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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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空山
去山上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荒,越走越静。前十几里路还勉强可以见到人迹。有人挑着竹子,或者是背着雨伞,在曲折小路上下山来,与我们擦肩而过。虽然不相识,但不会没有必要的客套。
“上去呵?”
“下去呵?”
或者由我们先搭腔:
“下去呵?”
“上去呵?”
或者多说几个字:
“挑这么多下去呵?”
“这么早就上去呵?”
不相识的人之间,一路上都是问“上去”或者“下去”,算是没话找话,不交自熟,还有点暗号接头的味道。
过了千石峒,前面就是无人区了,就没有接头暗号了。路边还偶尔冒出一处房舍,但人去室空,留下了房前一片荒草,隐约显现出田埂和小径的轮廓。土坯墙有的坍塌了,有的开裂了,墙根往往布满了青苔。一张主人遗弃的木犁插在地头,眼下已爬满了野藤,如同木犁突然发芽长叶,活过来了一般。
不难想象,前面那条溪边的青石板,以前也有过捣衣的声音,有过黄昏时分耳环或手镯的一闪。前面那座小石桥,以前也有过老牛带着小牛归来,牛背上可能停栖着静静的蝴蝶。这山静林幽之处,以前一定有过灯光温暖的窗口。在明晃晃的月夜或者雪夜,一定还有过纺车或摇篮吱呀吱呀的声音滚过水碾和水堰。但现在这里只剩下露珠依旧滴落,云雾依旧流散,还有腐叶如酱如酒的浓烈气味。连我们的脚步声也过于粗鲁和陌生,吓得一群大鸟扑拉拉惊逃四散,从废墟的断墙飞向山头。
这些鸟还是当年的鸟吗?
独木桥断了的地方,我们得找到浅水处蹚水。遇到杂草封路的地段,我们得抽出随身带来的柴刀,一路砍杀过去,才能接上下一段路。我们幸好没有碰到山蚂蝗。同行的向导告诉我们,以前有人用马驮树木,在这里不幸撞入了蚂蝗阵,结果一匹白马变成了红马,全身被蚂蝗咬得鲜血淋淋。
这里名叫“蚂蟥()沟”。
一条云瀑倾泻过来了,很快就注满深谷,使我们淹没在云湖里,前后茫茫,什么也看不见。明知同行者近在咫尺,也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在离蚂蟥沟不远的地方,我们才得以走出云海,看见了云上的一大片梯田。看来是受制于山的坡度,这些田块都很小,远远看去如密密排列的贝壳或鳞片。一个斗笠或一件蓑衣,就能盖住一丘田。同是受制于坡度,这些梯田的坡墙大多很高,全用墨灰色石块垒成,形如巍巍城墙。行人需要屏息仰视,才能探望到虚虚的城头,看到城头那想象中的旌旗和兵甲,甚至听到那想象中的鸣镝和战鼓。说实话,我当时暗暗吃惊:天下这么大,一些莫知姓名的人们为何要把家园建在这深山一隅?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筑起了这深山里的巨石阵、金字塔以及万里长城?只为了争得几把谷米,他们在这层层叠叠得石墙里耗费了多少代人的心血和?……每一块石头都相约守密,眼下一声不吭。
很多梯田已经废弃了,听任满田升起疯狂的茅草,还有白茫茫一片如雪盖地的茅絮。我知道秋茅无情,吞没过很多小径,很多足迹,很多风化了的王国与故事。
韩少功:疑似脚印
我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异响,跑到院子里探头一看,见竹林里枝叶摇动,还有个隐隐约约的黑影,似乎正在藏匿。是谁呢?我随手抄起一杆铁锹大叫一声,那里便有一刻的静止,然后冒出一个顶着蛛网和草须的脑袋。
“我来砍点茅竹。”他露出两颗黄牙。
“你是谁?怎么砍到我院子里来了?”
“这些茅竹没有用的。”
“你说没用,我有用呵。”
我有些生气,觉得这人真是无礼,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擅闯私宅,冲着我的园林狠下毒手,是不是过两天还要来拆墙和揭瓦?可怜我精心保留下来的一片绿色,院子内必不可少的第二道或第三道绿色帷帘,已经被他撕开了缺口。围墙红砖裸露出来,砸得我眼前金星四冒。
他嘴唇肥厚得有些迟重,又披挂着嘴上又粗又密的胡桩,搬运起来不方便,吐什么字都是一锅稀粥。他说了他的名字又似乎没说,说了他家在何处又似乎没说,还说茅竹不是楠竹,只能砍下来卖给毛笔厂做笔杆云云,但我都没怎么听清。我喝令他立即住手,立即离开这里。他怔了一下,迟疑地点头。但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他当时回答得并不清楚更不肯定,或者干脆就不曾回答。
“这些茅竹只能藏蛇,留着做什么呢?没有用的,没有用的。”他还在嘟哝,把已经砍倒的竹竿收拢成捆,扛上肩,总算出了门。
不久后的一天,我从外面回家,一进院门,发现这里已经有了主人——又是那一嘴胡桩,像一个刷子没剩几根毛;还有两大块嘴唇,冲着我一番哆嗦和拥挤,总算挤出几星唾沫,是高高兴兴的唾沫:“回来了呵?”在他的身后,两头牛也有主人的悠闲自在,一边喳喳喳啃着草,一边甩着尾巴,拉下了热气腾腾的牛粪,惊动了上下翻飞的牛蝇。我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定睛一看,这刚刚用石板铺成的路,刚刚开垦出来的菜地,刚刚搭就的葡萄架子,明明还有我的手温。这围墙外的一棵大树和远远的两层山脊线,明明是我熟悉的视野,怎么眼下反倒让我有一种反身为客的紧张?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问。
他兴冲冲地指着一块菜土:“这里的地湿,你不能种蕃茄,只能种芋头和姜。你得听我的。”
他又指着樟树那边说:“那下面有两株好药,五月阳,你不要锄掉了,等我秋天再来挖。”
我完全不懂什么五月阳,也不在乎两株草药由谁挖走以及什么时候挖走,但我无法容忍他这种兴冲冲的劲头,这种无视法律和搅乱社会的口气。“你到底是谁?我同你说,这是我的院子,买下来的院子,我办了土地证的院子。这个意思你不会不懂吧?你要挖草药,要放牛,要砍茅竹,可以到外边去。你如果要进这个院子,就得经过我的同意。你懂不懂?你要不要我拿土地证给你看看?”
他怔住了,似乎再一次难以理解这么深奥和复杂的道理,“你是说,你是说……”
“我是说,你以后不要到这里来放牛。”
“这里不能放牛么?”
“你觉得这院子可以让你放牛?”
“牛最喜欢吃这些茅草,你留着反正也是没有用……”
“留不留是我的事,对吧?”
“你要留呵?你要留,就早说呵。我不知道你要留。我不知道。你要是早说一句,我也就不会来了。”
他没有追究我不宣而禁不教而诛的责任,吆喝一声,赶着两头牛出了院门,一大捆牛草在他肩后晃荡,叶尖沙沙地刮扫着路面。他当然没有带走他的牛粪和牛蝇。
我给院门加了一把锁。
我加了锁以后才知道他的来历。他叫李得孝,外号孝佬,是附近的一个农民。只因为我买下的这块地,原是分配在他名下的责任地,二十多年来,已经被他跑熟了,甚至被他家的牛跑熟了。一放绳,根本不用驱赶,牛就乖乖地直奔这里而来。眼下,他不是不知道事情已经有了变化,不是不知道这块地经乡政府征用,最终卖给了我这个外来人。但他砍茅竹或者割牛草的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往这块地上窜。想想吧,他熟悉这里的茅竹,熟悉这里的茅草,熟悉这里某个角落的五月阳,憋一泡屎尿甚至也曾经习惯性地往这里狂奔,一心要来增肥活土。他一时半刻哪能割舍得下?他远远就能嗅到这里的气味,远远就能听到这里发芽或落籽时吱吱嘎嘎的声响,连睡梦中一迷糊,也能感触到这里在雨后初晴或者乍暖还寒时的一丝抽搐或跃动。对于他来说,这些当然比一张土地证更重要。有人告诉我,自从我不久前两次把他逐出门外,他还是有点半醒不醒,好几次还扛着锄头来到我家院门前,见门上一把铁锁,才怏怏地蹲下或者徘徊,最后掉头而去,嘴里嘟嘟哝哝地不知说些什么。
他没有大喊大叫地打门,就算是够清醒够冷静的了。我相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还会在一把铁锁面前恍惚,就像把一个儿子过寄给了人家,但很难把这个儿子视为人家的骨肉,一不小心就还会叫出什么乳名。
以上是我短篇小说《土地》里的一个片断,大体上言之有据。不过主人公原型不姓李,而是姓吴。他的老婆也确实离异他去,但不是嫌贫爱富,只是痛恨丈夫结巴,小气,在床上不男人——道理其实说不大清楚。
这篇小说是应法国一个文化项目的要求而写,《土地》也是项目主持者的命题。大概出于中国文学传统对土地的一往情深,我一下笔还卷入田园诗和山水散文的浪漫光流,强调了主人公对故园的牵挂和纠缠。其实,吴某对土地既有情也无情,比方说对土地转让并无遗憾,甚至有点兴高采烈。他曾把我拉到他家,引我到山上看,问我需不需要更多的地,问我是否有朋友或亲戚来搞开发——他还有一块山,要水有水,要路有路,是盖房子或者开果园的好地盘。
他以为我是个开发商,一个急于推销土地的模样。据他说,他就是想再得一点补偿款,然后去城里开店打豆腐——这是我在小说里没有写到的。
事实上,他后来确实离开了八溪峒,不过没有进城打豆腐,而是去煤矿挖煤。我在巴黎参加中法作家同题小说《土地》讨论会时,恰好听到中国一煤矿发生重大矿难。从旅馆里CNN的电视新闻中,我看到矿井口一具具伤亡者的身体,还有忙碌的救护队员和蓝灯闪闪的救护车。不知为什么,我担心从屏幕上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担心镜头迅速锁定和推向这张面孔。
当时一位热心的法国读者要来了咖啡,一个劲问我“五月阳”是什么,称他在中国植物辞典里没有找到这个药名;又称《土地》中很多植物名都特别美,也富有深刻含义,使他想到了非洲的古代文化……他肯定注意到我一直盯着电视新闻,想必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对学术交流心不在焉。
回到山里以后,我听()说吴某倒没有什么事,前不久还回来过一次,拿高级烟招待四邻,还把他中学毕业的儿子也带去挖煤。
我没有再见过他,也许以后很难再见他。值得提到的是:我家院门虽然每夜必锁,但好几次好像夜里有人来过,在大清早的菜园里留下脚印。这些脚印很深,也很大,比我的脚大了一圈,让我不得不联想到《土地》人物原型曾出现在院门前的那双大脚。我让妻子来看看。妻子说你莫吓我,那是什么脚印?不过是雨天里沉陷的泥坑罢了。
也许妻子所说是对的。
也许月黑风高之夜真的没有什么人来过,更不会有人在菜地上独自徘徊。我得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韩少功: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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