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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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钧:失楼台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外婆家。那儿有最大的院子,最大的自由,最少的干涉。偌大几进院子只有两个主人:外祖母太老,舅舅还年轻,都不愿管束我们。我和附近邻家的孩子们成为这座古老房舍里的小野人。一看到平面上高耸的影像,就想起外祖母家,想起外祖父的祖父在后院天井中间建造的堡楼,黑色的砖,青色的石板,一层一层堆起来,高出一切屋脊,露出四面锯齿形的避弹墙,像戴了皇冠一般高贵。四面房屋绕着它,它也昼夜看顾着它们。傍晚,金黄色的夕阳照着楼头,使它变得安详、和善,远远看去,好像是伸出头来朝着墙外微笑。夜晚繁星满天,站在楼下抬头向上看它,又觉得它威武,艰难地支撑着别人不能分担的重量。这种景象,常常使我的外祖母有一种感觉,认为外祖父并没有死去,仍然和她同在。
是外祖父的祖父,填平了这块地方,亲手建造他的家园。他先在中间造好一座高楼,买下自卫枪枝,然后才建造周围的房屋。所有的小偷、强盗、土匪,都从这座高耸的建筑物得到警告,使他们在外边经过的时候,脚步加快,不敢停留。由外祖父的祖父开始,一代一代的家长夜间都宿在楼上,监视每一个出入口。
轮到外祖父当家的时候,土匪攻进这个镇,包围了外祖父家,要他投降。他把全家人迁到楼上,带领看家护院的枪手站在楼顶,支撑了四天四夜。土匪的快枪打得堡楼的上半部尽是密密麻麻的弹痕,但是没有一个土匪能走进院子。
舅舅就是在那次枪声中出生的。枪战的最后一夜,宏亮的男婴的啼声,由楼下传到楼上,由楼内传到楼外,外祖父和墙外的土匪都听到这个生命的呐喊。据说,土匪的头目告诉他的手下说:“这家人家添了一个壮丁,他有后了。我们已经抢到不少的金银财宝,何必再和这家结下子孙的仇恨呢?”土匪开始撤退,舅舅也停止哭泣。
等到我以外甥的身份走进这个没落的家庭,外祖父已去世,家丁已失散,楼上的弹痕已模糊不清,而且天下太平,从前的土匪,已经成了地方上维持治安的自卫队。这座楼惟一的用处,是养了满楼的鸽子。自从生下舅舅以后,二十几年来外祖母没再到楼上去过,让那些鸽子在楼上生蛋、孵化,自然繁殖。楼顶不见人影,垛口上经常堆满了这种灰色的鸟,在金黄色的夕阳照射之下,闪闪发光,好像是皇冠上镶满了宝石。
外祖母经常在楼下抚摸黑色的墙砖,担忧这座古老的建筑还能支持多久。砖已风化,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处石灰多半裂开,楼上的梁木被虫蛀坏,夜间隐隐有像是破裂又像摩擦的咀嚼之声。很多人劝我外祖母把这座楼拆掉,以免有一天忽然倒下来,压伤了人。外祖母摇摇头。她舍不得拆,也付不出工钱。每天傍晚,一天的家事忙完了,她搬一把椅子,对着楼抽她的水烟袋。水烟呼噜呼噜地响,楼顶鸽子也咕噜咕噜地叫,好像她老人家跟这座高楼在亲密地交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喜欢这座高楼的,除了成群的鹁鸽,就是我们这些成群的孩子。我们围着它捉迷藏,在它的阴影里玩弹珠。情绪高涨的时候掏出从学校里带回来的粉笔在上面大书“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如果有了冒险的欲望,我们就故意忘记外祖母的警告,爬上楼去,践踏那吱吱作响的楼梯,拨开一层一层的蜘蛛网,去碰自己的运气,说不定可以摸到几个鹁鸽蛋,或者捡到几个空弹壳。我在楼上捡到过铜板、钮扣、烟嘴、钥匙、手枪的子弹夹,和邻家守望相助联络用的号角——吹起来还呜呜地响。整座大楼,好像是一个既神秘、又丰富的玩具箱。
它给我们最大的快乐是满足我们破坏的欲望。那黑色的砖块,看起来就像铜铁,但是只要用一根木棒或者一小节竹竿一端抵住砖墙,一端夹在两只手掌中间旋转,木棒就钻进砖里,有黑色的粉末落下。轻轻地把木棒抽出来,砖上留下浑圆的洞,漂亮、自然,就像原来就生长在上面。我们发现用这样简单的方法可以刺穿看上去如此坚硬无比的外表,实在快乐极了。在我们的身高所能达到的一段墙壁上,布满了这种奇特的孔穴,看上去比上面的枪眼弹痕还要惹人注意。
有一天,里长来了,他指着我们在砖上造的蜂窝,对外祖母说:“你看,这座楼确实到了它的大限,随时可以倒塌。说不定今天夜里就有地震,它不论往哪边倒都会砸坏你们的房子,如果倒在你们的睡房上,说不定还会伤人。你为什么还不把它拆掉呢?”
外祖母抽着她的水烟袋,没有说话。
这时候,天空响起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把水烟袋的声音吞没,把鸽子的叫声压倒。里长往天上看,我也往天上看,我们都没有看见什么。只有外祖母不看天,看她的楼。
里长又说:
“这座楼很高,连一里外都看得见。要是有一天,日本鬼子真的来了,他老远先看见你家的楼,他一定要开炮往你家打。他怎么会知道楼上没有中央军或游击队呢?到那时候,你的楼保不住,连邻居也都要遭殃。早一点拆掉,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好处。”
外祖母的嘴唇动了一动,我猜她也许想说她没有钱吧。拆掉这么高的一座楼要花不少的工钱。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呼噜呼噜的声音消失了,不久又从天上压下来,坠落非常之快。一架日本侦察机忽然到了楼顶上,那刺耳的声音,好像是对准我们的天井直轰。满楼的鸽子惊起四散,就好像整座楼已经炸开。老黄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围着楼汪汪狂吠。外祖母把平时不离手的水烟袋丢在地上,把我搂在怀里……里长的脸比纸还白,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警告:“好危险呀!要是这架飞机丢个炸弹下来,一定瞄准你这座楼。你的家里我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这天晚上,舅舅用很低的声音和外祖母说话。我梦中听来,也是一片咕噜。
外祖母吞吐她的水烟,楼上的鸽子也用力抽送它们的深呼吸,那些声音好像都参加计议。
一连几夜,我耳边总是这样响着。
“不行!”偶然,我听清楚了两个字。
我在咕噜咕噜声中睡去,又在咕噜咕噜声中醒来。难道外祖母还抽她的水烟袋?睁开眼睛看,没有。天已经亮了,一大群鸽子在院子里叫个不停。
唉呀!我看到一个永远难忘的景象,即使我归于土、化成灰,你们也一定可以提炼出来我有这样一部分记忆。云层下面已经没有那巍峨的高楼,楼变成了院子里的一堆碎砖,几百只鹁鸽站在砖块堆成的小丘上咕咕地叫,看见人走近也不躲避。昨晚没有地震,没有风雨,但是这座高楼塌了。不!他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蹲下来,坐在地上,半坐半卧,得到彻底的休息。它既没有打碎屋顶上的一片瓦甚至没有弄脏院子。它只是非常果断而又自爱地改变了自己的姿势,不妨碍任何人。
外祖母在这座大楼的遗骸前面点起一炷香,喃喃地祷告。然后,她对舅舅说:
“我想过了,你年轻,我不留下你牢守家园。男儿志在四方,你既然要到大后方去,也好!”
原来一连几夜,舅舅跟她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舅舅听了,马上给外祖母磕了一个头。
外祖母任他跪在地上,她居高临下,把责任和教训倾在他身上:
“你记住,在外边处处要争气,有一天你要回来,在这地方重新盖一座楼……”
“你记住,这地上的砖头我不清除,我要把它们留在这里,等你回来……”
舅舅走得很秘密,他就像平时在街上闲逛一样,摇摇摆摆地离开了家。外祖母依着门框,目送他远去,表面上就像饭后到门口消化胃里的鱼肉一样。但是,等舅舅在转角的地方消失以后,她老人家回到屋子里哭了一天,连一杯水也没有喝。她哭我也陪着她哭,而()且,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清楚地感觉到,远在征途的舅舅一定也在哭。我们哭着,院子里的鹁鸽也发出哭声。
以后,我没有舅舅的消息,外祖母也没有我的消息,我们像蛋糕一样被切开了。但是我们不是蛋糕,我们有意志。我们相信抗战会胜利,就像相信太阳会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从那时起,我爱平面上高高拔起的意象,爱登楼远望,看长长的地平线,想自己的楼阁。
王鼎钧:那树
那棵树立在那条路边已经很久很久了,当那路还只是一条泥泞的小径时,它就立在那里;当这里驶过第一辆汽车之前,它就立在那里;当这一带只有稀稀落落几处老式平房时,它就立在那里。
那树有一点皴皱,露出老态,但是坚固稳定,树顶像刚炸开的焰火一样繁密。认识那棵树的人都说,有一年,台风连吹两天两夜,附近的树全被吹断,房屋也倒坍了不少,只有那棵树屹立不摇,而且,据说,连一根树叶都没有掉下来。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据说,当这一带还没有建造新式公寓之前,陆上台风紧急警报声中,总有人到树干上漩涡形的洞里插一柱香呢!
那的确是一株坚固的大树,霉黑潮湿的皮肤上有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像生铁铸就的模样。几尺以外的泥土下,还看得出有树根的伏脉。在夏天的太阳下挺着脖子急走的人,会像猎犬一样奔到树下,吸一口浓荫,仰脸看千掌千指托住阳光,若指缝间漏下来的碎汞。有时候,的确,连树叶也完全静止。
於是鸟来了,鸟叫的时候,几公尺外幼稚园里的孩子也在唱歌。
於是情侣止步,夜晚,树下有更黑的黑暗。
於是那树,那沉默的树,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荫庇的土地,一公分一公分的向外。
但是,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东西延伸得很快,柏油一里一里铺过来,高压线一千码一千码架过来,公寓楼房一排一排挨过来。所有原来在地面上自然生长的东西都被铲除,被连根拔起。只有那树还绿,那树被一重又一重死鱼般的灰白色包围,连根须都被压路机辗进灰色之下,但树顶仍在雨后滴翠,经过速成的建筑物衬托,绿得很年轻。公共汽车在树旁插了站牌,让下车的人好在树下从容撑伞。入夜,毛毛细雨比猫步还轻,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湿,也很诗。
那树被工头和工务局里的科员端详过计算过无数次,任他依然绿着。
计程车像饥蝗拥来。「为什麽这儿有一棵树呢?」一个司机喃喃。「而且是这麽老这麽大的树。」乘客也喃喃。在车轮扬起的滚滚黄尘裹,在一片焦躁恼怒的喇叭声裹,那一片清荫不再有用处。公共汽车站搬了,搬进候车亭。水果摊搬了,搬到行人能优闲的停住的地方。幼稚园也要搬,看何处能属於孩子。只有那树屹立不动,连一片叶也不落下。那一蓬叶子照旧绿,绿得很问题。
啊!啊,树是没有脚的。树是世袭的土着,是春泥的效死者。树离根根离土树即毁灭。它们的传统是引颈受戮,即使是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逃亡。连一片叶也不逃走,无论风力多大。任凭头上已飘过十万朵云,地上叠过百万个脚印。任凭那在枝桠间跳远的鸟族已换了五十代子孙。任凭鸟的子孙已栖息每一座青山。当幼苗长出来,当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说:「你绿在这裹,绿着生,绿着死,死复绿。」啊!所以那树,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劳无用的贡献,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这天,一个喝醉了的驾驶者以七十哩的速度对准树干撞去。於是人死。於是交通专家宣判那树要偿命。於是这一天来了,电锯从树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树仅仅在倒地时呻吟了一声。这次屠杀排在深夜进行,为了不影响马路上的交通。夜很静,像树的祖先时代,星临万户,天象庄严,可是树没有说什麽,上帝也没有。一切预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再多言。与树为邻的一位老太太偏说她听见老树叹气,一声又一声,像严重的气喘病。伐树的工人什麽也没听见,树缓缓倾斜时,他们只发现一件事:原来藏在叶底下的那盏路灯格外明亮,马路豁然开旷,像拓宽了几尺。
尸体的肢解和搬运连夜完成。早晨,行人只见地上有碎叶,叶上每一平方公分仍绿。绿世界的残存者已不复存,它果然绿着生、绿着死。缓缓的,路面染上旭辉、缓缓的,清道妇一路挥帚出现。她们戴着斗笠,包着手臂,是树的亲戚。扫到树根,她们围着年轮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风雨图,估计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个她说:昨天早晨,她扫过这条街,树仍在,住在树干里的蚂蚁大搬家,由树根到马路对面流成一条细细的黑河。她用作证的语气说,她从没有见过那麽多蚂蚁,那一定是一个蚂蚁国。她甚至说,有几个蚂蚁像苍蝇一般大。她一面说,一面用扫帚划出大移民的路线,汽车的轮胎几次将队伍切成数段,但秩序毫不紊乱。对着几个睁大了眼睛的同伴,她表现了乡村女子特殊的丰富见闻。老树是通灵的,它预知被伐,将自己的灾祸先告诉体内的寄居者。於是小而坚韧的民族决定远征,一如当初它们远征而来。每一个黑斗士离巢时先在树干上绕行一匝,表示了依依不舍。这是那个乡下来的清道妇说的。这就是落幕了,她们来参加了树的葬礼。
() 两星期后,根被挖走了,为了割下这颗生满虬须的大头颅,刽子手贴近它做成陷阱,切断所有的动脉静脉。时间仍然是在夜间,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像一块仙草冰,他们带利斧和美制的十字镐来,带工作灯来,人造的强光把举镐挥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楼的窗帘上,跳跃奔腾如巨无霸。汗水赶过了预算数,有人怀疑已死未朽之木还能顽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车辆改道,几个以违规为乐的摩托车骑士跌进去,抬进医院。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日月光华,周道如砥,已无人知道有过这麽一棵树,更没有人知道几千条断根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
王鼎钧:失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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