炒、爆、溜、煎、辅、脑、酱、卤、烟等等,表示口舌动作方面,有吃、呷、吸、唆、吞、舔、嚼、咬、含、吮等等;表示味觉口感方面,有甘、辛、咸、苦、辣、酸、鲜、嫩、脆、滑、麻、清、醇、酥、粉等等。比较说来,同是生理的一种需要,关于性事的词似乎就少得多,完全不成比例。说“食色性也”,语言遗产把孔子的这个观点抹掉了一半。

  当然还有一些所谓下流话。这些话大多是一些劣制品,大路货,到处可见的口腔排泄物。虽然数量并不算少,但毛病太明显。一是彼此雷同,互相重复,了无新意;二是空洞无物,粗略笼统,大而无当,类似政客们的国事演讲,或是文客们的相互嘉许。更重要的是,这些话大多是借用词,文不及义,辞不达义,全靠临时性的默契来将就,给人张冠李戴相驴为马的荒唐感。“云雨”、“伦敦”、“打炮”……全部类如黑帮暗语。人们不得已这样说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了黑帮们心虚闪避的表情,已经在语言的伦理秩序中把性事视同黑帮罪恶——某种怯于明说也怯于细说的勾当。

  这些性语词无疑是人类性感粗糙化、公式化、功利化、偷偷摸摸化鬼鬼祟祟化的结果。两性交流过程中的涌动和激荡,来自身体深处的细微颤动和闪烁,相互征服又相互救助的焦灼、顽强、同情和惊喜,暗道上的艰难探索和巅峰上暴风骤雨似的寂灭之境迷醉之境飞扬飘滑之境,活跃于各不相同的具体部位,具体过程……。这一切一直隐匿在语言无能达到和深入的盲区是很可惜的。

  一块语言空白,就是人类认识自身的一次放弃,一个败绩,也标示出某种巨大的危险所在。语言是人与世界的联结,中断或者失去了这个联结,人就几乎失去了对世界的控制。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完全可以有理由说,语言就是控制力。一个复杂的化学实验室,对于化学专家来说,不过是一块熟悉的菜园子;对于毫无化学知识的人来说,则不啻于危险大处不在的令人生畏的雷区。一座繁华的城市,对于本土生长出来的市民来说,是无比方便和无比亲切的故土,但对于毫无城市知识和经验的乡下来人而言,无异于处处隐藏着敌意或障碍的荆天棘地,让他们总是摆脱不了莫名的惶恐。其中的原因十分简单;一个难以言说的世界,就是不可控制的世界。

  社会学研究过一种“边际人”,大多指从一种文化进人另一种文化的人,比如进人城市的乡下人,比如远离母土进人他国的移民。语言是这些人遇到的首要问题。不管他们是否有钱,不管他们是否有权势,只要他们还没有完全掌握新的语言,还不能对新的环境获得一种得心应手的语言把握,他们就永远摆脱不了无根之感,无靠之感,无安全之感。阔绰的日本人到了法国,其中有一些会患上“巴黎综合症”。勇敢的中国人到了美国,其中也有一些会患上“纽约综合症”。他们有限的外语,不足以使他们照人异乡的冷上。他们的阔绰或勇敢,不足以让他们免除莫名的焦灼、紧张、穆乱、心悸、血压升高、多疑和被窥视幻想。任何一段邻居或路人不可懂的对话,任何一个他们无能命名的异生器物或景观,都可能暗暗加重他们的心理压力,成为重重包围他们的疾症诱因。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常常把自己关闭在清冷的寓所至,对外界作一次次临时性逃离,就像性交时要躲避外人的耳目。

  人并不怕展示自己的身体。在洗澡堂、体检室、游泳场甚至西方某些国家的裸泳海滩,人们没有感到什么不自在也没有畏惧。人只有在性交的时候才感到关闭窗帘和房门的必要,像一只只企图钻进地洞的老鼠。形成这种差别当然有很多原因。在我看来,其中一直被忽略的原因,是人们对洗澡、体检、游泳一类活动有充分的语言把握,也就有了对自己和他人的有效控制,足以运作自己的理智。只有当人们脱下裤子,面对性的无限深广的语言盲区时,不安全感才会在不由自主的迷惑和茫然中萌生,人才会下意识地躲入巢穴。他们在害怕什么。与其说他们害怕公众礼教的舆论,勿宁说他们在下意识里更害怕自己,害怕自己在性的无名化暗夜里迷失、他们一旦脱下裤子就会向样会有焦灼、紧张、惶乱、心悸、血压升高、多疑和被窥视幻想,如同他们投入了一心向往的巴黎或纽约,但要把寓所的门窗紧紧关闭。

  统计表明,“边际人”的犯罪率高,精神病人多。语言把握之外的一切陌生对于边际人来说,是知识力所难及的混浊,最容易瓦解意识和断判能力。同样道理,性的语言盲区也最容易让人出现失常。这也许是性历险得以妙不了言的前提,当然也是色欲为祸的前提。美人计在很多时候可以动摇强大的政治决议、经济谋略、军事格局。一夜风流可以在很多时候销溶人们的常识,把人们轻易抛入奇思异想险境——就像在马桥人铁香身上发生过的情况一样:

  事情也许是这样的:

  (1 )铁香并非不知道三耳朵的卑微和贫贱,但自从两人互相交出身体以后,她突然有了一种拯救欲,一种用自己的身体创造奇迹的强烈兴趣。如果说她以前曾经使好几个体面的男人倾倒,那么重复的过程只会令她乏味。她在三耳朵那里看见了一片新的战场,一个更有挑战性的使命。她不害怕卑微和贫贱,恰恰相反,正是卑微和贫贱迷醉了她,再造一个男人的光荣感使她心潮起伏难平。

  (2)三耳朵做过很多众人所不耻的恶行,比如向父母动武,同兄弟打架,从不在村里出工,使过队上的一袋化肥,还在卫生院爬过一次女厕所的墙头等等,铁香以前也对这些事嗤之以鼻。但后来她更愿意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的魅力。马桥的瓜果都要因为她而腐烂,马桥的畜生都要因为她而癫狂,三耳朵难道不会因为她而胡作非为吗?三耳朵,不,她现在更愿意叫兴礼,她的兴礼——其实是一个能吃苦的汉子,侠骨义胆的人。他为盐午上学的事两助插刀就是一个证明。如果不是他一直对她暗暗倾慕,如果不是他被单相思搞得心猿意马,他是不可能神不守舍撞出那些祸来的。想到这里,她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既有洋洋得意,也有一丝暖暖的同情和感动浸人心田,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

  (3)所谓强奸事件以后,兴利还是经常回到村里来找她,每次都是满脸凶色,抓住个机会,就把她打得鼻子青脸肿喊爹喊娘。村里人无不为之愤然。即便有人怀疑强奸一案有点那个,可能有一点冤情,但好男不同女斗,再报复也不能没完没了吧?动不动就()打人,岂不成了疯子和土匪?所有的马桥人中,唯有铁香没有从报复中感到恶意,恰恰相反,她从自己的伤痛里品尝到了甜密,品尝到了对方一如既往的爱。她相信,一个人只有对自己最爱的人,才会在绝望之余产生最怨和最恨的可能。本义以往对她相当不满,但极少打人,通常是喝了一点酒以后就背着手出门去开干部会。文化馆长和照相师傅也对她有过失望,他们更不会打人,拍拍手就溜得无影无踪。这种宽松和不了了之简直让她愤怒,不能让她找到自己在男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和份量。相比之下,她多么喜欢劈向她的藤鞭和棍棒呵,多么迷恋男人用一道道刺心的伤痕在她身上留下的猛烈关注和疯狂欲望阿。好几次,她自己也难以置信,她的性高潮就是在挨打的时候轰隆隆涌上来了,烧得她两颗通红,两腿不停地扭动。

  何况兴礼还给她送来了女人的用品。她把那些东西偷偷藏起来,没人在场的时候翻出来看一看。

  终于,她在一个夜晚走了,再一次投向马桥人“打车子”这个用词所代表的巨大语言空白。

  

韩少功:马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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