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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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日本留言
一
日本是一个古怪的国度:数不清的人向它过,但是后来都选择与它对立的原则;数不清的人憧憬着投奔过它,但是最终都厌恶地离开了它。它象一个优美的女人又象一个吸血的女鬼;许多人在深爱之后,或者被它扯入灭顶的泥潭深渊,或者毕生以揭露它为己任。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其中太深的东西。
百年以来两度侵略战争过后,尽管那么多的亲日派还活着,尽管一代代地在青年中被培养出了那么多的媚日派,作为中国的基本舆论和心态的一个外观,就是人们对日本的普遍反感。今天,简单的说,我欣赏中国人对日本的这种反感,哪怕是嘴上的不服气。
这不科学,也不认真,但是多少有着一点正义。
是否应该认真一些地归纳一次呢?我觉得应该也有必要。如果对于一个国家的认识只是昔日的仇恨,如果对于一个扩张的殖民主义传统只是反感而已,那么肤浅的反感是可以只隔一夜就变味的。从偏激地排外,到媚骨酥软变节卖国,其间只隔着一层纸。从挨人欺负而膨胀起来的狭隘民族主义,到对内大汉奸主义对外大国沙文主义,也只有一步之遥。在批评人家的时候,特别是当这不是牢骚和取笑攻讦,人家也不是鸠山而是一个民族的时候,我们中国人应该学会严谨。
但是放弃批评更危险。半个世纪后的事实证明,蒋介石宣布放弃对日本的战争赔款时的名言,即所谓“以德报怨”,是错误的。在今天,日本的媒介几乎言及中国必怀讥讽,日本的许多人提起中国语必不恭。不是为了自尊,而是为了正义,可能有几件事值得一提。
二
我也相当长期地在日本滞留。所以用滞留一词,是因为日本希望外国人只用这个词来表示他们的居日。根深蒂固的对岛国之外一切的恐惧,使日本的及其善良的国民总是小心翼翼地盼望外人最好快点离开。于是代表他们国家的警察和入国管理局就露出了狰狞的脸。据我个人的但是真切的感受,日本最可憎的两大物,一个是gokiboli即一种大臭虫;另一个是简称“入管”的入国管理局人员。
岛国的闭塞性,是一个老得起茧的话题。据我看,他们一点也不闭塞;倒是文化小国的恐惧心理,酿制了日本的排外气氛。这首先对他们自己是可悲的:因为有着大量真诚的日本人渴望和世界交流,为了洗刷他们历史的家族史上的侵略者的淋淋血滴,他们做了不知多少努力。
关于日本红军的经纬,要费些笔墨讲清。
我总觉得,作为中国人,不知道日本红军的故事,是可耻的。
日本红军的原称是日本联合赤军。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的话,日本赤军是在60年代波澜壮阔的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群众运动失败以后,包括其中的“日本红卫兵”学生运动失败之后;不承认这种失败现实的一部分日本青年拿起了枪。他们的纲领和目的,非常清楚地讲明是:建立世界革命的根据地,实现革命的武装斗争,打破对中国的反动包围圈,支持巴勒斯坦人民和一切革命的和正义的斗争。
他们多次阻截过日本首相的飞机,企图制造反对日美勾结包围中国的舆论。他们劫持大型客机甚至占领大使馆,借此地救出了被捕的同志。他们抢劫枪店和警察,其实至终也没有什么武器——浅间山庄枪击战,主要是用猎枪打的。他们逃到中东,在那里直到今天还在为巴勒斯坦人民的生存而战(这是一个对巴勒斯坦问题的非常深刻的注解)。他们使用土造的定时炸弹,袭击美国基地和美国大使馆。他们计划和实施过各种各样的对驻日美军的拼死袭击,包括用火焰瓶烧美军飞机和机库。
被当代西方国家体制称为恐怖主义的日本红军的行动,其实是伟大的60年代开端的左翼运动的一部分。在越南战争发展到美军把战火延烧到老挝时,他们决心扩大包括抢劫银行在内的武装斗争。而同时的日本,着名的三里反对机场建设斗争已经如火如荼,农民,学生和左翼活动家们组成了28000余人的队伍,建筑堡垒,遍挖战壕,把身体捆缚在木柱上,与两万多警察决战。在冲绳,由于美军占领军的军车交通事故(美军车轧死一名孕妇,但被美军事法庭判决无罪),冲绳人愤怒了。在以前的侵略战争中,20万冲绳人死于战火,包括日本军的屠杀。冲绳是日本领内的一个特殊的反体制的岛。在意义重大的激烈的民众蜂起中,73辆美军军车被愤怒的群众烧毁。1971年,美日冲绳条约签字;一次就有92000日本人投入游行,其中837人被捕。再举一例:东京左翼学生抗议集会中被警察袭击,被捕数惊人地达到了1886人。日本红军派是这种正义的人民运动的产儿,在风起云涌的正义左翼运动中,日本赤军的青年进行了43件炸弹攻击。事实上是使用过炸弹312个,爆炸成功的仅44枚。
——无疑,我们中国今日的风流一代看了上述句子,一定会捧腹大笑或忍俊不禁。而我,当我读着他们至今仍严肃地记录下的这些句子,和他们为实现这些幼稚的思想而作出的赌命行为时却几次忍不住要落泪。
有一个突然唤起记忆的体验。
一个名叫坂口宏的年青人最近出版了他的珍贵回忆录。他是死刑囚。1971年,他和他的战友在浅间山庄拘质笼城,与警察进行了震惊日本的枪击战。他在浅间山庄陷落时被捕。回忆录中他平静地回顾了赤军的历史。我边读边琢磨他的我很少见过的,平静恬淡的笔调。他们走过了复杂的路,我也读得心情复杂。但是,当回忆讲到国际形势,讲到他们不惜用一条命夺一只路口警察的手枪,不管狭隘的日本地理在山岳地带设置营地,决心采取了最激烈的武装斗争方针——从此也在事实上加快了毁灭的步伐时,我读到了下面一段:
1971年1月30日,美国在严厉的新闻管制下,使西贡军侵入老挝境内;从而使战争扩大于整个印度支那全域。在激烈的战争发展之中,中国的周恩来总理一行到达河内,他使用了最大限度的表达——如果美国继续采取更大的侵略行动的话,中国将“不惜作出民族的最大的牺牲”——宣布了对北越和老挝解放势力的支持。
我记得这一小段往事。甚至连“新闻简报”上的周总理的英俊大度的风貌都记得。读时,我突然一阵鼻子发酸,不知为什么。
它记载了一个昨天的我们的中国。
那时的我们和中国也许充满悲剧和充满错误,但是,就象周总理和毛主席象征的一样,我们是那么的正义,6勇敢和富于感染的精神力量。当时有不少红卫兵越境去越南,投入了抗美援越的战争。当时的北京人,应该都去天安门参加过示威游行。是我们,是中国革命有力地影响了他们。
可是必须说,又是他们勇敢地支援了我们。日本赤军派审判结束后,出版的几本回忆录里,比比皆是他们昔日要“打破反华包围圈”的初衷。
关于他们的行动,早就应该有人厚厚地写过几本书。可是在我们的接受日语教育的大军里,没有谁有这么一份正义和血性。那么我来干,尽管我只有写如此短短一篇的精力。尽管,我仍怀有一点奢想:我盼望我的文章换来专业的详尽介绍,改变我们对正义的可耻沉默。
三
不久前听到一句新闻:旷日持久的日本教科书诉讼以原告败诉结束了。我马上想起了一盆翠绿的万年青。
那盆万年青,是我赠送给一个日本老人的。在外国,我专程拜访一个人,而且见到后表示并无他意,仅仅想向他表示尊敬然后就告辞的经历——唯此一次。
那老人惊人的瘦弱。在一米五左右的瘦小骨架中,隔着衣服觉不出他身上还有肉。我不详地想,他不会再活多久了。但我还在沉默之间是他先开了口。他说,据诊断他身上一共患有七种病,他呵呵笑着。
我不愿再看他那真正是骨瘦如柴的形容,只管把刚刚从花店里买来的万年青送过去,讲解了一些中国人对这种盆栽的常青植物的吉利说法。喝过一杯茶后我告辞了。我想,除了我大概没有谁这样做,但我一定要这样做。
着名的日本教科书诉讼案,是以家永三郎老人一个人为原告,以日本政府为被告进行的。这件事又是很难简单讲清——原谅我又要攻击我们亲爱的知识分子,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凡是对祖国干系重大的事,他们就一定不介绍。即使低能也不是能解脱的解释,因为有些事作起来很简单:只须翻译些不难的(不是他们不懂的文学语言),也不犯忌。
又是只能用几句话归纳全案。
事情是这样的:日本政府审定中学教科书时,把对中国等国的侵略一词,改为一个汉字写作“进出”的词。这个词很暧昧,只能译为“进入,扩展,挺进”之类的意思。当然,修正不止如此一处而已,从用语到史实,日本政府的文部省(教育部)竭尽了掩盖,否认,粉饰战争罪行的全部吃奶之力——然后一届届地教他们有点傻的学生。
东京教育大学家永三郎教授出于正义,勇敢地向日本政府文部省提出起诉,这就是长久以来,久久地震撼着日本的教科书诉讼案。此外,日本取消了原东京教育大学的建制并建立了一所唯一由日本文部省直接领导的大学——筑波大学,家永三郎取道清洁,也毅然辞去了大学教授之职。
诉讼案漫长地持续着。谁都知道,一人对政府的案子会有什么结果。笃信民主主义的人也许对家永三郎胜诉报有过希望,然而我想,日本不会出现这种结果,那里是一个透明的尼龙监狱。
日本,也许它的憧憬永远只是脱离亚洲充当西方一员。也许,它的导师,永远只有使侵略和殖民主义成为了世界秩序的英吉利。
它的逻辑是,怎么美国和澳大利亚不骂英国侵略呢?如果当年“进出”到印度的是日本;如果当年“进出”了香港,如今世界还不是老老实实地接受现实?挨了原子弹还不让说“进出”,本来已经早早就“进”了日本的韩国不但又出去了,而且还禁止日语的文化运动!君不见大闹台湾独立的民进党已经在讲“日本对台湾的五十年殖民统治是重要的”,而且中国留学生的报纸也在这么宣传!
这才是他们心底的话。
世上确实有一种谁都知道,但谁都不讲出来的东西。它使世界成了如此景象。日本教科书诉讼案反映的就是这样的本质。家永三朗以一人之身向国家的宣战,伟大之处不在他的勇气而在他的正义。
于是我选定了那盆万年青。这桩案子耗日持久,官司打了约30年。家永诉讼案中牵连了广泛的哲学,历史,法律和思想领域的命题,可惜的是中国民众并没有听过几句介绍。
真正惊人的,我觉得还不是家永三朗的勇气学识;而是日本政府的寸土不让的顽强态度。侵略已是天下皆知,已是常识,但日本政府却坚决要把它从课本上改掉。事实上就是被改掉了,今天日本中学生在学校学着的历史是:他们的前辈曾经“发展”到中国和半个亚洲。此事八十年代初曾酿成以韩国为首,席卷了香港,新加坡,台湾,中国大陆的声讨日本的风暴。
风暴过去了,时代也过去了。
两三年前听说,教科书诉讼案以家永三朗败诉结案了;后来又听说诉讼还在继续,不知究竟发展到了怎样的地步。我们的电视台和日本的电视台一样,对此事一字不提。最后在电视上听过家永三朗的简单表示,他说要彻底地争到底。诉讼案已是千丝万绪难以概述。世间已经差不多忘记了它,即使家永三朗还在呼吁但是人们已经听不见。一片无声,这个纷争之角已告沉寂。
我从这无声中深深感到了一种无义。时代和人对义举的冷漠,比什么残酷的判决都可怕。我有时偶尔想起那年我送的那盆万年青。事隔久远了,无论那盆植物还在不在,今天我觉得万幸,觉得自己那一天做得正确。
那盆万年青非常结实,叶片鲜绿肥嫩,枝干又粗又硬,阳光浴满的时候,它抖烁着耀眼的绿色光芒,充满质感。
它纵使渺小,但也是一份小小的意义。——在那种不说出口的阴暗心理中,他们在等着家永三朗的死。拖了30年,老人已是八旬。谁都想到了这一点,但是谁都不说。老人无疑也会常常想到这一点,也许,他有时也被阴影笼罩。那一天,当我送去了一盆植物时,当他听说有一个中国年轻人只是要向他表示——中国并非没有人理睬他的诉讼,当他发现那个中国人放下那盆植物就一去不返时,他会感到阴暗多少被平衡了一点么?
在新殖民主义正在逼近世界时,给殖民者阵营里的反体制派以正义,就是对新殖民主义的抵抗。世间正呱噪着合资合文,友情生财。但是,宿命的是,我们和他们之间,今天的关系形式,很可能只是战斗。
重要的是,不管世道怎样得胜,正义仍会象常青的生命一样,不断生长,不会决断。哪怕彻底地孤立,哪怕只有一个人。
四
浪迹天下,人会走过许多有缘分和没有缘分的地方。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与日本有什么缘分,特别是当它作为国家正处于一个歧视中国,并且恶意地盘算中国的时代的时候。但是对人和民族不能简单臧否,有时一群人或一个人就能平衡一个民族的形象。
我不是什么日本研究者,我对日本的兴趣远远没有对波斯和巴格达繁荣的西亚,对哈萨克的天山,对未知的安第斯山脉,对我的黄土高原那么息息相关和感情深重。但是由于没有人写,那么我必须最低限地写一些有关日本红军,关于教科书诉讼,关于高桥和的文学,关于冲绳的历史。
而关于日本赤军的介绍不仅如此而已。他们也有复杂的一面,但唯他们是中国的以命相托的支持者和挚友。对这样的挚友的失义,会万劫不复地失去支持。
世间有一个关于日本的传说,基本是误解。
因为不仅要概括日本的味儿,讲清楚各种对我们很重要的,其他民族的传统和血统,情调和气质,更必须讲清楚恶和美。
据我看,只有他们的行为,才称得上代表了真正的日本味儿。那种孤胆的,无望的,疯狂的战斗,潜藏着一种使人回味不已的唯美精神。
他们的斗争只可能失败。只有在精神上,他们的一切才具有意义。一本本地读着,我体味到,在他们的轨迹中,与其说贯穿着争取胜利的努力,不如说充满着对于极限和纯洁的追求本能。
借这篇想了很久的文章,()我总算多少还了心中的一个夙愿,或者说,减轻了一点负罪的痛苦。从一开始读到赤军的资料以来,这种负罪的感觉折磨了我很久。同时,我也大致地写清了我理解的日本。我想,我学习了它的优秀,也做到了对它的对立。我开始了对它必须的宣战,更深深地感知了它的美。
写到这最后一笔,我觉得异样的轻松和舒畅。
张承志:晚潮
黄昏在不觉之间降临了。
原野上,一个结实的高个汉子在闷头走着,他脚下的砂石在寂静中咔嚓咔嚓地滚响。仿佛只有傍晚时才有的那种阴凉的风已经吹来了,他走得很累,但却没有出汗。已经退化的旱季草原上丘陵起伏,裸露着赤褐的石脉,远远望去象炭火一样使人发热。但是这会儿,无论是这红褐的丘陵,还是周围光秃秃的草滩,都已经被徐徐降下的暮色冷却着。震耳欲聋的噪声也仿佛冷却了。但是,没有了那种一直在耳边锐声鸣着的噪响,人就象抽了柴的火焰一样,不知不觉地泄掉了力气。
那人看见路边有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他停下了。坐下的一刹他听见身上的骨节嘎巴响了一声。浑身都酸疼得难忍。点火的时候,火柴棍一下子撞断了,他瞅见捏着半截火柴棍的手指头在哆嗦。黄昏的暮色还在继续朝原野上降临着,那白天里习惯了的嗡嗡锐响还在被什么推着,远远地朝田野尽头逝去。
抽完一支烟再上路以后,他才知道这一天真是累了。两腿象是里头断了腱子,踩出去总有点不稳,两个肩膀空得难受,手象是悬在一根细线上那样不自在,坠得难受。那汉子觉得两只手上的指头一跳一胀的,象是肿啦,他闷闷地想着,大步地朝回家的路走着。暮色水一般浸漫着,大地慢慢地正在隐去着轮廓。
从挖砂场走到家整整十五里地。干那样的活儿,人就象疯了一般。干完活扔下锨就歇可不行,他猜要是扔下锨就躺下或许能死过去。所以这十五里路虽然远了一点,可是走路的时候能让呼吸平顺下来,僵了的骨节也能走着走着变得松活。前几天他总觉得到了家也就喘匀了气;脑子也在辽阔的黄昏里清醒了过来。
他只是心里觉得惊奇。在砂窝子干了几天了,他还是觉得那么吃惊。他从来没有这么干过活儿,他估计爹在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干过活儿。那可真叫揭地三尺哪,砂场那边土地给成片成块地揭开了。他默默地迈着大步,觉得自己整整一天都象是做梦,到现在才一点点地醒过劲来。一天十几个钟头,他想,人都象是着了魔,入了咒。他也一样,象神鬼附了体,十来个钟头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到现在才觉出肚子饿了,饿得一阵阵发疼。可是他还没有明白这就是饿,他只明白自己正在渐渐地恢复知觉。不光肚子,全身都酸胀起来,皮底下一下下地跳血。灰云封住的天空绽开了一个边角,有两只燕子扑着蓝闪闪的翅子从脚前掠了过去。他听见那燕子留下的两声清脆的鸣叫,这阵听着,那鸟叫声怪玲珑的。他觉出自己的心情也正在放晴,原野上的风拂在脸上凉润润的。总之,他盘算着,今天又是十几方。城里人疯了,敢用四块钱买一方砂子。听头儿说,过几天再抬抬,要四块五一方。乡下人也疯了,因为这么一个月能净抓两千多块钱。卖一身力气换回两千块,这样的事不干才是真疯子呢。他们十个汉子挖砂的时候都一声不响。头儿说这块地底下的砂子不用筛,直接就能运去盖高楼。既然不用筛,那也不用堆了,他们直接把砂子从坑里扔上卡车。两手钳死锨把,把气足足地运到腰板,是汗珠子也攥干它,是血泡也捏碎它,不能让一锨锨飞出去的砂子断了线。从清早到日落,他的眼睛在流星般抛上天的砂子中瞪得肿了,发红了。那一锨锨飞上去的砂子在头上闪着,象是一片晃眼的金点。后来他只看见这满天的闪闪金点。连伙伴们油黑的脊背板子,连哼哼拱着的载重卡车,连天上的太阳和云都看不见了。他甚至忘了钳死的掀把和一折一挺的腰板。在那个呼啸着闪亮着的挖砂窝子里,他觉得自己干得疯了。
转过这座长着一棵孤零零的树的山岗以后,荒废的原野上就开始看见蓝幽幽的马镰花。前些年人们在这里种过苜蓿,也种了一片杨树苗圃。可是养殖地又荒了,后来还是马镰草多少盖着秃秃的野地。这两年他看惯了,一到了夏季里,这里还是被马镰的小花染上一片片又浓又重的深蓝。
远远可以望见缀落在草滩深处的几座家屋。象是远远的野地深处隐约卧着几头失群的骆驼。他猜想娘一定正倚着门纺驼毛呢。最后一辆运砂车开跑以后,他曾经犹豫是不是就睡在工棚里。伙计们说给他留了个地铺。头儿见他干了这么一天还要去走这十五里路,从牙缝里地射出一般唾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用不着翻白眼,他想道,多跑十五里也挡不住我挖你这一把钱。他讨厌头儿,讨厌他那么着射出吐沫口水,也讨厌他一锨不挖就捞那么多钱。夜里也不怕做恶梦,他想。他弄不清头儿到底捞多少,但他估计那家伙至少劈两成以上。眼前的路在荒地里扭着弯,他觉得腿愈来愈重了,累得眼皮粘粘地发困。远处那几座模糊的小屋又不见了,四野苍茫一片,薄暮已经罩住了远近的一切。
但是没有头儿他们找不来这挖砂的活儿。头儿戴着墨镜,登着摩托,不出力还冷言冷语,可是头儿给他们十条汉子找来了挣钱的路子。不只是他自己,他们十个人这回都死了一条心,要从这块砂地里挖出两样东西来:老婆和房子。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他不饿也不累,他知道自己有这点本事,能从清早起把砂子流星般地扔上去,让它连成一根不断的金线。头儿好坏不干他的事,他瞧那头儿也象堆砂土。他只对一件事吃惊:那铁锨插入砂地时,竟象刀切进肉里一样凶。腰板子变成了一张硬弹簧,绷得又急又猛。整整一天,那腰一折一直,没个停歇。那锨更是牢牢地长在了两只手上。他不明白人身子里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没见过人能这么凶地干活。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吧,他不愿住在砂场的棚子里。住在那儿的话,他想,连夜里都得梦见那砂子。住在那儿人就黑白甭想喘口气啦,为的是半辈子挣不上手的房子和老婆,为的不是累死。不能住那儿,那儿是个人和地拼命的场子啊。
天尽头升起来、并且漫延开来一片暮霭,他觉出天气已经凉了。垦殖过的草地显得斑斑秃秃的、在昏暗中看不清边际。牧村追着水草朝北方迁走了,只留下他们这几户人家。现在他已经辨认出那儿座小泥屋的影子了,他粗声地喘着,加快了步子。
其实这片草滩还能放牧。如果夏季里有了好的雨水,这里的青草总是长得又脆嫩又茂盛。可是那些牧人逛荡惯了,象云彩似的一去不回。先是牲畜远去北方,后来牧村拔营而起。原来的定居点成了废墟。北面隔着退化的砂地,南面隔着农区的耕田,马镰草滩上的这几间小土屋成了一处分界。在空荡荡的荒野上,他望着自己家和邻居们那些歪矮的黄泥小屋,那些小屋默默地在那儿低低卧着,显得那么孤单。
这个大个儿汉子走过了一个泛白的硝土中的井。这时他看见一缕炊烟在前面轻轻地升了起来。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微微地皱着眉头。好象是小时候,在野地里疯窜了一天回来时,也在这个地方看见过前面升起炊烟。后来干活了也是一样,从采石场里和苜蓿地里回来,拄着一柄锄头或十字镐走到这儿,也总是看见眼前升起一道暖暖的炊烟。还是在家住,他想着,捉摸着心里那股滋味,还是回来睡好,每天一定到这井台旁边,娘在家就点着了灶火。他瞧着那缕熟悉的轻烟,心里觉得亲切。还是在家住,还是在家吃和睡,还是和娘作个伴儿。他也惯了,娘也惯了,不能去睡那个挖砂场的黑窝棚。
远近的那些小泥屋上都飘起了白白的烟。乳色的炊雾弥漫着,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象是开始了一个什么。他踩踏着稀疏的野草,对准自己的家摇摇晃晃地走着,听着自己的双腿唰啦唰啦地、沉重地拖着蹚过草丛。真是累了,他费劲地想,离家门不过百十来步了,可是身子突然间一下子软了。气也喘得匀啦,手指头也松动啦,他奇怪地想,怎么反倒累了呢。可是他明白自己真是累垮了,这会儿连这么随便想着都觉得费劲。
他使足力气,抱着两条断了一般的腿朝家走去。他已经看见了在昏暗的门里头晃动着的娘的白发。
老人使劲地举着勺子,翻弄着锅里的牛骨头。沸汤翻滚着,露出锅外的骨头显得又粗又大。她看着闪跳着的牛粪火,活泼的火苗照得眼睛挺舒服的。她在估计儿子该回来了的时候就朝外看了一眼,果然儿子刚好走过那口碱土地中的井。她点燃了灶火以后一直这么坐着,不住地翻着锅里煮好的手扒肉。
从敞开的木头门望出去,能看见一阵白雾正在眼前朝草地漫开去。那是自己家房顶上冒出的炊烟。虎背熊腰的儿子总是逆着这片烟雾从荒地那边走来。瞧他累得迈不开腿,老妇人思忖着,又去翻弄白日里煮烂的肉骨头。今天黄昏,西天上没有火烧云,厚厚的灰云彩罩着大地。太累喽,她心里唠叨着,儿子太累喽。她用铁夹子把一块干牛粪摆进灶口,看着一股新鲜的黄火苗低低地向着锅底舐去。屋里一片昏黑,而木门框外面的草滩却还很明亮。其实放羊的和放骆驼的用不着那么急着搬家;苜蓿地荒了马镰草又绿了,土地秃了也还是长草。其实他们在这儿也过得下去。但是都搬走啦,她想,人、房子、还有热闹的牛羊都远远地搬走啦。人家当然要搬,放牧人的家是不生根的。可是她和儿子,还有这几户外来的人家不行,住了大半辈子,惯啦。她拢了拢头发,又把一块干牛粪放进灶口。住惯喽。房子虽然歪歪斜斜,可是生了根。这片地方就剩下这几户没根没业的人家,这样的人家能住稳了就不易。她叹了口气,开始把锅里的肉骨头拣进饭盆。反正儿子身强力壮,能方圆百里跑着挣钱。什么活计不是一个干呢。什么日子不是一个过呢。有牧村的营盘在时,儿子采石打井;牛羊搬走啦,儿子修路挖砂,什么日子不是一个过呢。
老妇人揉了揉眼角,专心地翻着一根粗大的腿骨,那根骨头被压住了。幸亏前天帮了东边李家修房,今天人家送来一盆牛骨头。她耐心地翻着,幸亏有这样的饭食,那挖砂的活儿恶得很呢。骨头上满满地挂着肉,更不用说里头还有壮人的骨髓。不过再恶的活儿也得干,她想,四十岁的汉子不能再打光棍。这回把命拼到地底下啦,咬咬牙非得把儿媳妇娶回来。
她又瞥了一眼外面,把眼睛眯起来。她看不太清楚走近的儿子的眉眼,只看见了那个摇摇晃晃的宽肩膀。从地那头吹来的风赶着一个草浪,烟雾在草浪里消失了。瞧他累的,她凝神望着那晃动的身影想,走得一飘一歪的,他拉不开腿啦,这孩子。老女人吁了口气,赶紧把骨头盛进盆里。屋里弥漫起热腾腾的水汽。
那砂土里该不是有金子吧?她听说过,金砂从来埋在砂土里。活了七十多岁了,头一回听说砂土这么值钱。人为了地底下的砂子,揭地三尺,舍了青苗,这样的事七十多年没听说过。真是变啦,城里盖高楼要来这儿找砂石。为砂石出那么大的价钱,她听着都害怕。她挪开盛着肉骨头的盆子,在肉汤里下了几把小米。黄火苗又亮亮地舐着锅底,小米肉粥在铁锅里滚开了。用这么贵的砂石盖高楼,那高楼怕不是王宫呐。她又拢了拢散开的白头发,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盛牛粪的木箱上。外面的天色也黯沉下来了,重重的铅灰云层压着四野,在一派灰蒙蒙中闪亮着马镰花的深蓝。
手边这只盛牛粪的木箱子已经使了五十年。从她二十岁嫁进这三间低矮的小黄泥屋,这只那时还描着红绿漆画的木箱就放在这儿。箱子上箍着一圈黑铁条,那时候没有现在的褂。她往水桶里舀着水,盘算着想,明天再去那里拣粪的时候,要走得更慢一点儿。
“娘,”儿子低声唤了一声。
“喂,洗洗吧。”母亲说着,递过手巾。
那汉子举起水桶,慢慢把水浇在肩头上。膀子上和脊背沟子里的砂粒顺着水淌了下来。她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晚风撩着她头上的白发。儿子又把水桶托起来,清亮冰冷的水哗哗地浇在厚实的胸脯肉上。在黯暮里,水溅起着透明的水珠,响着好听的金属声。
老女人觉得寒意正从草地里袭来,顺手把衣襟裹得紧些。等儿子冲洗净了,她就回屋运出碗筷和刀子。她用勺搅了一下那口黑铁锅,滚烫的油皮颤着碎裂了,一股强烈的热气和香味儿冲地而起。肉粥粘着她手里的饭勺,从熬透的牛骨头里散出的热劲儿扑着干燥的面颊,熏嘘着乱蓬蓬的白头发。她满意地吁了长长一口气,心里充满了踏实的感觉。
母子两人吃罢了饭以后,一天就到了这个能喘口气的时刻。
低掩的灰云稀疏地散开了。早已沉没的夕阳从地下把一道微明的光亮涂上长空。深埋在暗影里的几处小泥屋那里闪起了橙色的灯火,乳牛挤着牛犊子卧了盘,四下的狗也没有吠叫。一丝长长的风随着静寂,从迷蒙之中浸润而来,又擦着沉默的小屋向空旷的草滩远远飘散开去。儿子把碗放在地上,舒服地斜躺在毡子上,揉着手指的骨节。娘在儿子旁边蹲了下来,摊开一抱带着草叶的驼毛。一天里只有这个时刻母子俩能在一块坐下歇息歇息。天色也在这时迅速地暗了下来,散落在这片废弃的垦殖地上的山峦、水井、家屋、草丛此刻都松弛了,融消了,变得若隐若无了。
儿子靠着墙,躺在门前的一条毡子上,吸着旱烟,把两条肿腿伸得直直的。砂坑已经太深了,该去和那几个伙计商量商量,把坑朝边上再扩扩才好干。他捉摸着,那就又得去揭砂层上头那黑土,揭土呢,当然又得耽误出砂。充血的两条腿一跳一跳地疼,他放松脑筋遐想着,估量着黑土层的厚度。没啥了不起的,他想,听说南边农区,发明这揭土取砂的人干得更野。人家连庄稼也铲倒了事。那真叫有眼力,他想,瞧这一招现在红的。明天非揭了那层黑土,他沉重地喷出一口浓烟。没啥了不起,何况吃着这么好的饭。娘把这牛骨头熬得淌油,吃上这么一顿,连手指头脚趾头都热了。他拾眼看了娘一眼,天太暗了,已经看不清娘的脸,只看见那头银丝般的乱发。一天里头就这个时候能和娘坐在一块歇息一会儿,他想。他觉得娘那头乱发丝丝分明,在昏黑的暗地里闪着淡淡的银光。
一阵风低低吹来,大地微微地涌动了,送过一圈圈次第扩展的草浪,象是在没有边沿的海上走着一个潮。
老母亲坐在一张带毛的生牛皮上,就着微明,用一柄牛前腿骨做的纺锤纺驼毛。这根牛骨纺锤已经磨得细腻光滑,手摸着心里觉得舒服。这一根比刚才儿子啃净的那根前腿骨要细些,她已经把那一根藏起来了。那根壮实些,她想,纺驼毛线时转得一定又沉又稳。儿子将来娶的媳妇一定是个健壮的女人,她想着又瞥了儿子一眼。靠墙的屋角已是一片黑暗,她只看见一扇宽阔的肩膀。她想,我要把那根骨头给媳妇做一根新纺锤,一柄转得好,摸着舒服,又细致又光溜的纺锤。
她心里悄悄地算计着。纺锤坠着一束柔韧的驼毛线,均匀地簌簌转着。天快黑啦,她望望空旷的原野,长马镰的那片草滩已经看不出那花的深蓝的颜色。她只看见草地轻轻动着,一道潮正静静地从那上面滑过。儿子的背影正衬着那草地,显得象头卧着的壮牛。旱烟的灰白烟雾一缕缕地散向原野,转眼间又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四合着的黑暗。
“睡么?”母亲收拾着纺锤问道。
“嗯,睡呀。”儿子黑黝黝的肩头动了一下。
母子俩都困乏了,没有再说话。静得能听见草梢摇出的窸窣。星星点点地散在草滩里的小泥屋时暗时灭地闪着橙色的灯火。迷茫中拂来的潮头悄无声息,深沉的地底下仿佛也潜行着一个听不见的声音。娘和儿子又坐了一会儿,一天里的这休憩的一会儿又要结()束了,曝烤充血的白日已经过去,安宁柔软的黑夜还没有降临。
儿子站起身来。“我睡啦,娘,”他说着,顺手提起那条毡。明天对付那层黑土,活儿比今天还重。他不能耽误了,得赶快去睡。
“睡吧,睡吧,”母亲应着,“明天要起早呢。”明天天气好,早晨出去借头牛,她想,去草滩西头拾一天,能拉回一车烧的来。红柳条的事还是不急吧,她又望了望儿子高大的背影,让孩子就只管挖砂。
母子两人默默地收拾着小泥屋门口的什物,准备安歇。天立刻就要黑透了,一切都陷进了黑暗。只有儿子晃动着的肩膀棱角和母亲头上的银发还闪着一道光亮的轮廓。灶口那儿一直活泼地跳跃着的黄火苗终于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黄泥小屋安稳地卧着,沉入了一派厚实的宁静。
张承志:日本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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