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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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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染:破开

  他把一个女人往天上一抛

  那女人至今还在空中悬浮

  ——亚历山大。叶列缅科

  我和我的朋友殒楠在忽然变得空洞寂寥了的机场候机厅里一下子清澈明晰起来,我们的声音也从刚才的淹没在嘈杂纷乱天南地北的语调中抽脱出来,一时间显得嗓音大了许多,我甚至听到了她那熟悉的气息。刚才这里还是黑压压一片喧哗起伏的人头,波浪一般的手臂层层叠叠地举向玄舱入口处的机场小姐,很像是好得要死却结不成婚或者厌倦得要死却离不成婚的人抢购特赦证书似的争先检票,获准通过,捷足先登,生怕被飞机丢下,赶不上这一历史性的时刻。其实,前后总共不过十几分钟时间。

  我们不急。我们甚至有一种赛着沉着的心理。

  沉着是由生活的阅历构成,那一种坦然面对一切的以不变应万变的素质,我不及殒楠。她有一次说我在生活中像个受惊的小动物,比如陷阱丛生的森林里的一只母鹿,面临杀戮奔赴哪一家的餐宴即将成为盘中美食的一只母羊,丧失了侵略天性的四面楚歌的一只母狼……然后,她想了想,又统统把“母”字去掉,她说她不喜欢在我的一切称谓前多出一个“母”字,这个字不属于我,这个字有时候被世俗的性别偏见把它与愚蠢、软弱、被动、无能之类的贬义词汇联系或等同起来。她说,她喜欢我那“弟弟式的妹妹”或“妹妹式的弟弟”的样子,潇洒智慧、怪异而惊人的那种妩媚。

  她津津乐道地向我谈论她家里的两只狗,她给那只母狗起名叫做逗号,给另一只公狗起名叫做句号。她说,逗号很爱句号,爱得很专注;句号也爱逗号,只是句号爱逗号的时候,同时还惦记着邻居家的母狗,她管那一只母狗叫做冒号,她说,若有哪一只不知好歹、贼胆包天的公狗胆敢亲近冒号,句号便会呼啸着从它的爱侣逗号身边一跃窜出去,嘴里呼呼噜噜霸气十足地呜呜响着。她说,句号的行为使得冒号至今没有伴侣,冒号总是引颈以待、孤苦零丁的样子,仿佛随时都有提示并引出下文的危险。

  “男人嘛,就是这样,”殒楠说,“在我的家乡,曾有一对相爱的男女,由于他们的婚姻遭到双方父母的反对,于是两人暗暗发誓要在山城里最高的那座青石山上跳崖,以命殉情。终于,在一天傍晚,夕阳还没有完全褪尽,两人牵着手双双沿着肠子般的山道,盘环而上。两人来到山顶的悬崖前,相拥而坐,在冷漠的雨雾中,在荒草凄凄、枯叶呻吟的衬托下,两个人不断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海誓山盟度过了一段稠密的时光。渐渐晚风袭来,夜色四合。女人说,今生不能,让我们来世再聚。

  你先跳吧,我随你而去。男人说,说好了,我们来世在一起,你可不要让我找不到你。你先跳吧,我随你而去。结果,那女人一咬牙一跺脚,纵身跳下无底的悬崖。这时,那男人方才如梦初醒,探出身子向下眺望,用力倾听女人坠落到底的惨叫声。

  可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哪里还听得到什么声音。他一个人在山顶害怕起来,既不敢跳下去,又不敢沿山路退回去面对女人的父母。一个人在山顶思前想后,趁着夜色痛痛快快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玫瑰红的晨曦暖暖地铺撒在他的身旁,喷薄欲出的太阳金光灿灿,如一只圆圆的鸡蛋煎饼。他感到饿了,便从坐了一夜的树根上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他觉得困了,然后他就一个人下山回家去了。哎,男人嘛。”

  我说,“这很像一出荒诞戏。”

  “问题是,男人多把生活看成戏,而女人多把戏当成生活。”她说,“一般来说,两个人较量,更坏的那个人取胜,这尤其适于男女之间。”

  我的朋友殒楠,她的语言有着一种天赋的挡不住的艺术质感,她源源不断随意丢出的那些怪诞的词语组合,常常让我一唱三叹,感慨系之,觉得自己的徒有虚表的嘴唇简直只配是一只漂亮而无用的红虫子,只会吃东西。

  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我便可以收到她长长的美丽至极的信,有一次,她在信中说,“我现在坐下来给你写信,有点像老人写回忆录,我提炼着我的生活和经验,试图比较清楚地告诉你点什么,有点像摆家什,唯一不太好弄的是我的激情,到这把年纪了,还如此少年,大有活到老学到老束缚到老之态了(其实,殒楠不过三十多岁,她只不过是想在比她小四岁的我面前炫耀一下岁月的沧桑)……我总想在这山城的江边买下一幢木屋,你过来的时候,我们悠悠闲闲地倾听低浑的涛声水声,远眺绵延的荒丘秃岭,那是个心静如水的日子……”在信的结尾处,殒楠十分吝啬地对我抒了几句半玩笑半当真的情,但紧接着她又迫不及待地追上去两个字:“牙倒!”以对自己最后那酸溜溜的几句话来个消解、稀释和自嘲。“牙倒”让我暗笑半天,我仿佛看见她那纤长的手指在纸页上优雅地滑动,指尖上缀绕着挥之不去的艺术的敏感。

  很多时候,我们根本没有说话,言语也会以沉默的方式涌向对方,对话依然神秘莫测地存在着。对心有灵犀的人来说,言语并非一定靠声音来传递。

  记得埃利。维泽尔在《卡西迪派的庆典》里曾提到,被时空隔开的两个人也能互相理解。一个人提出一个问题,过了一些时候,离她很远的另一个人也问了些什么,而她没有料到,她的问题就是对第一个人的问题的答复。

  这会儿,机场大厅里的人流正在缓慢地进入舱口,空气渐渐显得空洞松散起来。

  殒楠侧过身,眯起眼睛望着我。她的脸孔总能够把冷峻与温柔、沧桑与天真这两种相互对立相互排斥的特质微妙地融为一体。她像一个熟识的陌主人那样转过头来看我,出门前刚刚洗过的栗黑色的短发蓬松地在她的脸颊旁边跳跃,像一蓬力旺盛的乱草,从她那惯于胡思乱想的头脑中飞扬出来。

  微微蹩着眉,白皙的脸孔上闪烁着她那一种独特的冷漠的激动。不涂口红的嘴唇,透出有点贫血的苍白。颀长而懒散的腿,绷在淡棕色的牛仔裤里,伸向与她的目光相反的一边;她举起洁净的长手指,抚一抚自己从不化妆的显得空空荡荡的脸孔,仿佛在拂去尘埃。想象中的尘埃。她的一个经常的习惯性的动作。

  我的朋友很像我曾在维多利亚沙漠的一个部落里见到过的一位女首领,这位女首领的仪容俊美、侠义、热烈而冷酷,她的血管里既涌动着对自己同胞姐妹的怜爱,又燃烧着某种刻骨的仇恨,这仇恨既有民族(种族)的仇恨,又有性别的仇恨。

  殒楠的脸孔比起那位女首领多了一份高贵、心平气和与现代文明城市的生活痕迹,她侧身眯起长长的眼帘凝望我的表情我十分熟悉,但是我始终把握不准这表情深处的内在涵义,因为它曾在多种不同的语言和情感氛围里出现。

  有一次,某一位官员隆重提倡全国妇女们都要穿旗袍。这腰身美妙的国粹宝物的确曾杀伤力极强地摧毁过国内外全体男性人民的眼睛,令之心旌摇荡。但是这种倡议却使得满街呼呼啦啦的旗袍们变成了一种工具。那一天,我和殒楠正站立在远离N城的南国的江边眺望污浊的浑水,脚下的泥泞绵延到我们的心里,灰天灰地灰水把我们笼罩得格外惆怅。那一天,殒楠就是这样眯起眼睛看我,看了很久,然后把目光转向江面。正是黄昏时分,夕阳把粼粼的水面涂染得半江瑟瑟半江红。殒楠的思绪仿佛心不在焉地停泊在平淡无奇的江面,又像是匿隐在什么重重心事之中。

  她淡淡地自语般地说,“性别意识的淡化应该说是人类文明的一种进步。我们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有的男人总是把我们的性别挡在我们本人的前面,做出一种对女性貌似恭敬不违的样子,实际上这后面潜藏着把我们女人束之高阁、一边去凉快、不与之一般见识的险恶用心,一种掩埋得格外精心的性别敌视。这种来自先天或后天的敌意有时候被隐匿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性沟,是未来人类最大的争战。”

  我说,“你不觉得这用心的后面有一些是出于对女人的恐惧吗?”“当然有这种心理,只有最出色的男人才敢和优秀的女人做朋友。一般的男人只敢找女人做老婆或者情人。”殒楠说。

  “唉,男人嘛。”

  “包括男人在议论女性作家或者艺术家作品的时候,”殒楠说,“也经常是这样,他们看到的只不过是她们最女人气的那一方面,是一种性别立场,他并不在乎它的艺术特质,有一个男人在评论法国女作家弗朗索瓦。萨冈时说,可怜的老弗朗索瓦。萨冈,如今她已人老珠黄,再也赶不上当今的文学新潮和后起之秀了。表面上看,她在美国的经历就像那些中古时期美人的生平:十四岁花开,十五岁被采,三十岁色衰,四十岁满脸皱纹。后来有一位女人,以牙还牙,她虚构了一个叫做弗朗索瓦。萨冈的男性作家,对他进行了回敬。她说,可怜的老弗朗索瓦。萨冈……表面上看,他在美国的经历就像那些中古时期游吟诗人的生平:十四岁手淫,十五岁初试云雨情,三十岁阳萎,四十岁患上了前列腺炎……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立场沟壑。”

  她的话像看不见的小刀子,锋刃锐利地浮游在那一天凛冽的江边。

  我的朋友殒楠是一位出色而尖锐的艺术批评家。

  这一天,我们倚着江边湿漉漉的石岩,各自点上一只香烟。后来,几片铅灰色的雷雨云浮游到我们的头顶,一滴凉凉的雨珠垂落在殒楠陡削白皙的脸颊上。我举起左手,用尖细的食指骨节勾掉那颗雨珠。

  一般说来,女人之间是需要保持身体距离的,正如同男人们在一起一样,需要维护自己私人感觉的一点点领地。但是,这种距离随着相互之间的亲密程度而缩短,就我的个人经验而言,我以为在男人和女人无限多的不同之中,这一点上的差别尤为突出,女人们是比较容易相互接近并亲密起来的性别类群。

  我对殒楠说,在我活过的三十年里,我听到过的最美妙的称呼只有两个:一个是旧时我的一位当画家的情人他曾公开叫我“黛哥儿”(我的名字叫黛二);另一个是我的某一位前夫在一次给我的来信中称我是“我的小娘子”却被我误读成“我的小婊子”。我立刻挂电话告诉他我是多么的喜爱“我的小婊子”这一叫法,他立刻纠正说他实际上在称呼他的前妻“我的小娘子”而不是“我的小婊子”。

  殒楠惬意地笑,亲昵地把她自己指间的那一支香烟举到我的唇边。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如同品味我们弥足珍贵的情谊。

  然后,我抬头看她。于是我又看到了她那侧着脸眯起眼睛凝神专注地望着我的神情,她的乳白色的颈项和被黄昏的小风吹拂起来的深栗色的短发,也一同随着她的目光朝向我。

  那一天,我们灭掉了香烟,已是傍晚时分。黑雨云搅乱了我们原来的江边野餐计划,轻曼的雨珠已经微声细语地滑落到我们随风舞动的衣衫和光滑的额头上,我们宽大的上衣向着对方发出快乐的尖叫。

  殒楠说,“你知道吗,我们俩的额头长得很相像。”

  我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脑门,说,“这地方是我们思想的前廊、是我们庞杂的精神大厦的门堂,所以这里边和内部无论是斑斓的彩虹还是凋残的破蜘蛛网,你我的构造也恐怕是大同小异了。”

  殒楠搂搂我的肩,表示赞同。

  然后,她抬头望望储满阴雨的天空,说,“好了,今天这个‘前廊’和‘门堂’的会餐就到此结束吧,它永远吃不到我们的肚子里边去,我们现在去吃一种最能勾引人欲望的食物好不好?”

  如果用热爱吃来衡量一个人是否热爱生活的话,那么我的确不能算是一个生活的强烈爱好者。我想不出任何一种食物让我牵肠挂肚流连忘返,像思念一个人那样刻骨铭心。

  关于吃,殒楠比我津津有味并且擅长此道得多。她的胃总是很有灵感,遇到合乎她口味的食物,比如面条之类,她的话就会变得像是把细嚼慢咽吃进肚子里边去的那一根根面条衔接起来那么长,绵绵延延说不完。

  我的朋友殒楠比我热爱生活和生命。

  殒楠说,“我们去吃这个江边山城里最有特色的火锅好不好?它辣得如同一场梦幻,殷红得好像最浓的。”

  然后,殒楠牵住我的一只手,它们自自然然地勾在一起,一同滑进她暖暖的衣兜里。

  我们向堤岸阑珊的渔火灯光走去。

  这会儿,我和殒楠将乘座南方航空公司的波音747回到我生活的那个北方的文化故都——N城。再过不到半小时,我们即将离开殒楠的家乡——一座江南的阴雨缠绵的山城。

  在这座灰雾朦朦的江边小城,阳光都湿淋淋的,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石板小路总是把我的没有方向的脚步诱到江边,使我在罗布着乌篷船和汽笛悠然的江轮的岸边久久伫立,仿佛我是专程来这个东方的雾都等候一个人。

  坦白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正在等待一个什么人降临。回想起来,在我活过的三十年里其实一直在等待。早年我曾奢望这个致命的人一定是位男子,智慧、英俊而柔美。后来我放弃了性别要求,我以为做为一个女人只能或者必须期待一个男人这个观念,无非是几千年遗传来的约定俗成的带有强制性的习惯,为了在这个充满对抗性的世界生存下去,一个女人必须选择一个男人,以加入“大多数”成为“正常”,这是一种别无选择的选择。介理,我并不以为然,我更愿意把一个人的性别放在他(她)本身的质量后边,我不再在乎男女性别,也不在乎身处“少数”,而且并不以为“异常”。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亲和力,不仅体现在男人与女人之间,这其实也是我们女人之间长久以来被荒废了的一种生命力潜能(这种改变是在我系统地研究了人类性别的多种可能性倾向和性别深处复杂的原始潜能之后,在我走访了澳洲和欧洲的一些现代文明古国之后发生的)。但是他(她)必须是致命的,这一点无疑。

  我知道这是一种缘分,刻意不得。也许忽然有一天在你并不期望什么了的时候降临。

  正如七天前,我乘飞机前往这座江边山城的时候,我和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关系在机舱里在一瞬间忽然产生一样。

  我到江南这个城市当然是为了找到一个具体的人——我的朋友殒楠。我们曾在长途电话中磋商建立一个真正无性别歧视的女子协会,我们决不标榜任何“女权主义”或“女性主义”的招牌,我们追求真正的性别平等,超性别意识,渴望打破源远流长的纯粹由男人为这个世界建构起来的一统天下的生活、文化以及艺术的规范和准则。长久以来,我们始终在男人们想当然的规则中,以一种惯性被动地接受和适应,我们从来没有我们女人自己的准则,我们的形象是由男性文学艺术家硬朗的笔划雕刻出来的简单化的女人形象,我们的心灵历程与精神史是由男性的“女性问题”专家所建构。一些女性为了在强权的既成的规范中出人头地,努力迎合男人观念中的“女性意识”。我和殒楠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曾对此深深为我们的同胞姐妹遗憾。

  在长途电话中,殒楠说有几个女性画家朋友提议这个协会的名称定为“第二性”。可是,我和殒楠一致觉得不好,这无疑是对男人为第一性的即成准则的认同和支持。我们说来说去,最后终于达成一致,把这个女人的协会叫做“破开”。

  我和尼克松的关系,就是七天前我投奔殒楠去筹划“破开”时,在我登上飞机后不久忽然发生的。

  当时,我找到我的座位17A时,已遍体疲惫,虽然飞机还在地面跑道上滑行,我还没有升天,但不知为什么觉得太阳逼近了,有点头晕眼花。我瘫坐在位子里想念着即将见到的殒楠,想象她正安静地坐在兀立江边的那座两层的小楼里,面朝百叶窗,江面的睡思昏昏的小风从她那只敞开的窗子涌进房间,在她的天花板显得低矮的房间里徘徊。墙壁上挂着一只老式钟表,她依然像以前一样懒得去上弦,仿佛不相信时间和未来,她喜欢让日子过得松弛而悠闲。我想象她坐在房间里,沉着冷静地吐出靛青色香烟雾气的处惊不乱的样子,想象她苍白的脸孔和她洞悉世情的眼眸深处的沧桑,这种不慌不忙泰然自若的情态构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无论在哪儿,都令她身边的男男女女们环绕她时像欢快的小马驹一样热情驯服。

  这时,飞机乘务小姐走过来,也许是因为我的脸色很难看的缘故,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没问题。然后,她递给我一份报纸,是《人民日报》。这种报纸关心和报道的事情一般都比较重大。我每天总是搜罗一大堆边边角角的小报来读,那些小报的颜色像我爱吃的发黑的全麦面包,喂养着我苍白的思想。

  这有点像我的生活,总是在一种沸沸扬扬的潮流之外,在清寂的边角小道独自漫走。孤独于我是一种最舒服最深刻的情感方式,它几乎成为我生命血液里换不掉的血型,与生俱来,与我相安为伴。

  我把空中小姐送给我的报纸丢在身边空着的座位上,松弛身体闭目养神。飞机正在跑道上颠动而呼啸地滑行,于是我让自己从头到脚沉浸在奔赴一种深挚友情的震颤中。然后,我睁开眼睛按动右手扶把上的黑钮,试图把椅背向后倾仰,以便使那被长期的职业需要弄得僵紧的脊椎骨尽可能放松。

  在我向右下方低垂目光的一瞬间,我的余光瞥到了那张《人民日报》,一行醒目的“吊唁美国前总统尼克松逝世”的黑色字幕闯入我的眼睛。

  我与尼克松的关系其实只是我与尼克松时代的关系,当我忽然看见尼克松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看到的其实也只是我幼年时天真、忧戚、单薄而无辜的生活,我坐在一幢有着深栗色窗户框和麦白色窗户纸的老式大房子里,坐在我父亲在那红色年代中绝望、愤怒的目光里,这目光堵住了我嘴中鲜花烂漫的童音。我看见这个小女孩双手抱着在贫瘠的梦幻中那瘦骨嶙峋、摇摇晃晃的膝盖,睁大惊恐的眼睛,干枯焦黄的头发如同风中的野麦,她不会梳头发,她在等妈妈回家。她站在纱门外宽阔的前廊上等,站在四合院漆黑残损的木门前等。麻黄色的晾衣绳在她的身后悠悠荡荡,一筹莫展的猫咪耐性极好地在空洞的院子里散步,夏日黄昏的小风环绕她麻杆一般细细的颈间。她像企图过马路的小狗一样东看看西看看,然后猛地窜到胡同对面的那块高大的白石头上边去,她站得高高的,以便早一分钟看到妈妈从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向露出身影。没有妈妈的家,算不上是一个家,没有女人的家,算不上是一个家,而这个小女孩还算不上是一个女人……早在尼克松时代,女人就已在我心中奠定了她在这个世界的辉煌。当一个男人颐指气使地发脾气时,就会有一个女人母牛般默默地忍受,她们像我童年院子的那棵梨花树,浑身上下被东拉西扯沉甸甸的晾衣绳索拴紧坠压,一日日忍辱负重,却依然绽出幽香温馨的梨树花。

  那一天,我拿起了身边的《人民日报》,映在脑子里的却是童年的一幅幅黑白拓片画。然后,我把报纸放在一边,打算一同放下那遥远的往昔。

  我扭过头望望轩窗外边渐渐贴近的蓝天白云,云朵像一只只硕大的白兔悠闲地玩耍。阳光很朗,光线金黄,机翼在琴弦似的光芒上轻曼地拨动,一群群银铃般的嗡嗡声舞荡弥漫……“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我混杂在童年小学校里稚嫩的童声齐唱当中,几个跟随尼克松来华访问的美国佬,高兴地听我们演唱,他们听不懂歌词,他们走上前来抱起我们,一个个亲吻我们的脸蛋……机身抖动了一下,我从轩窗外收回了目光。

  我在心里说,再见,尼克松,永别!

  好像我此行是专程为了在飞机上与尼克松告别。在高空中天堂的门口。

  旅行时身边无人与你搭话闲扯是最大的一件美事。现在,我将拥有一百零几十分钟的时间独自守候内心里的一个人。

  一份与殒楠有关的温馨的记忆,这是多么好。如果能够放松神经地与自己单独相处,那么我愿每隔两三个小时吃上一粒乘晕宁,使我的生活永远在天上,在飞翔。

  我相信偶然和缘份。相信我和我的朋友殒楠之间的姐妹情谊一点不低于爱情的质量。

  这会儿,我和殒楠不忙不慌地坐在候机厅里,我们将一同从这个低漫的山腹盆地飞往我的家乡——N城,我们不急,不想混杂在棘丛似的灰不溜秋人群里蜂拥而上,不想把我们从容的脚踝埋没在身前身后一包包肥头大耳的行李下,埋没在随意丢弃的空啤酒罐以及横倒的可口可乐的纸杯里。我们打算在飞机起飞之前十分钟登上机舱。

  我对殒楠说,我要去一下卫生间,我不习惯在天上用厕所,那儿离上帝太近,人间的事,无论是我们女人的还是他们男人的,凡与性器官有关系的问题,最好在地上解决,因为上帝是无性别的,我们不要骚扰人家。

  殒楠笑,她的象牙似的整齐细密的牙齿,像一排光滑的小石墙悠然打开,使得从那里边滑溜出来的每一声笑声都银子般闪闪发亮。

  我的朋友殒楠是个天性快乐的女人,一个显得安静而孤独的享乐主义者。她不像我那样总被一些想法纠来缠去,把自己的精神逼到一种绝望的边缘犄角,一种情绪化的顶端,我总是执拗地把自己的脚步煽动得不顾一切,在死胡同里勇往向前。

  殒楠不。她常常不动声色地伫立在人群里左观右望,即使是在肮脏得连天空都失去蓝颜色的生意场,她也能心平气和地用她那双沾满小提琴敏感乐声的手与那些肥硕的专门用来数钞票或者专门操纵印章的大手把握,屏息忍住咽喉的干涩,然后站立在阳光之下游刃有余地咽下人世间最冷酷的现实。

  但是一转身,你看到的依然是她轻松而迷人的风采。

  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不论是在她那茶褐色的柔情的家乡,还是在我生活的这座连太阳都弥漫着功利之光的硬梆梆的N城,她对我说,“我们真是棋逢对手,天作地合。”

  但我知道,在坚硬而现实的生活里,我远没有她那么富于弹性。

  这会儿,她倚着那蓝得发凉的候机厅的椅背上,表情显得比往日严肃。她松软的澈水一般的目光一动不动落在我的眼睛上,并企图穿过它,在我恍惚不清的思维网络里碰撞到什么掷地有声的东西,又仿佛在用力抓住她自己脑袋里最隐深处某种一闪即逝的念头,或者摆脱某种纠缠不去的却不该存在的什么问题。

  我以为她正在走神,没有听到我的话,便转身朝向卫生间方向。

  我的多年来长久不衰地喜爱着走路的双腿,如同两棵悠闲柔韧的丁香树,散漫随意又稳立自守。有时候我依赖它胜于依赖我的脑袋,因为它经常能够替代我的头脑总结出诸如“没有前方……”或者“后退是前行的另一种方式,退一步海阔而天空”之类的道理。当我的一只脚刚刚在光滑如冰的地面上踏出清脆而小心的一步。殒楠低哑的嗓音便追上我的后背,贴在我的脊骨上:“嘿,……”我转身。

  我看到殒南的眼睛也许是被午日白晃晃的阳光刺耀的缘故,空中旋转的尘埃晶亮地透过落地的硕大玻璃窗,把粼粼水纹投射在她的眼孔里,她的栗黑色的眼眸散发着琥珀般剔透的莹光。

  “怎么?”我说。

  她瘦削的脸孔有一种冷静的激情,“你不知道你自己就是一种上帝吗?”她说。

  “什么意思?”我一时抓不准这模糊的拥有多种语义可能性的句子。

  “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好像都没有性别了。那个问题……”她顿了一下,“那个问题……好像已退居到不重要的地位。你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吗?”

  “好啊,”我笑,“那就为我们的无性别角色干杯!”

  说完,我仍旧转身,朝卫生间走去。

  当我尾随一个几乎全裸着大腿的穿皮短裤的女人走出卫生间时,我看到那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在这冷风砭骨的冬季格外耀眼,仿佛两只茁壮的筷子立在地上自行移动。我想起穿着半条裙子风情万种的香港歌星梅艳芳,在那一次赈灾义演的演唱会上,她的自恋般的(自我抚摸)性感舞姿,不仅当场倾倒所有男人,而且也迷住了许许多多的女人。自从梅小姐举着一条丰腴的大腿占领了舞台之后,我曾在N城的街道上多次见到争先裸露出来的不同年龄胖瘦不一的梅氏大腿。无论是夏日还是严冬,大腿们对于气温的干扰捣乱刀枪不入,挺拔的白桦林一般的它们从路边从从容容穿过,总是收视率极高,令路人头晕眼花。

  那穿皮短裤的女人目不斜视地走过我和殒楠的位置后,我在自己刚才的椅子上坐下来,然后与殒楠会心一笑。

  “女人有时候真是一只可怜的动物,这么冷的天,首先替别人免费的审美愉悦着想,未免太大公无私了。”我说。

  “人家是穿个自我感觉嘛。”殒楠说。

  “但愿如此。”

  这时,传来播音小姐的呼叫声,“前往N城的旅客请迅速登机,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我和殒南看了看手表,离起飞时间还差一刻钟。

  我们站起来,这时才忽然发现身前身后一片空荡,刚才婆娑不去的人群转眼间已杳无身影。殒楠把最重的两个背包都放在自己的肩胛上,把一只轻便的旅行袋留在地板上。然后,她用她那懒散傲慢却总是胸有成竹的瘦脚尖冲着那旅行袋一指,“喏,拿着。”

  我还没来得及抗议她这一不公平的分配方案,她已向入舱口走去。

  她一边用力掮着重重的行李往前走,一边回过头来对我说,“我们这种女人,有成熟而明晰的头脑和追求,又有应付具体的现实生活的能力,还有什么样的男人能要我们呢?我们只会让他们感到自己并不很强大,甚至使他们压抑自卑。哪个男人愿意自找这份感觉呢?”

  这时的候机厅里除了我和殒楠已空无一人,玻璃窗反射着午日刺目的白光,像一堵冰墙那么冷漠。殒楠的话烟雾似的在这空洞的大厅里撞击出一股古怪的故意。

  我一边追上她,一边说,“有头脑和才能的男人,大多以自我为中心,他们早已把生活看透,他们找女人,要一个家,得围绕着他的事业规划和生活前景旋转,所以,他们很清楚,找那种肯于放弃自己或放弃自己一大部分的女人、甚至压根就没有过自己的女人,才能围绕着他旋转。生活嘛,还是和没有深度的女人在一起比较轻松。你没看到吗,现在连最新潮的文学批评家都拣没有深度的女作家作品来写,招牌是‘拒绝深度’。

  其实他们害怕我们这种女人,我们的头脑对他们构成了威胁,即使往好处去看他们,起码也是他们无法懂得我们。所以他们不会找我们这种女人。而愿意来找我们的那种不太自我中心的男人,大多又平庸,我们又看不起人家……所以……”殒楠接过来说,“所以我们只好单独过生活。”

  “这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殒楠用她那骨节突出的手腕在行李带上吃力地拉了拉,“我想不出女人除了生孩子,还有哪件事非离不开男人不可。几乎所有的事我们都可以自己解决,不是吗?就是生孩子,我们女人只要有自己的卵巢就行了,科学发展到今天,己足以让每一个有卵巢的女人生育自已的孩子。”

  “哈!”

  我和殒楠步履蹒跚,一唱一和,玩笑得十分开心。

  我们接受现实。

  世界要我们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

  ……她们是躯壳,他们是头脑;她们是陪衬,他们是主干;她们是空洞的容器角落里的泥盆,他们是栋梁之树;她们的腿就是他们的腿,他们是驯马的骑手;他们把项链戴在她们的脖颈上,她们把自由和系在他们的皮带上;她们像小鸟在他们的怀里衔草筑巢,他们把笼子套在她们的脚踝上;她们的力量是危险的信号,他们的力量是用来挡风的垣墙……当我和殒楠终于跌坐在机舱座位里的时候,我们已是气喘嘘嘘,微汗涔涔。

  殒楠说,“这次北上,看来要离开家乡很长一段时间喽。”

  明显地,刚才弥漫在她眼中的闪闪发光的欢快消散了。

  空中小姐已经开始检查乘客的安全带了,飞机马上就要起飞。殒楠向舷窗外望了望,仿佛在用目光和这座冬雨绵绵的山城告别。

  殒南再一次提到了家乡,我的朋友是个家乡情结浓郁的女人。

  这一点令我十分羡慕和感动。我从来没有家乡感,无论我在自己常年生活的N城,还是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都感到断梗飘蓬身处异乡,没有哪一条光滑如丝的街道在脚下鸣响记忆,没有哪一株苍老的栗树或橡树摇醒往昔,没有哪一幢幽香清馨的红房子能够熔化已经凉却的梦境……我的家乡随着某种情感的移动而到处漂泊,它只不过是一个为自己寻找理由的假想物,一个自欺欺人的大幻想。它是一瓶珍藏久远的爱情牌香水,随着年龄和经验的与日俱增而挥发殆荆它是内心中无望地守候着的一个人……实际上,几天来,在那座雾气迷蒙的山城,我的目光一直没有停止寻索一幢木头的或者石头的房子。在菜圃和花园前围起一圈篱栅,白色的躺椅懒懒散散的横卧在门前。就在赭红的斜坡土岗上,在水声低潺的江边。

  在殒南的家乡,我见到零零落落的一些可爱的小房子,它们星星散散布撒在树木葱笼的半山腰或者山峦顶端,褐色的土坡小路绵延而下,伸向每一扇玩具似的永远敞开的住家的窗子,苗条而悠闲的狗在湿漉漉的草丛里漫步,在弯斜的栗树枝旁很有耐心地观赏日落。我甚至听到了那小房子里飘出来的收音机的乐声,看到灰白的墙壁上摇曳的婆娑叶影,仿佛那乐声正是从墙壁上模糊不清的枝蔓影像上边飘下来驶向我的。

  这首叫做“美梦”的潘笛(排萧)的乐声,曾被我无数次地描摩,这声音像我的爱人一样致命。它发源于这个世界上西半球的另一个雾都,一座暗红色的两层小楼的老式房宅里。我曾在西半球的那一个雾都里体验过这种声音,不知为什么这声音好像专门是为了击垮我坚韧的理性而存在的,整个欧洲的绵绵阴雨都涌进了我的眼眶,流啊流啊流不完。现在,这声音仿佛变成了一个隐形的伤感歌手,踏着月亮,沿着发丝般绵延不绝的纬线,翩跹而来,穿梭到东半球的这一个雾都来。

  在殒楠的家乡,我无数次想象自己就住在半山腰上某一幢孤零零的房子里。在这异乡的南国小城,关上房门与敞开房门都一样,反正没人认识我,我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从远方来落户的山弯里的闲妇,一个安静无事的来这里养老的年轻寡妇。当然,我的朋友殒楠最好也能住在与我毗邻相连的不太远也不要太近的另一座山坡上。我们可以经常一起喝下午茶,一起吃没有施过化肥的新鲜水果。更多的时候,我会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间里,读读书,写写字,远离我生活的那座北方的沸沸扬扬的N城,一座人情的沙漠和功名的竞技常“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心里将是无限的安宁。

  我和殒楠曾去过一次这座江边小城的名胜古迹佛山,在佛山我们忽然产生了一个十分荒诞又十分虔诚的念头——去瞻仰烈士陵园渣滓洞,看看江姐的遗容和信仰。那一天,我们穿过那座被一位已故的诗人朋友描写过的有着“很凉的云”的歌乐山,心里非常凄楚和混乱,如今是人亡诗在,我却已不愿再翻看那沾满淋淋鲜血的诗篇。那双握着男人的利物——斧头砍向自己的女人的双手,如同一杆旗帜,挑起的其实并不只是众说纷坛的诸如个性、心理之类的争端,而更多的是长久以来男性主义泛滥成灾的性别之战的宣言,也是唤醒我们沉睡不醒的女性意识的一声叫喊。

  在渣滓洞,在墙垣高耸陡峭的院落里,我看见蓝灰的凋壁上赫然写着,“青春一去不复还细细想想”,“认明此时与此地切莫执迷!”当时国民党留下的白色大字,把我和殒楠震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们忽然发现我们清晰的头脑已摆不清楚人性与正义的辩证关系,弄不清楚“可敬”与“可笑”这两个一字之差却相距万里的语词怎么会在今天变得仅一步之遥。心里乱七八糟。但是,我和我的朋友一致认为江姐许云峰们是幸福的,拥有一种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什么而活过的人(比如信仰),无疑是幸福的。现代人是多么的可怜。

  记得那一天,我们刚一走出那冷色调的渣滓洞,殒楠便甩掉一身想不明白的滞重,恢复了她原来的幽默与顽皮,脚步也随之变得羚羊般轻盈。而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思想的死胡同里抽不出身。殒楠说,其实她喜欢的是甫志高做的一件事:他被捕前组织上已经告诉他敌人正暗中包围着他的家,劝他不要回去落入虎口。可是,他不放心他的女人,他刚刚用省下的钱为他的女人买了一包牛肉干,他要回去送给她。他不顾一切回家看她,结果被捕。

  殒楠玩笑地说,“我若是男人:肯定就是甫志高这种痴情男人,没什么大出息。”

  “哎哎,别这么糟蹋自己行不行。你若是甫志高,就别想再与我一起出现在N城了。”

  我的朋友殒楠经常问我,她若是一个男人,我会不会嫁给她?

  “当然,”我说,“不过,你最好带着一些钱再来找我。物质是精神的基础,否则你拿什么向我抒情呢?甫志高的那一包牛肉干吗,可是……”“如果我没有很多钱呢?”

  “那……我就去想办法去挣,爱情需要某种情调来喂养,而情调需要一些金钱来喂养,顺理成章。有些人是这么想但不敢这么说;有些人是没办法,所以不敢这么说,久而久之也就不这么想了。”

  “蔼—原来是这样。”

  我的朋友做出如梦初醒的样子。

  飞往N城的飞机已像硕大的笨鸟在跑道上滑翔。我和殒楠经过一上午的整理行装以及赶赴机场的奔波,这会儿都感到倦意袭来。

  “上帝保佑!”殒楠从家乡的湿漉漉的机场草坪上拉回目光,她的会说话的褐色眼睛似乎安静下来,迷迷朦朦。

  “保佑什么?”我问。

  “让我们平安。”

  她从椅把扶手上抽回一只手,放在挨着我的那一侧肩上。

  殒楠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大约是1969年的7月,美国太空人阿姆斯特朗驾驶太空船阿波罗十一号进入大空,他一面飞行,一面四下张望,留心观察地球以外的景观。可是,他失望了,灰雾朦朦的太空什么都没有,四下延伸着空洞,无边无际,像一个硕大无朋的帐幕,缀着鬼眼似的繁星,此明彼灭,闪烁不定,令人毛骨悚然,他看不到活的物体和生命的迹象,只有花炮似的流星穿插交错,划空而过,留下几道银色的光弧,闪耀几下便又消失,阿姆斯特朗一面用眷恋的目光了望遥天一角浮动的地球,欣赏着这个橙黄色的橄榄球在浑天涯俟的太空中,载浮载沉,闪闪发光,一面感叹人类的荒唐和愚昧,他们不懂得珍惜反而想尽办法来摧毁自己的家园……我记得,那时候我十岁,这件事诱发了我那浑沌未开的大脑的第一次思想,它使我第一次想到人类是孤独无依的一群,想到未来的生命将与一个疏远而莫测的宇宙独处。”

  殒楠的揽在我肩上的手臂使我困意浓浓,瞌睡摇摇晃晃走来。她的话如同铺天盖地的天雨花,在我眼前模糊不清。

  “你是打破两次贞操、打破两层意义的处女,才形成的女人,所以你稀有。”我稀里糊涂说。

  “一个现代的女性难道不该是如此的吗?”她说。

  这时,我已经再也抓不住自己那可以对应她的话的明晰思路了,我的嘴仿佛先于头脑进入了一片寂天寞地的空洞之境,我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发不出声响,我感到身边是一团团灯光暗淡的气流,冰激凌一般悠香沁腑的滋味,我昏昏沉沉掉入一团光滑的白色之中。啊天空真大,大得仿佛失去了时间和记忆,身体上的重量都被看不见的缰绳松开了,四周是一片善意而安全的寂静。当我的手指马上就要触摸到那一团凉凉的模糊不清的白颜色时,一扇意想不到的墙垣拦住我的去路,它顺着遥远却又格外近逼的光线驶进我的耳鼓,然后我发现那堵拦路的墙是我肩上的殒楠的声音,我听到殒楠说:“如果还有一分钟,我们即将死去,你会怎样?”她说。

  我睁开眼睛,“哪有那么多如果,我拒绝假设。我差不多要睡着了。”

  “就回答这一个问题,然后你就睡。”

  我想了想,说,“我会告诉你我十分喜欢你,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

  “就这个?”

  “我会说我很爱你。”

  “所有的人死之前都会对别人说我爱你。”殒楠仍不满意。

  “那你会怎样?”我问。

  殒楠顿住,好像正在她肚子里那个语词的百宝箱中搜寻。

  然后:她说,“……我会亲你……我们相处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能……”“当然,”我说。

  “为什么只有男人可以亲吻女人,亲吻你?”

  “……活到我们这个份上,的确已没有什么是禁锢了,这是一个玻璃的时代,许多规则肯定会不断地被向前的脚步声哗哗剥剥地捣毁。”

  我和殒楠这时都发现这是一个敏感而吃力的话题,于是我们打住,都不再说。

  我重新闭上眼睛。

  殒楠的话,使我在脑中设制勾画起人类蒙浑初开之时的景象来,我当然不是按照亚当和夏娃所建立的人类第一个早晨这个古老的传说来勾画,这个生生不息的为繁衍而交配的图景,盘踞在人类的头顶已有几千年,众所周知。我在脑中设想的却是另外一幅图景:如果繁衍不是人类结合的唯一目的,亚当也许会觉得和他的兄弟们在一起更容易沟通和默契,夏娃也许会觉得与她的姐妹们在一起更能相互体贴理解,人类的第一个早晨倘若是这种排除功利目的开端,那么沿袭到今天的世界将是另外一番样子了。

  机身早已脱离跑道,像一枚轻盈的银灰色太阳从地平线上摇身腾起。我想努力冥想某种未来和远方,正如同回头眺望黑白像片般的记忆,使所有的未来都成为过去。但是,无论我如何用力拉住脑中那根若断若连的线路,都无法把昏昏沉沉的我从越来越多地坍塌而来的一大朵一大朵的白云里拽出。渐渐,我被那些虚幻的白颜色埋没了,我惊惧地踩在云朵之上,张开双膏,像一只危险中的母鸡倒映在白墙上的剪影,脚下踩踏的只是一层虚幻的白纸,它高悬在深渊之上一触即破。一些不连贯的没有次序的事物缤纷而来,我的一只脚终于迈进了一座崭新而离奇的城门。

  ……忽然间,飞机剧烈地抖动起来,我和殒楠身前小桌子上的雪梨水和几块甜点滑落到地板上,然后它们像一只只气球自动地弹跳,并且附魔般地出了声,似乎在说:快快逃开这里吧,快快逃开这里吧!

  我殒楠这时不约而同地看到机舱里所有的暗门和明门统统敞开了,机舱里的人像奔赴金黄的光源一样涌向舱门,惊慌失措地朝无底的下边张望。这时的机舱已成为一座没有前方也没有退路的孤岛,摇摇欲坠地悬挂在高空。

  这个局面再一次把我置身于一种庞大的象征中,一种没有往昔故乡的痕迹也没有未来遥远的他乡可以寄身的境地,一种空前而绝后的境地。

  殒楠把垂落到额前的一缕拂乱的头发理到耳后,不胜凄凉地说,看来,今天果然就是我们的未日了。

  我望着她那件青灰色的衣衫,在四处透风的高空里瑟瑟抖动,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也许,再过一分钟或者半分钟,就会机毁人亡。一切再也不能迟疑。

  殒楠用力抓住我的肩,神情严肃地说,我得告诉你一个长久以来的想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你是我生活中所见到的最优秀、最合我心意的人,你使我身边所有的男人都黯然失色。

  殒楠说完紧紧抱住我。

  我大声说,我也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不然就来不及了……这时,訇然一声弥天撼地的巨响,整个飞机在云中熔化消散,在倒塌了的玫瑰色阳光中坠落或浮升,时间在陷落在消逝。

  接着,我便听到我的心跳从我的肋骨间忽悠一下跳离,整个腑腔空空洞洞,我离开了我的肉体。我坠入一条漆黑的隧道,这隧道通向一个强光,我的四周穿梭着一些怪诞的物体,它们拥着我向着一片无法抗拒的洁白的源头奔走,一路上弥响着“时光倒流七十年”悠远的乐声。

  终于,我抵达了那个如花似画的光源。

  我知道,到达那里时我已死去。

  我环顾四周,发现眼前有一片水洼掩映在丛绿之中,那水面清澈透底,明亮如镜,远处望去如一盏银灯,它牢牢地吸住我的脚步向它走去。我俯身朝那镜中凝望,以便证实自己是谁,我高兴地发现我依然是我。

  这贮满曙光的水洼,使我意识到此刻已是旭日东升的黎明,由于时间的坍塌与割裂,这个崭新的毫无阴影的早晨对于我显得格外陌生。我没有想到,在人间被黑暗和恐怖渲染得毛骨悚然的死亡,竟是这样一片妖娆芬芳、绿意葱茏、圣洁无暇的地方。

  这时,一幢房子仿佛忽然在我的视域内拔地而起,我看到一座殷红色的天堂般美妙的房子矗立在我的眼前。我走到那扇圆拱形的木门前,发现这幢凸起的建筑物墙垣上布满眼睛似的豁口,大大地洞张着,房间的主人仿佛可以从各个角度和侧面窥视外边。我推开木栅栏,敲响了屋门。里边没有回应。

  于是,我又推开里边的一扇隐蔽的房门,走进这套房宅的门厅。这里,依然没有人把守,看得出这是一个治安良好的地方。

  然后,我见到一阶陡峭的楼梯,上面有些微的声响传下来。我拾级而上,再一次敲响楼上的房门。

  仿佛有喧哗的水声伴随着某种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低吟而来。房门忽然一下被打开,一位似曾相识却格外陌生的老妇人伫立在我面前。也许是由于这里距离太阳太近的缘故,她的皮肤呈金黄色,如同秋天的晚风在她的面颊上低徊留恋,缠绕不散,这浑然天成的肤色把她那栗黑的眼珠衬托得闪闪发亮。她脸孔上的褶皱晴朗得像夏日清晨的小路,灰色的头发像一圈坚硬的钢盔,固执地罩在头上。一副麦白色的老花眼镜,把她的眼孔夸张得很大。

  老妇人一见到我,立刻像熟识的故人那样迎上前来,颤颤巍巍地拉住我的手,磨磨叨叨地与我搭讪。她温和慈祥地望着我,劝我回到我的肉体中去,劝我不应该留在这块虚幻之地而应该回到人间照顾我的母亲,陪伴我的朋友殒楠。她说,你们要齐心协力,像姐妹一样亲密,像嘴唇与牙齿,头发与梳子,像鞋子与脚,枪膛与子弹,因为只有女人最懂得女人,最怜惜女人。

  老女人的声音显得格外遥远,像空谷回音盘旋而来,显得有点古怪。我感觉自己不是在用耳朵倾听,而是用整张脸孔在谛听,在呼吸她的声音。那声音却一点也不模糊,我听得真真切切。

  我说,我要找到我的朋友殒楠才可以回去,找到刚刚我们还在一起的那个一瞬之间就杳无踪迹的中午。刚才我们分手得太匆忙,有一件重要的事我还没有说出。

  老女人说,你有什么事,可以等回去后再说。

  我说,我必须现在就告诉她,就这会儿,不然就没有机会了,因为,我虽然有勇气告诉她,但是我的肉体却会随时失去勇气。

  是什么事情呢,这样急迫?老女人问。

  我说,我要对她说,如果我不能与你一起生活,那么我要你做我最亲密的邻居,因为我不能再忍受孤独无伴的生活。我们要把天下的才女都招揽在一起,我们要姐妹成群。

  老女人说,刚才我已见到了她,我已经说服了她,她现在正在回返人间的归程之中。

  可是,我凭什么能相信你已见到殒楠,并说服了她呢,我说。

  老妇人说,你的朋友穿着一件轻烟似的青灰色衣衫是不是?她的男孩儿似的短发在阳光下穿过如同一只起飞的褐色鸟。她年轻的牙齿闪闪发亮,点燃着她对生活的热情。她细长的手指敏感而灵活得像她的思路,她的指尖可以替代她的头脑独立思考。她的家乡在阴雨的江边,从她的兀立的二层楼的窗口遥望出去,四周是一片铅灰色的瓦砾场,远处的山峦从圆浑的顶部有一条头缝似的笔直小路倾流而下,把浓郁的山地分成两半,一半火红,一半青绿。她出生在1959年9月,一个疯狂而夸张的年分之后,可是她却极为冷静。她喜欢尤瑟纳尔、博尔赫斯以及爱默生的文章。她习惯饮用蒸青绿茶加入菊花,悠悠闲闲地浸润她的有些慢性咽喉炎的嗓子。她吸烟的时候,总是在雪白修长的烟卷上涂抹一层清凉的风油精……我十分惊异老妇人竟说出我的朋友这么多的隐私特征。

  我说,我非常愿意相信你,可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这时,我已经清楚,还有一大段人间的路程我是非走不可了,我已责无旁贷。

  老妇人又说,你沿着你的梦境,就可以退回到原路,回到你和你的朋友本来的地方。

  老女人的话,忽然使我明白我原来是在梦中,于是,我开始努力要从梦中挣扎出来。可是,多年的疲倦像积厚的尘埃或渊远的理论,紧紧地缚在我身上,使我清醒不过来。绝望中我想起早年我曾在一本颇为怪诞的书上读到的一段句子,于是,我高声叫道,“……醒来了也没用,无数的沙粒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醒来并不是回到不眠状态,而是回到先前的一个梦。

  一梦套一梦,直至无穷,正像沙粒的数目。你将走的回头路没完没了,等你真正清醒时你已经死了……”老妇人说,你不要泄气,当你眼睛打开的时候,天空就会明亮地苏醒过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串光亮闪闪的乳白色石珠放进我的衣兜里。她说,这是一种符号,当它们一颗颗单独存在时,与遍地丛生的石子毫无二致,但是倘若把它们串在一起,这些特殊的石子便会闪烁出迥然相异的光彩。

  然后,她在我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拍,连声说着,回吧,回吧,回吧。

  当我终于挣脱梦境醒来时,我发现自己靠在殒楠的肩上,那肩如同枕头一般柔软。她正在用一只手敲着我的头。

  “好了,飞机已经到达N城了。”殒楠说。

  我立直身体,左右晃了晃发酸的脖颈,我说,“我正在做梦。一个与你有关的梦。你若是再晚一分钟叫醒我,我就可以见到你了,这是很关键的一次见面。”

  “是吗,为什么?”

  “因为,我正要告诉你一件事。”

  “太巧了,我叫醒你,正是为了问你一件事。”

  “快说,问我什么事?”

  “你还是先告诉我你做了一个什么与我有关的梦吧,你要告诉我的是什么事?”

  我说,“我梦见我们的飞机出了事故。我在天国里遇见一个陌生的老女人,她要我回到我的肉体中去,要我回来照顾我的母亲和陪伴你,她说我们不应该像松散的沙粒抱不成团……”然后,我详细描述了老女人的模样,她的多褶皱的面颊,宽绰的体态,她的引人注目的肤色和头发,她的高山流水一般悠远的嗓音。

  忽然,我发现我的朋友泪光闪闪,她的嘴唇由于吃惊或者痛楚而近乎颤抖起来。

  我停下来,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殒楠说,那个老女人正是她已经去世十三年的母亲。她说,那时,我和她还不相识。

  说着,她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她母亲的黑白相片,这张两寸相片的边角已经枯黄。我惊异万分地看到,相片上的这一个女人,正是我梦中见到的那个女人。

  我和殒楠走下飞机悬梯时,已是N城刚刚从朦胧的午睡中醒来的时候。

  我们带着江边山城的节奏,一步步缓缓地走进这个城市下午两点钟的阳光。这时,我忽然听到了这个城市那久违了的熟悉又遥远的心跳声,它坚硬而冷漠地扑面而来,我一个踉跄向后闪了一步,本能地感到这个急功近利的声音与我肋骨间跳动的声音再也无法吻合。那是作为一种公共标准的男人的律动和节奏。

  殒楠打了个冷颤,从背包里取出一件黑色的长外衣套在身上,并且竖起衣领,通体仿佛都被罩在一层阴影里。“这个城市越发像虚构的一样了,”她说,“缺乏某种真实性的温馨和情调。”

  “这个显而易见,你很难想象多年来我一直就是这座大戏台上的一只木偶。”

  机场外边的广场扇子似的在我们的脚下一叶一叶敞开,猛烈的阳光如同滂沱而来的白色雨柱耀眼闪烁,使得行色匆匆的人流仿佛都成了曝光度过强的活动像片。

  在我视域所及的边缘处,我望到了那座高大耸立的JG大厦,它正在用它那冷漠的玻璃墙泛着幽蓝的寒光。这个参天的半环形的拱式建筑物曾多次被殒楠视为N城的象征。她说那是一种冰箱般凉嗖嗖的质感、不稳定而且颇具颓废特征的铅灰色。她说,穿透它的外表,你所想象的是那里边迷宫似的莫测的走廊、呆滞的门窗以及有回纹装饰的天花扳上余音袅袅地渗漏下来的惨淡的乐声。一种暧昧中而又拒绝的矛盾情绪。

  这时,殒楠说,“对了,刚才你说你在梦中找我,要告诉我一件什么事?”

  她把头转向了我,栗黑色的眼睛暴露在流动的阳光之下。

  她眯着眼睛,仿佛正在用她那密密的睫毛阻挡着我之外的这个城市的一切。

  “嗯……这个嘛,”我叹了一声,“你知道我一直感觉不到哪里是家,现在我已放弃再去寻找的念头了,我累了,无论如何这座城市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的呼吸、皮肤、内脏和睡眠适应的地方,我的母亲永远敞着家门在等我,这座城市命中注定与我割舍不断。可是……你知道,一个人是否孤独其实并不在于她没有朋友,而恰恰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亲密的朋友,而她的朋友却都在远方……”“你到底要说什么嘛?”

  我转过头去看阳光,顺着那刺目的光柱,我看到太阳像一枚孤零零的大银盘在城市的上空悬挂,光影在头顶上的枝叶间流动穿梭,空气透出一股自命不凡的气息。我忽然感到那大片大片的明媚耀眼的光辉不过是把捏碎的阳光人工地拼接起来的粘合物。

  我没有转回头来看殒楠,我说,“你……使我感到孤独,在这个城市,我总是一个人……”“难道……你还不是也让我感到如此吗?”

  终于,我大声地说(仿佛是对着整个空气在说),“我要你同我一起回家!我需要家乡的感觉,需要有人与我一起面对世界。”

  殒楠转过身,眯起她那又大又光亮的栗黑色的眼睛看我,用她那种独特的我早已熟悉的眼神。然后她举起一只手抚了抚脸颊上的尘埃,想象中的尘埃,像是抹去或者开始某种抽象的什么。

  殒楠理了理背包,然后腾出一只手牵住手,“好吧,”她说,“我们走。”

  我一边用现实的右手()紧紧抓注她伸给我的仿佛是溺水中稻草般的衣袖,一边把我那只天生耽于幻想的左手伸进自己的衣兜。

  这时,我那漫不经心的左手在衣兜里猛然触碰到一个凉凉的东西,某种预感使我想起了梦中天国里的老妇人丢在我衣兜里的那串晶莹的石珠。我急忙把那东西拿了出来,由于我的慌张,那东西掉落到地上,我和殒楠惊愕无比地看到一堆洁白的小牙齿似的石珠滚落一地。

  我的舌头僵在嘴唇里像一块呆掉的瓦片一样。

  1995.3

  

  陈染:嘴唇里的阳光

  0另一种规则

  我是一个年轻女子,做着一份很刻板的工作,刻板得如同钟表的时针,永远以相同的半径朝着一个方向运行圆周,如同一辆疲倦的货车,永远沿着既定的轨道行驶。平时,我在阅读单位发的材料时,特别是在那些与斗争新动向有关的文章,即使我把同一条消息读上十遍,也无法记住伊拉克与科威特到底是谁吞灭谁,飞毛腿与爱国者到底是谁阻截谁。但是,我会把那上边所有的印刷错误,比如后边右下角的“,”错印成“‘”等等,牢记于心。这就是我干校对这一职业的后果。

  我庆幸这一单纯的工作使我那混乱的头脑免于许多错误。因为在许多领域我是一个惯于想入非非而无法遵守规则的人。比如,一个凶猛残暴的杀手,他的性格孱弱的儿子在一次失误中弄死了一个人,当死刑无法逃脱地落到他的恐惧惊慌的儿子身上时,这个幽灵一般神出鬼没永远能脱身法律之网的父亲,主动承担了儿子的死罪。这举动应该说是对法律的一种嘲弄和欺骗,但我会被这样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残暴父亲的舐犊之情感动得泪流满面,甚而生起一种敬仰。当我看到一个技术高超的外科医生,面对一个受了重伤、苦痛难耐、企求帮助的阶级敌人的妻子而不予抢救医治的时候,我便会对这个医生产生恶感。这一立场问题以及不合规则的思路,使我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法官或医生。

  据说,要成为一个作家必须要操守更多的规则。我自知奇异的思维与混乱的脉络同样使我无法合乎规则。好在我懂得自己的症结,也从不期待或奢望成为什么。

  但也许有另外一种可能,比如你正好与我拥有同样的思维方式,你会把我误入歧途的思维理解成另外一种规则,也说不准。

  1对针头的恐惧

  牙科医生总使黛二小姐充满奇异的想像。这种奇异之想从她刚刚走近牙科诊室听到那种钻洗牙齿的滋滋声便开始。走进诊室后,那声音便在她全身每一个细小的神经周围弥漫,与此同时,在她目光所及的空间里,无数颗牙齿便像雪片一样在她身前身后舞荡翻飞,纷纷扬扬,散发一股梨树花飘落的清香。

  这会儿,黛二小姐坐在第一○三医院牙科诊室第一○三号孔森医生的诊椅上想入非非。黛二二十二岁,且带有一股病态的柔媚与忧郁。智齿阻生的痛苦把她带到这里。她仔细查看了她的四周:左侧扶手部位有一个冲盂和水杯。右上方是一套可以推拉旋转的器械和一只小电风扇。头部正上方是一个很大的聚光灯,它像一枚金色的向日葵,围绕着牙齿患者的口腔转动。右侧扶手旁边放着另外一只带轱辘的转椅,年轻的牙医就坐在上边。

  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医生。他个子很高,但敦实稳重。眼神专注而清澈(他的眼神使黛二小姐终生难忘,在未来的岁月中,她凭藉着这样一双眼睛把他从茫茫人海里找寻出来)。他的鼻子和嘴全部遮在雪白的大口罩里面,这遮挡起来的部分赋予她一种想像的空间,一种神秘莫测之感。假若你仰身靠在诊椅上,聚光灯雪亮地射在你的唇部周围,你神情紧张地攥紧拳头,本能地把它们放在腹部。年轻的牙医在你的右侧俯身贴近你的脸孔,你张大嘴,任他用钩子、钳子、刀子在你的牙齿上搬弄。他粗大有力的手指在你的不大的口腔空间不停地转动,由于口腔的狭小,他用力拔掉你的某个牙齿的时候,充满了内聚力。他使劲你也使劲。如果你像黛二小姐一样是个年轻女子,并且善于浮想联翩,那么你便很容易联想起另外一种事情。

  孔森医生在黛二邻座的一个牙疾患者面前俯下身,他往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妪的上腭上注射了麻药后,就转向黛二小姐这边。

  他问:“有什么不舒服吗?”声音是低沉的,像闷在地下隧道的声音。

  “没有。”她说。

  “心脏有问题吗?”

  “没有。”

  “血压高吗?”

  “不高。”

  “那好,我们开始。”他的语词简约而准确。这种非此即彼式的谈话使她感到一种辩证法的魅力。

  他转身去取麻药。黛二觉得他提出的疾病离她还遥远。她还年轻,那些老年性疾病还远远够不上她。黛二理解这种提问是拔牙程序之一,便冲他笑笑,表示对他的感谢。

  他取来了装满麻药的注射器,针头冲上,用右手拇指推了推针管,细细碎碎的雾状液体便从针头孔零零星星喷射出来。这雾状的液体顷刻间纷纷扬扬,夸张地弥散开来。那白色的云雾袅袅腾腾飘出牙科病室,移到楼道,然后沿着楼梯向下滑行,它滑动了二十八级台阶,穿越了十几年的岁月,走向西医内科病房。在那儿,黛二小姐刚刚七岁半。

  豁着门牙、洞张着两只惊恐的大眼睛望着这个白色世界的黛二,是个体弱多病的小萝卜头。她刚刚从一场脑膜炎的高烧昏迷中苏醒过来。

  “认识妈妈吗?”一个和黛二小姐现在的年龄相仿的女子坐在她七岁半的小女儿身边,等待命运判决一样期待她的孩子的回答。

  “认识妈妈吗?妈妈在哪儿?”那年轻女子又问。

  黛二尽可能地张大由于疾病折磨显得越发枯大的眼睛在房间里搜寻。墙壁是白色的,一个游荡的声音是白鬼的,一束在这声音后边从那个很高的嘴角射出的微笑是白色的。那儿,站着一个大个子的男人,右手正推动针管,针头冲上,那针头像一个荒凉冷落的旷场正等待着人们经过。它长长地空空地等待着戳入她的屁股。他也许是朝他的小病人微笑,但一切表情全被白色的大口罩涂染成冷漠的无动于衷。

  “认识妈妈吗?你看妈妈冲你笑呢。”

  黛二一动不动,眼光游移着来来回回打量那针头。她把小身体里的全部力量都凝聚在她的目光中,阻挡着那针头向她靠近。

  “妈妈在你身边呢,你不认识了吗?”那年轻女子几乎要崩溃了。

  针头已经朝她慢慢移过来,带着尖厉的寒光和嘶鸣。

  “妈妈,不打针。”黛二一下子跃身抱住妈妈的脖子,“妈妈,不打针。”黛二大声哭叫。

  那年轻女子嘤嘤哭泣起来,边笑边哭:“我的孩子又活了,没有变傻,又活了……”

  白大褂和针头已经走到小黛二身边。

  “把她放下,请出去,她要打针了。”白大褂上边的嘴说。那只硕大的针管就举在他手里,如同一只冷冷硬硬的手枪。

  年轻女子令黛二失望地放下了她,高高兴兴地流着泪,退出去了。

  她知道她的妈妈也怕这个男人,她的离开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她不想保护黛二,黛二最后的依赖没有了。她不再哭,她知道只有独自面对这个冰冷的针头了。

  “趴下,脱下裤子。”

  抵抗是没有用的,连妈妈都服从他。

  她顺从地趴下,脱下裤子。

  整整两个多月时间,七岁半的小黛二在“趴下,脱掉裤子”这句千篇一律的命令中感受着世界,她知道了没有谁会替代谁承受那响亮的一针,所有的人都只能独自面对自己的针头。

  那长长的针头从小黛二的屁股刺到她的心里,那针头同她的年龄一起长大。

  牙科诊室响起一阵刺激的钻洗牙齿的声音,那滋滋声钻在黛二小姐的神经上,她打了个冷战。

  年轻敦实的牙医举着盛满药液的针管向着她靠近。

  “不!”黛二小姐一声惊叫扰乱了牙科诊室一成不变的操作程序。

  2一次奇遇

  我与他的那次相遇完全是天意。那是五年前的事情。有一天薄暮向晚时候,黄昏衰落的容颜已经散尽,夜幕不容分说地匆匆降临。那一阵,我的永远涌动着的怀旧情绪总是把我从这一个由历史的碎片衔接的舞台拉向另一个展示岁月滑落的剧院。那天,我独自走进一家宏大的剧场。这剧场弥散着一种华丽奢侈与宗教衰旧的矛盾气息。我是在门口撞见他的,确切地说,我首先是被一个英姿勃发丰采夺目的年轻男子的目光抓住,然后通过这个男子的声音认出了他。

  “是你吗?”他说。

  我定神看了看他,那双专注而清澈的眼睛我是认识的,但眼睛以下的部位只在我的想像中出现过。只不过想像中的下巴是宽阔的,棱角分明,眼前的这一个下巴却是陡峭滑润。挺拔的直鼻子吻合了我的想像,正好属于他。

  “是的,是我。我认识你……的一部分。”这种方式与一位英俊男子相识,使我不禁微微发笑。

  他也微微发笑。他用右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摸了一下,那很大的手掌连同他的一声轻快的口哨声一起滑落。我们谁都没有提起在这之前我们曾经经历的那件事。

  “你……一个人吗?”他说。

  “对。”

  “如果你不介意,我这儿正好有两张票。”

  “我有票。”我举起自己手中的票。

  “可是,我的是前排。”

  “嗯……那么你不想继续等她了吗?”

  “谁?”

  “嗯……”我转身极目四望。

  我还没有转回身,就被他轻轻拉了一下,“我就是在这儿等一位和你一模一样的姑娘。”

  我笑着摇摇头,却跟着他走了。

  巨大的帷幕拉开了,灯光昏暗,四周沉寂。我从来都以为,办公室与剧场影院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办公室是舞台,即使你不喜欢表演,你也必须担任一个哪怕是最无足轻重的配角,你无法逃脱。即使你的办公室里宁静如水,即使你身边只有一两个人——演员,你仍然无法沉湎于内心,你脸上的表情会出卖你。那里只是舞台,是外部生活,是敞开的空间。而影院、剧场却不同,当灯光熄灭,黑暗散落在你的四周,你就会被巨大无边的空洞所吞没,即使你周围的黑暗中埋伏着无数个脑袋,即使无数的窃窃私语弥漫空中如同疲倦的夜风在浩瀚的林叶上轻悄悄憩落,但你的心灵却在这里获得了自由漫步的静寂的广场,你看着舞台上浓缩的世界和岁月,你珠泪涟涟你吃吃发笑你无可奈何,你充分释放你自己。

  那一天,演出一个与有关的剧目,演员们如醉如痴,一个男人对着一个女人动听得像说假话一样倾诉真心话,一个女人对着另一个女人动听得像倾诉真心话一样说着假话。我完全沉浸在舞台上虚构的人生故事与感叹之中。当帷幕低垂,灯光骤然亮起,四周纷乱的嘈杂声与涌动的人流把我从内心空间拉回剧场里时,我再一次看到我身边他那双专注而清澈的眼睛。

  我说谢谢。

  他也说谢谢。

  然后我们一起往外走。随着缓慢而拥挤的人流我们挪着脚步。他的手臂放在我的身后以阻挡后边的人群对我的碰撞,那手臂不时地被人流涌到背部和腰上,我感受到轻柔而安全的触摸。走到门口,他接过我的外衣,从后边帮我穿上,这细微而自然的举动使我觉得那件外衣变得分外温馨。

  从剧场到汽车站要经过一条极窄的楼群夹道。我来剧场的时候就发现了这狭小的通道潜藏着什么危险,当时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这种想像只是一掠而过。而从剧场出来时,夜色已经极为浓稠,月亮像一块破损的大石头只露出一角。于是,关于那个狭长的黑道的想像便把我完全地占领了。我提议,请他站在夹道口的这边,等我跑过去站在夹道口的另一边向他说再见,然后我们再分手。

  他吃吃发笑。

  “这么复杂干嘛?我送你过去。”

  “不。”

  “没关系没关系。”

  “不用,我……真的不用。”

  “怎么了,你?”

  “我只是有点害怕……突然什么人……”

  “噢,也包括我?”

  “嗯……”

  “你真是个小姑娘。你需要我又害怕我。好吧,你先过去,然后喊一声我再过去。我送你回去。”

  我愉快地接受了。

  我一口气飞跑过去,像百米冲刺。身后是他伫立在原地的身影和目光。我刚跑到夹道的另一端就大声叫:“我过来了。”

  那一边咚咚的脚步声才响起。

  我们重新聚合后,他郑重地向我保证了我的安全。我觉得我信赖他。这种信赖来源于以前我们共同经历的那一次我在这里暂时不便透露的记忆。

  我们一边走一边很勉强地回忆了一下那段往事。我告诉他我对于他那双眼睛存有了深刻的记忆,还有他的声音——大提琴从关闭的门窗里漫出的低柔之声。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对于我那一次的细枝末节,包括神态举止都记忆犹新。

  “当时我就知道你不会再来。”他说。

  我们在夜晚的人影凋零的街上慢走,远远近近地说这说那。

  我们的话题落到刚才剧场的爱情剧上,我说我对男主角的一句台词有不同的看法。我说“肋骨说”是荒诞的,当初的亚当和夏娃以及未来的亚当和夏娃无论怎样亲密,他们毕竟都分别长着自己的脑袋,有自己的思想和精神。女人是独立的。

  他表示同意。

  我又说:“这也许是我没有信仰的缘故。”

  五年前的时候,我对于爱情这一话题的向往就像对死亡这一话题的向往一样深挚。

  在距我家的楼几十米的地方,我们分手了。

  他的手轻轻抚了一下我的头发,说:“你说起话来像个大人。”他的重音落在“像”上边,那意思是说我其实不过是个小姑娘。

  “这并不矛盾。”我越过了他的潜台词。

  “矛盾是美丽的。你是个矛盾的姑娘。”

  他的银灰色风衣飘起来轻打在我身上,我感到一种湿漉漉的温情。他向下俯了俯身,但只是俯了俯身。

  大大的月亮全部呈现出来,街旁的路灯昏黄地在我们身影的一端摇动。他的气息抚在我的脸颊上,我垂下头无所适从。

  我从他飘逸的风衣的拥围里脱出身来。我说:“别。”

  “别紧张。我只想听听你的故事。”

  望着他的脸孔,我感到安全而放松。

  3重现的阴影

  黛二小姐仰坐在孔森医生的诊椅上,她的头颅微微后仰,左腿平平伸开,右腿从膝盖处向内侧弯曲着,别在左侧小腿下边。双手僵硬地放在平坦的腹部。微微颤动的身体使她那一双美丽的Rx房像两个吃惊的小脑瓜,探头探脑。年轻的牙医神情专注地凝视这年轻女子紧张的躯体,她在聚光灯强烈光芒的照射下呈现出孤独无援之态。

  黛二小姐望着孔森医生举着注满药液的针管向她靠近,惊恐万状。她张大嘴,那只就要戳向她的上腭的狰狞的针头使她面色苍白,失去了控制力。

  “不!不!”她惊叫。

  年轻的牙医放下针管,语调平平,似乎没有任何怜悯色彩,“如果你不舒服,那么就先不做。”

  黛二脸孔发凉,嘴角和右侧鼻翼无法抑制地抽搐起来,以致她无法睁开眼睛,脑袋里一片空荡,许多铅色的云托着她的身体向上旋转旋转。

  ……那是一片又一片浓得发沉的云,天空仿佛被一群黑灰色的病鸟的翅膀所覆盖,空中水气弥漫,骏马一般遨游在天宇的硕鸟们慢慢晕倒,雷雨声把它们的羽翼一片片击落,那黑灰色掉下来徐徐贴在房间的窗子上。模模糊糊中黛二触目惊心地看到一根长在男人身上的巨大的针头朝向她的脸孔……牙科诊室一片嘈杂。她听到窗外仿佛响起了雨声,溅起一股霉味的暗绿色腾向天空。她感到仰坐的椅子被人缓慢地平放下来,她的头颅被一股力量引着向后倾仰下去。

  “没什么,没什么,紧张的缘故。”她听到是年轻的孔森医生在说。

  喧哗了一阵儿,她感到周围模模糊糊的白色人影散开了,诊室里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黛二小姐感到年轻的牙医正在用手指触按她脸颊上的一些穴位,有力而酸胀的指压渐渐使她紧张抽搐的脸部肌肉放松下来。窗外下起了雨,细润的雨丝从玻璃窗轻柔地滑下,仿佛抚在她的脸颊上。年轻的牙医正用白色的毛巾擦去她脸上沁出的虚汗。她模糊地看到一团白色,像一只帆船从遥远的天边驶进她的视线,那帆船正悬挂在窗口向着室内混浊的光线四处张望和探询。她紧迫地呼吸起来,感到自己的肺腑正一点一点被室内混浊的气息涂染得昏黄。她望着那白色的帆船,千思百绪,浮想联翩,她的目光和手臂一起用力,想伸出窗外抓住那一掠而过稍纵即逝的白色。

  黛二小姐睁开眼,深深呼了一口气,渐渐恢复常态。

  “感觉好些了吗?”牙医问。

  黛二吃力地坐起来,“我……没有什么。”

  年轻的牙医笑了笑,“你晕针吗?”他说。

  “不,不完全是。那针头……让我想起另外的事情。”

  “今天你的状态不好。过几天在你感觉身体状态好的时候再来,你看好不好?”

  黛二小姐双腿软软地走下诊椅,她感到愧疚交加。她知道她再也不会来这里。她望望这个触摸过她的脸颊的年轻牙医,他的清澈的眼睛已经印在她心里了。一种彻底失败的情绪统占了她的全身,她甚至没有和这位使她产生某种想像并且由于这种想像使她想延长与他的接触的年轻牙医告别,就怅然若失地离开了。

  4冬天的恋情

  冬天是这样一个安详的老人,它心平气和地从热烈的夏天走过去,从偏执的浪漫的危险的热带气息走过去,一切渐渐宁息下来。我热爱夏天,然而,我的恋情却偏偏以冬天为背景展开,这当然也可看做我赋予这恋情的一种性质。

  在与他偶然地再次相遇以前,我的冬天漫长且荒凉。冰冷的北风总是呼啸着从窗外飞过,像个没有身影的隐身人气喘吁吁地狂奔。光秃秃的天空枯旷地迎向我的窗子。我在暖暖的房间里手捧一本什么书面窗而坐,阳光比我设想出来的所有的情人都更使我感到信赖,它懒洋洋爬满我的周身,只有它在我感到冰冷的岁月里尾随于我,覆盖于我,溶解我心灵里所有郁滞的东西——哀愁的、绝望的情结。使之超然平和起来,一切泰然而处之。

  在这个冬季,我对他的信赖渐渐变得仅次于对阳光的信赖。

  自从他闯入我的生活,我感到自己每一天都活得像做梦一样不真实。躯体只是一个表面静止的发射站,把神思发射出去,我的大部分时间无法留住涌动的思绪,只能一任它四方出游,如云如烟。我常常用力摸摸自己的脸颊,让真实的触觉使自己真实起来。

  我们开始频繁地约会。我感到我喜欢并信赖这个男人。他总是回避那一次由于我的失态使我们在最初一次接触时彼此留下深刻记忆的那个事件。

  我们每天晚上约会。这许多年来我惟一长久热爱的就是走路。我们沿着建国门大街一走就是几个小时,一路清风拂面,彩灯闪烁,景致迷人。这个属公马的男子有着雄马一样高大的身材(他在自己的属相前总要加上公性),我挎着他的左臂,悠然行走。实际上只消他一个人走,我们俩便可以共同向前移动。他就像土地一样承受我的一切。

  终于有一天,他问我,“你为什么那一次走了之后就不再来了呢?”我知道他指的是我们最初的那次。“要不是在剧场偶然地碰到你,恐怕你永远消失了,不敢想像,我失去的可是一个世界。”

  我忽然一阵感动。

  我们就站在华灯照耀、光亮如昼的大街上亲吻起来。我的心一下子空了,四肢瘫软。这举动对于一个浅试初尝男女之事的小姑娘的确有着非同小可的震撼。我发现我是那么渴望他的身体,潜藏在我身体里的某种莫名的恐惧正在渐渐消散。

  他把我拉进路旁的树林阴影里,我们在被树叶摇碎的月光里长时间地亲吻和爱抚。他强按着激动,生平第一次解开了一个年轻女子的纽扣,那种慌乱使人感到一个刚刚学会系纽扣的儿童正在被幼儿园老师催着脱掉衣服。他也是第一次用目光旅游了一个女人真切的身体。我们紧紧拥抱,那种荡人心弦的触摸使两个初经云雨的年轻男女魂飞魄散。我感到身体忽然被抽空了,成为一个空洞的容器,头顶冰凉发麻。我的身体变成一块杳无人烟的旷地,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空虚在蔓延,没有边界,仿佛那旷地四周长满石笋、岩峰和游动的鱼……我无意在此叙述我们的“爱情”,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否叫做爱情。五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无法对我当时的情感做出准确的判断,因为我从来不知道爱情的准确含义。

  记得当时正当我迫不及待地想投入他的怀抱感受他的身体的时候,我却忽然停住了,我只是抱住他的腰一动不动,泪眼星星,低声啜泣。我说:“我不想看见它,不想……”他说:“怎么了你?”我说:“我就是不想看见它。”“怎么了为什么?”我珠泪涟涟,用低声的哭泣回答他。

  他停下来,久久抚摸我的脸颊。多少年潜藏在我身体里的压抑骨鲠在喉。我终于鼓足勇气把压在我心底的东西胆怯地拿出来交给这个男人,我低声恳求他帮我分担,帮我分担。只有他可以分担我的恐惧。

  我依偎在他臂弯的温暖里,也依偎在他的职业带给我的安全中。我从未这样放松过,因为我从未在任何怀抱里失去过抑制力,我的一声声吟泣渐渐滑向我从未体验过的极乐世界;我也从未如此沉重过,我必须重新面对童年岁月里已经模糊了的往事,使我能够与他分担。

  5一次临床访谈

  黛二小姐终于在一个绵雨过后的午日用电话约出了那位年轻牙医,她说她必须见他。

  他们在绿树叠翠的被细雨润湿的疗养区域里漫步。太阳已经出来了,天空呈现出鲜嫩欲滴的粉红色,阳光把草坪上绿绿的雨露蒸腾起来。懒洋洋的长椅上半睡半醒的老人们默默自语。年轻的孔森医生身上散发出的来苏气味不断地使黛二小姐感到自己也是个病人。

  “你终于来了。”他说。

  “……”

  “你的牙齿又发炎了吗?”

  “……”

  黛二小姐先是沉默不语,然后她讲起了另外的事情。她滔滔不绝,被倾吐往事之后的某种快慰之感牵引着诉说下去。

  黛二小姐讲起她童年时代曾有过一位当建筑师的朋友,这位瘦削疲弱而面孔阴郁的中年男人是童年的黛二惟一的伙伴。他就住在黛二家的隔壁。那时候,孩子们的玩具只有沙土、石子和水,积木、橡皮泥以及那些非电动简易玩具还是奢侈品。小黛二一天一天沉浸在玩沙土的乐趣中,她在自己周围挖出无数个坑坑,在坑坑里放下一只只用嘴吹鼓的圆纸球(她称之为地雷),然后在那些坑坑上交叉地放上两三根树枝,再把纸放在树枝上边,最后轻轻地用沙土将它们遮埋住。一切完毕之后,黛二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站在原地四顾环视,身边布满了她已看不见了的成果。她闭上眼睛,在原地转上几圈,然后怀着一种刺激的心理走出地雷区。这是小黛二从电影《地道战》中学来并演绎了的游戏,她长时间沉浸在这种游戏中。

  长大后的黛二小姐,无论在办公室还是在人群中,总是不能自已地回忆起儿时这种游戏,她才恍然感悟到小时候的游戏正是她今天的人生。

  小黛二总是和她的建筑师朋友一起玩。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只有和黛二一起玩着具有象征性的游戏时才表现出兴奋的神情(“象征性”这个词是成年后的黛二赋予“游戏”的修饰词)。他教会小黛二一些她意想不到的玩法。比如,他教会她建筑“高塔”,他把碎石块用泥土砌起来,尽可能地高,那个高度对于童年的黛二完全可以比作耸立,这种耸立有一种轰然坍塌的潜在危险,一阵风便可以把它推翻刮倒。当它摇摇欲坠危险地耸立着的时候,建筑师便带领黛二发出一阵欢呼。

  他们还玩水龙头。院子的西南角有一个长水池,水池上边是三只水龙头。建筑师常常把三只水管同时打开,尽可能地开大,让三注喷射的水流勃发而出。这种痛快淋漓的喷射带给他无穷的激动。每当这时,他便兴奋得嚎叫,那叫声回荡在无人的院落里格外瘆人,令小黛二兴奋又恐惧。

  他是一个优秀的建筑师,家里的奖状贴满一面墙壁。但是,他的妻子却从不为此自豪。在黛二的记忆里,这一家惟一的邻居总是吵吵闹闹,小黛二问起父母他们吵闹的缘由,父母似乎总躲躲闪闪避重就轻,或者模棱两可地说叔叔总是忙于建筑工作,没有时间照顾家庭,阿姨不高兴。小孩子不懂,不要多问。这种答复总使黛二不能满足。她总想找个机会问问她的建筑师朋友,直到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里,那个成年男子强迫未经世事的黛二观看了她一无所知的事情,以实现他的裸露癖,发生了那起令小黛二终生难忘的事件……当她哭着告诉了妈妈所发生的一切以后,他们便再也不是朋友了。

  长大后,黛二小姐才渐渐懂得了建筑师那种疯狂工作和游戏与他作为一个失败的男人之间的某种关联——一种丧失的补偿。

  终于有一天,一辆白色的救护车鸣叫着把建筑师从小黛二玩游戏的院落拉走了。据说他被拉到城北的疯人院去了。人们说他在一个幽僻的林阴小道上徘徊许久之后,冲着一位途经这里的年轻女子再一次重复了那个阴雨天里对着小黛二做的事情。

  黛二在上小学的时候,亲身经历了一场火灾。人们先是被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和呛鼻酸眼的烟雾从自家引出屋,继而人们看到建筑师家的窗子被无数只鲜红的狗舌头舔破,那些长长的狗舌唏嘘着渐渐合拢成一片灼热的火红。建筑师在停职之后的一天下午,把自己反锁在房间中,一把大火伴随着令人窒息的汽油味结束了他的苦恼、悔恨和无能为力的欲望。那滚滚的浓烟嘶鸣的火焰弥漫了静静的院落,弥漫了蜿蜿蜒蜒的小巷以及流失在小巷深处的黛二小姐蜿蜿蜒蜒的童年……年轻的牙医把一只手重重压在黛二小姐的肩上,那种压法仿佛她会忽然被记忆里的滚滚浓烟带走飘去。那是一只黛二小姐向往已久的医生的手臂,她深切期待这样一只手把她从某种记忆里拯救出来。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把自己当作病人软软地靠在那只根除过无数只坏牙()的手臂之中。这手臂本身就是一个最温情最安全的临床访谈者,一个最准确的DSM-III*系统。

  6诞生或死亡的开端

  在我和他同居数月之后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们穿越繁闹的街区,走过一片荒地,和一个堆满许多作废的铁板、木桩和砖瓦的旷场。我对废弃物和古残骸从来都怀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和忧伤,那份荒凉破落与阴森瘆人的景观总使我觉得很久以前我曾经从这里经过,那也许是久已逝去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我们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就走向旷场尽头一个狭小的房间——这个房间多少年来被人们视为爱情的摇篮与坟墓的发源地,据说它是通往喜剧与悲剧的舞台。我无法给这个地方准确地命名,正像我至今无法给自己当时的情感命名为爱情一样。

  一个热情的并且习惯用“操”字充当语言的逗号(这个字在他嘴里并不含有喜或怒的情感色彩),为他滔滔不绝的句子断句的青年人接待了我们。我们从这个狭小的房间领取了一份红色的类似于奖状的证书。那上面写着:

  ⅹⅹ字第十三号

  黛二(女)二十三岁

  孔森(男)二十六岁

  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于本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特发给此证。

  我和他各持一份。我们都知道那张纸厚如铁板又薄若蝉翼。

  7飞翔的仪式

  黛二小姐终于再次出现在第一○三医院牙科诊室的第一○三号诊椅上,是在她结婚之后的一天下午。她的气色格外好,脸颊散发一股柔媚的光彩,那双惊恐的大眼睛已不复存在,她的目光像一个闪闪烁烁的星座散发着耀人的神韵。

  她坐上那把诊椅宁和而,像主人命令侍从般地对身旁那个年轻牙医说:

  “我们开始吧。”

  年轻的牙医右手举着注满药液的针管,针头空空地冲上,像举着一只填满火药的随时可以发出响亮一击的手枪,他把它在黛二小姐眼前晃了晃,说:“真的没问题了吗?”

  黛二笑起来:“当然。”

  她张大嘴巴,坦然地承受那只具有象征意义的针头戳入她的上腭。一阵些微的胀痛之后,温馨而甜蜜的麻醉便充满她的整个口腔。阳光进入她的嘴里,穿透她的上腭,渗入她的舌头,那光在她的嘴里翩翩起舞,曼声而歌。一抹粉红色的微笑从她的嘴里溢到唇边。

  年轻的孔森医生俯下身贴近她的脸孔,尽管白色的大口罩遮挡了他的嘴唇,但黛二仍然感到一股热热的气息向她扑来。牙医用右手举着刀子和钳子,左臂作为支撑点压在她的胸部,这种重量带给她一种美妙绝伦的想像。年轻的牙医很顺利地拔掉了黛二小姐左边和右边的两颗已经坏死的智齿。他们一起用力的时候,黛二小姐没有感到疼痛,她是一个驯服而温存的合作者。他们好像只是在一起飞翔,一次行程遥远的飞翔,轻若羽毛,天空划满一道道彩虹般的弧线。那种紧密的交融配合仿佛使她重温了与丈夫的初夜同床。

  当年轻的孔森医生把那两颗血淋淋的智齿当啷一声丢到乳白色的托盘里时,深匿在黛二小姐久远岁月之中的隐痛便彻底地根除了。

  *DSM-III是精神医学里一个多轴分类系统,接受评价的行为是在不同的轴上或方面加以评估,从而全面而准确地诊断出患者的障碍所在。

  

陈染:破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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