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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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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应台:渐行渐远

  一个无聊的下午,安安说,妈妈,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妈妈说,好,你是个婴儿的时候,吃奶像打仗一样,小小两个巴掌,紧紧抓着妈妈的Rx房,嘴巴拼命地吸奶,好像整个人悬在Rx房上,怕一松手就要掉到海里去了。不到一分钟,就把奶吸得光光的,再去抢另外一只奶……那个时候,你一天到晚黏在妈妈胸上。

  后来呢?

  后来,你会爬了,妈妈在哪个房间,你就爬到哪个房间,像只小狗。妈妈一离开你的视线,你就哭。

  后来呢?

  后来,你会走了,每天就让妈妈牵着手,走出前门,穿过街,到对面找弗瑞弟玩。

  门铃响起来,在角落里玩汽车的华飞一边冲向门,一边嚷着:“飞飞开,飞飞开!”

  六岁的弗瑞弟站在门口:“安安,赶快来,我妈在院子里发现了个蚂蚁窝……”

  “蚂蚁?哦?”飞飞圆睁着眼睛。

  弗瑞弟和安安已经冲上了街。两个人都赤着脚。妈妈来不及叫“过街之前要先看左右”,近三岁的飞飞也赶到了马路边。妈妈在后头喊:“停!”

  飞飞在路缘紧急煞车。

  “有没有车?”

  飞飞头向左转,向右转。

  “没有。”

  “跑!”

  长着一头鬈毛的小皮球蹦蹦过了街。

  妈妈走进厨房。她今天要烤一个香蕉蛋糕。栗子树青翠的叶子轻轻刮着玻璃窗,妈妈有点吃惊:这小树长这么高了吗?刚搬来的时候,比窗子还低呢!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把晃动的叶影映在桌面。三支香蕉、两杯面粉、一个鸡蛋———后来,安安就自己会过街了。这条街是个单行道,车不多,每半个小时有辆大巴士喘着气通过。飞飞爱那巴士的声音。有一次,妈妈在厨房里读着报纸,喝着咖啡,耳里不经意地听着巴士轰轰的声音由远渐近,然后,停了下来,就在厨房外边。妈妈啜一口咖啡,看一行字,突然跳了起来,转了几个弯,冲出门外,果不其然,一岁半的飞飞,个子还没一只狗儿的高度,立在街心,挡着大巴士,仰脸咕噜咕噜吸着奶瓶,眼睛看着高高坐着的司机。

  后来,大概是安安离开幼稚园没几天的时候吧,他和弗瑞弟勾肩搭背地出现在妈妈面前:“妈妈,我们可不可以自己去游戏场?”

  妈妈呆住了。那个有沙堆、滑梯的游戏场离家也只不过四百公尺吧?可是,孩子自己去?种种可怕的布局浮现在做母亲的脑里:性变态的男人会强xx小男孩、小女孩,会杀人弃尸;亡命之徒会绑架小孩、会撕票;主人没看好的狗会咬人,把肠子都拖出来;夏天的虎头蜂会叮人,叮死人……“妈妈,可不可以?”有点不耐烦了,哥儿俩睨着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

  妈妈离开书桌,单脚跪在安安面前,这样两个人的眼睛就可以平视了。妈妈握着孩子的手,慢慢地说:

  “你知道你只能走后面那条人行步道?”

  安安点头。

  “你知道你不可以跟陌生人去任何地方?”

  “知道。”声音脆脆的,“他有糖我也不去。”

  “如果,”妈妈说,“如果他说要带你去看兔子呢?”

  小男孩摇头:“也不去。”

  妈妈站起来,摸摸孩子的头:“好,你们去吧!”

  两个人学着出草的番人,呼啸着追逐而去。

  从此,安安就像一个云游四海、天涯飘荡的水手,一回家就报告他历险的过程:游戏场边有一片大草原,埋在草丛里全是土拨鼠。草原上一棵不知名的枯树,枝桠上永远停满了乌鸦,在那儿对着天空“嘎嘎”叫着。树丛里则有野兔,好大的耳朵,尾巴却那么短,身体很胖,有一只九斤重的猫那么大。秋千旁边那棵树,结满了绿色的豆豆,豆豆还附着一片像蜻蜓翅膀似的薄薄的筴,你把这豆子往天上一丢,它掉下来,那翅膀就一直转一直转,像降落的直升机,也像蝴蝶———“妈妈,”一大早,安安竟然已经穿戴齐整,立在妈妈床前,“我想去幼稚园。”

  妈妈扑哧笑了,“你已经毕业了,还去幼稚园?再过一个月,你要上小学了。”

  安安赖着扭走,非去不可。

  蓬头垢面的妈妈穿着睡衣,坐在床沿,托着下巴看着儿子,心想:我的天!这家伙还不懂什么叫“毕业”!可是,回头想想,他怎么会懂呢?

  廿分钟之后,母子两人来到了幼稚园门口。安安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这个地方,有他喜爱的朋友、他熟悉的玩具、角落、气味……推开门,安安站住了。正在嗡嗡钻动的小萝卜头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立在门口的人。安安伸手抓着母亲,有点慌乱地问:

  “我的朋友呢?”

  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庞。

  “我的朋友呢?”

  他困惑地看着妈妈,一边缩脚往门外倒退。

  “你的朋友,安安,”妈妈把门掩上,“和你一样,长大了,离开幼稚园了,准备上小学了。”

  安安低着头,用脚尖直蹭地,“他们——不会再来了吗?”

  “不会再来了。幼稚园已经过去……”

  小男孩怔怔地站着,哪里传来吉他琤琮和孩子们的歌声。半晌,他挣开母亲的手,两手塞进裤袋,径自往大门走去。

  “妈妈,我们走吧!”

  就在这个伤心的暑假,安安发现了地下室的麻布袋。

  他们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安安和弗瑞弟是警察,全身披挂,树枝手枪插在腰间,绳索和钥匙吊在肩上。弗瑞弟的三岁半的妹妹是小偷,两只手被胡乱绑在一块;两岁半的飞飞是警犬,正在地上努力地爬,脖子里圈着一条红丝带。

  小偷要被关起来。当警察打开牢房大门的时候,安安一眼就瞥到了角落里的麻布袋。

  “你们是骗子,妈妈还有爸爸都是!”脸胀得红红的,安安气愤地喊着,“圣诞老公公的胡子、衣服、帽子、面具……全部在里面。我全部都看见了看见了!”

  妈妈和爸爸先愣了一下,然后相视而笑。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只是真到来了,却又稍稍有点慌乱。爸爸搁下手里的菜刀——这天是周末,是爸爸爱下厨的日子。他坐下来,把儿子搁在膝上,说:

  “安德烈斯,听着,你老爸也是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奶奶家的阁楼里发现了圣诞老公公的东西。没错,每年圣诞节在我们家花园出现的,不是尼古拉斯他本人,可是,我们并没有骗你——”

  安安倔强地把脸撇开,表示对老爸的解释不屑一顾。

  “——没有骗你,因为很久以前尼古拉斯是这么红衣红帽来到人间的,可是因为时间太久了,他也太老了,不能走这么远的路,冒着大雪来,我们做爸妈的就替他做工——你说这叫骗吗?”

  安安渐渐平静下来。颈子里还系着红丝带的飞飞一蹦一蹦地闪进厨房,嘴里发出“汪汪汪”的吠声。安安眼珠子转动,从爸爸膝上跳下来,边跑边说:

  “我去把老公公的东西藏起来,不要给弟弟看见!”

  ※※※

  那天黄昏,安安和弗瑞弟关在房里听音乐、看图画书。录音机放着一支安安非常喜爱的歌……神用他的手,抚摸着大地,春草深又深……妈妈听见安安幽幽的声音。

  “弗瑞弟,你知道吗?我不相信这世界有神——”

  “我想我也不相信——”弗瑞弟严肃地回答。

  然后是翻书的声音。两个男孩都安静了。

  妈妈走过他们的房门。

  ※※※

  开学典礼一完,新学()童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在教室楼前歪歪斜斜闹哄哄地排成两行。从幼稚园消失的熟悉的脸孔又出现了。安安和小伙伴克利斯汀紧紧牵着手,兴奋地不安地等待着。爸爸妈妈,还有小鬈毛飞飞,立在家长人群中,也等待着。

  突然一声铃响,像爆炸一样,空气被点燃了。老师像只花花的母鸡,在队伍前头张开两臂做栏杆,一年乙班的廿个孩子,手牵着手,开始向教室大门迈进。

  妈妈的眼睛锁在安安身上,看着他移动,新书包上各形各色的恐龙也跟着移动。这孩子,还这么瘦,这么小,那脸上的表情,还留着那吃奶婴儿的稚气……安安和恐龙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没进了暗色的门里。

  安安没有回头。

  妈妈的眼睛,还兀自盯着那扇看不出有多么深邃、说不出有多么遥远的门,看着看着,看得眼睛都模糊了。

  

  龙应台:男子汉大大夫

  安安陪母亲到妇产科医生那儿去做例行检查。

  褪下裙裤,妈妈坐上诊台,两腿大大的叉开。医生戴上了手套,取出工具。

  “妈妈,”安安在门边说,“我也要看。”

  石医师看了妈妈一眼,问着:“你介意吗?”

  妈妈想了一会,说:“不介意。安安,你可以进来,但是不可以碰仪器。”

  安安站在医生身旁,仰头,从一个新的角度看着妈妈。

  “石医师,你在干什么?”

  医生的手指伸进妈妈体内,安安睁大着眼睛。

  “我在摸宝宝的头,看他长得好不好。”

  妈妈的肚子圆滚滚的。听说里面有个小孩,等着出来和安安玩汽车。

  ‘石医师,你现在在摸什么?”

  主治大夫很和蔼地对安安笑了一下,“子宫呀!子宫就是宝宝在妈妈肚里的睡袋。你以前也在里面睡过。”

  “石医师,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个小灯。你看,妈妈肚子里黑黑的,我用小灯照一照,就可以看见里面了。”

  妈妈斜躺在那儿,听着一老一幼的对话,想起安安爱看的一本书——《人体的奥秘》。安安把手指放在图片上,嘴里喃喃自语——“吃的东西从这里进去——这是嘴巴——然后溜下来,这是食道——然后在这里拌一拌,里面有酸酸的味道,这是胃……在这里,哎呀!臭死了,这是大肠,拌一拌,变成大便了!出来了!”

  今天,他又上了一堂奥秘人体的实习课。

  ※※※

  医生把一种像浆糊似的黏液涂在妈妈光溜溜的肚子上,然后用个什么东西磨那浆糊。荧光幕上出现模糊的影子。

  医生在量胎儿头的尺寸。

  “石医师,您看得出是男是女吗?”妈妈问。

  医生笑笑,有点奸诈的样子,说:

  “我只看得出是个婴儿,看得出他没有两个头、六只脚。至于是男是女——您一定得知道吗?”

  妈妈无所谓地摇摇头。

  “对嘛!”石医师把超音波关掉,“人对这个世界已经掠取无度,您不觉得保留一点天机、一点对自然的惊讶,比较美好吗?”

  妈妈有点诧异地、仔细端详着这个名气很大的德国医生;他显然向来不告诉产妇胎儿的性别。石医师大约有五十岁,一头鬈曲的黑发下有一双特别柔和的眼睛。

  “不要忘记吃每天的维他命……”医生一边嘱咐,一边记录检查结果。

  “石医师,”妈妈突兀地插话,“您为人堕胎吗?”

  医生愣了——下,摇头.“不,绝不。”

  “为什么?”妈妈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

  “我爱生!我只负责把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不切断任何生命。”石医师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妈妈迟疑地问,“我产后,您是否肯为我结扎呢?”

  医生柔和的眼睛笑着,“如果您绝对坚持的话,我当然会做,但是,亲爱的安德烈斯的妈妈,我会花整个下午的时间试图说服您不要结扎——”

  “为什么?我只要两个孩子。生了老二之后,我就三十八岁了,年龄也不小了。为什么不结扎?”妈妈真的诧异了。她回忆起美国人办的台安医院,在怀安安时,护士就例行公事似地问她产后要不要顺便结扎。

  “因为,”石医师好整以暇地说,“结扎是无法挽回的。您想想看,人生无常,万一孩子出了事,您若想再生,结扎了就不可能了,那多可惜!您可以吃避孕药,或者装避孕装置,当然,最好的办法,是让男人结扎,因为男人结扎,不但手术简单,而且随时可以挽回……”

  “像您这样的女性,”石医师正视着妈妈,“为什么不多生几个?”

  妈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我我——我已经三十八岁了——”

  “三十八岁算什么!”医生很诚恳地说着,“您有能力抚养孩子,您有时间和智慧培养孩子……您这样的妇女不多生几个孩子,谁该生呢?”

  “唉!”石医师似笑非笑地继续说,“你们这些解放了的女性最难缠!”

  “您自己有几个孩子?”妈妈不服气地问。

  医生笑笑:“五个!”

  “哦——”妈妈没有声音了。

  ※※※

  一个阳光懒懒的下午,妈妈和几个三姑六婆在艾瑞卡家中喝咖啡。艾瑞卡的儿子已经读研究生了,周末回家来,像圣诞老公公驮着一大袋脏衣服,丢给妈妈洗。有写不出来的专题报告,艾瑞卡就到邻居家去为儿子求救——邻居中反正有的是经济学博士、心理学博士、医学博士、文学博士。

  “要男人去结扎?”艾瑞卡差点打翻了咖啡,“当年我不能吃药,因为我对药物过敏,然后装了避孕环,xx道又不断地发炎,只好哀求我丈夫去结扎——你想他肯吗?”

  三姑六婆全瞪大了眼睛,齐声问:“不肯?”

  艾瑞卡摇摇头:“他宁可砍头!”

  海蒂也摇摇头:“我那一位也不肯。”

  苏珊勇敢地下结论:

  “男人对自己缺乏信心,他必须依赖‘那个’东西来肯定自己。”

  三姑六婆喝口咖啡,心有所感地点点头。

  ※※※

  在当天的晚餐桌上,妈妈对爸爸特别殷勤,不但给爸爸准备了白葡萄酒和大虾,而且禁止安安爬在爸爸肩头吃饭。

  吃过饭,爸爸正要推开椅子起身,被妈妈一把按住,她很严肃地说:

  “你坐下。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什么事?”爸爸脸色也变了。他一看妈妈表情就知道有什么灾祸要降临。他坐下。

  妈妈小心地把石医师的话重述一遍,然后开始早就准备了一下午的说辞:“所以最理想的办法,是男人去结扎……”

  爸爸脸色舒缓过来,说:“好,我去嘛!”

  “男人结扎手术非常简单,几分钟就好,又不痛苦——”妈妈继续背诵。

  “好嘛,我去结扎嘛!”

  “而且,结扎并不()影响男人的能力,你不要有什么心理障碍,有信心的男人——”

  妈妈突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爸爸,“你刚刚说什么?”

  爸爸耸耸肩:“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去结扎嘛!怎么这么罗嗦。”

  他推开椅子,到客厅去找儿子玩。客厅响起父子俩追打的笑声。

  妈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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