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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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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少功:垃圾户

  笑花子的父亲叫雨秋,是村里最穷的人,号称垃圾户,孤零零住在大山深处,方圆数里之内没有邻居。那里原是块坟山,以前属于山那边的陈氏。两间破瓦房住着陈家的守坟人。后来陈家败了,守坟人走了,破房久久地空着,便成了雨秋的窝。

  去雨秋家看看不容易,需要爬几座山,走到气喘吁吁头昏眼花,才有远远的一个屋角在树林里冒出。同行的村支部书记莫求说:“到了。”我以为是雨秋家到了。没想到他是说老卫家到了,雨秋家还在老卫家后面的山上哩——他指了指云雾中若隐若现的更高一座山,吓得我腿发软。

  雨秋的房子算不上房子,一半已经坍塌,瓦砾间长出了青草。另一半也摇摇欲坠,靠几根木头斜顶着,如同一个病人前后左右支着五六根拐杖。一堵老墙布满烟灰,扭曲成一个球面,看上去只要客人一个喷嚏,气流就可能把它捅破,然后是整堵墙哗啦啦倒下来。小门里一团寂黑,外人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让瞳孔适应黑暗,看清黑暗中浮现出来的一切,比方说锅里的冷粥,比方说紧靠着床头的锅灶,还有潮湿墙角里的两个瓦罐。抬头看看,一条条瓦缝宽得可以见天。可以想象,这样的屋顶一逢下雨就是筛子装水,要是再碰上大风,房子完全可能一瞬间垮塌,把雨秋一家活埋,并且久久不为外人所知——这里太偏了,太远了,平时除了野猪和红毛狗的光临,除了叽叽喳喳的鸟音,几乎不会有陌生脚步声出现。

  雨秋不算太懒,这从门前一些梯田里的禾蔸可以看出来,从微风中的稻熟气息可以嗅出来。但在糊口之外他还能有什么盼头呢?大儿子多年前失踪。小儿子又是个呆傻,流落在山下从不回家。雨秋自己也只有一只眼睛,几乎落了个半残,要想挣个发家致富,委实不易。

  我们在这里合计了一下,决定凑上一千多块钱,先给他置两间房,至少能防止风雨之夜的活埋。房子已经物色到了,就是对门岭上一处农舍,其主人已迁居山下,儿子又参军外出,老房子长期锁着不用。莫求用手机同户主通了电话,带着我们去点了点檩子,数清了柱子和门窗,还估了估屋上的瓦,说只有这些材料还值钱,一千二,差不多。雨秋也跟着我们去看了房子,对乡亲们的关心千恩万谢。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

  第二年春天,我再到这里来的时候,听说雨秋并没有搬家,不免有些奇怪。打听的结果是:雨秋临到搬家变了主意,说你们好事做到底吧,索性给他在公路边做栋新房算了。这当然是出了个难题。第一,做一栋新房至少也得四五万,村里哪有这笔钱?要大家去抢银行么?第二,他要是搬下山来,离他的田土和山林远了,他还怎么谋生?不种田,不育林,他一只独眼认不出几十个字,是想炒股票还是办公司?村头们被他缠烦了,说叫化子嫌饭馊,你有了一寸就要一尺,为何不想搬到北京中南海去住呢?好,你爱搬不搬,爱住不住。再来结丝绊经,老子背都不给你看!

  雨秋的诉苦史就从此开始。他穿着一件破烂衣,走访了所有他能走访到的人,到哪里都揪出一把把鼻涕,抱怨村里克扣了他的盖房款。就算不给盖新房,总不能不让他修旧房吧?一千二既然定在他的名下,就应该是他的,就该由他作主。为何他现在要买材料了,一分钱都不给他?……当然,他没有说修房是他的新主意,也没有说村里已答应派人把免费的砖瓦挑上山,更没有说他前不久打牌时输了好几百。

  很多人对他深表同情。我算是个当事人,对此不免觉得头大,见雨秋上门来,忍不住塞他几句硬话:“喂,你要了钱就去打牌,是吧?”

  “天地良心,我现在连牌都不认得了!”

  “不去打牌,要现钱做什么?村里给你买了瓦,买了石灰水泥,不就是钱?”

  “我不喜欢瓦,我要盖油毛毡!”

  “油毛毡哪有瓦结实?”

  “油毛毡容易铺呵!”

  “那你怎么不去糊几张纸?”

  妻子看见他衣上的破洞,忍不住清出几件旧衣,但被我偷偷拦住。我后来告诉妻子,我看到过雨秋家的衣,都是上面发来的扶贫物质。西装,夹克,牛仔裤,运动衫,都有八九成新,哪一件都比他现在穿的要好,只因一大堆长期放在地上,早已裹泥带沙生了霉。妇女主任当时看不下去了,帮他拉了一根绳子,把那些衣晾起来,但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发现绳子又没有了,扶贫爱心还是堆在地上发臭。

  雨秋走了以后,我给莫求打了个电话,说他硬要盖油毛毡,就盖油毛毡吧。你看如何?莫求当晚来到我家,说这个雨夫子气人呵,气人!硬要给他灌牛药才好!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要瓦房吗?别人的瓦房,他不要。给他盖瓦房,他也不要。他精着呢,肯定是嫌瓦房太结实了,太好看了,他一住进去就不像个贫困户,以后就不会有人记着他了!相反,油毛毡好呵,三晒两淋就成渣,三吹两鼓就开裂,总是在那里戳眼睛,谁看了都会心软,谁看了都得管——村上以后还不年年给他支钱修房子?他的油毛毡哪是什么油毛毡呢,明明是一本存折,年年赚利息,连打麻将的钱也稳靠了!

  同来的村长也啧啧赞叹,说了不得,真是了不得!他只有一只眼睛,怎么就看得这么长远呢?

  生气归生气,我们还是得钻他的套子,同意把现钱交给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睡在露天里。后来的一天,我碰到庆爹,听他说起打牌的事。他说雨夫子虽然穷,但还是穷得硬气,从不欠账,去年输的麻将钱,前不久硬是还清了。

  “你是说老岭上的那个杜家的雨夫子?﹡”我问他。

  “还有哪个雨夫子?”

  “这远近就没有别的雨夫子?”

  他眨眨眼,觉得有些奇怪。

  我这才明白雨夫子铁心要盖油毛毡的原因。

  他就不能赖()掉牌桌上的欠款吗?如果他赖,大概也不会有人太怪罪他。但他没有赖,宁可把自家的窑瓦换成油毛毡,宁可一次次下山来胡搅蛮缠,把村里的干部以及更多的人都得罪光,也得实现自己的精心盘算——真是既无耻奸滑又可歌可泣。

  我想起他离开我家那一天。天快黑了,他还要挑着一担米糠回家。我想借给他一个手电筒。他说不要,说摸黑上山习惯了。就算碰上红毛狗,就让红毛狗吃了算了,就算碰到扇头风,就让扇头风毒死算了。他活到这份上了,罪还没有受够么?他就这样嘟嘟哝哝,挑着担子撞入夜色,走向我需要仰望才能看见的黑糊糊山影。

  我当时要是真正心好,应该把手电筒塞到他手里的。

  我只是假意客套了那么一句。

  不知他还会不会再来我家,还能不能给我一个借出手电筒或者雨伞的机会。

  

  韩少功:笑大爷

  哥哥八岁的时候出走,至今没有消息,也许是掉下山崖摔死了,也许是被“红毛狗”吃掉了——这是山里人对狼或豺的叫法。祸不单行,笑花子自己五岁那年不小心,扑倒在火塘里,烧坏了一张脸,留下了嘴角两边向上吊起的疤痕,看上去是一朵凝固的笑。

  他伤心的时候是笑,生气的时候是笑,紧张的时候也是笑,所以被大家叫作“笑花子”。每次家里没米下锅了,他饿得直哭,但越哭越像笑,好像挨饿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每次听到红毛狗叫,他躲在母亲的身后,但越怕越是笑,好像野兽来了也让他乐不可支,都笑得快要岔气了。有一次,父亲要他下山去买肉,招待上门来的篾匠。他回来时两手空空,大概是一生气就把肉扔到山谷里去了。父亲没问出个缘由,也没法找回来那块肉,一气之下,抄起扁担就要打。没料到他先下手为强,笑呵呵地一棒子把父亲先拍倒在地,打得父亲在床上躺了两天。这以后,父亲一见到村干部就解裤带,让对方看看他屁股上的伤。

  父亲是要让村干部们相信,笑花子是个神经病,是个废人——他们家的困难没有半点夸大不实。

  笑花子拍下那一棒子以后,不再回家了,成天在山下的村子边转游,晚上可能睡在牛棚里,可能睡在茅草里,也可能睡在屋檐下。到底睡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他也笑呵呵地说不清楚。人们说,这是个活宝,是村里的名胜古迹,毒蛇不咬他,蚂蝗不叮它,蚊虫也不沾他,他不管睡到哪里都平安无事,而且经得住寒也耐得住热,基本上没有头痛脑热的麻烦。

  他其实从不乱来。要说癫,只是癫在把动物当祖宗,到处给动物摆灵堂,供上几块石头,烧上一点废纸,自己撅着屁股叩头,把丧祭之事办得有模有样。蛤蟆死了,他就祭蛤蟆,直到蛤蟆臭。鸡死了,他就祭鸡,直到鸡臭。

  有一次,鸡的主人捣了他的祭坛,无非踢飞了他的几块石头,气得他哇哇大叫,随手砸来一个石头,把对方砸得头破血流。

  消息传开了以后,没有人再敢惹他。

  他穿着或男或女的百家衣,穿着或大或小的百家鞋,经常在路上游荡,见人永远是笑容满面。他最幸福的时候,当然是村里有红白喜事了。响着鞭炮或锣鼓的地方,少不了他的身影。不过他不乞讨,也不闹事,只是远远地坐在阶基上,看着人头攒动的男女老少,脸上总是开心一刻。有人可怜他,会给他一些吃的。主家怕他添乱,也会拿一些肉块或者米粑,打发他快走——这当然是他大快朵颐的良辰。

  在梅峒某家的婚礼上,他举止有些反常,吃完了肉块和米粑还不走,得了一件旧运动衫还不走,只是慌慌地在地坪里狂跑,发出呜呜呜的叫声,手里摇着一把不知是哪里捡来的破伞。

  “你疯什么?”主家觉得他讨厌,把他轰得远一点。但他跑远以后又折回来,依然狂跑乱叫。

  大雨项刻即至,贺喜的客人们全部寸步难行。摩托车和小汽车一一陷在泥泞里,或者阻在塌方的公路上。有人这才想起了笑花子不久前的吵闹,还有他摇动破伞的动作——这傻子莫不是给大家报雨?

  后来,有些人注意到,每次大雨到来之前,笑花子都会摇一把破伞,比气象台还灵。

  火灾也是他最先察觉的。腊月间的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村长家门口,手里拿一枝松树,在这里扑打一下,在那里扑打一下,不知是什么意思。

  “笑花子,给我家赶蚊子呵?”

  他看了村长一眼,没有停止自己的扑打。

  “我家里今天没请客,没肉饭给你吃!明白么?”

  他仍不吭声,跑到屋后扑打去了。

  村长知道这家伙有()点神通,不免心存疑惑,看看远近四周,没看到什么动静,但打消了外出进城的念头。大概半个时辰以后,县里打来紧急电话,告知山北出现了火情,急需这边组织人力砍出隔离带,阻止山火蔓延。幸好这一天村长没有外出,他打开广播器,一喊话,几十个人就操着柴刀上了山,比较其它几个乡镇的救火队伍,是赶到现场最早的一批。

  村长后来给笑花子买了两个糖包子,对大家说:“你们以后不准喊他笑花子,要喊笑大爷,听见没有?不是靠了笑大爷,你们山上的树都成了灰!”

  村长又说:“以后你们都莫招惹他。”

  从此,笑大爷祭奠动物更加有恃无恐,也更大张旗鼓了。他祭蛤蟆,直到蛤蟆臭;祭鸡,直到鸡臭。他还祭老鼠、乌鸦、菜花蛇、蚂蝗乃到地蚕子,在这些乱七八糟的遗体面前额头砸地咚咚响,伤心得满脸笑容,甚至是恶狠狠的满脸狞笑——这是扭曲了面孔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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