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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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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碧华:放血

  这已是翁国辉第二次来接受“放血”了。

  罗医生看来没一点人们心目中的大夫形象,他像个牛杂佬——比较高级些的是有一家店,而不必在街头推木头车,摆摊。

  但他是一个口碑极好的神医。

  罗医生先在翁国辉头顶反复循按,找出三处明显压痛点:“是这儿吗?”

  “对,一按就痛。”

  “不按呢?”

  “不按时内部痛。整个头都痛。”

  “别动。”

  说时迟那时快,以三棱针刺百会、神庭。针刺之外,均出血数滴。

  “刺血疗法”在中医学上有悠久历史。气血并行于脉中,充润营养全身,若正气亏虚、外邪入侵,气机便逆乱、壅滞、失调、病痛……

  罗医生说:“气血凝滞不通,就像沟渠中的水阻塞不去,针刺放血,可通经脉,刺激新陈代谢。”

  “但,会流血不止吗?”

  “才黄豆大小,怎会血尽?”

  上回放血,量小而色赤,看来没中要害。

  翁国辉回去,发觉头痛仍未减轻。

  这个怪病已困扰他三个多月了。最初隐隐作痛,但越来越猛烈,像锥钻,像斧凿,有时还像被利刀一劈分开两半,注入滚烫铁浆。

  他抱着头在床上打滚。止痛药一把一把的抓进嘴,但不消一刻,药性过了,痛苦依旧。

  四十五岁的他,在商场上身经百战。一度他拥有三间上市公司,和四项物业,金融风暴之后,他的身家少了一截,也不致一蹶不振。沉着应战,他的事业正在“康复期”——可身体无端出问题。

  这间歇性的头痛,大大影响心情。失控时还骂走了两名得力助手,驷马难追。

  “既然上次的放血收效不大,”罗医生端详一下:“我重手些吧。”

  这回他再精细地选准痛点穴位,右手拇、食、中指紧握针身,留出所勾刺的长度,再以左手食、中指紧压两旁以凸出穴位,迅速将锋钩刺入皮下组织,稍待片刻,将穴位组织内的白色纤维牵拉之,再上下勾割三四次,发出“吱吱”之声,才倒退出针,使其出血,左手急速拿消毒棉球压按针孔。放血显然比上回的量多了。

  翁国辉出了一身汗。瞧瞧那染血的棉球,医生桌上的三棱针、梅花针、七星针、毫针……还有小眉刀。

  “好些了吧?”

  “我若未好,得动大手术吗?”

  “一般来说,血脉瘀阻、感冒、血管神经性或风邪之类的头痛,都管用。”

  “我猜我是撞邪。”

  三个多月前,某日,路过中环横街一家小店。他遇上当年在加拿大的大学同学王伟诚,和他太太宝儿。王伟诚虽然老了一点,也有个小肚腩,但轮廓还是不变的。

  夫妇在这小店忙着,为中环白领丽人提供水果、蔬菜沙律、营养三文治、鲜榨果汁。忙得不可开交。

  宝儿一抬头,见到翁国辉。她道:“咦?是你——”

  她如前素净、白皙,身穿粉绿色的围裙在给客人榨果汁。西瓜汁。

  王伟诚热情地招呼他:“老同学,要点甚么?快说!给小弟一个面子。”

  翁国辉身价财富大他十倍,但王伟诚完全不当一回事……

  两回放血之后,最初舒服一点,可是睡眠欠佳,耳鸣、幻听——不久,头又开始痛了。还恶心、偏盲、怕光……

  罗医生皱眉。

  他在翁国辉耳背耳根的血管摸索,挑了中间一条。指腹在局部轻揉,待之充血。血管更显露了,选准之后,以小眉刀迅速刺割,静脉血管破裂,任血自流。为了病情,他轻挤局部,这回射血呈黑色,加速放出,直至见到赤血了,方才止住。

  “看来络中瘀血已散尽。”罗医生道:“你用手按紧棉球,伤口凝结才放。”

  罗医生又笑:“头痛小病而已,就数你例外。放心吧,保证不会复发!”

  “这下可断尾了,保证?”

  ——三天后,翁国辉气冲冲地推门冲入:“你这庸医!骗子!非砸你招牌不可!”

  “甚么?”罗医生愕然:“我行医二、三十年从来没遇上找晦气的病人,这是头一遭。”

  “他妈的你把我身上的血放光了,头仍然痛得死去活来。还说是甚么‘神医’!我要报警抓你!”

  又把桌上的针药杂物,横扫落地,一片狼藉。

  “刺血放血,旨在攻逐邪气,”罗医生百思不解:“究竟你真正的痛点在哪儿?”

  又道:“坐下来,我再治理不好,原银双倍奉还!”

  看来也不服气,铁了心,为了声誉非治个水落石出。

  翁国辉指着太阳穴:“这儿!轰轰然的痛!”

  “好!”

  医生取太阳穴,配率谷穴。先以手按揉患处,血管充盈,持针点刺,一见血流,小号玻璃火罐即闪火后罩在该部位,牢牢吸住,使血抽出。留罐十分钟——

  “唉!”

  罗医生喟然长叹。

  刺络拔罐后,血迹犹存。

  他对翁国辉道:“有一黑色血点,力拔不出。”

  “这是根源吗?”

  “对,是根源。”

  “放不掉吗?”

  掏出一迭钞票,双倍医药费:“翁先生,我无法把你治好,对不起!”目送他悻悻然离去。

  罗医生道:

  “那黑点,是‘妒恨’——只靠自己才治得。”

  翁国辉一怔,头也不回。

  他明白了。

  很多很多年前,青春少艾,他和王伟诚都同时爱上了同学宝儿。

  宝儿嫌他浮躁,又工于心计,虽是菁英,却选了王伟诚,情深一片。

  自此,王伟诚做paper的计算机常出岔子,八十多页的心血一下子删掉,无奈重头再来。

  半工读挣得旅费,好与宝儿度假之前夕,机票和钱包无故失踪。

  在校中总被教授针对,被怀疑剽窃他人的研究报告。

  翁国辉在他沮丧之际,及时来安慰他、支持他。

  毕业后,二人在同一公司服务。王伟诚的成就不及翁国辉。不知如何,被人打小报告诬蔑,只得黯然离职。

  他自己开公司,稍见业绩,便遭波折。辛苦供得一层楼,因负资产,断供后成为银主盘,马上被某一个集团买下来。据说装修、家具、化妆桌不许变动。

  后来,王的公司还受敌意冲击,终于清盘。

  很久没与当年的老同学联络了,翁国辉的际遇和手腕,比他高明多了。很念旧,马上会来表示“遗憾”,暗地窃笑。穷途潦倒?自己所部署的一切,逼对手走上末路?

  不不不。即使王伟诚失去所有,清丽体贴的宝儿,仍在他身边,不离不弃,同甘共苦。他有她!二人开了这家小店。一切从零开始吧。相濡以沫仍是快乐的。

  是的,这天,翁国辉路过。

  卑鄙的他费尽心思,耍尽手段,但永远得不到的心上人,别人的女人,在榨西瓜汁,擦汗时随手一扬,一颗小小的、黑色的西瓜籽在空中横过,无意地刚好贴在他的太阳穴。

  他把它拈掉。

  但那小小的、黑色的痛点,那“妒恨”、沮丧、失望、自卑、空虚、不满、愤怒……早已植在该处,终生深埋。那种刻骨的痛,即使他放尽一身的血,也治不好。

  李碧华:蒸发

  心里医生静静聆听躺在他跟前的男人,描述“亲眼目睹”的怪异现象。

  “真叫人毛骨悚然。”男人犹有余悸:“就是一觉醒来,它,忽然不见了。”

  某日,男人清晨起来,准备去interview。这回面试胸有成竹,政府部门早就虚位以待,一切只是程序上需要而已。

  男人是本届香港大学一级荣誉毕业生。他将是位优秀的心理医生——可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转变,令他堕入深渊。

  他住在风景优美的近郊,三层楼房的顶层,推窗外望,刚好是个水深约两三米的湖泊,面积颇大,时有水鸟栖息觅食,一片祥和,与世无争。

  他是人中之凤,家境富裕,出身及背景都没话说了。女朋友念新闻系,比他低一届。在电视台实习,累了,特别爱在他窗前湖畔欣赏黄昏日落景色。

  男人道:

  “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不真切,但那湖泊真的消失掉,湖水点滴不剩,像昨晚拔掉了塞子的浴缸,水全流走,最后连塞子也不见了。”

  眼前只是一个干涸的巨坑。

  男人伤心地望着这残局,他不明白:

  “为甚么我天天见着,实实在在的一样东西,忽然人间蒸发?”

  心理医生顺从他的思维,问:

  “之前有无半点不寻常的状况?”

  “没有。是一夜之间的事。”

  “唔。”医生沉吟,“比如水位开始下降,发生灾难,有工程进行,维修……之类?”

  男人想了又想:

  “天然湖泊,哪有工程?而且保护环境为重,谁会蓄意破坏?”

  “近日可有暴风雨?”

  “……上星期二或星期三下过一场豪雨。”

  医生释然:

  “哦,假如湖底是常年被侵蚀的石灰岩,或早已被冲击得漏洞处处,那么一场豪雨,便如负重的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全然崩溃也说不定。”

  医生很满意自己的推断:

  “一旦穿洞,破裂,湖水迅速自该处流干,渗入地底,再无觅处。只剩下一个深坑吧。”

  一个没有水的湖泊,也就没资格被称为“湖泊”了。

  “医生,”男人无奈地诉说,“这是天文地理的常识,我怎会没想过?”

  “那有甚么问题?”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心理医生若无其事地望着病人,装作闲话家常:

  “最近睡得好吗?都做些甚么梦?”

  “我不是做梦!”男人生气了,“我是亲身做了历史见证,那明明存在了千百年的东西,人间蒸发掉。”

  男人正视心理医生:

  “师兄,我也是同门、本行,我也跟你一样,是位心理医生,有没有毛病我怎么会不清楚?我找你来诉说,只不过更希望确认我说的不是一个‘梦’,而是‘事实’!”

  “你还有其它发现吗?”

  “当然!”

  “还有些甚么,是无缘无故地人间蒸发掉的呢?”

  “是——”男人喉头用力一咽,道:“人。”

  男人开始有点恐慌,有点颤抖,他坐起来,抓住医生的手。“请你相信我,我怕!”

  他发现,四下有些人不见了——

  他去拜访他的教授,送上花篮和水果作为毕业生的致意,但教授不见了。

  声誉超卓为民请命的医生,不见了。只剩听诊的器具和未开完的药方。

  一些本来在电台、电视上洪钟一样的声音,忽然噤若寒蝉,或遭中止合约,或退出江湖,就如严冬早至。

  还有认识不认识的人,一个一个,下落不明。

  还在吃饭的,桌上只剩碗筷。坐在沙发上休息的,只剩下个凹陷带余温的空位。人呢?睡在床上、走在路上、上香致祭、给朋友写信、看电影、通着电话、着作一本书、唱着歌……三十秒之内,就蒸发了,半点风声也没有。

  之后,亦失去联络,再无消息,没法解释。

  他的女朋友,也是一下子就不来了,遍寻不获。如果一个人变心,必有先兆,但蒸发,像溶入空气中。

  男人掩面痛哭哀号:

  “财富、体温、声音、文字……所有人和物,随那个美丽的湖泊不见了。”

  心理医生觉得男人不但有妄想症,还严重抑郁,精神分裂。

  “不会的。”他安慰他:“我不是活生生在你面前吗?”

  “活生生的人,他体内某些东西也在不动声色地蒸发掉了。”男人愤怒,“你还没发觉吗?亏你还是优秀的专业人士,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你本身也有病!”

  医生不悦,但按捺着:

  “好,你告诉我,一个好好的人,体内有些甚么东西能够无端蒸发如此怪异?”

  男人冷冷道:

  “太多了——骨气啦、尊严啦、硬的膝盖啦、软的良心啦、挺直的脊梁啦、黑白分明的眼睛啦、义无反顾的方向感啦……还有安全和自由!”

  医生微笑:

  “——世上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甚么?”

  “你把手伸出来,抓一些给我看。”

  男人狐疑地,受催眠的,把手身在空中。

  “你抓。”

  男人的手指东抓西抓左抓右抓,企图抓住一些甚么……

  “医生医生!”他蓦地惊骇叫嚷,“我的手……我的手也蒸发掉了!我的手忽然不见了!医生,救我!”

  根据“物质不灭定律”,不可能有“人间蒸发”这回事。

  男人被送进精()神病院。

  在该处,不管你是何种原因被关,不管你正常或不正常,有病或无病,天天会被迫服用一式一样的精神病药物,接受一式一样的疗程,即使身体不适应,健康受影响,所有人,病历表上都是“疯子”。

  渐渐,里头关的真的变成疯子了。

  至于那个湖泊——

  我们几乎忘了主角。那个美丽的一夜之间不见了的湖泊,怎么会蒸发?它仍在,它就是精神病院中一个硕大无朋的浴池,疯子们天天跳进去泡澡。像三岁小孩一样的天真快乐无忧。

  ——只在短短的辰光里,他们明白: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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