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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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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穆尔:夏日塔拉

  1958年,他们迁徙到腾格里杭盖北侧的夏日塔拉(皇城滩)。两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从腾格里杭盖北侧的那些白色群峰奔流到山下,然后从草地上向东北方流去。在过去这两条河分别叫做斡尔朵河和巴彦郭勒河,这两条白色河湾地区及其附近的群山草原就是着名的夏日塔拉。在《凉州府志》中译作“西拉塔拉”。汉语中把这个地方先后叫做“大草滩”、“大马营滩”、“黄城滩”、“皇城滩”,那两条河分别叫做东大河和西大河。

  夏日塔拉包括今皇城滩和山丹军马场的大马营滩,自甘青通道扁都口峡、民乐洪水和山丹境绵延向东到水磨沟西营河接武威,北自永昌县境南延至雪山分水岭。夏日塔拉为腾格里杭盖草原之冠,甘肃草地之最,这片草地在亚欧大草原的地图上只是个比邮票还要小许多的地方,但自古就是西戎、羌、乌孙、月氏、匈奴、唐古特、突厥、回鹘、蒙古等游牧人交替游牧并非常重视的地区。自19世纪以来这片草地逐渐缩小了。

  这片草原,曾被唐古特人誉之为“萨日瓦德玛冬塘”,意为“金色莲花草原”。蒙古人、突厥人、匈奴人和尧熬尔人则叫做“夏日塔拉”,即“黄金牧场”。他们把夏日塔拉中部水清草茂的山地叫做“巴彦杭盖(即今焉之山——黑山)”,意为“富饶的水草山林之地”。无疑,夏日塔拉草原是亚欧大草原东南边缘的一颗小小的明珠。

  说实在的,在荒凉的甘肃走廊边缘,竟然还存在着这么一块尚未被毁坏的草原,这是令人惊叹的。尧熬尔人有一个关于夏日塔拉的传说,据说很久很久以前,腾格里杭盖的天神汗腾格里看见了这荒凉的甘肃走廊。这里总是那么郁郁不乐,游牧人骑着木棍放牧着老鼠一样大的瘦弱乏畜,孩子们啃着营盘上拾到的枯骨。于是,汗腾格里从天上拿起一个东西抛了下去,这个东西一落向荒凉的大地,这片大地便立刻变成了一片丰饶的草原。这就是夏日塔拉,腾格里盖之北的黄金牧野。

  2000多年前,匈奴王冒顿派了两个大元帅休屠王和浑邪王到了这一带。休屠王在夏日塔拉东边的斡尔朵河畔建造了一座城,浑邪王在夏日塔拉西边修建了一座城﹝今永固城﹞。浑邪王的城曾盛极一时。匈奴人西迁亚欧草原西部的东欧一带后,这里相继有柔然(阿瓦尔)、突厥游牧。再后来,夏日塔拉曾一度成为来自蒙古高原的回鹘人的草地,浑邪王的古城曾一度是这一支回鹘人的都城。这一支回鹘(历史上叫做“甘州回鹘”),是公元9世纪从蒙古高原南下的一支古代尧熬尔人,后来他们部分被唐古特人和汉人同化,部分西迁中亚。公元13世纪,青藏高原的统治者,蒙古窝阔台汗的儿子大阔端汗,在夏日塔拉斡尔朵河旁的匈奴古城旁又建了一座城,叫夏日斡尔朵,即“黄宫”之意。斡尔朵即“宫”、“王府”之意。夏日塔拉是当时甘青蒙古军的三大马场之一,另外两个马场分别在今青海默勒和甘肃肃北盐池湾一带。明末清初,来自西域阿尔金山一带的尧熬尔人曾一度来到这里游牧。所以,当时这一地区又叫做“夏日尧熬尔塔拉”。清军西征时,尧熬尔人离开了那里。最后一支尧熬尔人是从巴彦杭盖起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里,迁徒到了山南的八字墩一带。

  尧敖尔古歌中唱道:

  杭盖山上月光朗朗

  我们匆匆踏上征途

  风吹雪花迷住了我的眼睛

  心上的姑娘啊我们永别了

  ……

  歌中说的是久远的往背,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月亮光光,呼啸的风卷着地上的雪花扑向骑着马迁徒流浪的人们。人们离开了杭盖地区温暖的冬窝子,翻过高山越过戈壁向远方流浪。为什么再也无法见到心上的人呢?是被异族人掳掠去了吗?是死于战争的屠杀或瘟疫吗?是跟随部落迁往他处了吗?

  清、民时代,八字墩一带的尧熬尔猎人常赶着牦牛骑马穿越扁都口去夏日塔拉区猎。

  1958年至1959年,山南的尧熬尔人又一次大规模迁徒到了夏日塔拉。

  夏季,在匈奴、蒙古的古黄城东南方是一脉深绿色的山,西南接腾格里杭盖的主脉雪山。从古城看去,这深绿色的山脉简直是挂在天边的一幅深绿厚重的帷幔,这长满青青芳草的深绿色帷幔那么肃穆、庄严、深情,令人沉醉。秋季,夏日塔拉草地金黄华美,仰面躺在高高的羽毛草丛中,听那风声飒飒,雁叫声声,再起来寻声看那碧蓝的天空中飞过的队队大雁,令人心里隐隐疼痛。冬季一场大雪后,整个夏日塔拉方圆几百里壮丽金黄的群山草原摇身一变,只见蔚蓝天空下,一片银色宽广的大地,驱赶着畜群的牧人象鸟群般匆匆掠过那里。

  1959年初春,迁徙的人们在夏日塔拉西端的巴彦杭盖宿营,准备休整几天再走。

  赛木道骑马奔波,他是生产队的队长。实际上生产队的队长,只不过是比普通牧民承担了更多的义务和劳动的牧民而已。他就是斯车穆加木参的儿子,当年的“塔合者克”。他精通自己的母语东部尧熬尔语,还精通唐古特语,另外还能使用汉语和蒙古语。

  “草场太肥沃了,”他喃喃自语,“夏日塔拉简直是天赐给人们的”。那时,夏日塔拉草原看不到一块被开垦的地方。风吹来时,才能从草丛里见到马背,远处的草尖上还晃动着很多鹿角、黄羊角,整个草地上鸟鸣野兽叫。他为夏日塔拉草场的肥沃惊呆了。尧熬尔人的迁徙历尽了艰难,但迁徙的地方是很美的。

  月亮高高升起时,他仍然骑着马匆匆奔波,去安顿和看望每一户牧民。他劳累疲惫之极,边走边打着盹。恍惚中他从马背上一个倒栽葱,掉在茂密的黄剌灌木丛中,浑身上下如万箭穿过,无法动弹。他咬着牙关在黄刺中挣扎着,终于撕破皮肉和衣服出来了。他站在月亮下,一根一根地拨掉深深扎在肉中的刺时,耳旁仍然在回响着一个名字“斯车穆加木参……斯车穆加木参……”

  1996年,尧熬尔人迁徙到夏日塔拉已过去了38年。我的父亲赛木道已年过花甲,他仍是一个人所共知的出类拔萃的牧人。

  深秋,夏日塔拉人迹罕至的夏牧场上大雪飘飘。最后一个离开夏营地的人,看见雪地上缓缓走过16只棕熊。这是熊在夏日塔拉绝迹20多年后又出现的一个新闻。熊是很少群体活动的,一般只是单独或成双的行动。人们议论纷纷,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罕见的事。

  1997年春节过后,赛木道从区小镇乘长途班车到冬窝子下了车。他看见冬窝子里女婿和女儿的灯光从窗户透出。黎明前的黑暗行将消退,天地一片朦胧。他径自向拴马的小山沟走去,马是用长长的牛毛绳拴在铁橛子上的,他准备换个草地把马拴下,然后再去冬窝子喝茶取暖。就在他走到马旁边的一瞬间,那匹马象疯了般地奔过来猛踢了他一下,他倒在地上。他试着站了一下,疼得无法站立。粉碎性骨折。那天是正月初七,阴天酷寒。更可怕的是冬窝子里的女婿和女儿不知道他倒在这里,也不知道他已从区镇上来到这里,这里很少有人走过。这样下去,只在冻僵而死。

  太阳渐渐西沉,他因疼痛、寒冷和饥饿而处于昏迷和梦幻的谵妄状态。伴随着阵疼,他的耳边响起一个人的名字:“斯车穆加木参……斯车穆加木参……”一个穿着肥大的酱紫色唐古特式长袍头戴草绿色礼帽的人,骑着黑马从草地上向他走来。来人高额头,紫黑的面孔,他的马蹄踏折冬天枯草的声音已清晰地听见了。

  就在恍惚中(),一声呼喊把他喊醒了。他看见邻居家的小伙子骑着马赶着一群牛从沟口走过。于是,他又一次得救了。

  几个月之后,我父亲赛木道又坐到了马鞍上。过去,他曾有一匹着名的良马,名叫夏安·格德斯,意为“白肚”或“玉肚”。亲眼看见这匹马会让人联想起腾格里山很罕见的一种白肚夜莺。夏安·格德斯略长的毛是火红的,脊梁处是褐色的,而腹部和嘴是纯白的,长长的鬃、耳朵、眼睛是深褐色,四蹄和腿是漆黑的,长长的尾巴细看是鲜明的棕色。它很象野马,动作优雅果断。这匹马和赛木道一生最多的岁月是连在一起的,他骑着这匹马不仅走遍了夏日塔拉尧熬尔人的牧地,还去过腾格里杭盖南部地方,烈马夏安·格德斯从不让陌生人和野狗靠近一步,骑上它非常安全,那感觉好象是在战斗中你总是处于一个有利的制高点。夏安·格德斯衰老后,他还养了好几年。后来,他非常反常地轻率地把它和另一匹马一起卖给了维吾尔马贩子。夏安·格德斯还没有走出夏日塔拉就死在路上了。

  非常认真、富有责任心以及过于实际,也许是他在艰难的早期生活中始终独挡一面而养成的。他一心扑在部落和亲人的生活上,为他们的温饱和生存耗尽了血汗,吃尽了如铁似火的苦,而把属于他个人的瑰丽深藏在心底。

  

  铁穆尔:我所不知道的祖父的故事

  “斯车穆加木参”,这个奇异的名字常在我的耳畔回响。

  关于我的祖父斯车穆加木参的事,我是从草地上一些蛛丝马迹的传闻开始追寻的。几年来我找了许多草地上的老人。这些传闻零零乱乱,夹杂有叙说者的推测和估计。这位神秘的祖先是无法让人知道其大多数岁月的。然而奇妙的是,近一年来,每逢圆月之夜,我们俩的灵魂似乎彼此能沟通。

  斯车穆加木参来到尧熬尔大头目部落的康隆寺一带是1925年。和他同行的还有两个人,他们一行三个都是唐古特僧人。斯车穆加木参是从阿尔泰来的,到这里之前已经过了长途跋涉。异乡人那风尘仆仆的样子,仿佛已踏遍人世。但是这里的人们并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那时候的人们都知道“喇嘛无国籍、黄羊无家庭”这句话。

  在库大坂地方的一顶青蛙式的尧熬尔帐篷里,主人在他掏出游方僧的木碗后给他斟了奶茶。他们边喝边聊。他穿着肥大的酱紫色唐古特袍子。高额头下那凹陷的清澈的眼睛一如黑夜和星星,除了些许的柔和、忧郁外,绝对没有常见的那种调皮捣蛋的神气。从他的额头皱纹中似乎能找到那些正从额头上走下来饮水的大头野羊似的思想。鼻梁挺拔,羊毛般的头发柔软美丽。

  黑帐篷的主人养着许多良马,他是一个高大结实的尧熬尔人,姓苏勒杜斯。主人和他妻子都穿着用羊毛线织的长袍。尧熬尔人的目光亲切、忧郁,还有些许倒运者常有的那种病态和内疚表情,仿佛在为自己是昔日草原帝国后裔却毫无建树而表示歉意。

  他们在静静地听这个异乡远客缓慢而清晰的叙述。异乡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唐古特语、蒙古语和汉语,他能毫不费力地听懂尧熬尔语。尧熬尔东部地区的语言是一种古代蒙古语的变种,夹杂有许多突厥和唐古特语词汇。他不算老,但他们看到他的门牙缺了几颗,显然曾遭到意外的事情。

  “20年前,我看到在我的家乡道帏和我学经的拉布楞寺没有什么特别叫我留恋的事,我就想出去走一番……”。

  斯车穆加木参是唐古特道帏部落人氏。他很年轻时就在拉布楞寺为僧。约在1905年他跟随一个拉布楞的活佛去了喀尔喀(今蒙古国),在那里他们分了手。他高傲地、自尊地离开了活佛。

  他径自一个走人向阿尔泰。他乡异域的劲风从旷野上向他迎面吹来。他过沼泽穿森林,痛饮科布多河。月夜野宿时听见一种鸟鸣,抬头寻声细看时,见到一只赤褐色的鸟,鸟的胸部和下体是雪白的,而尾巴是鲜明的赤褐色,他知道这是常人难以见到的阿尔泰夜莺,每逢月夜必鸣叫不停。而此时此刻夜莺的歌声就是人们传说中的《魔笛》和《杜鹃飞渡》,这是夜莺歌声中最美妙的曲节。除内行的人和常年在高山大河间行走的旅人之外,常人断无缘听到,他疑心这歌声不是真的,看着这体态玲珑、鸣声清婉的吉祥之鸟,他的记忆突然结晶了,一如寒霜在万籁俱寂的秋夜结成冰晶一样。后来他感到纳闷,夜莺在为谁而歌唱?在这里每天夜里有谁能听到它美妙无比的声音?它需要什么?当他离开这里以后,它又为谁而歌唱?萦绕他脑际的不是清晰的思想,而是无边无际的纳闷。尽管如此,他想永远躺在这草地上,倾听这梦中也难听到的美妙歌声。

  他靠星星识别方向。他独自一人走遍了阿尔泰北边和东边的所有寺院。

  阿尔泰不是一个寻常的世界。山峰高耸在云层里的阿尔泰,永恒的游牧人的阿尔泰。哦!这是一位多么迷人的情人,在低垂的天幕下楚楚动人。她以自己的奇异、隐秘、美丽而高大令人如醉如痴、丧魂落魄。阿尔泰,她在游牧人的血液里掀起风暴、翻天覆地,如颠似狂。那从白桦林中奔流而出的新鲜的哈拉额尔齐斯河,那山峰上的蔚蓝气流会攫住你活生生的肌体,改变你平静的生活。啊!真可怕,阿尔泰已经使多少牧人、多少游牧民离开她走向远方。匈奴人、柔然人(阿瓦尔人)、突厥人、回鹘人、蒙古人……这些苍鹰般自由自在的人们在阿尔泰的黑马乳和白桦树汁中吸取灵感后走向远方。盖世豪杰成吉思汗,当他凝望着千年冰雪的阿尔泰之巅时,他就开始认为征服全世界是可能的……。阿尔泰,那是个激动与战斗的奇异世界。

  阿尔泰总是有一股使他说不出的奥妙,那里的草原始终是起伏不平、野兽成群,往往几个星期、几个月不见人影,偶尔有蒙古骑手疾驰而过,再就是秋季铺天盖地的大雁。哈拉额尔齐斯河从那里波涛汹涌向西而去。路途遥远,无限遥远。蒙古是茫茫亚欧大草原的心腹地区。亚欧大草原仿佛是带翼的狮身女妖斯芬克斯背后那海一般的大公墓,那里容纳着千奇百怪的幻想家、亡魂幽灵、沉缅于梦乡者、皮毛商、游方僧、传教士、猎人、牧人、强盗……,他们都在那里做梦并且谜一样地葬身在那大公墓中。

  在亚欧草原的原始森林和群山草原上隐藏着多少永远不为人们知道的秘密啊!你看那些森林中间和草原小丘旁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的一条道路和一条小径消失在林中昏暗处或云雾迷茫的天际,它通向何方?这些神秘的小径洋溢着多么无拘无束和诱人的自由啊!

  斯车穆加木参在阿尔泰的一家牧人那里住了很久,主人对他很好。在阿尔泰的那些岁月,他还遇到过什么?他在那里干些什么?是给人家念经度日吗?他有一顶自己的毡房。常有什么人光顾他的毡房呢?他是否还去过阿尔泰以西以南的准噶尔?是否还去过俄罗斯境内西伯利亚的叶尼塞河、贝加尔湖的布利亚特蒙古等藏传佛教地区?这一切,都已无从知道。但他确实去了阿尔泰以北的图瓦。从他叙述给别人的那个在阿尔泰的流浪之夜的心情来说,在阿尔泰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岁月。

  秋天的一个晚上,他听到一只猫头鹰落在他的毡房顶上唱歌,那是一支可怕的歌。他大喊了一声,“月亮之母”无声地飞过他头顶的天窗远去了。

  不久,阿尔泰一带战火纷飞。那些日子的夜晚,隆隆炮声响起时,他仍然在星光照耀的阿尔泰一顶温暖的毡房里,并且还在悠闲自如地呷着奶茶。阿尔泰也像唐古特地方一样有许多高大的牦牛,他喜欢牦牛奶、牦牛肉,更喜欢阿尔泰地方蜜蜂调制的马奶子酒“哈拉忽迷斯”。马奶子酒是神所创造的一个奇迹,马奶酒被亚欧草原的人们誉之为“之汁”,这种饮料使人们永无灰暗的胸襟。700多年前,亚欧草原一切游牧人的领袖、蒙古最伟大的勇士成吉思汗,就是一碗碗地喝着这种生命之汁创造了人类史上最辉煌最动人的奇迹。

  斯车穆加木参终生都在深情地回忆阿尔泰的马奶子。

  1924年,草原上到处都是枪枝弹药和冻僵的尸体。一群骑兵在阿尔泰的冬窝子里打了他。离开阿尔泰时,这个唐古特人满嘴的白牙少了几颗。

  离开阿尔泰,斯车穆加木参匆匆向着腾格里杭盖遥远的白色山峰启程,而不是向着他阔别已久的故乡道帏。远远望去,腾格里山钢蓝色的天空和洁净白色的山峰交融在一起,令他想起阿尔泰。他早已听说过这里的尧熬尔人是一群古代战争的幸存者。在当时,腾格里山的一系列尧熬尔地方仍然是个相对安静的地方。

  他在尧熬尔牧人的帐篷里看到了自制“毛日英胡尔”(即马琴)。木制的方形琴箱,上面蒙着青羊皮,白马尾做的琴弦。在牧马的尧熬尔人苏勒杜斯家,当骒马遗弃自己的幼驹时,牧马人就到骒马旁边拉琴唱歌。起初骒马并不在意。慢慢地,琴声和歌声使骒马热泪滚滚,最终回心转意,回过头舔小马驹,给小马驹吃奶。这一切,他在阿尔泰就已很熟悉。在喀尔喀有一个阿尔泰的部落,人们叫作“尧熬尔蒙古”,他们和这里的尧熬尔多么相似啊。

  他和两个伙伴被尧熬尔请去做了阿木去德。没有人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遇到了这两个唐古特伙伴。在这里,他们给人念经度日,有时候他也讲述他浪迹四方的见闻,人们更喜欢听他讲见闻。他的唐古特民歌唱得很棒,许多人学会了他唱的歌。

  春去秋来。冬季之前,他们三个人要离开这里。苏勒杜斯家的男女主人和儿女们送别他们,善良的女主人流着眼泪。他的一个伙伴和主人家的姑娘在旁边悄悄说话,姑娘捂着脸掉头走了。后来,那个伙伴总是郁郁寡欢。

  三个唐古特人在腾格里杭盖的深山密林中走了几天。有一天早晨他醒来时,那个郁郁寡欢的伙伴不见了。后来他们得知这个伙伴回到苏勒杜斯家后,终于和主人的女儿生活在一起了。

  不久,斯车穆加木参到腾格里山腹地的一个尧熬尔人家念经。他的另一个伙伴呢?总之他又成了独自一人。腾格里杭盖腹地尽是群山悬崖,人迹罕至,他日日夜夜在帐篷里念经。他注意到,这些敏捷伶俐、无拘无束的尧熬尔山民在有钱有势的人面前丝毫不感到自卑,他们的天性是不承认任何权势的。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不是来自高尚的教育,而完全是他们的天性使然。

  他从结冰的黑河上走过。这条河发源于白雪皑皑的腾格里杭盖之巅西王母女神的一个休息处。冰雪融化成这条奔流不息的河,河水绵延消失在蒙古的大沙漠中。尧熬尔叫作“夏日敦勒”。在河东岸,他看见这里的尧熬尔山民仍然穿着羊毛线织的裹腿紧紧裹着腿,脚穿牛小腿皮制的靴子,里面裹着毡片,头戴毡帽或裹着头巾。冬季穿不挂面的光板羊皮袍,高筒皮靴。他们属尧熬尔鄂金尼部落(也叫曼台部落),这些尧熬尔人和唐古特阿柔克部落邻近,尧熬尔人都能讲唐古特语。斯车穆加木参在这里似乎很舒畅,人们习惯叫他“道帏斯车穆”。

  斯车穆加木参的情况渐渐变得清楚了。他很顺利地进入了这里的尧熬尔人的生活。

  他厌倦了僧人或准僧人的生活。他认识了一个名叫纽者布琪的年轻尧熬尔姑娘,后来他骑着自己的黑马,赶着他几年来靠念经挣来的牛羊,来到了姑娘家的帐篷。他和纽者布琪生活在一起。这一年他已有38或是39岁了,而纽者布琪才20多岁。纽者布琪的母亲早已去世,她还带着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他们的帐篷里总是有很多人。后来,斯车穆加木参和纽者布琪有了孩子。他从此过着尧熬尔牧人的生活,除牧养料理牲畜外,他还会缝制衣袍,有时也念经或做小本生意。

  他常骑着那匹黑马去察汗乌苏一带的唐古特阿柔克部落,那里他有很多朋友。他是否看见过察汗乌苏草地的那场大火呢?是什么人点燃了那场大火呢?那个时代,在那荒无人烟的地区,有谁知道呢?那场大火使数百里没有人烟的草原和山岗在燃烧,大火的呼啸声传至数里以外。那一对被烧成灰的青年男女猎人是什么人呢?他们来自哪里?他们为什么要在这远离人群的地方孤独地艰难地生活?那场大火中,连野兽都来不及跑,焦黑的山岗和原野上到处都是烧死的野驴、鹿和黄羊黑糊糊的尸体。

  一些骑马的唐古特人常携带礼物来到他们家。他有一个缺一只手的同乡,名叫索恩者,他住在八字墩。斯车穆加木参从这些唐古特人中打听到了自己的伙伴和故乡一星半点的消息。走南闯北的生活,使他浑身充满了流浪汉和游方僧落拓不羁的习气。过节时,他戴着顶草绿色礼帽领着四岁的女儿去人家坐客。他喝醉了,丢了帽子带着女儿趔趄着返回时,他倒在林中。天渐渐黑了,女儿钻进了父亲肥大的皮袍前襟,依偎父亲温暖的胸膛睡着了。天亮时树林中人影晃动,他才猛然惊醒,匆匆抱着女儿回家。他常抚摸着爱女的头说要带她去道帏,那里有她大姑姑和年迈的奶奶,那里是个温暖的地方,那里还有许许多多女儿家喜欢的东西,如头饰啦、项链啦。在那里,有两头犏乳牛就可以卖奶子生活,不必像这里整天价在悬崖山谷中放牧。显然,乡愁在这个江湖落魄者的身上是如此强烈,然而,一个还俗的唐古特僧人和一事无成的流浪者大概是不愿轻易回家的。

  后来,他们家来了一个名叫清布勒的道帏唐古特人。是他的弟弟?还是外甥?他从遥远的黄河以南带来了家乡的消息:他的母亲因思念他在天天哭泣。这时,他动了回家的念头吗?但他没有去。随清布勒走的是他的妻弟,即后来着名的尧熬尔汉子乔治。乔治骑着白马和清布勒渡过了冰冻的黄河。乔治在道帏受到了盛情款待,许多肤色黝黑的唐古特女人来看他,她们是斯车穆加木参的姐妹们。听到亲人消息的人们接踵而来。乔治在这里遍访了亲友并过了春节,那是一个典型的唐古特式的春节。后来,乔治带着亲友们馈赠的礼物,仍然和清布勒一起从冰上过了黄河。一天夜里,他们在荒野上露宿时,那匹白马突然悲鸣不已,乔治和清布勒骇然惊醒。他们俩心中焦灼不能入睡,燃起篝火捱到了天亮。这里要比黄河以南寒冷许多。他们匆匆出发北上。

  几天后,鄂金尼部落到了。他们在远处山坡上听到了喇嘛们诵度亡经的声音。悲衰和不祥的心情油然笼罩着他们。帐篷到了,斯车穆加木参已去世,在美丽的酥油灯环绕下,他好像沉浸在梦乡中。这一年他46岁,这是1935年的初春。

  斯车穆加木参的儿子还不满一岁。这个长着一头美丽柔软头发的小男孩曾被其父昵称“塔合者克”,唐古特语意为虎子。

  人们说,就在()不久前,斯车穆加木参的黑马被人捆在一个山谷里,濒死时被他看见了,他抽出刀割断绳子救出了马。马救活了,可他却突然病了。夜晚,他妻子梦见在一个冰封雪盖的河面上有一块闪光的黄金,她跑过去伸手取时,冰面塌了,黄金掉入河水中。清晨,斯车穆加木参死了。

  他自年轻时离开家至死也没有回过故乡,没有再见到因思念他而哭泣的母亲和姐妹们,也没有见到在流浪中与他共患难的伙伴们。他一生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在异乡度过,而在尧熬尔鄂金尼部落里度过了他自己最后的11年的岁月。最后,他带着属于他自己的永远不为别人所知的世界走了。

  

铁穆尔:夏日塔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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